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石犬(中)
四
“马马虎虎吧。”福克雷船长挥动了几下新装上的金属手臂。
“马马虎虎?”特兰蒂尼昂博士听上去像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伙计,这叫手艺精湛,堪称完美。你很可能到哪儿都见不到这种水平了。当然,除非你见到类似的手术,还是我亲自动刀。”
我们的穿梭机还停在各各他山上,没有起飞。穿梭机是个扁平、流线型的圆柱体,降落时屁股着地,四周延伸出八个帐篷泡:六个供探险队员私人使用,一个公用,还有一个是医务室,里面装满特兰蒂尼昂博士所需的各种设备。令人惊讶,或者说令我惊讶的是——我承认我在此方面的知识有些匮乏,因而不太熟悉情况——穿梭机的制造系统竟然可以生产出特兰蒂尼昂博士需要的各种控制元件。拿任何标准来衡量,他使用的手术器材都堪称一流。这些闪闪发光的半知觉工具与他配合时心领神会,天衣无缝。
“比起这个,我倒宁愿你把我原来的手臂装回去。”福克雷船长说。他还在习惯他簇新的金属手臂,不停地张开合拢手掌。
“那再容易不过了,那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手术,简直有辱我的身份,”特兰蒂尼昂博士说,“适应一只新的金属手臂只需要几个小时。如果你不想这样,我还可以叫你的断臂重新长出来,原理很简单,干细胞操纵而已。但有什么好处呢?下次遇到惩罚,你很可能又会失去手臂。现在呢,大不了损失一个机器零件,你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受了伤。”
“做这种手术对你来说是种享受,对不对?”赫兹问。
“我要是否认就是在说谎,”特兰蒂尼昂博士说,“要是你被剥夺了权利,像我那样长时间没有志愿者用来做实验品,你也会无比享受这些命运带来的小小的练习机会。”
赫兹心领神会地点头。我记得大家初次见面时,她根本不知道特兰蒂尼昂博士是谁,但她很快就对他有所了解了。“这只不过是开头而已,不光是一只手臂,好戏还在后面,对不对?那次在柴尔德家见面之后,我查了你的资料,特兰蒂尼昂博士。你的很多实验记录,因为过于骇人,当局还没有解禁,我溜进去看过了。你可真是全身心投入啊。有些受害者资料我看了都睡不着觉。”
我心想,可她最后还是选择加入这个探险队了。显然柴尔德的重金利诱可以抵消她对与特兰蒂尼昂博士共处一室的顾虑。不过那些实验记录让我心生好奇。公开的资料已经包括许多骇人行径,足够让人噩梦连连。如果还有不能公开的恐怖暴行,那真是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是真的吗?”我问,“还有更厉害的暴行?”
“看你怎么说了,”特兰蒂尼昂博士回答,“我的一些活体实验手段,确实比大众知道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这是你想表达的意思的话。但我有没有接近我认为的真正极限呢?没有。我一直受到各种束缚。”
“那你现在大概可以大胆干了吧。”我说。
他那僵硬的银色面具转过来扫视大家。“也许吧。你们可以认真考虑我接下来的建议。我可以干净利落地通过外科手术切除你们的四肢,不用担心感染或其他并发症。切除下来的四肢进行低温储藏,然后我可以给你们装上义肢系统,直到我们完成眼前的任务。”
“谢谢……”我朝其他人看了一眼。“不过我想我们都会谢绝你的这番好意,特兰蒂尼昂博士。”
特兰蒂尼昂博士大方地伸出双手。“如果你们想再考虑一下,那本人随时听候各位差遣。”
***
回血尖塔之前,我们在穿梭机里待了一整天。我已经累得不行了,但好不容易睡着后又是各种梦境,与进出休眠状态的过渡期里柴尔德给我们植入的那些梦境大同小异。我醒来后感觉自己被耍了,愤怒地去找他算账。
这时我注意到我的手腕有点异常,我隐约看到皮肤下面埋着一块长方形的黑色硬物。我转动手腕,端详着这个黑色硬物,敏锐且奇怪地意识到它的直线性质[19]。我环顾四周,对环境里的各种形状也产生了同样的内在意识。我不知道皮肤下的黑色硬物和我不正常的反应,哪个更让我不安。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穿梭机的公用帐篷泡,伸出手腕给柴尔德看。塞莉斯泰因也坐在那里。
柴尔德还没机会说话,她就先开口说:“你也有一个啊。”她给我看埋在她皮肤下的黑色硬物,其形状与我的类似。它与公用帐篷泡里的各种物体的形状存在某种关系,如果一定要用语言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它仿佛跟周遭环境押韵。
“嗯,理查德?”她又叫了一声。
“我感觉有点奇怪。”
“都是柴尔德搞的鬼,是他埋的。对不对,你这个老骗子?”
