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鸣】你是我的文艺复兴 24
井然后来是在校图书馆十楼的天台上找到陈一鸣的。
那里是整个城济最高的建筑,也是陈一鸣的秘密基地,每当他心情好或者不好的时候,他都喜欢跑到上面来吹吹风,抬头看一看广阔无垠的天空,低头看一看渺小如蚁的生命,躁动的心很快就能够归于平静。
推开楼梯口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井然一眼就看到了趴在围墙上的陈一鸣,只见他正背对着自己,沉默地眺望着远方,几个空瘪的啤酒罐东一只西一只地散落在他的周围,被风一吹,就一路咕噜噜地滚到了井然的面前。
于是他长腿一迈,很自然地绕过了脚边的这些障碍物,一言不发地走了上去,在陈一鸣略带不解的眼神中,一把抓过他的双手,然后将浸满了消炎药水的棉签小心翼翼地往他手背上轻轻拭去。
再怎么说陈一鸣也是堂堂身高180的男子汉,这点小伤对他来说其实根本不算什么。但不知为何,当见到井然那样一本正经地替自己消毒、疗伤时,他的心里竟恍惚间生出了一种错觉,就好像他真的是那个被井然捧在手心里悉心呵护的珍宝一样,刚刚好不容易筑起来的防线一下子又坍塌得所剩无几。
这时在药物的刺激下,陈一鸣突然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手,井然见状连忙停了下来,焦急地抬起头去看他的反应,一双深邃的眼眸里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慌乱的神情,紧接着鼓起自己腮帮子,对着陈一鸣的伤口处轻柔地吹了好几下。
看着他这副既笨拙又努力的样子,陈一鸣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弧度,可还没等那笑意完全到达他的眼底,就听井然清冷的嗓音蓦地在自己耳边悠悠响起:“不管怎么样,动手打人始终都是不对的。”
他说这话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让人完全听不出他此刻的情绪,客观中立得仿佛是在诉说路边随便一个阿猫阿狗的故事一样。
想到这儿,陈一鸣不禁冷笑一声,随即毫不留恋地将自己的手从井然掌心里抽了出来,冷冷问道:“你想跟我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井然不明所以地站起身,望着眼前这个因为喝了几罐啤酒就满脸通红的人,以为他只是受了酒精的影响才会无端地在这里跟自己耍起了小孩子脾气,也不好与他多计较,于是闭上眼,无奈地叹了一口长气。
而陈一鸣见他并没有要主动跟自己解释的意思,便只好继续说道:“那好,我问你,你……是不是要去意大利了?”
一听他这么问,井然放在身侧的手顿时死死地捏在了一起,两只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又一下,脑海中一时间好像掠过了千言万语,可到最后用尽全力吐出来的却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是。”
他的回答仿佛一记重拳,沉重地敲击在陈一鸣的心房上,刹那间将他所有的幻想彻底打了个粉碎:“所以,你打从一开始就有出国留学的打算,才会选择报考城济建筑系的,是吗?”
井然不忍直视陈一鸣微红的眼眶,别过脸,木然地点了点头:“是。”
“那么毕了业以后呢,你会继续留在国外发展吗?”
二人离得这么近,让井然根本无法忽略陈一鸣声音里的颤抖,他很想立马冲上去拍拍对方的脑袋,笑着对他说一句,不会,可自己的双腿却像是被灌满了铅一样,半点都动弹不得。
成为顶级的建筑设计师是井然一直以来的梦想。
为此,他将自己大半的人生都泡在了画室里,日复一日地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枯燥与煎熬。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当然想在世界艺术的殿堂里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让自己的作品能够与那些屹立千百年的古迹在同一片土地上接受万众的仰望。
除此以外,井然他还有另一个私心,那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带着自己的母亲离开上海,去到不同的地方展开全新的生活。
自从父亲去世以后,井然就很少看到母亲发自内心的笑容了。为了撑起这个家,她被迫为自己披上层层的铠甲,从原来那个只谈风花雪月的娇小姐摇身一变成了如今里里外外一手抓的女强人。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井然总是能在老宅的各个角落里,看见她捧着父亲的照片默默流泪的场景。
有些回忆太过沉重,反而会成为一种负担,让人在一座名为“爱”的牢笼里心甘情愿地虚耗一生。
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小小的井然就在心里默默打定了主意,未来他一定要成为人群中最出色的那一个,用自己的双手让母亲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然后重新去追求属于她的幸福。
井然的沉默在陈一鸣的眼中无疑就是一种默认。
于是,他努力克制着情绪,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令人厌恶的怨妇,自嘲似的说道:“这些事你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跟我提过?你是觉得我会跟你吵、跟你闹,还是觉得……根本没那个必要?”
