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不存在的战区第一卷(七)
自己究竟是名为修雷.诺赞的灵魂,或者只是复制了他在雪地中死去却还未腐朽的大脑记忆的「军团」呢?对于现在的雷来说,这一点也不重要。他只知道自己在死后又重新得到了一次机会,这样就够了。
因为他能听见辛的声音,所以也知道他上了战场。
可是辛的声音非常非常微弱,一不小心就会被对面的共和国那惨不忍睹的巨大尸骸发出的喧嚣声所掩盖。再加上共和国明明把辛扔到了战场上,却还是将他视为所有物来管理,更让雷难以分辨他的声音。
每当被重新分配到新的战域时,他就会透过斥候型的眼睛来回搜寻。由于身为「军团」的雷无法违抗自己接收到的命令,只能以指挥官的身分坐镇在该战域最深处,但雷始终不放弃,只要辛能靠近一点,就能去见他了。与他见面、道歉,要是能得到原谅,接下来就……
就在某一天,雷透过一架损坏到无法动弹的「军团」视野,终于找到了他。
那是个流星雨的夜晚。由于距离相当遥远,必须将倍率放到最大,才终于看清楚那张脸。
他长大了。正在跟似乎是同伴的黑铁种少年说话,而雷很想听听他的声音,于是把收音感应器的焦点转向那里。他应该已经变声了吧?还是还没呢?怎样都好,反正就是想听听。
两人望着星星坠落的天空。像是小孩一样的剪影,背靠着伏在地上的「破坏神」装甲上。
「你哥还在吗?」
「嗯。他一直在呼唤我。所以我不去不行。」
是指我吗?他是来找我的吗?
机械的身体也忍不住发抖。虽然辛上了战场让他很难过,但是在知道他是为了找自己而来的时候,简直高兴地无法自已。
「可是,你不是找到你哥,还把他好好埋葬了吗?这样应该就够了吧?」
哦。竟然还埋葬了我的尸体啊,真是温柔呢,辛。
「……哥哥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原谅我的。」
雷感到愕然。
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要是你得不到原谅的话,那我又怎么可能得到原谅?
雷快要发狂了。真的好想好想见他,告诉他事情不是这样。
那时候,很快就有共和国的运输机把辛载走,于是弟弟微弱的声音又再度消失在其他声音中。之后雷拼了命地寻找,每当发现他的踪迹,就会试图把他带走。虽然雷不能离开战域深处,但他动用了所有他能够命令的「军团」。
辛一直在战斗。
在那个不知道哪天就会悄悄死在某个角落的战场上,从容不迫地战斗着。
他明明不需要再做这种事了。
不需要为那些噁心的猪战斗。既然他只能生活在那里,不如乾脆把他带过来吧。像人类那种脆弱的肉体不要也罢,在这边身体想怎么换都可以。所以,这次自己一定会好好保护他,会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直到永远。
今天,那群猪终于把他们的脏手从辛身上拿开了。那个虽然找到了,却很容易错失的声音,纵然还是很微弱,但这次终于能够清晰捕捉到了。
在雷知道辛朝着自己所在的战域深处前进时,他就亲自动身去迎接了。终于能够去接他过来了。
现在,辛就在眼前。待在那只难看的蜘蛛里,让他望眼欲穿,不停呼唤,珍视的那个弟弟。
那个蜘蛛的保护性实在太过脆弱,所以他伸手时得小心注意不要弄坏。因为辛一直不断逃窜,所以实在很难控制力道,只好先想办法把腿部破坏掉。
终于见面了。这下子终于可以把他带回去了。
以后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哥哥会一直保护你的。所以过来这边吧──辛。
那架重战车型只会攻击自己的脚边。射来的永远是穿甲弹,从不使用榴弹。因为榴弹高速炸裂的碎片,没有办法控制方向,而且「破坏神」脆弱的装甲也承受不了一五五毫米炮弹在至近距离爆炸的冲击波。
他是想把自己折磨到死吗?不──只是不想用枪炮解决自己吧。那无数蠢动的手,就像那天夜里哥哥掐住自己脖子的手一样。
同样的事情,你以为还能再做几次?
辛将目光瞥向光学萤幕,寻找可能实行「那一招」的地形。他作势向后退,雷也一步一步追了上来。
辛一面微微调整方向,一面不断后退,就看见炮塔似乎不耐烦地转了过来,炮口对准腿部。执行瞄准动作,准备射击。就是现在──
来到预定位置。上鈎了。
就在炮口闪起火焰的前一刻,辛射出钢索鈎爪,刺进位于重战车型左后方的大橡树,以最高速卷动钢索,让机体像是在飞一样被扯了上去,接着在左侧方森林找了几棵树借力,转眼间就来到了重战车型的头顶上。
以同为陆上装甲的机具为主要攻击对象的炮塔,虽然能够水平旋转三六○度,但垂直方向能取得的角度──俯仰角就有很大的限制了。炮塔本来就没办法朝向正上方,更何况是伏低身子瞄准底下的姿势,更是无法应对来自上方的攻击。
在半空中卸下钢索,利用惯性在空中滑翔,同时扭转机体调整落地的位置。把装甲的接缝当成踏板,攀上了重战车型的车体后部。自身的巨大身躯这时反而挡住了机枪的弹道,辛趁机拿格斗用机械臂的高周波刀,刺向比正面装甲薄弱的那个部位。
火花四溅。厚重的装甲像水一样被轻松劈开。接着将主炮插进切开的缝隙中。
此时,有双银色手臂从缝隙中伸出,抓住了格斗用机械臂。
「什──」
就像在教会里的那一晚。
整个被甩了出去,砸在地上。辛的意识就此中断。
感觉到辛的同步瞬间断绝,莱登不禁瞪大了双眼。这时候,周遭的「军团」大致上都解决了,菲多也卸下了第二个货柜。而待在后方观望迟迟不肯放弃的「军团」,也被蕾娜毫不留情地施以飞弹制裁,正在撤退当中。
「……辛?」
莱登不断尝试重新连接同步,却始终连不上。转头一看,才发现重战车型面对的方向,有一架似乎是被打飞的「送葬者」,十分不自然地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知觉同步是透过彼此的意识来连接,所以只要有一方失去意识就会中断。可能是睡着,也可能是昏迷──或者可能是死亡。
重战车型悠然地走上前去,不知为何没有开炮。但是对方身上散发的不祥气息,让莱登觉得不能让他靠近辛。
切换成无线电吧,这边看来还能用,这也表示辛的驾驶舱并没有损坏得太严重。
「辛!给我起来啊,你这个笨蛋!」
「送葬者」依旧毫无反应。
为防失手毁坏了内容物,雷已经相当控制力道,但「破坏神」脆弱的格斗用机械臂还是承受不住,结果好不容易才捉到手里的辛,又被自己甩到远处去了。
看着他一动也不动,也算是变相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大概是被自己弄昏了吧,也有可能受了伤,但这些问题,就等之后再一并向他道歉吧。
雷压抑着激动的情绪,缓缓走了过去。等了这么久,会这么兴奋也是在所难免。
终于能够把他带回来,又能待在一起了。所以,首先要把那个脆弱的人体给……
看着越来越接近「送葬者」的重战车型光点,蕾娜不禁咬住了下唇。虽然莱登他们已经赶过去了,但凭他们的武装根本阻止不了对方。再这样下去,不只是辛,搞不好连莱登他们也会……
蕾娜咬破了嘴唇,口中弥漫着血腥味。
那时候,雷明明说过他想要回去。虽然没有明确说出弟弟对他有多重要,但是蕾娜能听得出他的感情。可是那样重视弟弟的雷,现在为何想要杀死辛呢?