“拿出来很容易。”他一脸无辜地说,“趁你们熟睡的时候埋进这些装置比较保险,我们没有必要浪费更多时间。”
“不光是皮肤下这东西的事,”我说,“不管它是什么东西。”
“它能让我们保持清醒。”塞莉斯泰因说,她的怒气显而易见。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奇怪过,看着她说话时脸庞变形的样子,我甚至能完全弄清她皮肤下的肌肉和骨骼如何移动。
“清醒?”我有点迷惑。
“这是个……分流器之类的东西,”她说,“据说超太空人经常用这东西。它能从血液中吸走疲劳毒素,再把其他化学物质输入血液,打断大脑的正常睡眠周期。有了这东西,即使你几周不睡觉,也几乎不会有任何副作用。”
我勉强地笑了笑,以此掩盖自己的委屈。“几乎不会,我担心的就是这几个字。”
“我也是。”她愤怒地瞪着柴尔德。“虽然我憎恨这个家伙,未经我同意就做这种事,但我还是得承认这么做也有一定道理。”
我又摸了摸手腕上那块突起的地方。“我估计这是特兰蒂尼昂博士的手艺?”
“你应该感到幸运,他没趁机砍掉你的四肢。”
柴尔德打断了她:“是我叫他安装这些分流器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还是可以小睡片刻。但如果我们需要保持清醒,那这些分流器就很有用了。没有其他问题了。”
“还有其他问题……”我略带迟疑地说。我看了眼塞莉斯泰因,想知道她是不是有同样感觉。“醒来之后,我……看东西感觉不一样了。我老是看到以前从未注意到的各种形状。你到底搞了什么把戏,柴尔德?”
“就像我刚才说的,取出来很容易,没什么永久性的东西。只是药机注剂而已——”
我试图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什么类型的药机注剂?”
“神经调节剂。”他抬起一只手,好像怕我打他一样,我看到他手腕上也有同样的黑色硬物。“你的大脑里已经充满了民主派的植入物和细胞机器,理查德,我做的只是在现有基础上添砖加瓦而已,用不着大惊小怪。”
“他在放什么狗屁?”赫兹站在门口说,她几秒钟前刚到。“我醒来后就头晕眼花,跟这有关吗?”
“很可能。”我松了口气,至少我没变成疯子。“我猜,是不是数学造诣和空间意识增强了?”
“要是你那么形容的话,差不多就是了。到处看到各种形状,老是想着怎么把它们合在一起……”
赫兹转身面对柴尔德。虽然身材娇小,但她很有杀伤力。“你还有什么要招供,快说。”
柴尔德说话时非常冷静。“通过手腕里的分流器,我把神经调节剂送到你们的大脑里。这些神经调节剂还没有对你们的神经结构进行根本性重组,只是抑制或加强大脑的某些功能。粗略地说,其效果就是加强你们的空间能力,但其他不怎么重要的功能就要打点折扣。这就相当于让你们可以窥见塞莉斯泰因的认知领域。”塞莉斯泰因刚想开口说话,他便抬手阻止了她。“只是窥见而已,但我想,鉴于血尖塔抛给我们的各种难题,你们都会同意这种做法。这些神经调节剂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补偿我们的短处,帮我们解决难题。”
“你的意思是你把我们一夜之间都变成了数学天才?”
“笼统地说,对。”
“那倒是很有用。”赫兹说。
“有用?”
“对啊,当我把你那根东西割下来切成几段时,你可以试着再拼凑起来。”
赫兹扑向他。
“赫兹,我——”
“住手,”我打圆场说,“柴尔德擅自这么做是有错,但是,考虑到我们目前的处境,这个主意确实有点道理。”
“你到底帮谁?”赫兹退后几步,一副义愤填膺的神态。
“我谁都不帮,”我说,“我只想尽力打败血尖塔。”
赫兹瞟了一眼塞莉斯泰因。“好吧,这次算了。下不为例,不然的话……”
很显然,赫兹已经跟我一样得出结论了,即鉴于我们面临的血尖塔给出的难题,我们最好还是接受这些机器的帮助,而不是要求把它们从我们体内清除出去。
但有一个问题一直让我耿耿于怀。
在机器入侵我大脑之前,我也会这么心甘情愿地欢迎它们吗,还是说它们已经在影响我的决定了?
我一头雾水。
但我决定以后再操心这个问题。
五
“三个小时,”柴尔德兴高采烈地说,“我们第一次到达这里用了十九个小时。这很能说明问题,对不对?”
