蛙
BY 若冰
而这地平线上,除了红褐色的沙土,就是一些勉强能辨认出建筑结构的,染成红褐色的残骸。
这是她漫步这片废土的第三天。
她躲在摩托的阴影里,摆弄着脖子上的吊饰,这是一个经过打磨的仿制狗牌。实际上,就材料而言那不过一块经过精细打磨和化学除锈的金属。但她很中意这块狗牌,上面印着她的新名字——“目”。

在一个灯光晦暗的房间中,她正整理着她的背包,将所有的必需品放入这个背包中。背包的主人虽然经常清洗,但上面各种磨损的痕迹似乎很难抹去,如同某种烙印一样。
她对着左手的纸片,沉思片刻,从抽屉中抽出一本薄本子。
手制的缝线保持着那些破破烂烂的泛黄书页没有分崩离析,而本子的封皮是粗糙的手工布艺。她微笑地翻看了一下这本薄本子,里面整齐地排布着打印字体。然而,似乎这本原本的书,内容并不齐全,她手中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准备出发了吗?”一个略显沙哑的中年男人的嗓音从她的身后响起。
她清楚这个熟悉地声音,没有立刻回头,将书合上,放进背包的夹层中,“嗯,201,基本好了。”
被称为“201”的男人温和地看着她,缓缓走过来,“过来,我们的孩子。”
她虽没有表现出意外,但依旧感到疑惑,走到男人身边:“手上的东西是什么?”
男人也并没有因为被看穿而感到诧异,从身后拿出一个项链,“啊,果然藏在身后没有用啊。”
“所以,这是什么?饰品吗?”
“不不不,”男人似乎因为她的疑问而感到很高兴,他将手中的项链提起来,用手将顶端的一片金属翻出来,在她眼前晃悠,“重点是这个,孩子。”
“这是?我似乎见过类似的东西……”她皱皱眉头。
男人没有立刻开口,等待她的回忆。
“啊,是之前145先生说的狗牌!”她兴奋地弯下腰,仔细端详男人手上的狗牌,“但是,你这个……”
男人对她的答案很满意,示意她过来,“是的,这是我用前两天你发现的簧片制作的。”
“但是,那个簧片……”她迟疑了一下。
“啊,没办法,310说簧片修不好了。不过,她把外壳打磨了,过两天,应该可以打磨出适合替换的簧片。”
她按照男人的示意转过身去,“然后?”
“我把簧片用除锈剂处理了一下,然后整平延展,切割成需要的形状,”男人一边骄傲的叙述着自己的创作过程,一边帮她戴上,“然后,内容。”
她低头拿起那个狗牌,锃亮的金属上似乎镶嵌着一个字——“目”。
“这是?”
“这就是关键,孩子。”男人系好了项链,板着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这是我们给你的礼物。”
男人注视着她的眼睛,“这是大伙商量之后,给你起的名字。”
房间的门口传来了轻微的声音,门外有不少人微笑地越过男人的肩头看着她。
“你就是我们这里第一个有真正名字的人,孩子。”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头坐在轮椅上,缓缓进入房间。
“本来,按照我们的研究发现,以前的人的名字都是由姓和名组成。姓是有祖上传承而来,但我们都已经没有姓了。所以只能给你一个名……”门外一个中年女子略带歉意地解释道。
“嗯,没事。我真的,很高兴。”她兴奋地看着胸口的狗牌。
“军用识别牌在以前是一个国家为了记录士兵的代号而设计的。虽然很讽刺,但你不再是代号,而是有名字的人。希望这是我们见到的最后一个狗牌吧。”男人拍拍她的肩膀,“走吧,我还有样东西给你。”

“目……”她陶醉地念着自己的名字。
身前的阴影似乎发生了变化,她明显地感觉到周围的温度下降了。
从摩托的阴影里站起身,她眺望着远方。赤色的星球已经要消失在地平线上了,而其最后散发出的赤潮将自身的轮廓变得扭曲。
“可以出发了。”
她确认了一下摩托的状态,跨上座位,登了两脚。
脚下的猛兽发出“突突突”的轰鸣声,微微抖动的马达给人蠢蠢欲动的感觉。拧了下油门,扬起一阵红色的烟尘,便飞驰出去。
偌大的废土之上,一条笔直的烟尘不断延伸,将平整的原野划成两半。
她和她的摩托孤独地行驶在黄昏的废土之上,头顶的天空燃烧着,让人分不清是那个赤色星球的余韵,还是这就是天空眼中这无尽的大地的样子。
整个废土没有一丝风浪,更没有什么声音,她的摩托的鸣响传到遥远的地平线那边,直追着赤色星球消失在远方。除此之外,这片废土似乎寂静得可怕。
但,她似乎热爱着这片地方,哼着奇怪的曲调,行进在自己的路上。
毕竟,寂静和孤独是截然不同的。

穿过狭长的走道,两人走进了一个更衣室。
男人在这个房间停下了脚步,“首先,我需要道个歉。”
“嗯哼?”
“我擅自进入了你的‘小乐园’。”
“穿防化服了吗?”相比于男人的道歉内容,她似乎更在乎别的事情。
“穿了,我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个程度。”男人叹了口气,“我把我的礼物推进升降室了。”
“推进?”
“哈哈”男人的眼中闪烁着愉悦的火花,“我年轻时候最喜欢的东西,一直在试着组装一个。对我来说,在这破避难所里可没地方用。但是你一定用的到,我把使用说明放在木桌上了。”
说着,男人将她推进消毒室,“好了,该出发了,目。路上注意安全!”