说到这儿,陈一鸣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一双水汪汪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的人,生怕错过了他脸上任何一丝微小的表情,一字一句地问道:“井然,你有想过我们的未来吗?”
“我……”
井然想过自己的未来,也想过陈一鸣的未来,可唯独没有想过他们两个人的未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现在回头想想,或许从周教授第一次暗示自己很可能有机会被学校破格保送去意大利学习的那一刻起,在他的潜意识里就已经为彼此的这段关系宣判了死刑。
尽管和陈一鸣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太长,但井然心里明白,对于感情,他有着超乎常人的认真,他要的是守护,是责任,是一生一世,然而这些承诺自己却没有办法给到他。
好可惜啊,明明他们还有好多事情没有一起做过,没有一起去蔚蓝的大海里潜过水,没有一起去山顶上看过一次日出,没有在冰天雪地的北方肆无忌惮地相互依偎、拥抱,没有在绚烂的烟花下许下一个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愿。
可即使再怎么遗憾,好像也无法改变些什么。
“那我可以这么理解吗,你其实只是想和我谈一场恋爱,并不想参与我的人生,也不想让我参与你的人生。”
星月黯淡的夜色中,陈一鸣倔强地将自己的后背绷得笔直,长长的影子落在灰白的水泥地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单薄和寂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感觉自己的每一口呼吸都将心脏撕扯得生疼,直到听见井然闷声说出那句“对不起”,他才终于看清了自己在这场年轻的游戏中究竟输的有多么地彻底。
伸手挠了挠微湿的眼角,陈一鸣勉强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将最后的尊严牢牢握在手中。
转身前,他喃喃地对着井然说道:“算了,我们……就这样吧。”
分手对于陈一鸣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每天早上一睁开眼,手机里头不会再有那条和自己互道早安的短信,意味着在傍晚的篮球场外,没有人会隔着围栏满是嫌弃地给他递上一瓶一点儿也不冰的饮料,意味着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都少了那一个身影,和自己分享每一天的喜怒哀乐。
除了这些,太阳依旧照常升起,地球也不会因为谁而停止转动。
忙忙碌碌中,陈一鸣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毕业答辩,并作为优秀学生的代表,在毕业典礼上给母校送上了最诚挚的感谢与祝福。
随着台上最后一名同学顺利地完成了拨穗礼,陈一鸣他们这届学生终于正式结束了自己为期四年的大学生涯。很快,这些年轻的生命就要启程奔赴各自的战场,继续披荆斩棘,因此在临行前,自然少不了和相熟的同学和好友们吃上一顿散伙饭。
陈一鸣在大学里是出了名的人缘好,除了自已班级和学院安排的聚餐以外,像什么篮球队啊,学生会啊,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打电话过来邀约,搞得他常常是宿醉未醒,就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赶去下一个饭局。
看到他这个样子,猪小白连夜退了第二天回老家的火车票,一边照顾他,一边骂骂咧咧地说道:“陈一鸣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那些人里头你有几个是叫得出名字的,犯得着这样拼了命地往死里喝吗?”
彼时,陈一鸣刚从厕所里吐过一回出来,整个人都虚得很,要不是有人在一旁将他大半个身子用力撑住,估计下一秒就要跟地板来一个亲密接触,喉咙口更是火辣辣地疼,叫他不由地弯下腰捂着胸口猛地咳嗽了两下,眼角处霎时便落下了两道深浅不一的泪痕。
缓了好一阵,陈一鸣才慢慢抬起头,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这不是......这样喝酒......不花钱嘛......”
就算猪小白平时再怎么神经大条,如今也看得出陈一鸣的状态有些不对劲,于是皱着眉,一脸凝重地问他:“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陈一鸣似乎没怎么听清他的话,眯着眼睛茫然地在原地楞了很久,接着忽然咧开嘴,傻里傻气地笑了两声,大声否认道:“没有啊,什么事都没有!嘿嘿!”
“那你前几天在饭店的包厢里干嘛抱着咱们班长死活不肯撒手,还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了,从来没看见过你那个样子,发酒疯也不带这么真情实感的吧。”
猪小白的话不禁让陈一鸣回想起自己之前的失态,便抬起双手往脸上使劲地搓了几下,勉强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人一旦告别了,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他的回答乍一听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因此猪小白也不打算再继续纠结下去,自顾自地对他说道:“你呀,最好是没事!我跟你说,明天一早我就找人来帮你搬家,再和学校里那帮人这么没日没夜地混下去,你的小弱缺身体还要不要了。”
“我......我想再等两天。”
此话一出,连陈一鸣自己都吓了跳。是啊,他究竟还在等些什么呢?是在沙漠里等一场雪,还是在飞机场里等一艘船?