“是啊,”赫兹嘲笑道,“如果我们能事先知道答案,那这些不过是小菜一碟。”
我们站在塞莉斯泰因上次犯错的那扇门边。她刚刚按下那个代表正确答案的拓扑图形,门就滑开了,现在前面是我们尚未进入过的密室。从现在开始,我们又要面对新的难题了,不再像温习旧课那样简单。血尖塔的兴趣似乎在于探查我们的理解力极限,而不是简单地要我们解决同一基本问题的不同排列组合。
它想要摧垮我们,而不是拖垮我们。
我越来越倾向于视其为具有情感模式的外星生物,它好奇且富有耐心,但发作起来又凶残无比。
“里面什么情况?”福克雷船长问。
赫兹率先进去查看了。
“照我看,这他妈又是一道难题。”
“形容一下。”
“一大堆奇形怪状的图形,像狗屎一样。”她沉默了几秒钟。“没错,又是四维空间的图形。塞莉斯泰因——你来看一眼?我知道你好这一口。”
“难题的性质是什么,你能不能看出点线索?”塞莉斯泰因问。
“我的天,我不知道。我觉得跟方向缩放有关……”
“拓扑变形。”塞莉斯泰因喃喃自语着,走进了密室。
她们站在门框前商讨了一两分钟,好像一对敏锐的艺术评论家。
不久前,赫兹和塞莉斯泰因可谓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现在看到她这副数学天才般的模样,实在让人吃惊。柴尔德放进我们大脑的机器提高了所有人的数学能力(特兰蒂尼昂博士可能除外,我怀疑他自己没有接受这个改造),效果却因人而异。我的数学才华是澎湃型的,就像对药物上瘾的诗人突然涌现一阵阵浪潮般的灵感。福克雷船长则是算术能力大为进步,不管数目多大,他只要看一眼就能算出结果。
赫兹的变化最为显著,连柴尔德都大吃一惊。我们刚才重新进入血尖塔时,我敢肯定她根据直觉就能得出答案,而不是靠第一次留下的记忆。现在,我们面临连塞莉斯泰因都觉得棘手的难题,赫兹仍然可以察觉问题的实质,尽管她无法用数学术语来表述细节。
还有,虽然她看不出正确答案,但她可以至少排除一两个错误答案。
“赫兹没说错,”塞莉斯泰因最后说,“这是拓扑变形,对实体形状进行的拉伸操作。”
我们再次看到四维格子阴影的投影。右侧门框上是同一物体通过拉伸等方式扭曲之后的阴影。我们的任务是找到那个还牵涉到切变的阴影。
塞莉斯泰因花了一个小时才确定她找到了正确答案。赫兹和我试图理解她的论证过程,但力不从心,赫兹和我只能弄明白为什么有两个答案是错的。在接受药机注剂之前,我们连这个也做不到。虽说有进步,但我们也高兴不到哪里去。
塞莉斯泰因按下正确答案,我们进入下一个密室。
“这是我们穿着太空服能进去的最后一扇门了,”柴尔德指着前面那扇门说,“哪怕是穿着轻便型太空服,我们也要用力才能挤进去——赫兹当然例外。”
“这里的空气怎样?”我问。
“可以呼吸,”福克雷船长说,“我们更换太空服的时候,肯定会不得不很短暂地呼吸一下。但我不建议呼吸时间太长,我们要尽量避免呼吸,除非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塞莉斯泰因问,“你认为这些门还会继续变小?”
“我不知道。但你不觉得血尖塔在强迫我们暴露自己,最大限度地公开我们的弱点吗?我觉得它跟我们还没完。”福克雷船长停止说话,与此同时他的太空服开始自动脱下来。“但这并不表示我们得满足它的愿望。”
我理解他的心情。血尖塔第一个伤害的是他,而不是我们。
在太空服下面,我们尽可能多地穿上了轻便型太空服。它们都是紧身衣,设计也够现代,但与之前的那种太空服相比就是古董了。头盔和呼吸设备无法穿在里面,我们只好把它们背在身后。我担心血尖塔对此有意见,不过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平安无事。当然,我脑子里有一点非常清楚,即我们并不知道血尖塔定下的所有游戏规则。
换太空服只花了三四分钟时间,主要是进行系统检查。有大约一分钟时间,除了赫兹,我们都不得不呼吸血尖塔里的空气。
这里的空气略显稀薄,温度接近体温,有些潮湿,有股淡淡的机油味道。
戴上头盔之后,背包里的循环系统立刻送来一股清冷无味的空气,我们这才松了口气。
“各位。”赫兹跪下来触摸地板。现在只有她还穿着原来的太空服。“这是怎么回事?”
我照样做了,透过轻便型太空服纤薄的手套感受地板的变化。
血尖塔的振动明显加强了,好像我们脱下太空服一事让它很激动。
“这家伙他妈的好像疯了。”赫兹说。
“我们继续前进吧,”柴尔德说,“我们还是有保护层的,只是不像以前那么有效而已。关键是斗智,其他不重要。”
“说得好听,还斗智呢。稍有智力的人都会离这鬼地方远远的,不会踏进半步。”
“那你怎么来了,赫兹?”塞莉斯泰因问。
“这只是因为我的贪婪超出你的想象而已。”赫兹说。
我们又通过了十一个密室,进展顺利。偶尔有格子窗通向外面,我们可以看到各各他山的地表离我们越来越远。根据福克雷船长的估计,自从进入血尖塔,我们已经爬升了四十五米的垂直高度。虽然重头戏还在后面,但我们第一次觉得似乎有望成功。当然,这种希望基于几个假设:一是虽然难题越来越难,但它们还在我们能解答的范围之内;二是我们现在已经抛弃原来的那种厚重的太空服了,那些门不能再继续变窄、变小。
但那些门还是在缩小。
跟以前一样,两个密室之间的变化并不明显,但过了五六个密室之后,变化就会显著起来。再过十个或者十五个密室,我们就又得挤进去了。
如果到时门继续缩小,那怎么办?
“那我们就没法继续了,”我说,“我们就算光着身子也进不去。”
“你太失败主义论调了。”特兰蒂尼昂博士说。
柴尔德通情达理地问:“你有什么建议呢,特兰蒂尼昂博士?”
