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避交谈的此刻

    一年四季你最爱哪个季节？我不止一次收到这个问题，以致我曾一度疑惑，什么时候连“最喜爱的季节”也成了人生问题？因为它总是在你生活的场景中环绕着，有时氤氲在春季的山雨中，有时蒸腾在夏季的柏油马路上，有时坠落在秋季的人行道旁，有时则奔突在冬季茫茫的雪原之上。总有人，有时是你自己，但更多的时候是你以外的人，会在这无尽轮回的场景之中受到那么点关于季节的“人生一问”的启发。

    要知道，一个问题一旦成为“人生问题”，登时便令人谨慎起来。今日的我与昨日的我未必会做出同样的回答。但当我回想起前几次回答这个问题时的场面，便不禁为自己深感担忧。

    我曾数度信誓旦旦地将彼时对夏日的热爱宣之于口，大有一种在公众面前举着三指宣誓的戏剧效果，极尽我对其大肆鼓吹之能事。要知道这种戏剧效果的作用通常是不可逆的，因为它已不止关乎这个问题的答案，更关乎于你的人格信誉。倘我今日又收到同样的发问，即使是身在三十八度烈日炙烤下的铁皮车子中，我也只能奋不顾身地、言不由衷地说出，“是啊，我可真是爱惨了这个，该死的、要命的，夏天”这类虚绝人寰的话语。我于是只能继续不要命而要脸地爱着这个夏天。哈哈哈哈哈哈哈，写到这里突然对自己的愚蠢感到无可奈何以致油然而生出对自己的一点敬意来，毕竟这世上除了我自己还有谁能对此等无药可救的愚蠢保有一颗如此赤诚的包容心呢。

    我不知在这世上活着的各位是不是都像我这样溺爱自己，还是说只有我决意时时放纵，放任自流地让自己至少在喜好的问题上做一个彻底虚伪的人。但有一点我要争辩的是，我只是清楚明白地背叛了时间线上此刻之前的自己，而非旁的什么人，非提问者，也非在从前的某一刻听到了我答案的什么人。我不是不爱夏天了，我只是需要说服自己来爱这个季节了。我在我自己之外，大概勉勉强强还算真实。

    在上述的一番言语中，我果然还是放弃了扭转局面，继而冠冕堂皇地被夏天绑架。这实在不是个该继续深究的问题，失了平常心就得不偿失了。况且庸人若是失了这平常心，端起架子，时刻想要创造出点什么历史来，无人将你载入史册不说，恐是连成为笑柄的机会都不会有，毕竟不是每个庸人都能幸运地站在历史的偶然上。

    我在离开海岛，进入市区的路上，精神很是游离了一段时间，在车窗内用手支着痛极欲裂的头，仅有的一点精神力都用来分散这份痛感。窗外的一切，在那时便得不到什么有用的形容了。只见风吹树叶动，但我感觉不到风，只是看见了树叶在动，也许那也称不上是风，因为我猜它定不能驱逐热意。不过是借着气压差在叶间作威作福的气流罢了，热风算得了什么风呢，除了气流的本质外，它只是一个快消品牌的名字罢了。沿街的一排建筑，大概是十多年前筑就的居民楼，外立面是极轻盈的绿色，那是一种很有分寸感的绿色，这种分寸感甚至让我觉得这面墙具有一种自主的、点到为止的美学意识，仿佛下一秒，它就要从某条砖缝里睁开眼睛，一言不发地睥睨着我这个被拘在铁皮箱中的苦主，自矜地、不带怜悯地，让人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只好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