虽然想要阻止憾事发生,但蕾娜却束手无策。手上的确还有火力可以支援,可是没办法在不波及辛的状况下,只击毁重战车型一个目标。
无论是飞弹或重炮,威力都太过强大。「破坏神」的装甲非常脆弱,要是对重战车型开炮的话,四散的碎片肯定会牵连到辛。
就没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快想、快想、快想啊──这时,一闪而逝的记忆,让蕾娜睁大了双眼。
『库克米拉少尉。请你观测重战车型的位置,尽可能将正确的情报传送过来。』
听见蕾娜告知的内容,可蕾娜差点忍不住跳起来。因为她是狙击手,就算没对她说明,也马上就猜到对方想干什么了。
『终端诱导就麻烦你了。只要将导引雷射对准目标就好。』
「等──等一下!你是想……!」
这时赛欧也插嘴了,像个一点就爆的炸弹一样。而显得很焦急的安琪也接着表示意见:
『你打算使用炮击吗!开什么玩笑啊,辛还在旁边耶!』
『即使是隔了点距离的爆炸,「破坏神」一样撑不住呀!距离这么近,辛也会被卷入!』
『我想到一个办法。或许只能制造一点点空隙……相信我,我也不想让上尉牺牲。』
蕾娜的声音中满真挚,而且能感觉到她也十分拼命。
可蕾娜二话不说地点了点头。
在赶到现场的同时,莱登就开始射击了,随后抵达的赛欧和安琪也跟着发动攻击。只见炮弹被装甲弹开,对方还是自顾自地往辛那边靠近。而莱登他们一面前进,一面用机枪扫射待在附近的斥候型统统解决之后,又再次朝着雷开炮。
但这些炮弹不是被装甲弹开,就是被手臂扫掉,所以重战车型始终没有停下脚步。该死。有什么哥哥就有什么样的弟弟。这家伙也把他们都当成小虫子还是背景一样无视。
这时,一挺机枪被碎片击中而毁掉了。因为一颗在光学感应器旁炸开的炮弹。
重战车型才第一次把注意力转向这边。
莱登一看到对方剩下的那挺机枪似乎不太耐烦地转了过来时,就立刻把机体往横一摆,惊险地闪过了震天价响的机枪扫射。
趁机接近对方的赛欧和安琪同时射出钢索鈎爪,分别缠住炮身和一只腿,两机就这样将四肢牢牢踏住地面。重量只有重战车型十分之一的「破坏神」,就算两架合力也只是稍微让对方增加了点负担而已。将切换成近发引信的榴弹发射出去,以曲射轨道命中另一挺机枪后,莱登也射出鈎爪,这才终于让重战车型的脚步迟缓下来。
突然感觉到一股和先前截然不同的杀气。就在莱登立即切断钢索的瞬间,重战车型就把被拖住的炮管和腿部用力一甩。来不及切断钢索的「雪女」瞬间被扯上空中,猛力撞上「笑面狐」,一起滚到远处去了。
「安琪!赛欧!」
『唔……我没事。』
『我也是。抱歉,赛欧。』
『别在意啦……莱登!他要开炮了!』
「……!」
一个没注意就被锁定了,来不及闪避。就在莱登准备迎接炮击的瞬间,重战车型突然失去平衡,从「狼人」身边掠过的炮弹,落点偏移得十分离谱。那是可蕾娜的狙击。她用全自动射击打烂了重战车型前脚牢牢踏住的那块地面。
『莱登,你还好吗!』
「喔喔,还好有你在!不过还是快点撤离吧。要是你被干掉了,就没人可以给这家伙来一发狠的了……少校,快递还没到吗?」
蕾娜的声音也十分紧绷。
『已经发射了。距离目标还有……三千!库克米拉少尉!』
『由我接手。开始进行终端诱导。距离命中还有……五秒……三、二……』
「神枪」将人眼无法看见的导引雷射对准目标。对准了停在「送葬者」身旁的重战车型。
重战车型的搜敌能力不佳。
身为指挥官机的雷也不例外,必须靠着伴随自机的多架斥候型,以及和本队当中的耳目进行连结,才能补足搜敌能力。但现在斥候型的伴随机已经全灭,隶属本队的斥候型也只在最初下了指示后就放着不管,由于损失惨重而开始撤退了。对雷而言,把辛带回去才是他的首要目的,其他都是次要的,所以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也因为这样,让他在紧要关头反应慢了一拍。
就在他伸手抓住座舱罩,正准备扯下来的时候,锁定警报才响了起来。
在迅速上移的光学感应器视野中,巨大的炮弹已经迫在眉睫了。只见一条像人类小孩一样大的巨型蛆虫,展开调节姿势用的机翼,维持在四五度的角度,对准了上方装甲急速落下。
那是一五五毫米重炮,反装甲诱导炮弹。
一股沸腾般的怒意从心底涌现。
那是一颗直接命中的话,连雷也会承受不住的超强力炮弹。但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辛百分之百会受到波及。
那些共和国的垃圾,把辛利用到这种程度还不满足,居然还想拿他当诱饵,连同我一起炸碎吗!
没有时间带着辛逃跑了。因此,雷将前半段的四条腿猛力一蹬,让机体像骏马一样仰起上身。他扭转身躯,用最为坚固的正面装甲面对炮弹。流体奈米机械构成的手臂也尽可能向外展开。就算上方装甲撑不住,那正面装甲又是如何呢?他要用这具身躯挡下爆炸和冲击波──一定要护住被自己挡在身后的辛!