“只要做几个小手术,调整一下人体的基本结构就行。不用太复杂,刚够挤过那些以我们现在这种……累赘的样子通不过去的门就行。”
特兰蒂尼昂博士贪婪地打量着我的手臂和大腿。
“完全不值得,”我说,“如果我受伤了,那么我会接受你的帮助。但要是你认为我会为这种事而——这绝无可能,恐怕你大错特错了,特兰蒂尼昂博士。”
“说得好,”赫兹说,“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理查德,我真以为这个地方已经把你套住了。”
“怎么会,”我说,“没影的事。更何况,我们可能连眼前这扇门都通不过,何必去担心后面的门。”
“我同意,”柴尔德说,“我们一步步来。特兰蒂尼昂博士,抛开那些疯狂的幻想吧,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们就当我在做白日梦吧。”特兰蒂尼昂博士说。
于是我们继续前进。
通过这么多扇门之后,我们发现血尖塔的难题都是一波一波的,比如先是一波关于素数的难题,再是一波关于超维固体属性的难题。有一次,接连几个密室问的都是关于平铺模式的问题。还有一波难题是考验我们对元胞自动机的理解:一组组奇形怪状的士兵在跳棋棋盘上遵循简单的规则进行无比复杂的厮杀格斗。每波难题中的最后一题永远是最难的,也是我们最容易犯错的。我们做好了在每扇门上花三四个小时的准备。无论塞莉斯泰因需要多长时间来确定正确答案,我们都愿意等。
尽管分流器可以吸走我们血液中的疲劳毒素,并且神经调节剂可以让我们前所未有地清晰思考,但每解决一个重大难题之后,我们仍感到精疲力竭,需要几十分钟才能恢复状态。门打开之后,我们通常不会马上进去,而是在门边休息一段时间来养精蓄锐。
每到这种安静时刻,我们都会讨论各种经验,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又回到老样子了。”我通过私线通话对塞莉斯泰因说。
她的回答跟我预计的一样简短。“什么?”
“有那么一阵子,我们可以跟上你的思路,甚至连赫兹都可以跟上。或者说,哪怕跟不上,也不至于完全摸不着头脑。但现在你又开始远远超前于我们了,对不对?那些模式师的优势又显示出来了。”
她过了段时间才回复:“你有柴尔德给的神经调节剂。”
“没错,但它们只能与基本神经网络打交道,无论是抑制还是增强,都不能从根本上改变神经网络的结构。而且这些都是广谱的药机注剂,不是专为我们单独设计的。”
塞莉斯泰因看着唯一还穿着原来的太空服的赫兹。“但它们对赫兹来说非常有效。”
“那肯定是因为她运气好。不过你说得对。但她依旧不能看得像你那样远,即使用了神经调节剂也不行。”
塞莉斯泰因拍了一下手腕里的分流器。轻便型太空服很薄,透过那层布料我还是能依稀看到它。“神经调节剂也增强了我的能力。”
“你本来的水平就相当高了,我不相信神经调节剂还能对你起增进作用。”
“也许吧。”她停了一下。“你还有其他话想说吗,理查德?”
“没有。”我有点被她的回复刺痛。“我只是……”
“想说话,我懂。”
“而你不想说?”
“我不想说话,你还想怪我?在这个地方谁还有心思说悄悄话,更何况当初是你把我从长期记忆中删去了。”
“我要是为此道歉,你会原谅我吗?”
从她的语气中,我能听出我刚才那句话出乎她的意料。“道歉很容易,况且现在这么说对你有好处。当时你可不这么想。”
我蹦出一句基本上也是事实的话。“我那么做的原因就在于我还爱你,这么说你该相信我了吧?没有其他原因。”
“这么辩解对你来说也太容易了吧。”
“但未必是谎言。你也不能都怪我。我们当时很相爱,塞莉斯泰因,你没法否认这一点。虽然后来我们之间出现了一些矛盾……”我突然想到一个我早就想问的问题。“你被雷苏醒探险队拒绝之后,为什么不重新来找我?”
“我们的关系结束了,理查德。”
“但我们也算友好分手。要不是雷苏醒探险队横插一脚,我们还不一定会分手。”
塞莉斯泰因恼怒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你问了,那我也实话实说吧,我也想去找你。”
“真的?”
“但当我下决心去找你时,我发现你已经把我忘在脑后了。你想想看,你那样做,我有什么感受,理查德?我只是你长期记忆中的一小袋东西,你不要了就一把扔掉?”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塞莉斯泰因哼了一声。“要不是因为你的老朋友罗兰·柴尔德,你确实永远也见不到我了。”
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他来找我,是因为我们过去互相做过类似的挑战。他找你肯定是因为需要你的模式师才能。柴尔德才不在乎你我的过去。”
她的眼光在头盔后面一闪。“你也不在乎,对不对?”
“对柴尔德的动机?我确实不在乎。我既不关心,也没兴趣。我现在担心的只有这个。”
我拍拍血尖塔微微振动的地板。
“这件事你大概还被蒙在鼓里吧,理查德。”
“什么事?”
“你难道没注意到——”她看了我几秒钟,好像准备告诉我什么真相,然后又摇了摇头。“算了。”
“没注意到什么?你快说啊!”
“你不觉得奇怪吗?柴尔德的准备工作实在是太充分了。”
“我不觉得,塞莉斯泰因。面对血尖塔,再怎么预先准备都不过分。”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摸摸身上的轻便型太空服的布料。“你想想这些太空服,他怎么知道原来那些太空服最后不能用了?”
我耸耸肩膀,现在谁都看得到我的这种动作了。“我不知道。也许是阿盖尔临死前透露的。”
“那又怎么解释特兰蒂尼昂博士呢?那个鬼家伙对血尖塔之谜毫无兴趣。他对解答难题没有半分贡献。但他已经证明了他的存在价值,对吧?”