男人隔着玻璃向她招手。
道别了男人,她走进升降室。这是一个宽敞的房间,房间内零零散散摆放着众多奇奇怪怪的破烂玩意。房间的中央有一个圆形的升降台,上方是一个深邃的空洞,通向遥远的地表。
而这次,和往常不同的是,那个升降台的中央,停放着一辆崭新的摩托。她经常听男人提起这种曾经的交通工具,虽然不算是什么非常舒适高效的交通工具。但看起来男人对这种交通工具有着独特的痴迷感,甚至称其为“浪漫”。
当然,即便看到了真实的摩托,她依旧觉得这东西和她所理解的“浪漫”相去甚远。可能“漂亮”更适合?至少,她觉得,这辆由那个男人手制的,令他痴迷的摩托,是充满美感的。
她详细地阅读着木桌上,男人留下的笔记。上面详细地记录着这种交通工具的使用和各种维修方式,包括他的改装,以及款式。
似乎这辆摩托是仿制历史上一种名叫“哈雷”的品种制作的,而碍于补给,男人将其动力源改造了,但特意保留了轰鸣的声音。好像除了摩托本身,男人也迷恋着这种声音。
她将册子放回木桌,熟练地操作升降台边的电脑,从容地走上升降台。
台子缓缓抬升,最终消失在空洞之中……

夜晚的废土依旧是如此晃眼,本该晦暗的天空闪耀着各色的光芒。
似乎是辐射对大气层的影响,夜空每晚都会呈现出虹色的光带。这些光带如同在天空中泛开的水粉,蜿蜒数十公里连接在废土上上空。
她尽量不抬头看那些灿烂的涡旋,脚踩油门不停歇地在废土上行进。
天空之上,各色的光带流转在更遥远的星河之下,缓慢地旋转、交错、融合。倘若沉迷于这样的虚空,想必很快就会感到眩晕吧。
而,在彩虹色光芒闪烁的夜空之下,整个本该寂静的废土也变得热闹起来。映衬天空色彩的大地点缀出更多活跃的鲜艳色彩。
在各种遗迹中,一些偏平的温顺生物从各种缝隙中溜出来,窸窸窣窣地穿行在变凉的沙土之上。这些生物有数十厘米到数米不等,表皮反射出变化的色彩,没有眼睛,身体的上方有诸多形如鳃的薄膜,不断地律动。它们贴行于地表移动,如同灰暗大地上的彩色斑点,快速地穿行过她摩托的侧面。
沙地之下还蕴藏着其他活跃的生物,这些生物由于地表温度下降,而从地底探出一个个反射出莹白色光的小脑袋,纯白色的复眼藏在头部,在地表之上成群地出现,有节律地摆动。大量的莹白色的光汇聚在一起,使得夜晚的沙丘好似一片律动的光海。
天空中传来间隔性的击打声,除去缓慢旋转的光带,一组一组的透明的闪着淡淡萤光的生物划过夜空。这些生物是废土上的“精灵”,其形体如同偏平化的水母,没有眼部,头部略尖,那是一个极小的白色的喙。它们的尾部位置拖着长于身体数倍的透明触手,与其说触手,更像是绸缎类似的东西,缓慢飘荡,201曾推测那是保持身体平衡和维持浮空的部位。
这些精灵的身体的上下两侧都各有一组透明波动的扇状翅膀,这两组翅膀以极高的速度安静地小幅扇动,保证它们能如同浮空一般漫游在星海之中。而,它们的身体前端的下侧,紧挨着白色的小喙有一对小圆锤状的部位,这个部位有频率地互相敲击,发出清脆的击打声。
即便她的摩托以10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在这片土地上飞驰,但在这些光芒的笼罩之中,犹如原地踏步一般的错觉。
大概过了几个小时,摩托的动力耗尽了,“突突突”的声音缓和了下来。
要等白天了。
她这样想着,将摩托推到一处废墟附近,停好。走过的地方,胆小的荧光色生物将头缩回沙地地下。
她靠着摩托坐下,那些生物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她缓慢律动。
少了摩托的轰鸣声,周遭细小的声音瞬间变得明晰起来,天空中无数的轻微敲击声听着异常舒适。她终于能够放心地抬头望去,浮空的“精灵”成群地从废墟上空掠过,带起这片废土之上唯一的轻盈的风。
那些“精灵”有着众多的形体差异,大的有数十米,如同飞毯一般划过低空的。而小的,她曾见过人类手腕大小的,还会温顺地吸附在她的皮肤上,将白天的热量和辐射吸食掉,心满意足地飘开去。有意思的是,形体的大小似乎不会影响敲击部位和喙的大小,只有身体、翅膀和尾部为延伸开去。
夜晚的废土如同梦境一般,而对于她来说,这些似乎是习以为常的事情。相比之下,她对另一种只记载于避难所书本上的光景更加充满向往,而这也是她此行的最终目的。
“休息也是旅行重要的一环。”
她想起201曾经教导她的话,靠在摩托上,缓缓合上眼睛,静静等待白天的到来。

经过几天的行程,前行方向的地平线终于出现了变化,而且这变化是惊人的。
原本模糊的地平线由于温度的变化,变得清晰。而本该红褐色的大地,出现了一线深绿色,薄薄地覆盖在变得圆滑的地平线上。
几周前,201号公民通过她的影像,第一次看到这片绿色的丛林,激动地称这片绿色为“最后的契机”。按照201的说法,那片森林是曾经覆盖这片大地的自然,为他们和大部分生物提供生存所需的最基本资源。而她所发现的那片,应该是恰好位于几颗核弹爆炸影响范围的边界处,如同幸运在夹缝中躲过狂轰滥炸的老鼠一般。
但是,相比于之前灼热的荒漠,她似乎这片绿色的土地毫无好感。
每次试图穿越这里,都因为肆意生长的树木和零散分布的溪流而止步不前。这使得她异常苦恼。
这片土地就没有寂静的时候吗?