就在炮弹即将命中的瞬间。
突然间,脑海中浮现过去曾经抬头仰望的夜空。那片散落着点点星尘,彷佛能听见清脆声响的幽黑天球。
拥有白银色秀发与眼眸,似曾相识,正好与辛同样年纪的少女,就站在那片天空底下,开口说话:
『你明明说过要保护他。』
是啊,没错。我必须好好保护辛才行。那是我最重要的弟弟。
少女又开口说:
『可是,你还想再杀他一次吗?』
────────────────────!
一动也不动的「破坏神」。一动也不动的,小小的辛。
我……
又一次。
着弹。
接触目标后,引信──并没有启动。
不发弹。
将属于成型装药弹的诱导炮弹,当成一颗实心弹来使用的话,密度和速度都不足以贯穿重战车型极为厚实的正面装甲。炮弹直接成了一团废铁,引信并未作动,所以炸药也并未引爆。
然而,远在音速之上的超高速度,以及战车炮弹无法比拟的重量,所产生的莫大动能,让正面承受炮弹的雷,全身每一处角落都遭受冲击力的洗礼。
「命中。」
蕾娜看见雷达萤幕上表示诱导炮弹的光点,与重战车型重叠后消失了。
没有爆炸。这是当然的。蕾娜在射出的时候就已经把引信设定成不会作动了。
以前,她曾听父亲说过。
战车的装甲能够弹开炮弹。可是那并不代表战车没有受到伤害。
就算弹开了炮弹,上头的动能也会转化成冲击力,渗透整部战车。有时震落的零件会压伤乘组员,有时则会让装甲上的铆钉或螺丝蹦开,像跳弹一样让内部的乘组员受到严重伤害。破坏力十分可观。
把这招用在重战车型身上,也能造成一定的伤害。靠着蕾娜现有的武器,想要在不牵连到辛的状况下攻击重战车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即使如此,还是只能争取到几秒钟时间,必须采取下一步行动才行。有谁能够……
这时她察觉到了。
同步的那个对象。
在战斗中也不断尝试与辛进行同步连接,这时终于恢复了。莱登忍不住大喊:
「辛!」
反应很迟钝,意识可能还没完全清醒。于是他又喊了一次,依旧没有反应。
但莱登还是继续大喊:
「给我起来啊,你这个笨蛋!喂!辛!」
「诺赞上尉!你听得到吗,诺赞上尉!请你醒一醒!」
在同步的这一端听着大家不断呼喊,蕾娜也喊了起来。快醒醒、快点离开那边、快去解决掉那架重战车型。这些源自于现况的提醒,都不是能够打动他的理由。
蕾娜很清楚。她早就察觉到了。所以,她一定会成功,也一定要成功。
那时候,那一夜,辛带着心如刀割的悲怆语气,说出了他要杀死哥哥的话。
其实一点也不想和哥哥战斗的辛,却坚持与雷正面对决的理由。
「你不是要吊祭你的哥哥吗!──辛!」
微微地。
感觉到那双红色眼眸微微抬了起来。
用力踏稳的后腿,将地面整个踏碎。钢铁之躯频频发出哀号,猛烈的冲击渗透到中枢处理系统导致当机,让雷的思考陷入一片空白。
但他仍然按照战斗机械的本能,朝着周围不断射出炮弹。四周的小虫子似乎都逃开了。
处理系统和感应器逐渐恢复。
随后,雷看见了。
就在自己背后,不知何时起身的「送葬者」,把炮口对准了这里。
自己昏倒时,似乎割伤了额头。因为出血的关系,左眼张不开。身体的感觉也很疏离。活动起来很勉强。脑袋恍恍惚惚,很难进行思考。
辅助萤幕毁了,驾驶舱内显得有些昏暗。辛用左手按住意识还有些模糊的脑袋,身体无力地靠在内壁上,只是伸手握着操纵杆,眼睛盯着萤幕不放。
自己似乎是被谁唤醒的,但是昏厥带来的影响依然严重,暂时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也不知道周遭的状况如何。
辛只知道,自己和「送葬者」机体都还没死。
而希望能由自己亲手埋葬的哥哥,就在眼前。
一度昏厥的身体,至少还有力气握住操纵杆,扣下扳机。
这样就够了。
『……辛。』
亡灵之声响起。是早已死去的哥哥的声音。和自己最后一次听见时相同,独自一人待在这片战场上的角落,直到最后也没有原谅自己的哥哥的声音。
当他第一次在亡灵的哀叹中听见那个声音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哥哥,亲手送他离去。
『辛。』
他不知不觉间咬紧牙根。早在七岁时就该窒息身亡的那个自己,好像还躲在心底某处哭泣。哭喊着全都是我的错,应该在那时候就死掉的。哥哥的声音也在蛊惑着自己,现在去死还不晚。他绝对不会让自己忘记……哥哥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这件事。
可是辛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天真到还想让对方再杀死自己一次。
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了很多年,在这段时间,他接触了许多事物,经过思考,然后想通了。
那时哥哥掐住自己的脖子,并不是自己的错。
父母的死和哥哥的死,还有其他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罪过。
那单纯只是哥哥迁怒自己。那时哥哥的情绪失控了,所以比哥哥弱小的他,恰巧成为了发泄目标,只是这样而已。
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责任需要背负。
『辛。』
亡灵的声音,再次响起。
对于「军团」始终不曾停歇的叫唤,其实辛一点也不觉得可怕。反倒觉得同情。因为它们只是借用死者的话语,只是用那种听也听不懂的机械式话语,不断哀叹自己渴望回归的心愿。
那些故国灭亡,失去躯体,本应在死后回归冥府却无法回归,哭喊着不想死的死者。他们临死前的话语,被名为「军团」的亡灵大军借来哀叹自己渴望回归的心愿。
辛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哥哥留在这群亡灵之中,自己一个人远走高飞。
死了之后又被带走,幽禁在等同于亡灵的战斗机械中,不断呼唤着自己的哥哥。辛发誓一定要找到他的首级,与他正面对决,将他毁灭之后好好安葬才行。
为了这个目标,辛才会上战场。为了这个目标,他才会一路奋战了五年之久。
没有该背负的责任,也没有该偿还的罪过。
虽然他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对于哥哥最后赋予自己的罪,对于那个临死前不忘呼唤自己的哥哥的亡灵……
他还是必须彻底做个了结,才能继续前进。
