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所未知的空白》《记忆无非彻底看透的一切》——走进安妮·埃尔诺

《嫉妒所未知的空白》（原标题L'occupation，直译：占据）

两人共享的早餐、放在同一个杯子的牙刷，怀着爱情结晶的略微发福的他。当爱的深沉化为过往云烟，前男友的新欢让安妮陷入一段放不下也忘不掉的眷恋。她苦苦寻觅着取代自己的另一个女人的信息，以勾勒出嫉妒作祟下被全然占据的自我。

嫉妒是什么样的？内在状态可比拟某些自然现象：浪潮的汹涌起伏、山崩、深渊、海藻的繁殖。痛苦在于自己无法杀了她，杀掉侵占身心的那个人。

嫉妒之下，人是卑微的。“和那个未知的女人相比，我永远自惭形秽，整个人变得一文不值。不只是身材外貌差了一截，就连知道她不会开车从没考过驾照，对我而言，也代表她对日常琐务全然不感兴趣，成了智识层次高我一等的表征。”

嫉妒之下，人是敏感的。“‘我没跟你说过吗？’这句话将我划归到偶然相见的亲友圈。第一个和他分享每日生活点滴、地位无可取代的那个人，不再是我。‘我没跟你说过吗？’这句话将我贬为可有可无的听众。‘我没跟你说过吗？’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嫉妒之下，人是热烈的。“唯一真实的事，也是我永远不会说出口的一件事是：‘我想和你做爱，让你忘记另一个女人。’所以其余的一切，严格说来都是谎言。”

一个彷徨无依，还渴望被爱的失恋女人，将自己的执迷痛苦、颓丧消靡、自暴自弃，通过文字实体化。竭尽所能地描述嫉妒啃噬下的所思所为，将私密、个人的内在情绪，那些无以名状的种种，转变为清楚具体的东西。一种曾经被假想的敌人控制和占据的感觉，化为《嫉妒所未知的空白》这本书，将一个女性的爱、欲望、羞耻和纠结掰开了揉碎了呈现在读者面前。生命的某一刻，你我都曾被未知的想象占据，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坦诚面对就好。

《记忆无非彻底看透的一切》 （原书名：L'événement，直译：事件）

一场意外怀孕让出身工人阶级，对未来无限憧憬的女大学生安妮措手不及。20世纪60年代初的法国，严格禁止堕胎。摆在安妮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独自面对单身母亲的耻辱，就此终结学业和职业抱负；要么铤而走险，不计一切代价承担非法堕胎的风险。“怀孕让时间不再是一连串令人无动于衷的日子，它已经变成我体内正在成形茁壮的东西，我得无所不用其极毁掉它”。

让她怀孕的那个男人完全不负责任，置身事外；向已婚的男性友人诉说，却换来对方美其名曰“只是想试探我的道德感”的动手动脚，毕竟，他不必担心会不会害我怀孕，反正我已经有了；诊所的N医生得知我还是大学生，问我认不认识他朋友的儿子，完全忘了我为何而来，全然不顾肚子里的胎儿可能让我身败名裂。甚至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医生开给我的处方是用来避免流产的。

死马当活马医的安妮把自己交给了卫生条件堪忧的小公寓堕胎婆，“假如我要用一幅画来表现生命中的这个事件，我会画靠在墙边的一张小桌，上头摆了个搪瓷脸盆，红色导管在水里漂浮，一支发梳随意搁在脸盆右边。”

宿舍发生的一切成了梦魇，伴随着剧痛和“水的孩子”而来的，还有大出血。天主医院动手术的年轻医生站在我敞开的双腿间，吼道：“我可不是你的水电工！”。这句话再次划分了我眼中的世界，我的身体被物化并粗暴对待，医生和工人、医生和堕胎的女人、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阶级通过这短短的几个字区分开来。

全书平铺直叙、没有隐喻、不加评判、客观中立的语言风格，写下作者亲身的感受和经验。事实就是事实，没有高等或低劣的分别。宛如一次全面的人生体验，包含着生与死、道德与禁忌、时光岁月，以及法律变迁。借由文字，事件化作了书写，书写成为了事件。

两部篇幅短小却震撼人心的私小说，带我认识了年轻、坦诚又坚韧的安妮·埃尔诺。私心更喜欢朴素简练的原标题《占据》和《事件》：在《记忆无非彻底看透的一切》中，她被突如其来想方设法摆脱的胎儿占据；在《嫉妒所未知的空白》中，她被想象中对情敌的怨恨和妒忌所占据。通过书写，她接受了失去爱的对象，追忆自己年轻时无忧无虑的生活，也找回了对身体、学业、命运的自主掌控，解放了曾在一些事件中被占据被压迫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