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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豪活动:匿名】异乡人的春之遥

2021-11-15 10:50 作者:Hr-Endymion  | 我要投稿

一、

 

开考铃声响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陈春仍然看着题卡头上的一片空白,犹犹豫豫地下不去手。向周围望去,考生们正争分夺秒、绞尽脑汁的答题,比他年轻的监考员疑惑地盯着他,他叹了口气,空留下报名号和住籍

 

题目相当的熟悉,这些都是他父亲活着的时候曾无数次教导过他的。

 

陈春的父亲是位高中教师。他是撒马尔罕三韩城最好的高中老师,二战后他来到了钦察在中亚的三韩人孤苦无依,他主动请缨来教钦察语。

 

陈春的父亲被整肃队抓走前,在当地是算是号人物,出生无论贵贱,年龄不分长幼,都来他这里听讲。每天教室里都是座无虚席,窗外屋内占满了人,后来他看不下去,直接把讲桌送进了广场上。陈春的父亲也是什么都会,从星星谈到月亮,从月亮谈到太阳,从天上讲到地上,从东方讲到西方,这世间的知识仿佛没有他不知道,也没有他讲不清楚的。

 

当时地的大学都要学生,从陈春父亲这里考走的数不胜数,渐渐地感谢信和合照便铺满了墙面,陈春母亲嫌碍事,便全收进了箱子里,就算这样,也还是挤满了好几个箱子,不过陈春父亲倒是没被这些功名干扰,仍然穿着反复修补的衣服。天热了就撸起袖子,天冷了就套上手套,陈春母亲总是心疼他,让他适当休息休息,他却只是憨憨地笑着。

 

“不累不累,为自家人培养人才,咱们应该干的事!”

 

连陈春父亲被抓走时,都是在广场的讲台上。隔壁开革叔叔说,当时车上下来了一群穿着军装的钦察腰间别着枪,手里拿着训导棒,就把他父亲抓走了。

 

当时陈春还以为父亲要出了,被钦察中央找去调遣工作,后来城里贴了告示,他才知道父亲宣传了本族始祖檀君的思想,被定为蛊惑罪。

 

写着写着他就迷了眼,便停下了笔,不知不觉间第一页卷子已经铺满了字迹,那之中渗透着的是父亲的笑貌,亲切又让他觉得恐惧,他总是忘不掉父亲被抓走的那些日子。

 

二、

 

父亲被抓走的那些日子,家里冷清了不少,母亲的眉头总是舒展不开,干活也没力气,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天,后来陈春才知道母亲在哭,只是母亲每次都是缓到眼睛恢复正常才肯下床。

 

几个月后,父亲被送回了家里,只是那时候他已经被打断了脊柱,家里没钱,买不起药,就请巫婆巫婆是在半夜点着灯来的他家,当时的身上有几道疤,陈春没敢问,巫婆摸着父亲的手腕看了半天,然后说要用烧蜥蜴和蝎子一起磨成灰的土方子给父亲治病,但父亲圆瞪起眼坚持不吃,巫婆摇了摇头,说命数已尽。

 

开革叔叔说整肃队不想沾脏水,便把父亲交给了当地的粟特人,粟特人对他实行石刑,父亲被石头砸昏了还没死透,便当地的三韩人抢了回来当时粟特人用麻布裹着他,悬在礼拜广场前,当地人身上覆着长袍,高举拳头,每个拳头里都攥着大小不一的石块儿。

 

去营救的三韩人在最外围被堵着,那些粟特人大喊着:“你们要玷污我们的土地!

 

你们吃狗肉!

 

你们颧骨高!

 

“打倒肮脏的三韩猪!打倒檀猪分子!

 

然后那些长袍便抡着石头砸向了他,直到人群蜂拥而上,用钢管,用木板抽他的身体,打他的头,陈春的父亲到昏过去前都一声没吭。

 

陈春问开革叔叔:“叔,那些钦察都是谁?”他想去问问那些人,他的父亲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从来没看过他的父亲有那些公告板上陈述的罪行,那些所谓的蛊惑人心是荒唐,父亲被抓走的前一天晚上都在为来到他家里的学生讲题。

 

“哪有人敢知道他们是谁?只知道他们指使粟特人,向你的父亲扔石头......唉!都是哪跟哪儿啊,现在这个世道,能保全自己就是万幸啦,哪能再有回家的念想!”