在她的眼中,这片森林时时刻刻喧闹着,这种喧闹已经无法称之为“生机”了。而更像是各种生灵因为拥挤而叽叽喳喳的吵嚷声,虽然她不知道这个让201期待的地方,曾经是否也是这样。又或者说正因为变成如今这个狭小的规模,而呈现出如此的聒噪感。
当然,大家为她准备了众多方案和有效的工具,这次她绝不会被阻挡在这里。
她推着摩托吃力地走过之前调查过后,没有大树盘根错节的空地,轮胎穿过茂密的草地,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即便是在白天,这作森林也没有停歇的时刻。茂密而高大的树丛遮盖了那个赤红色的星球,使得丛林中的温度异常的低,各种奇异的说不上名字的植物缠绕在巨树之上,缠绕在粗糙的树根之上,缠绕在……残损的废墟之上。
这片森林随处可见由于寄生于破破烂烂的废墟之上而变得奇形怪状的树木。潮湿的苔藓匍匐在各种混凝土建筑残骸的表面,懒洋洋地生长着。
当然,除了这些植物婆娑的声音,这片森林的居民也是极其聒噪的。她踩过草丛,激起无数飞虫,扑闪着翅膀四散而去。头顶上,无数的不知名的飞禽穿梭于树枝之间,尖啸着。而树枝之上,不少灵动的小生灵窜过。丛林的深处,也有不少看起来并非善意的目光看过来,各种猎食者藏匿在半人高的草丛中。
她取出摩托侧面的便携式桥梁,架在小溪两侧的卵石上,小心地推着摩托过去,心里小心祈祷着不要沾到危险的水源。
虽然这片森林在201号公民的估算中,还不到之前荒漠面积的千分之一。但复杂的环境、崎岖的地形、多样的生物都使得这条路走起来更为麻烦,也更为缓慢。

“那是曾经这颗星球的样子。”201号公民注视着玻璃器皿中的植物样本。
她坐在医疗床上,看向那个男人。
“在人类出现之前,或者准确地说,在人类能切实地改变自然之前。这颗星球的陆地遍布着你所看到的地形,我们将这些地形细分,但总体都能成为‘森林’。这些由大量树木组成的生物群落是这颗星球生命的源泉。”房间另一头走出一位和201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他是曾经201的同事,“这些树木在不同的纬度,或者说在不同的常年温度结构中呈现出不同的生态形态,组成了多样的自然。”
“可是,214先生,我只觉得那个地方聒噪。而且,走起来很麻烦。”她苦恼地跳下医疗床。
“哈哈哈哈,见识见识这样的地方也是好的嘛,对于你来说总是新鲜的。”214号公民爽朗地笑笑,将刚洗出来的森林照片交到201的手上。
“214说的没错。从两方面来说,那片森林都是你不可或缺的。”
“?”她不解地看向男人。
“首先,孩子,我们很注重所谓的挫折,挫折和历练是人成长的不可或缺的部分。一帆风顺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正如同,完美无缺的人是不完整的一样。而,这森林正好能成为你小小的坎坷,好好体会克服也是好事。”201放下手上的样本,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她的面前,“其次,有坚决的目标是再好不过的,但倘若因此错过沿途的所有风景,未免太过可怜了。哪怕是你所不屑的风景,也注定是回忆中重要东西。”
“不是很懂……”她歪着头,略微皱眉。
201轻笑两下,拍拍她的肩膀,走出房间。
“214!走,这个还是应该给大伙看看的。”
“嗯,很久没有这么令人兴奋的消息了。”
两人的声音缓缓消逝在走廊尽头。
她站起身,走到之前201的工作台前,看着留言板上诸多泛黄的照片,无数陌生人的笑容在这些照片里,还有很多拍的模模糊糊的风景。
她依旧有些不明白,迟疑地走出房间,跟着两人离开的方向走去……

高耸树丛缝隙中透过的光转化为红色,她知道自己得赶快找个安身之所了,在夜幕降临之前可能很难走出此地了。
她找到了一栋还算完整的建筑框架,原本应该用玻璃填补的部分现在延伸出无数的枝干,看起来那些穿插于钢筋骨架之间的树木,反而成了这座建筑的主要承重。透过空隙,内部的大部分家具看似都已腐朽殆尽了,很多桌子、储物室等等原本晦暗的地方似乎成为了小型动物和一些鸟类的巢穴。
将摩托停在建筑物外的空地上后,她小心地跨过失去玻璃的门框,走进建筑物。看起来这里原先应该是201号公民口中的“商场”,以前的人类会在这里交换物资。他们通过固定的名为“货币”的物件,依照固定的比例换取需求的东西。唯一令她不解的是,在201的陈述中,这个场所似乎还承担着娱乐的作用,一个用于物资交换的场所是如何具有娱乐性的呢?