瞄准完成。炮口对准了挡在面前的钢铁色装甲中间,那道被自己劈开的缝隙。
「……再见了,哥哥。」
辛扣下扳机。
雷透过后方光学感应器,目睹了这片光景。
他能感觉到辛扣下了扳机。炮口冒出火焰。
这一刻,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看见了。
看见了直视着自己的血红色双眸,以及眼中的坚强与决心和意志。
那张陌生的脸,露出了陌生的表情。
那是当然的。
因为雷在五年前就死了。因为他死了,所以从那时开始就从未改变,也一直在原地打转。
可是辛还活着,所以一直在改变,也能朝着任何地方前进。
自己曾发誓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好好保护的,那个年幼无知的弟弟,已经不在了。
总有一天,辛也会超过雷的年龄吧。这让他感到开心,也有些寂寞。
啊,对了。
最后还有一句话,一定要告诉他才行。
有一句一定要告诉他,却直到最后都没机会说的话。在那个下雪的夜里,在那个废墟当中,雷希望至少能在临死前把这么一句话告诉辛就好,却在说出口之前就死去了。
就像那时候一样,雷伸出了双手。从那道被劈开的缝隙中伸出手。
辛。
一道闪光。
差点被扯掉的座舱罩微微变形,露出了一点缝隙,流体奈米机械的手臂,就从那里钻了进来。
从扣下扳机到炮弹命中,事实上不用一秒钟。在这段体感无限延长的时间中,辛看见一双手缓缓伸了进来。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微微张开了手掌。是记忆中哥哥的那双大手。
看着这个和某天晚上相同的光景,辛反射性地缩起身子。他用意志力强迫僵硬的身体听从命令,不让自己移开视线。
那是在下一秒就会在炮火中燃烧殆尽的哥哥。是他找寻了五年的哥哥。正确来说,那只不过是雷临终思维的残渣,但辛仍然希望将这个烙印在自己的脑海中。
没有憎恨,没有杀意,也不打算背负些什么,只是想要留存在记忆之中。
摸着脖子,手指隔着领巾缠绕在上头,本来以为又想掐死自己的那双手,却只是温柔又带点悲伤地,抚摸着过去自己所造成的狰狞伤疤。
『……对不起啊。』
咦?辛睁大了双眼,感觉时间流逝再度恢复正常。
乾净俐落地命中了目标,引爆了成型装药弹头。产生的超高温超高速金属喷流,从装甲裂缝灌入内部,迟了一拍之后,巨大的重战车型全身上下都开始喷出暗红色火焰。
哥哥的手放开了自己,一下子就从驾驶舱的缝隙缩了回去,主动回到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哥……」
立刻伸出去的手却来不及追上。只能看着哥哥卷回去的手臂被烈火点燃,消融于火中的光景,空虚地握起手掌。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
「……啊……」
一瞬间,辛还不明白从眼眶满溢而出,流淌过脸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因为自从雷让他死了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悲伤,甚至不知道从心底涌起,堵在胸口的这股情绪就是悲伤。
只是任由泪水不断流出,停也停不住。
「──少校,请你切断同步吧……他那个样子,应该不会想被别人听见。」
『好的。』
等了一小段时间后,听见莱登连结上一句「可以了喔」,蕾娜才再度启动知觉同步。等到其他人都重新连上后,才由莱登代表大家发问。
『心情平复下来了吗?』
『嗯。』
辛回答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已感觉不到流泪的气息,再度恢复以往的冷静沉着,同时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莱登笑了出来:
『这下子也能把你哥的名字保存下来了吧?』
虽然没有声音,但辛在听到这句话后的确是笑了。
『也是呢。』
接着辛的注意力转向这边。
『…………少校。』
「我在喔。那还用说,因为我是先锋战队的指挥管制官呀。」
纵使没有人要求,但蕾娜觉得自己有义务要亲眼见证一切。
『……』
「状况解除。辛苦你了,送葬者。还有大家也是。」
听见蕾娜故意用个人代号称呼,辛似乎苦笑起来。
『嗯。你也辛苦了,管制一号。』
好啦。莱登轻轻呢喃了一声。他似乎在狭窄的驾驶舱内伸了个懒腰,接着才开口说话。
蕾娜愣了一下,眨了眨眼。刚才……
刚才他们五个人之间好像达成了什么共识。除了蕾娜之外的其他人,都完成了交流。
这是怎么回事呢?刚才,大家好像做了什么决定……
『菲多。货柜重新连接完成了吗?』
接着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谁的回应。菲多?喔喔,是指随行的「清道夫」呀。
『警戒和维修就等找到睡觉的地方再说吧……才第一天就用了这么多弹药,损失真大啊。』
『哎呀,这样不是很好吗?毕竟解决了这么多敌人。』
『说的也是……那就──』
另一头传来某种重物在活动的机械声响。他们五个人都让待机状态的「破坏神」重新站了起来。
『该走了──那就再见喽,少校。请多保重。』
听见这句十分普通的道别,蕾娜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因为战斗才刚结束。
敌军被迫撤退了,也没有人阵亡。所以今天已经可以回基地了,就像平常那样。
「咦?」
蕾娜还在疑惑的时候,他们已经启程了。激战之下伤痕累累的「破坏神」发出有些刺耳的脚步声,他们几人就像是上学途中的学生一样,一边随意闲聊,一边往前迈进。
『话说啊,我们现在要直接往前走吗?刚才有一大堆不发弹耶。』
『嗯……感觉有点像地雷区呢,就这样走过去好像有点可怕喔。辛,附近能找到迂回的路径吗?』
『这一带已经不会碰上「军团」了,要往哪走都可以……不发弹?』
『这个我们会边走边跟你讲啦。话说辛啊,你刚才还真的是完全没在注意周围耶……』
他们持续走着。往东前进。前往「军团」所支配的,无人踏足的战场。
没错。他们──
再也不会回来了。
「等──」
饱受煎熬的焦躁,与像是被浇了盆冷水一样的失落预感,促使她开口:
「等等。请等一下……!」