“我不明白。”
塞莉斯泰因摸了下分流器。“这些东西,还有神经调节剂,这些都是特兰蒂尼昂博士干的。我还没有提到福克雷船长的手臂,以及穿梭机上的医疗设备。”
“我还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知道柴尔德靠什么手段拉拢了他,但肯定不仅仅是金钱贿赂。我想到了一种非常阴暗的可能性,而这一切又指向更为可怕的真相。”
我感到有点厌烦了。马上要面对下一道难题,我没有精力来应付耸人听闻的阴谋论。
“什么真相?”
“柴尔德太熟悉这个地方了。”
***
又一个密室,又一个错误,又一次惩罚。
相较之下,上一次惩罚的力度轻描淡写得就像一顿呵斥。我记得无缝的墙壁突然打开,但这次冒出的不是标枪,而是锋利的金属钳子以及弧度十分可怕的剪刀;我记得血流如注,把房间喷成红色的旗帜,碎裂的骨头像弹片那样嵌入墙壁;我记得自己被迫上了一堂血淋淋的人体解剖课,尖锐的金属手术工具轻松而残酷地切开本来好好连在一起的肌肉、骨骼及肌腱。
我记得惨叫声。
我记得止痛药生效前无法描述的剧痛。
事后回想起来,当时没有人责怪塞莉斯泰因又犯了一个错误。柴尔德的神经调节剂让我们理解并尊重她面临的困难和压力。跟上次一样,她的第二个选择才是正确答案。
另外……
塞莉斯泰因也受伤了。
不过福克雷船长是最大的受害者。大概血尖塔已经尝过他鲜血的味道,因而想要更多——牺牲一条手臂远远不够。他被切成了四块,先是噩梦一样的剪刀从两头把他剪开,再是一道激光从中间横切过去。
福克雷船长的尸块砸在血尖塔的地板上,他的内脏像医学院里陈列的蜡像模型那样袒露在那里。各种机器部件整齐排列,切口很平。痉挛一两次之后,他的尸块终于静止不动了,只有那条崭新的金属手臂还在不断抽搐。片刻之后,墙上伸出的金属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所有尸块拖进墙内,地板上留下血红的痕迹。
福克雷船长的死亡本已经够惨了,但这次血尖塔的惩罚对象不止于此。
我看见塞莉斯泰因倒在地上,一条手臂压住另外一条断臂,但鲜血还是不断从伤口中喷射出来。头盔后面的她脸色苍白。
柴尔德的右手失去了所有手指。他忍痛把右手压在胸口,勉强保持站姿。
特兰蒂尼昂博士倒在了地板上。他断了一条腿。但伤口没有流血,也没有什么切断的肌肉或骨骼。我只看到各种损坏的机器,有扭曲折断的钢铁和塑料电枢,嗡嗡鸣叫的电缆和闪烁不停的光纤,以及渗出发绿液体的缠结的电线。
我也感到自己在摔倒,我低头一看,右腿膝盖下面是空的,猩红色的鲜血直往外流。那时剧痛的信号还没抵达大脑,我倒地后,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抓断腿,但只有右手成功了,左手已在手腕处被切断。我在眼角余光里看到我的断手还戴着手套,像只螃蟹那样躺在地板上。
剧痛的信号在我头颅里散开。
我大声尖叫。
六
“我受够了。”赫兹说。
躺在康复椅上的柴尔德抬头看着她。“你想离开了?”
“没错。”
“你让我很失望。”
“没关系。我走定了。”
柴尔德用特兰蒂尼昂博士给他新装的钢手摸着前额,说:“就算真要离开,也不应该是你啊,赫兹。就你毫发无损地出来了,你看看我们。”
“谢谢,但我刚吃过晚饭。”
特兰蒂尼昂博士抬起银色面具望着她。“你可不能这样说话。我承认这些替代品从美学角度来讲有点丑,但从实用角度而言它们举世无双。”他拉了拉自己那条新腿,像在证明自己的话多有道理。
特兰蒂尼昂博士的新腿并不是原来那条腿经修补之后再安装上去的。赫兹撤退时尽量收集了我们的残臂断腿,但没找到他原来那条腿。我们后来在血尖塔四周仔细搜查,发现了福克雷船长的尸块,但是没有特兰蒂尼昂博士的零部件。血尖塔曾经允许我们拿回福克雷船长的断臂,但好像只要是金属制品,它就会全部没收。
我从康复椅上站起来,看看我的新腿承重如何。特兰蒂尼昂博士的高超手艺真是无法否认。新腿与我的神经系统完美地融为一体,好像它原本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走路时我只感到一丝不便,但习惯之后肯定毫无问题。
“我可以为你更换另外那条腿。”特兰蒂尼昂博士尖着嗓子说,他兴奋地摩擦着双手。“那样你就有完美的神经平衡了……怎么样,做还是不做?”
“你倒是想做,对不对?”
“我承认,我一向反感不对称。”
我摸摸那条好腿,脆弱的血肉之躯很难坚持到底。
“那你可要耐心等待了。”我说。
“好,守得云开见月明。你的手怎样?”