 

不知道名字的人们肆意宣发着自己的恶意,夺走异己的性命,在陈春脑海里留下深深的烙印,直到现在都无法忘怀。

 

陈春的父亲在卧床的第三天晚上走了,走之前始终瞪着眼睛,也什么都没说出来。

 

三、

 

陈春翻到卷子的最后一页,是一篇议论作文,题目叫《知识是祸乱的根源”吗?》。

 

“你们为什么要抓我的父亲?为什么要让我们去劳动改造!”

 

知识是祸乱的根源!”

 

那些穿着军装,别着刺眼金胸章的人是在父亲下葬后的第七天来到他家的,当时他在做功课,母亲在做饭,陈春还记得母亲做的是高粱粥,母亲的手艺很好,总是能把一碗剌嗓子的高粱炖煮的有滋有味,虽然仍然让嗓子不舒服,但回味起来却让人觉得温暖。

 

他们闯进他的家里,手里挥舞着训导棒,将装满了师生合照的箱子砸的粉碎,照片和感谢信落了一地,杂乱无比。他们像是陈春在书里看到西方的神灵宣读罪行样,手掌一挥,将陈春和母亲判为了檀君分子的包庇者,要受到劳改的惩罚。

 

母亲扑上前,请求他们不要带走陈春,他们却蛮横地将母亲推开,还拿训导棒抽她的脸,高粱粥掀了一地。这时候一个学生冲了出来,将他们分开,把陈春和母亲护在身后,陈春依稀记得那张随和温柔的脸庞是属于父亲被抓走前一夜来请教的学生的。

 

朴租庆!你这是做什么!”陈春的母亲喊道。

 

“你们太过分了,他们只是妇女和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们?”

 

“知识反动的根源,他爸是臭名昭著的檀君分子,他们没有揭发,为什么不举报?!”

 

“他们从来没有讨论过那些事情!”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也是受到檀君分子的鼓吹了?”

 

随后黑军装一拥而上,将朴租推倒在地,人们打他,踢他,血流不止,鲜血淌了一地,沾湿了陈春的鞋底,母亲哭泣着,抱着他蹲在墙角,他则捂住自己的眼睛,不敢去看父亲的学生被殴打的画面。

 

朴租被带走了,据当时的人说他被打的半身不遂,最后落得个下落不明。陈春和母亲最后还是被带走了,他们的家被那些黑军装贴上了封条,成了杀鸡儆猴的典范。

 

陈春和母亲被送到了炼钢厂,母亲在漫漫长路上便撒手人寰,留下了陈春一个人。

 

炼钢厂的生活不能用无趣形容,是乏味的很,寂寞孤独是能把人折磨疯魔的疾病。于是陈春开始写诗,在废弃的资料上写诗,一排一排,拥挤又工整的字,写在废纸的角落。他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位诗人,一位愤世嫉俗的诗人,他会写去国怀乡的大诗,也会偶尔心情舒畅而闲赋些打油诗。

 

但这些诗都有一个特点,就是他们都没有署名,陈春把自己的名字藏在诗句中,藏得很深,没人知道是他写的,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他写的。他把写满诗的废纸藏在自己房间的床毯下,积攒的多了就扔到炼钢炉里烧掉。

 

妻子霞便是和他这么相遇的,是当时的知识分子,也是被批成檀君倾向进来劳改,不过她和陈春的工作不大相同,霞管的是文本数据,而陈春只是普通的技工。

 

正常陈春都会挑没人的时候偷偷烧诗,谁知这次霞在他身后跟着,还捡起来一张他遗落在地上的废纸仔细地看了起来。

 

“你偷偷摸摸地在这边做什么呢?我都看见你好几次了......”她一遍翻看着那张纸,一边说。

 

陈春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在炼钢厂这几年,他守规守矩,看遍了被整肃的人的凄惨模样,他不想受到那些牢狱之苦,他只想好好地活着,苟活,他只能忍气吞声。

 

“只想活着”。这是他脑海中唯一的想法,膝盖疲软,差点儿跪下来求面前的女孩儿放过他一马,不要揭发他做这些事情。

 

结果她却把废纸递给了陈春,赞许地点了点头,开口道:“这篇诗写的好棒,可是为什么不署上你的名字呢?难不成这个谜底是你的名字?陈春?”