建筑物内部的结构并不复杂,两侧有各种敞开的大房间,但其中的陈设上因为各种原因而消逝,只剩下房间的大致轮廓了。而其中不少房间被各种植物填满,甚至有不少树木从房间内部探出头来,歪过来长到过道上。
她继续往里走,建筑物的核心是一个和升降室类似的巨大空地,或者说,本来是个空地?这个区域的两侧有类似楼梯的构造,其中大多已经破损,看起来那是去往二楼的正常渠道。而空地的中心耸立这一颗至少二十人合抱的巨树,巨树的表面覆盖着一层层藤蔓,而藤蔓上又覆盖上新生的树干。使得人分不清楚,这粗壮的树干具体是属于巨树本身,还是别的什么。巨树向上延伸,一直穿过这个建筑物的高大玻璃穹顶,树枝扭曲地延展到建筑物的各层,融入到混凝土的地板和天花板中。
令她差异的是,可能是因为和外面环境的不同,这颗巨树的脚边并没有被深草掩埋。而是开满了手掌大小的白色花朵,这些花朵在夜色之下绽放出莹白色的光,穹顶中跃下来的月光轻盈地落在这些花瓣上,和露珠一道划过,落在土地上。
更另她惊奇的是,这些花朵的花粉也闪烁这微弱的萤光,散布在月光之中,宛若漂浮在空中的晶莹泪珠,反射出一刹那耀眼的小小闪光。
她轻轻地走过花海,激荡起无数亮晶晶的花粉,弥散出去,迷离了她的视线。
星辰在这一刻翻转,冥远的彼方于此刻流转,她的脚踏在虚空之上。沐浴着清冷的光,指尖拂过尘埃的一隅,触及到静寂生命的末梢,一丝欢愉的渴望透过肌肤拥抱过来。
沉溺在朦胧月色中的贪婪的小生命啊,如此沉静地诉说出你们的期许。你们不知,这小小的期许对于人类来说,是何其奢侈。
空气中逃窜的水汽,被微弱的光吸引。最终凝结出阿尔狄弥斯的泪珠,包裹在柔光之中。
她靠在巨树根部,眼里仿佛是无垠的月海和优雅的梦境……
清晨的聒噪鸟鸣将她唤醒。
身前的花海依旧盛开,只是在晨曦的阳光之中,这些花朵的微光显得羸弱。
她背上背包,小心地走出花海,在边缘驻足,意犹未尽地瞥了一眼,选择了离开。
森林中的第三个清晨悄然降临。
她撑住摩托,站在原地闭眼沉思了一会,如果201号公民的推测正确,她已经很接近森林的尽头了。
随着她的前进,树木和杂草的密度似乎明显的降低了,这是她更确信201的推测是正确的。
很快,前方的道路变得异常宽敞,树木变得极其稀疏。只是下坡路和还未亮起的天色使得她看不清远处。
她继续低头推着摩托往前,突然脚下的杂草稀疏,变为熟悉的荒沙。
她猛地抬头,眼前的景象是一片从未见过的废土。
这片废土的沙子主要黑白两色的,其中掺杂着一些褐色的条纹。整个荒漠并不平坦,随处可见类似枯石的小丘和未曾见过的动物风干的骨骸。
她推车走进这片为曾踏足的地方,靠近那些枯石小丘。发现,这似乎曾是某种生物的遗骸聚集而成的地形,而这地形因为风沙的侵蚀变得圆润许多,但仔细查看,依旧能看出其中曾经生命脉动的纹理。更另她惊奇的是,在这些枯石的表面成块地分布着一些细小的圆孔,而这圆孔深处竟渗出一丝湿润的感觉。
当她以为是错觉,准备触摸那些枯石的时候,石头上一些小圆孔中猛地伸出一些细小的触须,试图驱赶她的触碰。她立马将手缩回,而那些触须似乎也并没很强的敌意,又或者是碍于白天荒漠的干燥,慵懒的缩了回去,消失在小孔中。
这种寄生于其他生物风干尸体所形成的外壳之中的生物引起了她的好奇,但某种意识驱使着她收起好奇,继续往前。
穿过较为密集的枯石区域,便进入了相对平坦的荒漠地带,这里放眼望去尽是灰白褐三色混合的奇幻沙丘,偶尔出现几块刚才生物寄居的枯石。
带着奇怪味道的风轻缓地擦过沙丘,使得那些色彩不断变换,如同避难所里那个花白的电视屏幕一样不断闪烁、变换、扭曲。眼前的沙丘整体也随着颜色变化,高低起伏,如同某种浪潮拂过她的脚下。
整片大地宛如时间的沙漏,沉沦、遗漏、又在他出起伏。
她其上摩托,发动,小心地骑行,绕开地上由于地面变化而时隐时现的各种生物的骨骸。
大概前进了数公里,远处奇异的风景吸引了她。
远观,她以为那是什么人类遗迹的巨大残骸。但,那个距离的大小,相较于人类的建筑未免太过巨大,而显得华而不实了。
于是,她驱车靠近,大概离那个物体一公里以内的距离的时候,她终于依稀看清楚了整体的样貌。这是一个极其巨大的框架,像是一座独立支撑于偌大荒漠之上的镂空宫殿。
终于,她来到了这个框架的边上。当她下车,走进框架的柱子,这时,她才意识到这并非什么柱子,也不是什么金属框架,而是骨骼,某种生物的遗骨。
意识到这点的她惊异地抬头看去,单是一侧的一根骨头就有之前那颗合抱大树的直径。而高度上,但是靠肉眼,在骨头边上,根本难以看到其顶端,要不是弯曲延伸出来的形似肋骨的连接结构,她根本无法弄清上部的结构。但是,即便是那肋骨的穹顶也太过遥远,使得那些在顶点连接的骨骼看起来不过是天空中的一小处缝隙罢了。
她继续沿着骸骨的一侧走,侧边的肋骨骨柱越来越粗,最终甚至有走数十分钟才能到达另一侧的骨柱。而倘若在此处抬头,这个生物的骸骨犹如将天空分割,劈成诸多漆黑缝隙中的小块。
这样的规模使得她不得不骑上摩托在骨架内部行驶。
