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要去看望一个“病人”。
他是我的至交——至少曾经是，公认的才子。温和尔雅的性格与英姿飒爽的外表曾不知迷倒过多少异性。犹如受到造物的偏爱一般，高情商与高智商竟可在他身上共存，并互不影响。跟他说话，你永远不会尴尬寂寞，因为他总有许多话料，并且能精准地把握住每句话的尺寸，恰到好处。再加上良好的家庭背景（至少我们这么认为），他一度曾为大多人心中的“完人”。
但自从上了大学之后，情况渐渐改变。他开始沉默寡言忧郁孤独，不近人情。成天思索着怎么死去。
典型的抑郁自闭症。
我叹了口气，才发觉已经来到他租的公寓门前。
敲三下门，喊两嗓子，没有回应。自闭症患者轻易不出门，至少他是这样······我暗念不好，直接踹开门，冲了进去。
果然，他斜依在桌子上，左手手心躺着一把水果刀，刀刃上的血迹方鲜；右手软在地板上，腕部血流不止。如为赤蛇所困般，他已经被勒的喘不过气来了。
出血时间大约一分半，伤口深一厘米半。我迅速从包中取出止血带与药物，在简单做了预测后，展开了急救。
但伤势愈发严重。血液泉涌般迸出，立马浸透了三层纱布。我心中一惊，又加快了速度。
终于，止住血了。
我敷好药，倒坐在地上，汗珠从额头一颗颗滚落，手臂尚在不停颤抖。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我不停地深呼吸，企图平息下来。五分钟之后，才有成效。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那双眼睛，还是那双眼睛。深邃的瞳孔中分射出浅棕的色泽，闪烁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光彩。
上次见到这双眼睛，这样对视，还是在八九年前。只是，当时躺在地上，虚脱无理，面色苍白的却是我。
那年的我，为了无趣的生活，得上了抑郁症，并几次试图自杀。那一次的割腕，跟今天何等相似，仅仅差一点，差一点······
我打了个冷颤，有点后怕。后来，在他的帮助下，我的病情逐渐好转，有了今天。
他喘了两下，张开嘴，对我说：
“其实你不用管我的。”
我站起来，抡起胳膊。
他淡淡一笑。
“啪”的一声清脆。
我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上前几步，半跪着攥住了他的衣襟。
“我活到现在，都是你干的好事。现在你想死，门都没有！我他妈还没同意呢·······”
话至一半，便被泪水省略了。我呜咽着，任泪水模糊住两个生命，模糊住一场救赎。
记得我陪他一起熬过了午夜，迎来了黎明。
临走前，我停在楼梯口，回首看到他伫立在门口，扶着门框，想狂风中的芦苇。
“混蛋，记住我的话没有？！”
“嗯。”他轻轻点头。
一阵沉默。
“回去吧，你现在很虚弱，好好休息。”
“好。”他的眼眶有些红肿。
我转身下楼。可能是错觉，我总觉得有一滴水掉在了硬石阶上。
为了一些特殊需要，我外出了一个月。等到回来时，阴雨笼罩住了整座城市。
他终是死去了，自杀。
雨水打湿他最后的馈赠——日记本。
本子很厚，经过整理，大约七年的量。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一页页翻看完，彻底震惊了。
做一个简单的梳理:
他是家庭冷暴力的受害者。他的亲生母亲在他七岁时离世，父亲二婚，又娶了一个女人。继母的脾气很差，动不动就跟父亲吵架。父亲常常为此酗酒，喝醉了就殴打他。继母也会不时挑刺对他进行体罚。他承受着巨大压力上了大学后，因为扭曲的心理患上了抑郁症（严格来说，从他上学后为了追求他人平等甚至是仰慕的目光而打造“完人”形象时，他就已经病了）。
发病时，他往往用绳子捆住自己，防止做出过激举动伤害别人。同时，他开始接触其他病者。接触过多后，他又开始救赎他人——像我便是例子。
随着接触救赎的增多，负面情感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大。他曾写过“当抑郁症患者经历过自身的否定，爱的否定，社会的否定后，自杀基本是不可避免的”，三点中，最可怕的是最后一点。“社会的否定是对一个人的最后一击，因为它可以直接斩杀掉你的一切准则，让你生无可恋”，但是“这是个长期的过程，贯穿了你的一生”，因此“最好的救助方法便是以这个为突破点，让患者重新定义自己的价值，进而解决问题”。他已经为别人指明了出路，却无法拯救自己。
“我已经恨透了一切我所爱的”，他在不断地帮助别人吸收毒液，转到自己体内。他是一个安慰者，一个极需要安慰的安慰者。但是在他的周围只是墙壁，冰冰冷冷。
他是在“以命换命”。
我莫名想起了守门员。他站在生死的边界上，护守着底线。不断有球飞来想要突破，但都被他温柔的接下——无论来势多么凶猛，然后轻轻放回原处。
对他而言，这条底线重于生命，所以每一次的飞扑都是拼尽了全力，不想让任何一个生命白白消亡。的确，他做到了，日记本扉页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就是最好的见证。同时，他又伤痕累累，浑身疲惫。一次次的击打让他彻底超负荷了，完全累垮了。
他又看见一个飞球，上前阻拦，但却被强大的推力直顶下峭壁。
疾风掠过耳畔，挑起湿发，看着手中的球，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
他闭上眼，最后地笑了。
我伏在案上，不知所言。像一出戏，一部小说，离奇的你不敢相信，却真实的你不得不认。
一个临终前仍在急救的医生，一个将死时仍在为人祷告的牧师，无疑，是万分可悲万分可赞，乃至万分可悲悯的。
但这样的救赎会有用吗？冷风吹起恐怖的念头，把我下了一跳。
似乎是作为回应，从日记本中飘出一片纸条，上面写着他的QQ账号密码。
我迟疑了半天，登上了他的QQ。
扑入眼帘的好几个抑郁症病友群。
我看着群成员的人数与频闪的红点，沉思着。
“嗒”的一声，凌晨了。今天是他的“头七”。
“滴”的一声消息提示。
“滴滴”又是两声。
然后，消息如洪水猛兽般淹没了荧屏。
我逐条查看，不能自已。
“阿豪（他的网名），谢谢你，救下了一个卑微的灵魂，并教他如何伟大地活下去，一路走好。”
“豪哥，我一年多没想过死了。”
“阿豪，在你的影响下，我已经救下了三名抑郁症患者了！”
“豪，已康复，救命之恩，终生不敢忘。”
“豪哥，我结婚了！”
“豪叔叔，我成功上了一本了！！！”
··········
我如一个孩子哭开了，哭得很彻底，很彻底。
良久，我才鼓足勇气，在他的QQ签名上，郑重打下一行字：
“人将为我而救赎，我亦将为人而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