幸好这时他身边还有一个脑子清醒的人,干脆利落地掐灭了这些毫无意义的妄念:“等等等,等什么等,这事没得商量!你要是有种敢反对的话,我现在就去打电话给叔叔和阿姨,看他们怎么治你。”
陈一鸣一听,立马乖乖地认怂道:“别,猪小白,你丫的就是我祖宗。”
“哎,这可是你自己上赶着认的啊,我可没逼你。”猪小白也不惯着他,甩手就将他重重地往床铺上一推,居高临下地指着他说道:“我现在命令你,立刻、马上给我闭上眼睛,睡觉!”
说完,猪小白啪得将寝室里的灯一关,陈一鸣眼前顿时就变得漆黑一片。
然而,越是在黑暗的环境中,他的意识反而愈发地清明,眼前走马灯似的浮现出这些年在校园里走过的角角落落,他知道,这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陈一鸣已经通过了为期三个月的试用期,正式成为了才金公司策划部的一员。
这天,他刚走出地铁口,就听到自己放在西装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一看来电人的名字,陈一鸣赶紧按下了接听键:“喂,妈?”
“鸣鸣啊,下班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熟悉的问候声,让陈一鸣在外奔波了一整天的疲惫感瞬间就消减了大半,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答道:“还没呢,刚从客户那里回来。明天有个报告赶着要交,所以现在得回单位加个班。”
陈妈妈闻言,立马心疼地叹了一口气:“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但也别太辛苦了。如果留在上海太累的话,不如就回老家来……”
“妈,我们说好了不谈这个的。”
“好好好,妈妈错了,妈妈不说了。”知道自己的儿子向来是个有主意的,陈妈妈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话锋一转,接着道:“你爸前几天去外地出差,带回来好些个当地的土特产,我们俩一下子也吃不完,就想着也给你寄点过来。你待会记得把你出租房的详细地址给我发一下啊。”
“不用了吧,妈,马上国庆假期我不就要回来了嘛。”
“哎呀,你不懂,那都是些刚从地里现摘下来的新鲜瓜果,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眼看着此时大街上人来人往的,陈一鸣实在不好意思在电话里一直和她推脱来推脱去的,便无奈地妥协道:“那......行吧。”
接下来,陈妈妈又照例嘱咐了一大堆要他好好照顾自己的话,陈一鸣都耐着性子一一应了。然后,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些什么,急急忙忙说道:“哦对了,儿子,今天家里收到了一封写着你名字的邮件,看起来好像是从你学校那边寄过来的,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妈妈这次也一并给你打包带过来吧,万一你工作上用的着呢。”
从学校寄过来的邮件?
陈一鸣心下觉得奇怪,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到底会是个什么东西,于是就顺口“嗯”了一声,道:“知道了,你和爸爸平时也要多注意身体,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放心吧,儿子。”
两天后,当休息在家的陈一鸣开门收到快递员送上来的整整两大箱纸盒时,这才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作来自父母的“满满”的爱。
只见他撸起袖子,忙里忙外地折腾了近大半个小时,才终于将所有东西都一样一样地塞进了自家那只原本如同摆设的冰箱里。
浑身的电量耗尽之后,陈一鸣顺势往沙发上一瘫,随即摆出一副“天塌下来都不能阻止我躺平”的姿态来,只可惜狭小的二人座上根本放不下他的长手长脚,没过一会儿他便让难受得坐了起来。
伸手捶了捶略显酸胀的老腰,陈一鸣的余光不经意地瞥到了刚刚被自己随手丢在桌子上的那只快递信封,于是起身上前,三两下便将它拆了开来。
信封里是一张手绘的平面设计图。
他曾说过想在30岁之前,在上海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面积不用太大,小小的反而更显温馨。装修的风格可以选择井然偏爱的那种极简风,但墙面一定要涂成他喜欢的暖色调,这样住起来才会有家的感觉。
“我要在客厅里买一台铺满整面墙的大电视,到时候无论看电影或者打游戏应该都会很爽。阳台上呢最好能做一扇大大的落地窗,以后我就可以一边打拳,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对了,书房里记得帮我挑一张舒服的躺椅啊,你知道的,我这人随时需要‘劳逸结合’……”
死去的回忆再一次涌上心头,陈一鸣的手指无声地从图纸上各种细节处悄悄划过,耳边仿佛依稀还能够听见那人温柔地对自己说:“抱歉,只能以这种方式完成你的心愿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堪堪停在了角落里那两个隽秀的小字上,上面一笔一画地写着:保重。
不“再见”,也,再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