数分钟后,她侧面的骨柱粗细又快回到了进来时候的大小。而这些高大骨柱的尽头,是个相对低矮的骨骼缝隙,说是低矮也起码有数层楼的高度了。她走过这个缝隙,眼前的光突然暗下来,而两侧的沙地中垂直伸出整齐的两排下粗上细的骨柱,头顶是个有两个巨大空洞如同盖子一般的骨骼。
她意识到自己来到了这个生物本来的嘴部。而,头顶骨骼远处两侧延伸下来的下粗上细的骨柱进一步验证了她的推测。
她骑车前进,即便她不曾害怕黑暗,但如此巨大的头骨如果掉下或突然合上,要出去可就很棘手了。
有意思的是,她发现,在这遮天蔽日的头盖骨中,有两个明显的条状植物带。这些植物看起来是干枯的,但透过眼窝射入阳光照射的那一处植物会稍些伸展开去,仿佛清晨睡醒伸懒腰的少女一般。
骑行了一小会儿,她更惊叹于这生物的巨大。大概几分钟后,她骑着摩托穿过两个巨大牙齿的间隙,重新回归到阳光之中。
停车确定了一下方向,重新启程,她开过一个小沙丘,地平线上出现了诸多巨大骨骸的影子,散乱地分布在这广袤的废土之上。
在变动沙丘的起起伏伏中,这些巨大骨骸仿佛游弋在这废土上,捡起无数的沙浪。她仿佛听见了某种幽远的鸣叫声,回荡在空气中,但她相信那是风灌入巨大骸骨发出的响声。
大概几天的前行,她的眼中看到一座连绵的高山,这座岩石山脉的表面似乎覆盖着些许沙,不知是风的杰作,还是这岩石上的原住民。而这些沙子使得岩石的表面变得缓和,也使得她能更轻松地驾驶摩托。
只是,随着海拔的提升,似乎山脉的坡度也变得陡峭,沙地也变得稀少,露出下面的岩石结构。
在进入山脉范围的第二天,她只能再次下车推行。
令她更不适的是,空气变得愈加难闻,这和之前201提到的高海拔地区的空气质量截然不同。而更令她感到烦躁的是,这山脉总体不算崎岖,那山脊也还算低,可迟迟无法到达那里,哪怕她无时无刻能看到那看似近在咫尺的山脊尽头。

“真是的,平时不整理……”女生抱怨着从乱糟糟的矮柜里搬出一堆杂物。
“嘿嘿,”一个男生小心地从高处的柜子里一件一件将杂物拿到地上,“平时用不到地就往里塞……”
“所以啊!”女生一屁股坐在地上,丧气地看着刚理出来的杂物,各种电器的线缠绕在一起,还将别的杂物都裹了进去,“气死了。”
“嘛,毕竟是我的房间,如果真的烦可以……”男生合上高处的柜子,无奈地低身看着她。
“你一个人要理到什么时候啊!”女生没好气地瞪着他。
男生只能发出尴尬的笑声,在女生身边坐下,开始解那些纠缠的线。
“怎么了?”她从走廊上探出头,“大扫除?”
“嗯,”男孩回过头,“947阿姨说最近避难所里有蟑螂,建议我们理一理。”
“需要帮忙吗?”她踮起脚尖,踩过杂物的缝隙,走进来。
“01姐!你快看看他!”女生又打开一个床头的矮柜,里面各种模型杂乱地塞在里面,柜门一开,众多零件便涌了出来。
“确实有些乱了啊,”她用中指的关节狠狠地敲男生的脑袋。
“哎呦,我知道了。”
“那01姐就理那边的书柜吧,霉味道好重……”女生投来恳求的目光。
“有吗?我平时也有看……”男生小声嘟囔。
“你这叫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女生用胳膊肘戳了戳他,“给我理你的电线吧。”
“好好好!”男生瘪了个嘴,费劲地进行手上的拆解工作,“为啥电线随便摆在那就会缠起来啊?”
无视男生和女生继续的吵吵闹闹,她走到那个木质书架的跟前。
确实,和女生说的一样,一股淡淡的霉味散发出来。但,女生的说法似乎不是很准确,这味道实际上的真正元凶,是木质的书架。
她将书架上的书一叠一叠整齐地放在身边,果然,书架的内侧零散地生着一些墨绿色的斑点。
“是书架长霉了。”
“啊,毕竟是木的书架。”
“那我拿出去了。”她蹲下观察书架的支撑位置,确认并未连着地板之类。
“嗯,小心一点啊,01姐。”女生回过头担心地看着她。
她略微用力,木质的书架对她来说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重。将书架迅速搬出房间,置于走廊的一侧后,她回到房间里,看着地上的书。
这些东西可不是蛮力能解决的了……
和201的书完全不同,男生书架上取下的书籍,种类有些杂。不少书的侧面都因为频繁地翻看而变得翻起,边缘泛出淡淡的黄色。有些书的扉页甚至缺失了,有的被撕掉了一角,有的书脊都快散架了,不少页子藕断丝连地粘在书中。
“2423,你的书为啥都……”她无奈地将这些破损的书籍都理到一边。
“这些可都是抢救出来的书!”2423号男生的语气中充满了骄傲,手中的电线终于解开,“当时,我爸说要回去抢救点东西,我就和我爸回家,把家里的书都胡乱地塞到木箱子里。当时,201叔叔搬完自己家的书,还特意开车过来帮忙……”
她放下书,听着男生叙述那惊险的故事。
“哦!我们回来之后,2424哭的可厉害了!我记得还说什么‘叔叔们不见了,哥哥也不见了。’哈哈哈!爱哭……”男生的回忆被打断了,女生用力地拧着他的脸庞,“啊,疼疼疼!我不说了!”