跟柴尔德一样,我现在也有一只钢手了。我试了试,可以听见驱动器发出的细微噪声。触摸物体表面时,我的触觉还在,可以感觉出微妙的温度差异。塞莉斯泰因的钢手跟我的差不多,只是更精巧、更女性化一点。我心想,至少我们的伤口够大,需要这种手术,不像柴尔德,只不过是丢了几根手指而已,居然也小题大做。
“马马虎虎吧。”我想起当初福克雷船长也是这么回答的,很让特兰蒂尼昂博士不快。
“你还没有反应过来?”赫兹说,“如果特兰蒂尼昂博士得逞,那你现在就已经变得跟他一样了。他没有任何底线。”
特兰蒂尼昂博士耸耸肩膀。“血尖塔损坏什么,我就修复什么,仅此而已。”
“是啊,你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特兰蒂尼昂博士。”她一脸厌恶地看着他。“但是对不起,你甭想碰我一下。”
特兰蒂尼昂博士上下打量她的手臂。“你的手要是也断了,装一条新的对你没啥损失。”
“滚你妈的,变态。”
赫兹离开了房间。
“看来她是真想走了。”我打破了接下来的沉默。
塞莉斯泰因点头,说:“我不怪她,不是她的错。”
“你不怪她?”柴尔德问。
“对,她没错。这件事眼看就要变成自残的闹剧了。”塞莉斯泰因看着她自己的钢手,心生厌恶。“我们还要付出多少代价,柴尔德?等到我们打败血尖塔,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柴尔德耸肩。“不管什么样子,我们都能恢复原样。”
“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可能不想变回原样了,对不对?”
“听我说,塞莉斯泰因。”柴尔德靠着墙壁撑起身子。“我们的目标是打败血尖塔,达到它的顶峰。从这个角度而言,血尖塔无异于一座高山。我们犯错,它就惩罚我们,高山也会那样做。虽然它偶尔会下杀手,但更多时候它只是提醒我们它有多厉害。血尖塔会切掉你的一两根手指头,而在高山上你会被冻伤。这二者有什么区别?”
“首先,高山并不享受做这种事,血尖塔却以此为乐。这是个活物,柴尔德,它在动,还在呼吸。”
“它只是个机器而已。”
“但它比我们知道的任何机器都聪明,而且它还是个嗜血的机器。这两样配在一起可不好玩,柴尔德。”
柴尔德叹息了一声。“那就是说,你也想放弃了?”
“我没那么说。”
“那就好。”
柴尔德起身出门去找赫兹。
“你去干吗?”我问。
“我再找她谈谈,看能不能说服她。”
七
十个小时之后,我们回到了血尖塔,个个精神抖擞,异乎寻常,任何睡意都已经变成遥远的记忆。
“他说了什么话,让你回心转意了?”在两道难题之间的休息时间里我问赫兹。
“你猜呢?”
“我只是瞎猜,难道他给你加钱了?”
“这么说吧,我们重新谈判合同条款了。那笔钱就当是业务表现奖金。”
我笑了。“叫你雇佣兵还是有道理的。”
“上刀山,下火海……抱歉,在这种地方,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合时宜吧?”
“没事。”
我们现在要脱下轻便型太空服了。在几个密室之前,我们就已经无法直接挤过那些门了,我们必须拔掉气管,放下背包,才能进去。本来我们可以不要背包,但除非万不得已,否则没人想呼吸血尖塔的空气。此外,我们撤退时需要那些背包,下面那些密室没有空气。我们努力挤过每扇门时还是拿着这些背包,并十分担心会失去它们。我们看到过血尖塔如何没收了福克雷船长的无人机以及特兰蒂尼昂博士的金属腿。如果我们随便扔下这些背包,那么它们可能会遭受同样的命运。
“你参加探险队的理由是什么?”赫兹问道。
“肯定不是为了钱。”我说。
“我看出来了。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因为它就在那里。[20]也是因为柴尔德和我交情太深,而我一旦接受挑战,就不能忍受半途而废这种事。”
“换句话说,就是老式的顽固作风。”塞莉斯泰因说。
赫兹是第一次戴上头盔并携带背包。她现在也脱下了原来的太空服,刚才的门洞狭窄到就连她这么小的身躯都无法挤过了。尽管柴尔德在她的轻便型太空服上添加了几块钻石编织盔甲,但她肯定仍然觉得不安全。
我对塞莉斯泰因说:“那么你呢,你有什么跟我不同的原因?”
“我只想解决难题,没别的。对你来说,它们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但对我来说,它们才是唯一有趣的东西。”
我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不过她没说错。相对难题本身,我更想知道血尖塔的塔顶有什么秘密。
“你希望通过解决这些难题来了解建造者?”
“不仅仅是那样。我是说,那确实是一大理由,但我也想知道自己的极限是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想探索那些模式师赋予你的才能的极限?”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又继续开口。“我明白。以前没这种机会,对吧?以前你只能解决其他人设置的难题。这就像拿纸来测试狮子的力量一样,你根本无法知道自己才能的极限在哪里。”
她环顾四周。“但现在我找到对手了。”
“你感觉怎么样?”
