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雨天。
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女孩子。
她的身体很纤瘦，长长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身上套着一件并不合身的白色衬衫。
雨中的她独自一人，她坐在公园的秋千上，唱着悠扬而悲伤的歌。
她也许是迷路了，我这样想着，试着向她搭话。
“我叫雨。”
自称“雨”的少女丝毫不在意糟糕的天气，看起来不像是迷路的样子。
“在这里做什么？也不打伞。”
少女从秋千上轻盈地跳下，她对我露出怅然的微笑。
“我在思考我的生活。”
“你的生活？”
真是奇怪的问题，真是奇怪的人。
“你的生活是怎样的？”
“很...艰难呢。”
她轻轻地感叹着。
“我想，无论如何，还是要鼓起面对生活的勇气啊。”
“鼓起勇气以后呢？”
“……”
我说不上来。
“那其实才是最艰难的部分。”
少女不再言语，她继续坐回她的秋千，她继续唱她的歌。
……
第二天，熟悉的公园，我又一次听见了歌声。
“雨，不回家吗？”
“这个问题应当问那些有家的人才对。”
少女露出悲伤的表情，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触碰到了什么，我向她道歉。
“不，没关系的。比起这个，谢谢你愿意向我搭话。”
“那么，今天在思考什么？”
“思考什么呢…”
少女低下头，细细斟酌着，她给我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我在思考我的职责。”
“你的职责是怎样的？”
“我的职责很轻松，但是我的职责让我非常辛苦。”
她对困惑的我露出笑容。
“听起来确实相当矛盾呢，对不起，我说了奇怪的话吧。”
我回家的时候，天空又一次下起小雨，淅淅沥沥。
我回头看她，她仍旧坐在那个秋千上，她并没有打伞。
她也没有唱歌。
……
再见到她的时候，我为她准备了礼物。
“谢谢你，很好吃。”
她鼓着腮帮子的样子很可爱，但也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心疼。
“这种可丽饼在学校门口就有卖，如果喜欢吃的话，我还会带给你的。”
“不用啦~”
她看起来难得心情好了一些，但说出来的话却很悲伤：
“如果享受太多的话，会忘不掉的，会舍不得的。”
“所以，请不要让我看到光明。”
我把同样是礼物的伞递给她，她没有收下，只是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我在思考我的情绪。”
“你好像总是很悲伤。”
“因为我是雨啊。”
少女轻轻念着自己的名字，然后，她突然感慨。
“下雨的总是阴天，也只会是阴天。”
她还是拒绝了我递给她的伞，那把伞被收起来，倚在秋千旁。
一把被收起来的雨伞，在雨中，有些无奈，有些孤独。
……
我报警了。
我带着警察，在同样的时间来到那个公园，秋千上没有女孩的身影。
雨中，不再轻轻摇晃的秋千，看起来比以往更加孤独。
警察告诉我，最近并没有收到有关离家出走的案件。
警察还和我说，再报假警的话会受到处罚。
我很抱歉，这些话我没有听进去，我不知为何有些担心。
第二天的窗外又是一片阴沉。
天气预报很礼貌地告诉我，接下来半个月都不会再放晴了。
好在，放学后的公园里，我又一次见到了雨中的少女。
一如既往地坐在秋千上，哼唱着一如既往的曲调。
我想问她昨天去哪了。
“我在思考我的命运。”
少女先一步打断了我，没有给我提问的机会。
“...你不必背负那种会让你悲伤的命运。”
“但命运不会给雨选择的余地。”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用洁白的掌心接住从天而降的水珠。
“命运，不会给雨选择的余地。”
她重复了一遍那句话，好像说着这场雨，好像说着自己。
那副样子在雨中看起来是那么的脆弱，摇摇欲坠，似乎世界也要离之而去。
我把自己的伞递给她。少女轻轻摇了摇脑袋，无言地拒绝了。
……
我没有再问过她那天去了哪里，我也没有再报过警。
我只是每一天放学后，在清凉的细雨中陪她说说话，她有时候会唱歌。
少女的歌声很动听。清澈、婉转、温和。
她的歌没有歌词，她唱着不会被传颂的歌。
她会突然停下来，她总是陷入思考。
“我在思考我的定义。”
“人不被其他人所定义，也无需给自己下定义。”
“但是没有定义的话，没有实感。”
“实感？”
“嗯...唱歌的实感，荡秋千的实感，触碰雨水的实感——”
稍显阴暗的话语被她不带情感地吐出：
“——活着的实感。”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但少女似乎自己想通了。