噗嗤!
她不禁笑了出来,女生害羞地把男生的脸捏的更紧了。
“啊!疼!01姐救我!”
“好了好了,赶紧理吧,再慢点要吃饭了。”
两人这才停手,重新分拣杂物。
她回头,看着地上这些残损的书页,有种熟悉的感觉泛了上来。这感觉和她第一次看201那本泛黄的相册的时候是何其相似。
她将破损较为严重的书籍,只有扉页损毁的和完整的书籍分开,并逐一搬到门口的纸箱中。并给纸箱贴上对应的标签。
站起身,她看着那个发霉的书架,思考着怎么处理。
突然,她发现书架的上层,还有一本薄薄的本子,似乎是之前把书取出来的时候的漏网之鱼。
这本本子可以说是其中破损的最严重的一类了,不只是扉页,因为是缝线本的问题,除了这一组缝线的书页,其他的都丢失了。而且,这些书页中也有不少破损和蛀虫的部分。只有所剩无几的印刷内容的部分,还能表明这是一本曾经印刷的书籍,而不是什么用剩下的小册子。
而,如此破损的程度,很显然不太可能是“抢救”的过程中导致的。但,如此破损的书籍,又为何要被“抢救”呢?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可是,如此特殊的书,不应该放在男生父亲255先生的书柜之类的地方吗?
怀着好奇,她带着这薄书走进房间,两人也差不多快整理完了。
“2423,这本书到底是什么书?破的有点厉害啊。”
男生将手中的电线盘好,走过来,拿过书,翻看了几下,眼神也疑惑了起来,“我有这么本书吗?”
“你这书架又没别人的书。”女生将零件盒子盖上,重新整齐地放回矮柜里,“每年1984姐姐分享的书不都是至少7成新的?不会烂成这样吧?”
“不会,不会。我顶多翻坏,破成这样也太夸张了吧。”男生将书递到女生的面前。
“那会不会是叔叔的书?”女生粗略翻看起来,“就那时候分书分到你这边了。”
“我爸有这么破的书吗?”
“也是,叔叔的书保存的可比你好多了。”
“所以,这是什么书?”她走到女生跟前,盘腿坐下。
“貌似是个散文集?不过内容都残缺成这样,也很难说了。”女生反复翻看其中少数内容完整的几页,“只有这里是完整的,但是这描写的是什么呢?”
“给我看看,”男生从女生手中拿过书本,阅读那几页的内容,“是一种风景吗?这是?”
“吃饭了,孩子们!”门外一位女子手持锅铲,围着围裙走了进来。
“啊,来得正好,1003阿姨,您看看这个。”男生接过女子的锅铲,将书递了过去。
“什么呀?”
“我们从书柜上整理出来的,但是破成这样……”
“嗯,这段写的应该是日出吧。”女子饶有兴趣地重头再次翻看这没几页的内容。
“日出?不像啊。”男生和女生都疑惑地看着女子。
“这是大海边的日出,没错的,应该写的是这个。”
“所以,那是什么?”
“啊,01应该没见过,是一种常见的自然现象。”女子解释道,“原本是用以分割白天和夜晚的自然现象,但我们住在这地下,大概也没啥意义了。”
她看着女子手中的书页,眼神充满了向往,“可,写这个的人很爱这所谓‘日出’的样子。”
“我小时候也挺喜欢日出的,尤其是这人在这里写的海边的日出。真的很好看,很震撼。”女子似乎沉浸到了短暂的回忆中,“以前总是想,海边的人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美景,实在是太惹人嫉妒了。那光好像在告诉你一切都是新的一样,真的,很美。”
她看着女子的眼睛,那双瞳孔在记忆中绽放出崭新的光彩,反射出遥远彼方的唯美光景。
那一定是无可替代的美好回忆吧,她这样想。
“真希望这辈子还有机会见到……”女子发出惆怅的感叹,“好了,孩子们,我们先去吃饭吧。”
“好!”男生和女生乖巧地应和,随女子走出房间。
她的目光留恋在女子手中那残破的薄书上,男生似乎察觉到了,和女子交谈几句,拿着书走了回来。
“01姐,这书送你吧,感觉你很像要的样子。”
她惊喜地双手从男生那接过书,痴迷地反复欣赏那几页文字。
“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和01姐一起去看!海边的日出!”男生冲她灿烂地微笑后,便去追前面的两人了。
灯光晦暗的房间,这破损的书页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异样的光,投进她的眼眸……

这山脊之上的月光格外的亮,照得地面的岩石反射出万花筒般的光斑。
她仍旧低头推着摩托前进,感觉脚下的坡度逐渐有所放缓。
停下稍事歇息,她抬头注视着遥远的星河。此处的星空和避难所废土上空的截然不同,没有那些彩色流转的神秘光辉,而是只有深邃的蓝色,如果盯着某处的空间,又会看到无可名状的漆黑无垠。
那些星辰也并非藏匿于天空光芒之下的羞涩,而是大胆地在高空闪烁出刺眼的光,那光如同燃尽所有般的热烈,然后,一瞬,沉寂,好似不曾存在。
但,整个宇宙都知道,它曾闪烁。
她拍拍手,鼓足干劲,继续推动摩托。
半晌,她终于站在了这绵延山脊的顶端。山脊的两侧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以一种怪异的错觉感,将脚下的大地分隔成两份。
她转身,向山的那头看去,一阵强风吹拂而过,撩起她的长发并将其遮挡到眼前。透过这朦胧的眼帘,她的瞳孔收缩。
海?