塞莉斯泰因淡淡一笑。“我感觉很不好。”
***
大家收住话题,继续前行,又过了六个密室。当我们筋疲力尽地休息时,分流器忙着清理疲惫毒素。
数学难题已经难到不可思议,我几乎无法形容它们,更不要说寻找什么答案了。塞莉斯泰因不得不承担重任,但大家仍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休息期间,我只是昏昏沉沉地挨了近一个小时,但就像清冷的黎明突然降临脑海一般,我又放松下来了。这种状态并非正常,它有怪异之处,但只要它能帮助我们完成任务,其他问题都不重要。
我们继续前进,通过了第七十个密室——比上一次的探险多了十五个。我们现在至少爬升了六十米。有段时间我们好像找到了理想的节奏。塞莉斯泰因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答案模棱两可的难题了,哪怕需要花上两个小时才能找到答案,她也总是毫不犹豫地做出判断。她好像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思维方式,所有难题都不再陌生。随着我们顺利通过一扇扇门,我们之间弥漫着一种危险的乐观气氛。
这是个错误。
在第七十一个密室,血尖塔开始实施一项新规则。塞莉斯泰因照例花了至少二十分钟研究难题,她的手指滑过门框上面那些浅浅的图形,嘴里无声地念叨着种种可能性。
柴尔德关注着她,神态有些奇怪。我以前没见过他露出这种神态。
“有线索吗?”柴尔德凑近她的肩膀问。
“不要打扰我,柴尔德。我在思考。”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能不能试着加快点速度,其他没什么事。”
塞莉斯泰因转过头来。“为什么?突然有时间限制了?”
“我只是担心我们花的时间太长了,其他没什么事。”柴尔德摸了摸前臂上凸起的黑色硬物。“这些分流器并非十全十美,而且……”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对不对?”
“你别担心,集中精神对付难题。”
但这次没等塞莉斯泰因找到答案,惩罚就降临了。
跟上次把我们大卸四块的酷刑相比,这次惩罚算轻微的了。这次惩罚更像是个严厉的警告,叫我们赶紧做题。因此只是鞭子抽打,而不是断头铡落下。
墙壁里蹦出个什么玩意儿落到地板上。
它看上去像枚金属弹球,大小与小孩玩的玻璃弹球差不多。有几秒钟它就待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们都盯着它看,虽然知道它是不祥之兆,但我们不清楚到底会发生什么。
接着金属弹球抖动了一下,在完全没有变形的前提下,把自己弹了起来,达到了我们膝盖的高度。
它落地后再次弹了起来,这次弹得更高一点。
“塞莉斯泰因,”柴尔德说,“我强烈建议你赶快做个决定……”
胆战心惊的塞莉斯泰因强迫自己回头去研究门框上的图形。金属弹球则继续越跳越高。
“我感觉不妙。”赫兹说。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柴尔德对赫兹说,他看着金属弹球砸到天花板上,接着又砸回地板,落地处在刚才起跳处的旁边。这次反弹又直接碰到了天花板,然后沿着对角线穿过房间砸到侧壁,换了个角度又弹了出来,正好砸到特兰蒂尼昂博士的金属腿上。连碰两次墙壁之后,速度越来越快的金属弹球击中了我的胸脯,力道之猛像一记重拳,把我肺里的空气都挤了出来。
我摔倒在地,痛苦呻吟。
金属弹球继续四处弹跳,速度不仅丝毫不减,还越来越快,像银色织机上不断变换方向的飞梭,时不时砸中一个人。我听到更多呻吟声,然后感到腿部一阵剧痛。金属弹球还在加快速度,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像机关枪在连续射击。
柴尔德也被击中了。他大声喊道:“塞莉斯泰因!快决定!”
金属弹球就挑在那个时候击中了塞莉斯泰因,她痛得跪倒在地,但她挣扎着按了一下门框右侧的一个图形。
如机关枪连续射击一般的声音停止了,金属弹球飞速弹跳形成的银色织机不见了,甚至那枚金属弹球也消失了。
接下来几秒钟没有什么动静,然后门才滑开。
我们检查了各自的伤势。我们都没有生命危险,但都伤痕累累,可能也有一定的骨折。我的肋骨好像断了,柴尔德的右脚踝也痛得无法站立。我被金属弹球击中的大腿很脆弱,不过勉强能走路,几分钟后疼痛减轻了,显然是药机注剂和分流器的止痛药起作用了。
“幸亏我们戴了头盔。”我用手摸着脑袋,上面有个地方深陷进去。“不然我们就被砸死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塞莉斯泰因一边查看自己受伤的地方,一边问。
“我估计是血尖塔觉得我们花的时间太长了,”柴尔德说,“之前它没有给我们时间限制,但从现在开始,我们好像要抓紧时间了。”
赫兹问:“刚才它给了我们多少时间?”
“上一扇门打开之后?大约四十分钟。”
“精确点说是四十三分钟。”特兰蒂尼昂博士说。
“我强烈建议我们马上开始开下一扇门,”柴尔德说,“特兰蒂尼昂博士,我们大概还有多少时间?”