“算啦。雨从天空中诞生，于泥土中消散，本来就是天地间的过客。”
“过客...又需要什么实感呢？”
“但你不是雨。”
这句话我很认真，我盯着少女清澈的眼睛说的。
“刚见面就说过了啦！我的名字就叫雨哦。”
她不禁被我这番话逗笑了，笑声如同银铃一般，甚是好听。
我又斟酌了一下，转而说道：
“我想，也许每个人都是世间的过客，但也可以游历世间的风景。”
“雨纵横于天地之间，世间万物尽收眼底，我其实还挺向往的哦？”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少女发愣的样子，好像茫茫细雨都为之一滞。
她清秀的眉间闪过愤怒和恍惚，她好像坠入悲伤，又好像陷入迷茫。
我突然意识到，她也会拥有这么多复杂的情感。
但这些她都没有说，最后那些情感只余下了一种。
“但我不是雨。”
——只余下了苦涩。
我静静地撑伞站在秋千前，她静静地坐在雨中的秋千上。雨幕相隔，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
我以“雨中的少女”、“悲伤的歌”作为关键词，在网络上进行了搜索。
最后得出来的结果让我膛目结舌。
传说中有这样一种生灵，被称为雨灵的生灵。
它们生于雨中，葬于雨中。
它们从雨中诞生，产生自我的认识。
它们咏唱着悲伤的歌谣，游荡在雨幕中的大地上。
它们凭借情绪操纵着气候，它们喜悦则放晴，它们悲伤则降雨，天空随它们的意志而行进。
它们最后随着阴云的消散而逝去。
它们确实是过客。
网络上的描述说，它们也许并没有自己的意识，它们只会漫无目的地游荡。
但我明白，自称“雨”的少女，并不是受天气操纵的可悲傀儡。
她也有自己的悲喜，她也有自己的思考，她也有想看的风景。
但残酷的现实并不允许她去追求这些，甚至让她连展颜欢笑的资格都没有，她终将逝去，渺如烟云。
我终于明白了她的生活，她的职责，她的情绪，她的命运，她的定义。
她自己肯定也明白。
所以她只能坐在无人的公园里荡秋千，静静等待天晴的那天，静静地面对自己的消逝。
……
再一次面对她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地展开双臂，紧紧抱住了那纤瘦的身体。
少女真的很惊慌，脸一直红到耳朵根，我都能够感受到她的颤抖。
“突突突突突然这是怎么了？做这这这这种事我、我会很困扰哦？”
她嗫喏着，小手无处安放地挥舞。
“…我要向你道歉。原谅我说的那些无知的话吧，我之前并不清楚你的情况。”
怀抱中的身体僵住了，我过了好一会才听到她不敢置信的叹息。
“…你知道了？”
“对不起…”
“……为什么。”
少女猛然抬起头，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从她清瘦的脸颊上滑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仿佛要响应她的哀鸣，愤怒的电光自天空中降下，爆炸般的轰鸣声回荡在我的耳边。
“雨…雨真的很感谢你…终于有人能好好看着雨了，终于有人能好好听雨说话了…甚至都要以为自己、自己在离开这个世界前——！”
“终于…能拥有一位正常的朋友…”
自称“雨”的少女好像突然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她泣不成声。
“可是…呜…呜咕…为什么连你也…”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她向我微笑，绝不是为了博取同情。我甚至不知道，她需要下定何等的决心，才可以像那样坦然地向我诉说自己的思考。
也许是因为，此前的我只是认为她是一个迷路的女孩，只是一位雨中的思想家，只是一个普通人。
而我，却摧折了她的洒脱，践踏了她的决意。
少女轻轻挣脱我的手臂，对我凄然的一笑，什么也没有再说。
她拖着脆弱的背影，默默地，从公园离开了。
我，手在半空，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恍惚间伞掉在地上，瓢泼大雨将我掩埋。
今天的雨格外冰冷。
……
我在离开的那一刻，就已经后悔了。
坦白来说，我很喜欢被拥抱的感觉。那是一种非常温暖，非常安心的感觉，就好像我可以就此放下那些悲伤的过往，逃离现实的残酷。
所以，听到少年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我非常害怕。
我害怕被特殊对待。
我害怕听到他说“对不起”。
我害怕我的生活又一次变成了泡影。
我害怕离别，我害怕失去，我害怕改变。
我害怕又有一个人会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所以…我逃走了。
置那个人的好心于不顾，自顾自地说了任性的话，自顾自地伤害了他，然后自顾自地逃走了。
今天的雨下的好大啊，好冷，好冷。