海……
是海!
是海!!
山的那头是一整片翻腾的巨大水域,和地平线融为一体,像是吞噬着这颗星球一样和天空相连。那水浪愤怒地翻腾,发出在山巅都能听见的巨响。
她站在这山巅,颤抖地对着空荡荡的大地嘶吼,好似初尝自由的猛兽。
“啊!————”
那嘶吼的声音掺杂着电磁的颤动,回荡在寂静的空气中,乘风而去。
那嘶吼的声音穿透沉闷的死寂的阻隔,在波动的沙丘上翻腾远扬。
那嘶吼的声音踩着一瞬的星辰,在冥远的宇宙炸响,宣告这颗星球的存活。
那嘶吼……
那嘶吼的声音在她的胸腔回响,发出骇人的咯吱声。
待声音的余韵消逝在不可捉摸的尘埃中,又欢快地跳回来,再兴奋地跳开,最终隐藏到看不见摸不着的时间中去。
她一跃坐上摩托,迅速发动,从山脊之上飞跃而下,如同划过海面的飞鱼一般轻盈地穿行于各种石块间。冲着彼方的大海飞驰而去……
没过多久,这辆摩托在海滩之上急刹,扬起沙尘。
她从背包中取出那本小薄本,一屁股坐到沙滩上,借着月光仔细阅读上面的、幸存的每一个文字。
渐渐地,书页上的光线变得明亮。
她缓缓抬起头,一根明亮的线将海天区分。那头的天空染上有人的炙红色,灼烧地那头的海都泛起沸腾的热浪。那根线把她的瞳孔横着劈开,灼烧她的虹膜,将光如烙铁般刻印在她的脑内。
我对那红光呐喊!
我想听到回应,想乘船在地平线的尽头折返,
然后,
然后,一把逮住那跳起的崭新。
紧紧攥在手中,绝不归还。
而,当我真实的触到,
手在溶解,
肌肤在破损,
我在消逝成砂砾。
漂浮在温暖的海风中,我低头看去。
那光在我的掌心,从我的指尖溜下去。
扑腾!
砸在原本湛蓝的平面上,
弹起,
上升,
灼烧,
带起一层层的波纹。
我看到,
世界的平面为之翻转!
两仪的涡轮为之呼唤!
我看到,
所及的一切,不可及的一切,
所知的一切,不可知的一切,
可见的一隅,不可见的一隅,
驻留的一瞬,不停止的一瞬,
此刻的此刻成为彼时,永恒的某个节点转化成刹那。
此处的一切躲到那个刹那之中,又从永恒的那头跃出平面。
我看到,
曾残存的记忆宛若戏言,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愚钝谎言。
而如此拙劣的谎言,
又有谁会相信?
除了自己……
我的眼眸被灼瞎,同样融化进那藏匿于空间间隙中的红光中。
逃逸出无法走出的螺旋,
而又逃不出烛火般的崭新。
此刻的所有事物,都只能存在于此刻。没有人会记得此刻的事物,因为当他们尝试这么做的时候,此刻已经不再是此刻。
此刻永远有下一刻,无论人是否愿意记住它,期待它,渴求它。
我的意识飘散在腥臭的海风,
沐浴在红光中,
定格,
坏死,
腐朽,
成为此刻,
又变成彼时的下一刻。
她沉默地抱着膝盖,注视着海平面上的那个赤红色星球逐渐攀爬上天空,将所过之处渲染成梦幻般的橙红色。
而这橙红色像是溶解在大海之中一般,被不断涌起的浪头吞噬。
她感觉时间在整个红色星球完全出现的那刻停止了流动,这很奇怪。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时间依旧在走动,而自己的理性仍在工作。
也与是那星球的温度太高,将时间和空间的纬度扭曲?
她无法彻底的知晓其中的奥秘,
但她知道,那是被称之为“美”的事物,
那确实是她一路所追寻的事物,
那毫无疑问是叫做“日出”的某物。
她想不明白为何这自然现象如此的迷人,如此让避难所的大伙所追逐。可她又无法拒绝这光芒的诱惑,她想永恒地在这沙滩上注视那无意义的光。
毫无理由……
时间的定格如同永远和刹那间的微妙环节。
她沉沦到虚无的霎时间,一切可观测的事象转回到原本的轨迹。
那红色的星球攀升到它应该在的位置,而大海回归到一种稳定态,温柔地拍打沙滩。
而,她的惊异还未结束。
天空和海洋是湛蓝色的,如同一块完整的凹形宝石,覆盖到视野的尽头。
这是她几乎未曾见过的颜色。
即便是那赤红的星球也没能再次改变天空和大海的色彩。
也许,我该……永远地……沉睡……在……
“目姐姐回来了!”隔壁传来女生兴奋的声音。
“嘘,别打扰他们。”一个女子的声音,虽然是阻止的语言,声音的背后却藏着无法掩盖的欣喜。
她欣慰地微笑,熟悉地走向医疗床边。
“来吧,目。”男人调整好机器,从中抽出一根扁平的数据线,坐到她身边,“看来你收获了些不错的东西呢。”
“嗯,”她坐到床边,兴奋地看着男人,“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
“很美吧?”男人暂且将数据线放到一边,温柔地看着她,“那可是人类的至宝。”
“我真想一直呆在那里,一瞬间我这么想过。”她略带歉意地看着男人。
“哈哈哈,那可不行,你会生锈的,海边很潮湿。”
“啊!果然947阿姨说的没错,你们这些男人一点都不浪漫。”她不满地吐槽,但眼角掩藏不住笑意,“开始吧,给你好好看看!”
