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Umy」佛罗伦萨没有爱情
*OUT OF CHARACTER
*架空,全文4k8,小羊第一人称
*随便看看
——首先非常荣幸有机会可以同您交流,众所周知您有一段远赴异国他乡的求学经历,介意向大众分享吗?
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接受采访了。我已经不年轻,不想再和腱消炎斗争。我看着她正常运作中的录音笔,决定给我的艺术生涯画上句号了。
——嗯、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二十二岁时我听从家人的安排远赴佛罗伦萨求学,先前在国内时我有幸拿过一些奖,母亲却说我的画太过生硬,决定让我去意大利陶冶一下情操,大概因为她本人也在那里有过一段浪漫的学习岁月,所以她很自信地对我说:你要感受一下佛罗伦萨式爱情。除此之外,他们也给我制定了一个艰难的目标:希望我在回国三年内开起自己的第一场画展。
说到这的时候我对记者小姐露出了一些苦笑。
——诚然,这段求学的经历为我的未来发展贡献了资本。但现在我最庆幸的其实是自己的年轻,能学会什么是爱。
——毕竟、日后不管跑过多少家粗点心店,也永远找不到中学时代吃的那颗水果糖了。
我抵达佛罗伦萨的时候恰好落日,天际偏执的橙色像化工糖精一样滚烫地熔化进冷漠的六月,我从学校出来后无所事事地走向教堂,那个流浪歌手在唱《贝加尔湖畔》,她的歌声是很渺远的,仿佛可以一直流向东西伯利亚,寒风也冻不住它。于是我蹲在旁边看她弹着吉他,唱群青或是靛蓝色的曲子,黄昏几近消弭时我用陌生的纸钱当作告别的票,年纪相仿的她抬起头望着我笑,用被神明吻过的嗓子对我说:谢谢、晚上好、孤独的旅人。
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些手足无措,然后落荒而逃。
我在佛罗伦萨租了个二楼的小公寓,但我不能安于客枕,前几日的生活让人忙得昏天黑地。那时我还没有习惯橄榄油的味道,所以依仗速食食品过活。但我的确从没想过会在上学路上的便利店里再遇到她。
我才知道原来她在这里打工。揭去黄昏的皮囊,在惨淡的白炽灯下,影子很像濒死的飞蛾,我得以真正窥见她的样子。
她的眼睛很漂亮,是所有奔死之人都愿意纵身跃下的那类河流。
不知是否该称为幸运,她似乎并没有忘了我,反而向我问候近来可好,我支吾着回答,出于对美的感知,有一些别的问题呼之欲出:你是谁?你一个人吗?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直到那天为止,我仍然站在很冷的秋天里,没有跌进那条使我再起不能的长河。
我不过多赘叙,在此直接复述结果:她给予了我肯定的答案。
大约两天以后,她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搬进了我的公寓,在这四十八小时里我有意无意地开始给她留出一个足够舒适的位子,除了我的画室之外,许多物件都被迫拥挤在了一起,她再次对我的邀约表达感谢,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开始拟定生活的正轨。
她得知我此行目的后少许调侃地笑了:喔——是大画家。
最初我还会尴尬地辩解,后来便由着她七零八落地编篡奇怪的称呼。
她是个很自由的人。这是我后来认定的,自由地流浪、自由得像没有明天一样地唱,街头演唱和便利店的兼职成了她经济的来源,她偶尔会起得比我都早,然后背着那把生冷的吉他出门,浸着烟草味的影子要到午夜才回到灯下。我不是这样的,我永远在精疲力竭地学习、精疲力竭地作画、精疲力竭地生活,而不是她那样精疲力竭仍在歌唱。
家人对我功成名就的要求引着我的每支笔都滑向阴暗的后巷,墙根也开不出任何一朵花。
终于有某个尘埃都漂浮不起来的下午,我本还在画板前燃烧焦虑感,在被这种郁苦烫伤的空隙,我侧着身子看到她窝在沙发一角无意义地重复游戏的死局。
那里你已经错了七次了吧。
嗯?是吗? 她望向我的眼神仍像一只鸽子,灵动且可以高飞。 那你画出一张画了吗?