感觉辛他们似乎回过头来,等着听蕾娜如何挽留,但是她却想不到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因为,赶走他们,以及下达必死命令的人,和她是同一边的。事到如今,无论是谢罪或自责对他们来说都没有意义了,所以她也想不到可以说什么。
即使如此,她还是下意识地开口: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迟了一拍之后才理解自己说了什么的蕾娜,僵在原地。什么不说,偏偏说不要留下我?不但不要脸,而且根本搞不懂意义。
另一方面,辛他们听见这句话,却温柔地笑了。
蕾娜这时才发现,这是他们第一次对她露出真正的笑容。
柔和而混杂着少许苦笑的笑容。就像是今天开始要去国小上学的哥哥姊姊,遇上还年幼的妹妹不断撒娇地说着自己也要去时,会有的那种表情。
『啊!听起来真棒耶,这个。』
莱登笑了。就像仅凭自己与伙伴的力量,在荒野上驰骋的野兽那样地强悍并高傲。
『说的也是啊。我们不是被赶走,而是主动踏上旅途。想去哪里,就能走到哪里。』
他们的注意力,从蕾娜身上转移到路途的前方。所有人的目光和心思,都再次飞向了前方的未来。
蕾娜轻轻屏住气息。
他们经由同步传来的感情,不是觉悟,也不是从容。
若要举个例子,就像是第一次见到晴空万里之下闪闪发光的蔚蓝大海一样吧。
也像是被带到一片无边无际,春意盎然的草原,还被告知可以尽情奔跑、尽情玩耍的小朋友一样。
无法遏制的兴奋与纯粹的喜悦。好像期待了很久,一刻也等不下去一样。
啊啊。
这教我怎么阻止他们?无论任何话语,都绊不住他们的脚步了。
对他们而言,所谓的自由。
蕾娜现在明白了,就算只是选择死去的场所及途中的道路,这种程度的自由,依旧是如此值得尊敬,如此难能可贵。
发现蕾娜默默地接受了这场离别,他们便再度迈开步伐。而在最后,面对虽然理解但感情上依旧难以接受的蕾娜,辛轻轻地笑了。
那是蕾娜第一次感受到,他笑得那么平和。
无忧无虑,没有一丝阴霾。
『我们先走一步了,少校。』
同步静静地中断了。
五个光点静静地消失了。脱离了管制范围,知觉同步的对象设定也遭到抹消。
如此一来,就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
泪水满溢,不断从眼中低落,无法止住从喉中涌起的呜咽声
蕾娜趴在电脑控制台上,放声哭泣。
†
一张版面颇大,颜色排列左右相反,已经褪色的五色旗,就画在军营式队舍的木墙上。
事实上并不是左右相反,而是上下颠倒。或许是象征着专制、歧视、偏见、不义和低劣的意思吧。
旁边还有一幅面带圣洁微笑的圣女玛格诺利亚的涂鸦。但她手中高举的不是斩断支配的宝剑,而是锁链与脚镣。脚下踩的也不是象征专制的锁链,而是挂着「猪」的名牌的人。
这就是他们眼中的共和国。
蕾娜伸出不带一丝伤痕的指尖,轻抚伤痕累累的木墙上的颜料层。图画看来已有些年头了。这恐怕是九年前这栋队舍刚建好时,第一批分发到此地的八六所为。
早已死去了呢。包含蕾娜在内的诸多国民引以为傲,深信不疑的共和国,早在多年以前便已死去。
就是蕾娜他们亲手撕裂、蹂躏而舍弃的。
她闭上双眼,轻轻吐了口气。那位已经离开的少年,一定也听见了共和国的声音吧。
在那件事之后,长官告诉蕾娜,在上头决定如何处分之前,她必须暂时停职。于是蕾娜就搭上了前往这里,也就是飞往先锋战队基地的运输机,正好也是运送从各战区汇集而来的下一批处刑对象的运输机。她找上了人事部里一位个性软弱又好说话的士兵,靠着近乎于威胁的方式,才得以搭了上去。
「……你就是米利杰少校吧?」
蕾娜回头一看,才发现是个年约五十的整备人员。他是雷夫.阿尔德雷希多中尉,这座基地的整备班班长。
「我从小鬼们那里听说过你的事情,没想到你竟然会亲自来到这里。看来你也是个相当爱管闲事的人啊。」
他以略显沙哑的大嗓门这么说之后,就用下巴比了比后头的队舍。
「虽然他们都清理过自己的房间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留下什么。新来的小鬼们晚一点才会进去,如果只是这么一小段时间的话,你可以去看看。」
「谢谢您。不好意思,在这么忙的时候过来叨扰。」
「没什么。我在这里送走太多小鬼了,倒是第一次见到过来凭吊的白系种啊。」
蕾娜忽然抬头望着那张看来颇为严肃,晒得黝黑的侧脸。
「……阿尔德雷希多中尉。您是……」
那不是夹杂白发的铁灰色头发,而是被油污染得斑驳不堪的银发。
「白系种……对吧?」
「……」
良久,阿尔德雷希多拿下墨镜。底下的那双眼眸,是白雪般的银色。
「我老婆是阳金种,女儿也长得像她。我实在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们两个被带走,所以才染了头发。我自愿从军,希望能想办法替她们拿回公民权,但是……看我现在这样就知道了。在我傻傻地拼死拼活工作的时候……她们两个已经被带往战场,一去不回了。」
他从鼻子深深舒了口气,使劲地搔了搔头发。
「……辛那家伙有跟你说过他的异能是什么吧?」
「是的。」
「那在东部战线也算颇有名气啊……所以在他分发到这边时,我还偷偷去问过他,有没有听见哪个『军团』在找一个没办法保护自己妻女的混帐。」
「……」
「要是有的话,我打算去找看看,让它杀了我。结果那家伙却说没有,完全没听到喊着我的名字的『军团』。听到他这么说……我觉得罪恶感少了一点啊。老婆跟女儿虽然死了,但至少没有被困在战场上。等我到了那边,一定能见到她们吧。」
老整备员微微笑了。那是一张看似寂寞,同时也有些宽心的笑容。
但当他望向东方,遥望那片广阔的战场时,那张侧脸却只剩下寂寥。
「在执行特别侦察任务之前,我总是会把自己是白系种的事情向他们坦白。我总是会说,要恨我们也没关系,如果杀了我能让心情好些,那就动手吧……可是从来没有人真的动手。这次也是一样。托他们的福,我又一次错过死亡了。」
听起来像是为了自己又被留下感到怅然若失。
妻女先走一步……而许许多多在这里被他照料过座机的孩子也是。
他戴上了眼镜,像是要隐瞒某种从心底涌现的东西一样,不耐烦地说了句:「你还伫在这里干嘛?」
「我不是说过没什么时间了吗……快去吧。」
「好的……非常感谢您。」
迅速向阿尔德雷希多点头致意后,蕾娜便穿过他身旁,走进了队舍。
像是用废料搭建的军营,放眼望去尽是灰色与褐色,又粗糙又煞风景。
由于长年风化和清洗不掉的尘埃,显得陈旧而泛白的走廊,建材剥落十分严重,到处都能看见裸露在外,嘎嘎作响的木板。