她用手指在后脑勺的位置轻轻旋转,后脑勺靠右侧脖颈的位置开出一个小小的插口。男人把数据线接入那个接口,向后一蹭椅子,划开到不远处的电脑边,操作了起来。
她接着用右手捂住右边的脸,大拇指按住太阳穴,手掌配合手指轻轻按压。右侧的面部发出轻微的“咯吱”一声,慢慢翻开来,露出其中精密的机械结构。她将手伸进原本眼窝的位置,小心地调整,把眼球翻转过来,显示出右眼实际是一枚精致的投影摄像头。
随着她轻掰摄像头下的扣槽,右眼发出光线,投射到事先准备在医疗床侧面的幕布上。
“好了吗?”男人也完成了电脑端的工作,“我这边先传输,让我们来看看啊~”
屏幕上随即出现了影响,是她第一人称视角的地表之上的光景。
“不管看几遍都觉得这些生物不可思议。”
“是吗?我倒是觉得挺温顺的。”
“曾经可没有人会相信有生物可以生存在如此苛刻的环境中。”
“哦!看那个!我这次看到一个很大的!”
“哇哦!真棒啊!实际上这样体型差距巨大的生物个体还是很少见的。”
“嗯,之前我不是还找到过巴掌这么大的。”
“嗯,让我们继续吧。”
“哦,对了,我还在森林看到了很棒的东西。”
“你不讨厌森林了?”
“讨厌,但是那东西真的很好看,像星星一样!”
“真的?那我一定要看看!”
……

几小时后,
她转动眼球,合上翻起的半边脸。
“太棒了!这次的一定要给家里的大家都看看。”男人兴奋地重新回到电脑旁,在隔壁的一个机器上操作了几下,“果然,你的机体表面有不少刮擦和锈迹,应该是森林和海边的原因。”
“这是没办法的嘛!”她跳下医疗床,手背在身后,躬身走到男人身后。
男人突然眼神落寞,转过椅子,示意她找个凳子坐下,有话要说。
她对男人突如其来的严肃感到疑惑,但还是乖巧地拖了把椅子过来。
“我始终对你抱有歉意,我想你是知道的。”
“别说了,都听你说好几遍了,”她感到了些许不耐烦,“我说过了,从我的逻辑角度来说,那不是你的错误,或者说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误。而且,是无法扭转的错误,没有任何办法……”
“也许是吧,不过,如果我,我们……”男人低下头,目光黯淡。
“你依旧觉得有可能吗?”
“过去的事情,又怎么说的好呢?”他苦笑着抬起头,“但很多事情,我还是能肯定的。”
“什么事情?”
“我们错了。”
“也许吧,但如果有错误,弥补不就好了?我记得这是你告诉我的。”
“然而,即便我们对你一视同仁,但人和智能终究是不同的。错误的弥补是需要代价的,而最沉重的代价莫过于——‘时间’。”男人语重心长地看着她,“你有着无限的时间可以犯错,而人类终究是一种充满缺陷而脆弱的生物,有些错误是不够支付代价的。”
“我不这么认为,”她握住男人的手,“我的生命也是有尽头的。当我因为故障而停止工作的时候,当回来后,你和大家不再为我检修的时候,我也会‘死去’,不是吗?”
“不,但总有人可以修复你,那对你来说只不过是沉睡,很久的沉睡。而人死是无法苏醒的。”男人摇摇头。
“可是,201,醒来的我,还是‘我’吗?”
男人被一瞬间问住,抬头对上她的眼睛,那对机械的眼眸中流转着他这个创造者都看不透的东西。
“即便容器一致,内核不变,但无数次苏醒,‘我’还是那个‘我’吗?”她看着男人重复自己的问题,“同样的,你又如何断定人死去不是一种沉睡呢?谁也无法证明,容器消失,内核载体毁灭,‘我’便不复存在了,不是吗?而谁也不曾证明,这一切之后,‘我’还存在,不是吗?”
“啊……”男人陷入沉思,“可是……”
“你老是说起的那片土地,和我走过的这些土地,都是一片土地。而又不是一片土地。”
“但是,人终会惧怕那终结,而因为惧怕做出无数蠢事。”男人看着她苦笑道,“所以,说到底,我们是惧怕终结(死亡),还是惧怕未知呢?”
“嘛,你说这个我怎么知道呢?”她靠到椅背上,“你啊,总是想东想西。”
“毕竟,没有时间了。按照之前的分析,我,或者说我们这一辈已经回不到地表了。”男人忧伤地看向闪着萤光的电脑屏幕。
“嗯,等待,并心怀希望。这可是你说的,这样泄气可不像你。”她拍拍男人的肩膀。
“确实,”男人摘下眼镜,站起身,重又绽放笑容,“走吧,今晚要把这次的旅途都给大家看看!”
“嗯,”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手被在脑后,蹦跳着和男人走出门去,“好像快点再去看一次啊!”
“先包养一阵子再说。”
“嘿嘿!”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消失在走廊尽头……
书桌上,男人的眼睛压着一张便签。
我们渴望看见更多,实际上全都是爱幻想的瞎子。
然后,在最终的一刻,
惊醒,害怕失去梦里的东西……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