“上限?二十八分钟左右。”
“完全不够,”我说,“我们最好赶紧撤退,下次再来。”
“不行,”柴尔德说,“除非我们再度受伤。”
“你疯了。”塞莉斯泰因说。
但柴尔德没理会她,自顾自地穿过那扇门,进入下一个密室。我们背后那扇可以逃生的门立刻关上了。
“我没有疯,”他回头对我们说,“我只是想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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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件事永远不会发生两次。
塞莉斯泰因聚精会神,尽快找到了答案。根据特兰蒂尼昂博士的估计,我们还剩下五六分钟。
“我们等到最后。”柴尔德说,他的眼睛看着大家,看有没有人不同意。“塞莉斯泰因可以继续检验答案。这个答案事关重大,我们没有理由提前把答案告诉这个鬼东西。”
“我对这个答案有把握。”塞莉斯泰因指着门框上她准备选择的图形说。
“那你就利用这五分钟清空大脑,随便干什么都行。我们等到最后关头再按答案。”
“如果我们过了这扇门,柴尔德……”
“怎么了?”
“我就退出了。你拦不住我。”
“你做不到,塞莉斯泰因。你自己有数。”
塞莉斯泰因瞪了他一眼,没有作声。我觉得接下来这五分钟一定是我生平经历的最长的五分钟。没有人敢再说话,我们都不愿意发出任何声音,因为害怕金属弹球之类的东西又会回来。我只听到我们的呼吸声,还有血尖塔慢得出奇的低沉振动声。
接着有样东西从墙壁上滑了出来。
它摔在地板上,不断扭动。那是一段约三厘米粗、三米长的柔性金属制成的缆绳。
“往后退……”柴尔德对大家说。
塞莉斯泰因转过头去。“你要我按下去吗,还是再等等?”
“听我指示,千万不要提前。”
缆绳继续扭动,弯曲,盘绕,再松开,就像一条癫狂的海鳗。柴尔德入迷地盯着它看。它扭动得越来越剧烈,伴随着金属互相碰撞的低沉噪声。
“柴尔德?”塞莉斯泰因急了。
“我只想看一眼这东西到底会怎么——”
缆绳不停弯曲扭动,突然快速冲过地板朝柴尔德的方向横扫过去。他灵敏地跳开,缆绳从他脚下滑过。现在缆绳的扭动变成了鞭打,我们都紧紧靠在墙边。错过了柴尔德的缆绳退到密室中央,愤怒地嘶鸣。它看上去变得更长更细了。
“柴尔德,”塞莉斯泰因说,“五秒钟后我就按了,不管你愿不愿意。”
“再等一下好不好?”
缆绳在飞快移动,它一端翘起,活动范围不再局限于地板上空几英寸的地方。它转动如此之快,以至于它现在看上去更像是根不规则的闪亮金属圆柱了。我看着塞莉斯泰因,心里求她快点按下去,不要理会柴尔德。我理解他为什么如此入迷,那缆绳的确有它的魅力,但我怀疑他的好奇心在把大家推向悬崖。
“塞莉斯泰因……”我开口叫她。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简直迅雷不及掩耳,快速转动的缆绳突然伸出一条银灰色的触角,绕了两圈卷住塞莉斯泰因的金属手臂。她惊恐万分地看着它,不知所措。缆绳的触角拧断了她的手臂,她尖叫着倒在地上。
触角把断臂拉到密室中央,重新回到那团咝咝乱叫的金属圆柱里面。
我扑向那扇门,心里记着塞莉斯泰因刚才想按的那个图形。金属圆柱向我伸出一条触角,我及时靠住墙壁避开了,触角在我胸前扫过,然后又收了回去。地板上都是从金属圆柱里掉出来的血肉和骨头的碎片。又有一条触角飞了出来,缠住赫兹腰部把她拉向密室中央。
她不断晃动手臂挣扎,两脚抵在地板上,但没什么用。她开始大喊大叫。
我扑到门边。
我的手在犹豫,那么多个图形。我的记忆正确吗,还是塞莉斯泰因其实想按另外一个图形?毕竟每个图形看上去都很相像。
还在捂着断臂的塞莉斯泰因拼命地向我点头。
我按下那个图形。
我看着门,心里乞求它快点打开。万一答案又是错的呢?血尖塔似乎是个虐待狂,它把这个时刻拉得很长,我身后还在传来缆绳不断旋转发出的咝咝声,还有其他我宁可不去想象其来源的声音。
噪声突然停止了。
我从眼角看到缆绳像蛇舌一样缩回墙壁里去了。
门开始在我面前滑开。
塞莉斯泰因选择的答案是正确的。我检查了自己的状态之后,才感到可以松口气了。可能我已经下意识地那么做了。至少我们现在有了退路,可以离开血尖塔了。我们不会继续往前推进了,但我也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离开。
我转过身,做好准备面对即将看到的场景。
柴尔德和特兰蒂尼昂博士都没事。
塞莉斯泰因正在用医疗包里的止血带给自己包扎断臂。她失血不多,看上去还可以。
“你还好吧?”我问。
“我能活着出去,理查德。”她忍着痛苦把止血带拉紧了一点。“赫兹就没那么幸运了。”
“她人呢?”
“没了。”
塞莉斯泰因指着不久前那团缆绳还在旋转的地方,地板上有一小堆被搅碎的人体组织。
“看不到塞莉斯泰因的手臂,”我说,“也没有赫兹的太空服。”
“它把她彻底绞碎了。”柴尔德的脸上毫无血色。
“她在哪里?”
“发生得很快。她一下子就……模糊了。它把她绞得四分五裂,然后拖进墙壁里去了。我想她没感觉到多少痛苦。”
“但愿如此。”
特兰蒂尼昂博士俯下身子去检查那堆人体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