食堂和厨房像是从来都没扫乾净一样,沾满了陈年油污和煤灰,一点也不整洁。
淋浴间和蕾娜曾经在纪录片中见过的毒气室很像,阴森又昏暗。角落还有一些黑黑的东西在蠢动着。
这里没有洗衣机和吸尘器。放在走廊尽头的扫帚和畚箕,以及摆在后院取水处的水盆和刻有波浪纹路但不知道用法的板子,大概就是代用品吧。
连一点文明生活的气息也没有。一想到这就是以先进及人道精神为傲的国家,给于人民的生活条件,就觉得无地自容。
二楼好像就是处理终端的房间。蕾娜踏着发出嘎嘎声抗议的楼梯,走了上去。
光是陈旧的狭小弹簧床和衣柜,便占去大部分空间的个人房,同样也因为尘埃和长年日晒而褪色。由于每一个角落都收拾乾净了,完全感受不到上一任房客的气息。唯有经过清洗整齐叠好的薄被和床单枕头,静静等待着下一位房客的到来。
位于最后面也是最宽广的房间,就是战队长的房间。蕾娜推开有些故障的门。
这里也有狭小的弹簧床和衣柜,里头还有一张这里才有的书桌,以及前方稍微宽敞一点的空间。那里摆了大量的杂物。
有一把旧吉他,也有卡牌和桌上游戏,还有工作用的各式工具。
还能看见填字游戏的杂志。里面只剩下破损的页数和解不开的问题而已。
也有一本斜放着的素描簿,但里面一张画也没有,全都是白纸。
毛线和勾针都收纳在篮子里,却没看见任何蕾丝编织成品。
随地取材的木板所做成的书架上,放满了各式书籍,但是题材和作者涉猎范围之广,实在很难看出所有者的偏好。
大概是想到下一批战队员可能用得上,所以才故意没清掉的吧。不过,只要是必须花费心力才能完成的东西,全都已经处理掉了。因为他们知道,那些东西留下来也没用。
彷佛能听见他们的笑声。
明知最后连一点痕迹也留不下来,但是在那天到来之前仍然努力活过每一天的少年少女们,所发出的笑声。
不对绝望屈服。
不让憎恶玷污原则。
身处于连尊严都不保的困境中,却依旧努力展现自己身而为人的骄傲。
蕾娜朝着里面的书架走了过去,就看见一只只有脚掌是白色的小黑猫,茫然地伫立在原地,似乎在疑惑之前那些人都去了哪里。这时,窗外的士兵似乎拍完了资料用的照片,又把所有的处理终端聚集起来,不晓得要做什么。
看这个房间的样子,大概也不用期待会发现什么了吧。但基于好奇心她还是想找些书来看看,于是就挑了作者名字看起来有些眼熟的书,随意地打开翻了翻。
就在这时候,有些东西从书页之间掉了出来。
「啊……」
捡起来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几张纸。最上面的是一张许多人集合在建筑物前面的照片。
就在那面颠倒的五色旗前。是这栋队舍。上头有一群身穿连身工作服的整备人员,以及二十余个年约十五六,最长也不到二十的少年少女。
「…………!」
不用说明她也能猜到,他们就是直到昨天为止的先锋战队队员。辛、莱登、赛欧、可蕾娜、安琪,还有其他已不在人世的所有人。这很有可能是到任当天拍的照片。
在一张尺寸不算大,人事档案用的照片里,硬是塞进了二十四位处理终端以及整备人员,所以每个人拍起来都是又小又模糊。不知为何,甚至连一架旧款的「清道夫」也入镜了。它想必就是菲多吧。
这可说是蕾娜第一次亲眼见到他们的模样,然而在画质粗糙的远景下,每一个人的长相都很难辨认,但能够确定的是,这些并没有整队而是随处乱站,看着摄影镜头的队员,脸上全都带着温和的微笑。
下一张是便条纸。是一位豪迈男子龙飞凤舞的笔迹。
『要是你真的特地跑来找到了这些东西,就证明你是个真正的笨蛋。』
这次她真的为之屏息。
是莱登。虽然没有写明收件人,但对象想必是蕾娜。
要是真的特地跑来找到了这些东西,就证明你是个真正的笨蛋
你还不是一样。只是因为我有可能过来找,就特地像这样留了这些东西。
再下一张纸,是一份不规则排列的姓名。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让她知道那张照片里谁站在什么位置。
『我帮你把名字标好了。否则你看了照片,一定又会哭着说认不出谁是谁吧。』
赛欧。
『猫就给你照顾了。反正装好人也不差这点小事嘛。』
可蕾娜。
『我们还没替它取名喔。就麻烦少校给它一个可爱的名字吧。』
安琪。
拿着纸张的手在发抖。从心底涌出的感情,把胸口塞得满满的。
大家特地留下来的讯息。为了我这个明知自己只是躲在后头看大家卖命,也没有能力挽救什么,却总是把空洞的理想挂在嘴边的人。
最后一张纸,是辛写的。用很像他会写的端正字体,写下了很符合他淡漠风格的一行字。
『要是有一天,你来到了我们抵达的场所,可否为我们送上一束花呢?』
正如同他字面上所表达的意义,但也不仅止于此。
坚持走到生命的尽头,是辛、是他们所期盼的自由。而他们最后所能抵达的场所,也是蕾娜总有一天一定要达到的目标。
蕾娜知道,自己还能走下去。
不对绝望屈服,不玷污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则,一直坚持走到生命的尽头。
没错,直到最后他们都相信她可以办到。
泪水溃堤,在脸上留下一道泪痕。感觉这泪水蕴含着一股暖意,也让她虽感到悲伤,唇边还是绽放微笑。
共和国总有一天会毁灭。辛曾经这样说过。忘记如何保护自己的怠慢心态,总有一天会品尝到败北的滋味。
对于这个国家来说,这搞不好是不可避免的未来。或许,就会发生在明天。
即使如此,她还是得奋战到最后一刻。不放弃希望,努力活下去,一直挣扎到死亡为止。就像贯彻原则直到死去,充满荣誉感的他们一样。
战斗吧。穷尽此身的命运,直到最后的那个瞬间。
这世上没有任何国家,会因为国内饲养的猪只未获人权而受到谴责。
因此,若是将语言不同、肤色不同、祖先不同的族群定义为徒具人形的猪猡,那么,对于这样的族群进行打压、迫害或屠杀,也不算是违反人权的暴行。
从有人认为这种想法是正确的,大多数人都不反对的那一刻起,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灭亡就开始了,同时也在那一刻结束。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回顾录》
第一卷 终章 鲜血女王驾到
五架共和国机残骸相互依偎,沉眠在强化玻璃制的棺材中,直到永远。
位于共和制齐亚德联邦势力范围内的交通道路旁。在如顶级蓝宝石般的苍穹底下,这片春意盎然百花盛开,美得如梦似幻,甚至令人不敢亵渎的草原之中。也是过去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与齐亚德帝国的交界处,偏帝国侧的附近。