 

那句诗是“尘难东昧佛陀耳,日栖大同两世天”。这是一句字谜,耳东陈,大二日春。

 

刘霞不会写诗,但会读诗,懂得陈春诗中的内容和含义,他们就像是人的左右手,缺一不可。后来他们的朋友都说他们在一起是天作之合。

 

陈春不愿对他人敞开心扉,人人在他的心中都不可信,都是会揭发他人的恶魔,除了刘霞。后来他们在灰暗的炼钢厂里成立了一个隐秘的学术研讨会,工作闲暇之余会聊一些文学作品和外面传进来的进步思想,小团体从最开始的两人变成了后来的四五人。

 

那天,小团体中的一个人名叫王,因为私藏书籍被发现,被黑军装领到了大堂,当众打了三个大板,鼻血躺了一身,他没有其他的衣服,只能穿着沾满血迹的衣裳,第二天王又因为穿奇装异服被打了五板。刘霞和陈春着饭去他的房间看他,他却没什么心情吃饭,但是神色却是相当的激动,看着他们。

 

“你们知道前些日子钦察大学招收三韩人了吗?据说钦察统一考试也要开放了,我要上大学,等我劳改完我就去考试,不能再受这个窝囊气了。让他们看看到底知识是不是反动的根源!”

 

刘霞笑着回应,陈春却只是转头透过墙上的坑洞望着外面。

 

四、

 

开放苏联统一考试是陈春两个月前才知道的,他嘴上是不敢参加,他怕再走父亲的老路,谁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他只是想好好活着,只要能活着什么都好,可他却仍然在看书,他翻出了十年前父亲的书本,上面的字迹烙印在他的脑海里,多久都不会忘记。

 

尽管他已接近而立之年。

 

,你去考试吧。”从镇上回到家里,妻子刘霞跟他说。

 

“霞......我怎么敢呢,万一,万一他们又像曾经那样出尔反尔......唉......”扶着水杯叹了一口气,腰板都塌下去半米,这样还怎么撑起这个家。

 

“霞,好不容易有一个家,就好好活着吧,我现在也只有好好活着这一个奢求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然你以后有啥打算?混哪口饭吃?”刘霞注视着陈春的双眼,虽然犀利,但却又别样的温柔,他们无数次这么对视过。

 

“曾经我是想考试,当一个学者,但现在我只要能活着就好了,打打工,出点儿苦力,赚点儿钱能养活日子......也就不错了。”

 

“王也要去考试了。”刘霞叹了口气,若无其事地说着。

 

“霞,我们还有一个未降生的孩子,我就算不为自己而活,也要为你,为孩子而活,我不能让你没有丈夫,也不能让我们的孩子没有父亲。”

 

,什么是活着?”霞的话打的他大脑一激灵,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看着水杯中自己的倒影,刘霞看着窗外,继续说道:“,还记得你曾经跟我一起读过一本书,那是弗雷德里希的书......里面有一句话叫'Was mich nicht umbringt, macht mich stärker.',你还记得吗?”

 

“那些摧不垮我的,只会让我更强大。”陈春在嘴里念着。

 

,活着不在于苟存,活着在于走出自己的路,属于你自己的路。”

 

陈春看着刘霞,眼中噙满了泪水。

 

“去考试吧,交考卷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文章早已写罢,陈春收笔,周围的人仍在奋笔疾书。大雪盖在屋檐上,雾凇在考场内留下斑驳的阴影,风呼啸,吹得窗子吱呀作响。陈春看着墙上的时钟,还剩下一会儿的时间,犹豫着,在姓名栏写下了两个字。

 

陈冬。

 

那就交一张不存在,匿名的试卷吧,他刚想起身,忽然看到作文里,自己刚刚写的话。

 

活着不在于苟存,活着在于走出自己的路。那是妻子留给他的话,这四十多天他始终没能释怀。活着,就该有着轰轰烈烈的活法,不再忍气吞声,去追求,一往无前。

 

他按捺下了交卷的心情,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写下的“陈冬”。深呼吸,伏在桌子上,拿起笔,在姓名栏勾勾画画,将“冬”,改成了“春”。

 

陈春。

 

改罢,他终于再度望向窗外,风轻柔,吹散了蒙在窗上的薄雪,光暖洋洋地,穿透朦胧的雾凇,洒在屋子里,镀上一层金辉。

 

铃声响起,考试卷上交完,前面的人转过头,陈春发现那人正是王智

 

“哟,你也来了?”

 

“嗯!”他用力地点点头,内心的情感难以言表。

 

走在阳光洒满、银装素裹的康庄大道,陈春从没觉得自己站着这么直,走路的步伐迈得这么大,阳光沐浴在他的身上,仿佛洗去了他所有的过去,所有的阴霾,他仿佛看见了家里正在做饭的妻子,仿佛看见了他未降生的在阳光下嬉戏打闹的孩子。

 

从黑夜迈向黎明,从冬天迈向春天。

 

雪铺满枝头,又落在地上。泥土之下,生机盎然,初生的新芽钻透了障碍,展露出一抹鲜艳、诱人的嫩绿,屹立在风雪中,它正悄然预示着春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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