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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宝玉梳头

2023-02-27 19:47 作者:深海少女有点甜  | 我要投稿

(文章转载自蒋勋《微尘众:红楼梦小人物1》,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红楼梦》第二十一回有一个极美丽的画面,一般人或许不容易注意到,或者看到了不以为重要,因此常想挑出来与人共读。


       这一段没有讲大事,正在过年,史湘云来到贾家,多了一个玩伴,大家都开心。


        史湘云就住在黛玉房里,姐妹淘大概晚上聊天聊晚了,第二天迟睡赖床。宝玉一大早就过来,看丫鬟不在,直接就进到卧房,黛玉、湘云都还熟睡在床上。



        贾宝玉“披衣靸鞋”,靸鞋是把鞋子当拖鞋穿,脚后跟没有踩进鞋去。宝玉的样子有一点儿懒散随意,他跟黛玉、湘云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甚至一起睡在碧纱橱里,睡在一个枕头上,两小无猜。宝玉渐渐大了,大家都提醒他男女有别。黛玉、湘云也觉得长大了。应该有相处的分寸。


        然而宝玉在书中有不可悔改的脾性,他爱跟姐姐妹妹挤在一起,他不顾世俗的议论,他不想接受成人世界的规矩,或者,归根究底,宝玉拒绝长大,他要永远停留在童年,可以跟姐姐妹妹没有男女之防,可以天长地久,永远相亲相爱。



        第二十一回宝玉到黛玉房中的种种举动,明显透露了他特殊的潜意识,不愿意长大、不愿意与童年玩伴生疏的个性。


        宝玉一大早去找黛玉、湘云,直接就进了卧房,下面是他看到两个女生尚在沉睡的样子:


        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一幅桃红绸被只齐胸盖着,衬着那一弯雪白的膀子,摆在被外,上面明显着两个金镯子。



        这是《红楼梦》书中极美的画面,少女的春睡。春天的早晨,生命美好的青春,桃红杏红,色彩也如此明亮喜气。两个人连睡觉也看出个性,黛玉安稳严密,湘云洒脱,不拘小节,赤裸的臂膀也露在被子外面。


        宝玉叹口气,暗笑湘云连睡觉也不老实,怕她着凉,就轻轻替她盖上被子。



        一个十四岁上下的少年,宝玉眷恋着这儿时的体温,没有男女性别之分,也没有亲疏尊卑,人可以如此靠近,大概这就是前世的缘分了吧。


       黛玉被惊醒了,知道是宝玉,就说:"这早晚就跑过来做什么?”就命令他先出去,她们才好起身。



        这是少年一大早闯入女生宿舍去了,在今天也还不妥,但是作者写宝玉心境一清如水,没有是非沾惹。


       黛玉、湘云起来,穿了衣服,梳头,洗脸,丫头紫鹃、翠缕服侍梳洗。梳洗完毕,翠缕要把洗剩的水倒掉。宝玉做了奇怪的举动。他要翠缕不要倒水,他要用这剩的水洗脸。作者特别强调,紫鹃拿了香肥皂,宝玉却说:不用了,这盆里的就不少了。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究竟在眷恋什么?黛玉、湘云洗过脸的水。留着她们身上的体温,水中有她们用过的香肥皂的气味。少年宝玉记忆着所有人世间的温度气味,不克自拔。他被父亲毒打,因为改不掉这恋物的习性,他被世俗鄙夷,因为如此深情于一生相处过的儿时玩伴。


        宝玉是拒绝长大的孩子,拒绝世俗,拒绝成人的世界。



       《红楼梦》的许多细节,可能才是主题,大事为“假”,小事中处处都是“真”。


        一旁看着宝玉洗脸的丫头翠缕,就撇嘴嘲笑他:“还是这个毛病儿。


        是的,宝玉有“毛病”,世俗无法了解的“毛病”,这“毛病”使他“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不懂宝玉的“荒唐”,看不懂《红楼梦》。不知“荒唐”,不懂“辛酸”,都与《红楼梦》无缘。


        下面是宝玉另一个荒唐的事,他央求湘云替他梳头。


        “好妹妹,替我梳上头吧。


        湘云道:“这可不能了。


      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


        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



        湘云“忘掉”,是因为长大了,男女有别。宝玉任性,他的身体上留着所有这些儿时姐妹的记忆,他拒绝忘掉。


        宝玉不断央求,湘云拗不过,“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



        “扶”这一字用到如此动人,生命里没有比“触觉”更深的记忆吧。“触觉”如此私密,却也如此亲密,无法与人分享。


        宝玉忘神在梳头的触觉记忆里了。


        记得第一次读到宝玉梳头这一段,十分赞叹当年一个青少年发型的讲究。近日重读,还是觉得现今少年的头发挑染、玉米须头,其实都远不如宝玉当年梳头的讲究。



        平日在家,宝玉不戴冠,“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一条一条小辫子,全部归拢到头顶心,编成一条大辫子,用红绳子系紧。然后从发顶到辫子尾端,一排四颗珍珠,最尾端还有黄金的坠脚。


        这样的发型设计其实可以供今天的设计师参考,恐怕一般人也没有工夫如此煞费周章去搞一个青少年的头。



       《红楼梦》的迷人,常在这些细节中,作者不是有亲身经历,绝不可能写到如此真切。许多人一定会着迷于书中种种繁华,金镶玉砌,辉煌夺目,然而作者在写的时候,种种繁华都已不再,因此,鲁迅说得好——“悲凉之雾,遍布华林。


        作者是在回忆,回忆中一切都还在眼前,桃红杏红的色彩,雪白臂膀上的金镯子,洗过脸的水还有余温,水中浮动香肥皂的气味。而那扶着头,一次一次梳篦的触觉,从头顶麻到全身。



        宝玉的往事是视觉、嗅觉、触觉、听觉、味觉的全面记忆。让人想起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的《追忆似水年华》(À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封面:



截图来源于1989北影版《红楼梦》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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