待在经过特别许可才得以进入的保护用玻璃屋中,十八岁的芙拉蒂蕾娜.米利杰,抬头望着宛如无头骷髅尸骸的「破坏神」残骸。仅有一小撮染成红色的银发,从染成黑色的共和国军服肩头滑落。
放进玻璃屋之前饱受风吹日晒而伤痕累累的白褐色装甲。炮击造成的直接损伤和高温烧出的焦痕格外怵目惊心,看得出这些倒在一起的残骸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勉强维持原形。伏在一旁的「清道夫」残骸,侧面还依稀保留着喷漆的文字。
菲多,我们忠心的──后头的文字,已经永远消失在炮击造成的大洞中。
但蕾娜大致能想到后面写了什么。
她现在明白了,为何辛他们不替小猫取名,却帮「清道夫」取了名字。
因为对于注定要在战斗中走完人生的他们来说,只有一起战斗,一起死亡才算是伙伴。在同一个战场上奋战到最后,也在同一个战场上力竭而亡──只有同样在战争中挣扎的战友才能做到这些。
本来挂载在菲多身后的追加货柜,五个全都不见了。想必是装载的物资用尽而卸除了。由于连菲多本身的货柜存货也几近见底,再加上当时是在「军团」完全支配的区域当中行军,在这样的条件下,差不多也只能移动到现在的位置了。
历时一个月。原以为在「军团」支配领域当中行军,最多也只能撑个几天,但辛他们五个人却一路挺进,直到把携带的一个月份量物资全部用尽。
他们穿越共和国侧的交战区,又穿过「军团」支配区域,来到了距离当时联邦侧交战区仅有一步之遥的位置。他们在这里,耗尽了用来前进的物资……恐怕,也是在这里打完了最后一战。
这里,就是他们旅程的终点。
在「破坏神」的残骸中,也找到了辛所保存下来的,刻有五百七十六名阵亡者姓名的金属片。在建造这个玻璃保存室时曾经一度取出,制作了精巧的复制品,以及名单纪录后,再度放回原处。
两年前辛他们所抵达的这个场所,共和国却永远也到不了。
因为共和国灭亡了。如同辛所留下的预言,灭亡于自己的怠慢。
与辛等人别离之后,蕾娜又被分派到其他战队,以管制官的身分进行指挥。
她并未亲赴前线,因为在那里,她能做的就是与其他人一起战死。一旦死了,一切就结束了。对于未曾与辛他们一同奋战到最后的自己来说,事到如今才想当悲剧英雄,未免太过矫情。
关于「黑羊」、「牧羊人」和超长距离炮的情报,蕾娜当然也提出了报告,却被上头以「八六的胡说八道」、「情报未确认」等理由打了回票。就连迎击炮的妥善率不佳,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蕾娜后来分派的单位也是激战区。在那个每天都会出现大量牺牲者的地方,并未任由处理终端自生自灭,反而尽心尽力做好指挥,拼命到几乎拖垮自己的蕾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得到了一个别名。
「鲜血的女王>Bloody Regina>」。
大概是取自芙拉蒂蕾娜的谐音吧。虽然听起来像个三流电影才会出现的可笑反派,但是蕾娜很喜欢这个别名。这个名字和践踏在他人身上,驱使别人去战斗,却连一个人也救不了,既残酷又傲慢的自己非常相配。
即使如此,在她的指挥之下,存活人数远比其他部队更多,甚至经过一年也不曾重新编整,依旧保有续战力的这支部队,很快地就被大家称为「女王的家臣团」了。
在这段时间,蕾娜拜访了曾经反对强制收容的人、曾经藏匿友人或亲人的人,以及因为心伤而辞去管制官职务的人,将他们还记得的那些八六的名字、为人和说过的话统统记录下来。就算能够消除官方纪录,但记忆是夺不走的。她这么做,是为了万一共和国灭亡,也许哪天还会有人找到这些纪录。
破灭来得十分突然。
就在建国祭的日子。当年度以首席成绩自高等学校毕业的学生,获邀在庆祝典礼上进行演说。那是个与蕾娜相同年纪的少年,他饱含怒意的眼神令人印象深刻。
『在我的同学当中,有许多人都是和「军团」交战而死的。』
那平静的声音,让会场掀起同情的声浪。甚至有人忍不住开始啜泣。
这位男学生用冰冷而轻蔑的眼神,俯视台下众人的反应,突然话锋一转,像是咆哮一般发出怒吼:
『他们全是被这个国家贬为八六的人──虽然他们死在战场上,但是杀了他们的却是这个国家!这样荒唐的事情,到底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现场连一个赞同的声音也没有。
只听见有人嘲笑他连人和猪都分不清。也看见有人咬着牙齿同样义愤难平。但更多人则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当作没听到──而这些人全都平等地死去了。
那天深夜,以往敌军攻势最弱的北部战线,遭受前所未有的大军袭击。
驻扎于该区的战队,在压倒性的数量差距之下,几乎毫无抵抗之力。
管制官并未接获部队全灭的消息,不免让人联想,这就是他们对于共和国小小的复仇吧。但事实并非如此,待在前线的他们从未有过任何复仇的念头。事实上,是因为当时所有管制官都在狂欢中喝醉了,没有任何人进行同步的缘故。要是那时有人按照规定进行管制的话,也就不需要等别人来报告了。
迎击炮几乎没有作动,而且大半在作动之前就连同地雷区一起被长距离炮兵行轰掉了。成功发射出去的那一丁点飞弹,也在起爆之前就被反空炮兵型击落。
身为最终防线的铁幕也一样,在「那个」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电磁加速炮型。
那是能以秒速八千公尺的惊人超高速将弹体射出的,电磁加速炮型「军团」。
先锋战队曾经遭遇过一次,提出了报告却不被重视的那个新机型。
要塞群如同不会动的标靶,在超高速弹头如恶梦般的破坏力,以及不惜炮身损耗的猛烈连续炮轰之下,瞬间化为废墟。当政府终于察觉事态有异时,「军团」已经侵入八十五区内。
在这十一年当中,把战斗义务全部推给八六的国民,已经找不到任何有能力战斗的人了。
从铁幕沦陷开始算起,仅仅一周。
共和国便灭亡了。
但这并未让共和国人民得到教训。因为在临死前会为自己的冷血无情及怠慢感到懊悔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大多数人不是忙着咒骂其他人的无能与无脑,就是在哀叹自己何其无辜却得死于非命。既然对于自己的罪过毫无所觉,那么就连死亡也无法让他们真心悔改吧。