心脏在强烈的悔意中翻腾着，搅动着，莫名的痛苦径直地贯穿身体，我甚至感到一阵窒息。
“……”
瓢泼大雨中，我终于醒悟过来。
——我又是孤身一人了。
就和以前一样。
……
少女在雨中疲倦地前进着。
毫无方向，漫无目的，任由脚拖着自己的身体。
夕阳已经落下，路也逐渐看不清了。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一下，少女绊倒了。
她跌倒在草地上，泥泞溅得满身都是，白色的衬衫脏的不成样子，她强撑出来的淡然和洒脱一并支离破碎。
分明是为了多少能挽留一点，自己才选择的离开。
少女露出了苦笑。
「原来我是这么脆弱吗。」
她不由得想到。
少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的这个夜晚，只是浑浑噩噩间察觉到天又亮了，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倚在一个桥洞下，身上还是那件泥泞不堪的衬衣。
怎么会搞成这样，这不是和流浪者没什么区别了吗。少女觉得狼狈的自己有些好笑，但是又有些笑不出来。
少女多希望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啊，一觉醒来，所有的苦难就会离自己远去。
可惜事实上，真正醒来的时候，才发现离自己远去的全是美好的泡沫，那些苦难，才是残留下来的现实。
只是觉得不能停留在这里，少女又一次站起身来。尽管饥寒交迫的身体已经有些坚持不住，她依旧再次漫步在茫茫细雨中，她依旧毫无方向。
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公园，她看到了熟悉的秋千，她甚至看到了那位撑着伞的少年。
她看到少年向她走近，她闻到少年手中可丽饼的香气，她听到少年喊着她的名字。
“雨。”
“我认为雨的确不是普通人。”
“我眼中的雨，是一位诗人，是一位歌者，是一位思想家。”
“雨是一位温柔而忧伤的女孩子，对我而言是特殊的存在。”
“雨，我喜欢你。”
女孩晶莹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雾，她愕然地发现，随着少年将伞撑在她的头顶，一直笼罩在她的世界里的雨，停了。
少女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不是梦。
……
……
……
雨中的午后。
我特意绕路，买了一束鲜花。
在那之后的第二天，我翘了一整天的课，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位自称“雨”的女孩。
我终于…为她遮挡一次雨了。
然后，少女露出沉醉的笑容，软倒在我怀中。
我这才发现，她的身体惊人的冰凉，呼吸也很微弱，她就这样带着笑容安详地睡了过去。
直到我将她送回医院，直到一周后的最后一刻，她也没有再醒过来。
——生活中哪有那么多神话。
雨的房间冷气开到了最大，温度非常低，就和雨中的公园一样。
她的主治医师告诉我，那是一种很罕见的低温症，带来的煎熬也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只有在同样冰凉的环境中，她才会稍微好受一点。
医师还告诉我，在医院的时候，雨总是显得很孤僻。
她没有可以相谈的朋友，甚至没有探望她的家属，只是在没有温度的病房中，像洋娃娃一样安静地坐在洁白的病床上，默默地忍受病痛时时刻刻的折磨。
这就是雨绝大多数时候的生活。她似乎偶尔也会唱歌，但也许是因为担心会打扰到别人，她往往只在独处时轻轻地哼上两句。
然后她提出要出去走走，他们知道她时日无多，没有一个人阻止她离开医院，前往那座雨中的公园。
雨的母亲去的很早，而她的父亲为她担负了所有的医药费，却连女儿最后的葬礼也没有参加。
这其中一定还有些什么故事吧，但是我已经不想去知道了。
我唯一欣慰的一点是，在最后的时光里，少女的脸上依旧带着恬淡的微笑。至少在最后的梦里，她确实获得了那一份迟来的幸福。
我将花束轻轻地放在洁白的墓碑前。
“…谢谢你。”
我轻咦了一声，我好像听见了什么。
我放下了伞。
天气很好，夕阳下，雨过天睛。
——
作者的话
我们并不知道雨到底是谁。
我们也并不知道雨到底看到了什么。
在“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到底是在昔日的公园，还是在阴冷的桥洞。
这也许要看各位读者想法而定，无论如何，笔者只是想写一个浪漫而感伤的故事罢了，最后的雨，也一定是处在自己的幸福中，才让天空因此而放晴。
希望您能收获些许的触动。
——占星之戈 2022.02.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