由于蕾娜待在第一区,幸运逃过了从北方开始的杀戮,也因为她早有准备,所以才来得及做出应对。
她将周边所有的重炮瞄准地雷区集中炮击,轰出一条通道,接着又打开了铁幕的出入口。利用阿涅特事先植入的后门,和所有幸存的处理终端进行同步连接,提出了进入八十五区内应战的请求。
「家臣团」和曾为「家臣」的所属战队,以及其他大部分的部队,都答应了这个请求。
话虽如此,这些人并不是基于善意或信赖,而是看中了八十五区内拥有发电设备及生产工厂,生存机率较高的关系吧。有许多单纯由八六组成的部队,建立了自己的防卫据点。有些部队则是选择牺牲自我,就为了帮助友军,以及留在收容所的同胞撤离危险地带。
就这样,蕾娜率领集合起来的战力,扛下了防卫战的指挥工作。
也有一些白系种跳上备用的「破坏神」,加入战斗行列。但大多数白系种只是沉浸在绝望中无法自拔。甚至有些人学不会教训,依旧对八六恶言相向。然而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八六已经拥有了名为武力的强大力量。
虽然这些身经百战的八六,不愿在大敌当前时,做出内斗的愚蠢举动,但若是时间再拉长一些就很难说了。
当救援部队从邻国赶到时,防卫战差不多已经打了两个月。
这些援军是从遥远的东方,跨过了「军团」支配区域和国境线而来。
趁着「军团」将主力集结在北方,突破了战力变得薄弱的东部战线的他们,是属于帝国毁灭后转变成共和制国家的,共和制齐亚德联邦的军队。
帝国在开战后不久,便因为人民革命而覆灭。共和国先前接受到的无线电讯息,就是来自于最后残存的抵抗据点。推翻了帝国的联邦,也被「军团」视为敌人,这十余年来同样交战不断。由于人民对于共和制的推崇,甚至不惜推翻祖国,为响应保卫国家与同胞是国民义务的理念,许多人选择了从军,而联邦就这样一点一点把国土夺了回来。
在装备了最尖端武器,士气高昂而战力精实的联邦军勇猛奋战之下,把战线推了回去。而在夺回第一区后,战况暂时陷入胶着。
共和国国民高声欢呼,迎接他们的到来。但可惜的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不知为何,联邦发现了共和国对于同为有色种的八六进行迫害和屠杀的丑事。
由于联邦军在进入八十五区前,先救出了收容所和前线基地内的幸存者,所以也见识到了那些惨状。
既然那么讨厌颜色的话,何不乾脆把国旗也变成纯白色呢?救援部队的司令官曾十分认真地对着大总统和高官们说出这样的话。
于是,联邦选择优先保护八六,只要有意愿,都能无条件得到联邦的公民身分。
而他们也给予白系种最低限度的支援,但是更为重视的是,关于迫害的调查工作。
从国军本部的地下仓库找到大量阵亡者的人事资料时,其实还不算什么。大概是人事部的某个人特意保存和隐匿了阵亡者纪录吧。虽然数量如此庞大,而且近年来的阵亡者清一色都是少年兵这一点应当谴责,但至少还能往好的方面解释,这证明了共和国内也有尚未泯灭良心的人在。
但是在强制收容所找到收容者所写下的详细资料,以及听取幸存者的亲身经历,又在收容所和要塞遗址发现了埋藏的大量白骨后,联邦看待共和国的目光就益发冰冷起来。当他们找到人体实验的纪录,发现了婴幼儿的贩卖纪录,以及士兵屠杀平民的影像后,联邦人眼中的共和国人民,已经与人渣无异了。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联邦切断支援也不奇怪,但他们还是持续提供最低限度的支援。
这或许才是对于共和国人最大的教训吧。虽然你们是人渣,但我们不会对你们做出相同的事情,让自己也变成人渣。
愿意反省的人就好好反省。至于那些不知悔改的蠢猪我们也懒得管了。就像这样,联邦以无言的方式做出了惩罚。
就在准备夺回第一区以北的区域时,联邦以增派兵力为条件,要求这边派遣共和国时代的将领前往联邦。据说是想找人去担任夺还部队的指挥官,或是辅佐官的工作。
在大多数人踌躇不前时,蕾娜毫不犹豫地提出了申请──于是,她来到了这里。
走出玻璃屋后,提起放在路边的行李箱,以及装着白掌黑猫的外出提笼后,蕾娜又走了回去。在那座春意盎然的花园中,那些毁损的「破坏神」残骸以及一旁刻有五百七十六个名字的石板,就是从一次次战火中存活,终于抵达此地的所有人的墓碑。
因为她事前不知道就在这里,所以并没有带花过来。不过,之后她也不打算来献花。
因为,自己还不算是抵达了这里。还没有资格过来送花。
蕾娜在等着自己的联邦高官面前站好,轻轻低头说道:
「抱歉,阁下。让您久等了。」
「不会。凭吊死者的时间,怎么样都不嫌久。」
比起政府高官,更像是一位隐士智者的中年黑珀种高官,露出和煦的笑容。他戴着银色圆框的高度近视眼镜。打理整齐的白发中夹杂着黑发,身上穿的是流水线生产的深蓝色西装。
他温和地望着将发色染红,身穿黑衣的蕾娜,眯起眼睛笑道:
「那代表着流淌的鲜血,和部下的死吗?『鲜血的女王』……其实我们这边也有人主张不需要帮助共和国的人渣,只要保护同胞就好,不过──正因为有你这样的典范存在,才证明了我们派遣援军的做法是对的。米利杰上校,欢迎你来到齐亚德联邦。」
看见对方对着自己露出笑容,蕾娜也回以有些为难的笑,摇了摇头。那不是自己所流的鲜血,而部下的死也是不必亲身犯险的她一手促成的。她这个手上沾满鲜血的黑衣女王,没有资格受到称赞。
高官用慈爱的目光看了看这位严以律己的女子后,转身迈开步伐,走向不知何时站在远处,身穿联邦军铁灰色军服的一群年轻士官。
「这边请──让我为你介绍一下,你即将上任的部队所属的指挥官们。」
「好的。」
蕾娜正要迈开步伐,又再度抬头望着身旁的墓碑。
相互依偎陷入长眠的四足蜘蛛及其随从的遗骸。在残酷的环境中依旧奋战不懈,抓住每一分存活机会,最后笑着踏上旅途的他们,所抵达的终点。
战争尚未结束。「军团」的大军仍然席卷了大陆过半范围,此时想必也有人正在努力战斗。
战斗下去吧。直到打倒最后一架「军团」为止。
为了踏入他们所抵达的终点,踏上只有坚持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抵达的场所。
蕾娜毅然决然地抬头挺胸,踏出第一步。只见对面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五名军官,整齐划一地朝着自己敬礼。蕾娜走向他们,走向崭新的战场。
为了奋战到底,为了存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