...没有。 我盯着眼前一片虚无,感觉世界又要再次开始生锈。
你离世俗太远啦,我的大艺术家。 她笑了笑,话到此被截停了。
那天之后,我偶尔会跟着她一起去街头写生,再将画子以一些并不漂亮的价格卖出去。您可能难以理解,这在当时的我是鲜少想象的,他们总喜欢将艺术摘得太高,以至于在很久以前我和她做过一些关于为什么她要做街头歌手的讨论,我甚至条件反射地惊讶于她所说的“喜欢和赚钱是什么冲突的事情吗?”我才意识到我从小接受的教育习惯于将艺术爱好架上理想高台,而仿佛理想就该高于世俗,不然就会暴亡生出白骨。我先前读过一些书,也太习惯从文学寻找灵感与慰藉,可居然从未绕过书本看看人间。
那时起我开始学会画一些没有形状的意象,画秋天孤独的刃口、十月的最后一夜或奄奄一息的爱人。
我从不否认我的过错,所以我心服口服地承认她是对的,我的画的确开始生长了,与此同时,热忱也重新烧过我的心脏、烧出一个新的春天来了。在很多时候,我们确实会天南海北地谈论生活与死亡、新鲜面包和烟草爆珠,我告诉她饼干可以解烟瘾,即使事实上她并不常抽烟。但我们从不说爱,她从来不会开口提及,而我那时尚不懂爱。
佛罗伦萨的冬日是个可以淋湿太阳的季节,天空在独自饮酒后总会悲伤地落泪,我厌恶下雨甚至惧怕打雷,忘了带伞因此被困在周末的学校,天际的黑色比我想象得沉得还要快,但她也比雷声来得更早一些。可我那天出门时从来没说过我要去哪里。
不带手机不带伞、你是不是笨蛋。 她拉着我往家走。
你怎么跑出来了,万一找不到我怎么办。
嘁。 她嗤了一声。不会找不到。
手怎么了? 我看见她举伞的右手腕子浮着一片淤青。
啊?哦、出门的时候磕到了。
痛不痛?
痛死了。
现在我回想那张伞面,觉得她是在很虔诚地撑伞,替我隔绝了一些可能淋湿我的事物。不是水汽,那时的水汽早在我的身体里炸开,鼓动的心脏成了一条渴水的鱼。我落着她半步跟她趟过深深浅浅的水洼,脚下那条路却好像成为我在雨季生生不息的理由。
我叫了叫她的名字,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大约是次年夏天,七八月无疑是所有热情的发源地,有酒吧老板欣赏她的才华,询问她是否愿意去当一晚的驻场歌手,于是自然地、她兴奋地邀我去当听众,我只觉得有个明艳的晴天在踮起脚眺望我。我从未涉猎过酒吧,但我拒绝不了她。
正如假若日后她敢开口说爱我,即使我灵魂枯死、不信奉爱的神明,我也永远拒绝不了她。
后来我很固执地把那个夜晚——她不会生锈的声嗓、打翻的桃子味白兰地、极热的鼓噪与极冷的织女一——缝进我的生命。
您知道,人在遇见极美时是连语言的幻象也要为此颠倒、前言与后语相拼,我那时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去描绘她,苍白且贫瘠的文字在生活的灵魂面前输到一败涂地,连拽着人类引以为傲的理智一起下坠了。我很愿意把她类比成一枝干枯短巷里燃烧的玫瑰,转而却又觉得她是泡在柠檬汽水里不会重影的月亮。
可说来好笑,直到那时我竟仍未意识到爱的存在。现在想来,那条河流或许淹死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吧。
许是受了她的影响,我的灵感在那之后是迸发的火山,于是理所当然地我投入了更多的精力,老师赞赏我的进步并给了我一个难得的参与大赛的机会,那时我的时间被拆分成明明白白的两段:在画室的、在去画室路上的。因为我的朝五晚九,我甚至有两个月都没太见过她,哪怕我们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在这段时日里,有两件事使我在衰老后也时常反顾,最终恶化成了治不好的生长痛。
在最初时我每日放学后去教堂门前找她,总能看到她依着落日朝着东方轻轻地哼唱,后来她向我坦言了,说最近突然很想去亚得里亚海,而我在佛罗伦萨住久了甚至快忘记意大利是个生在海上的半岛。
那会她对我咯咯地笑,说:亲爱的,海是藏不住的。
而我没能实现她的愿望。
再后来我的日子紧绷成了横越高空的绳索,只在鲜少的下午回到公寓的画室,会发现自己乱扔的衣服整齐叠好塞进了柜子,她正在她的角落抱着吉他唱味苦的歌。
她会讶异我突然的归来,可我总会立马隐进我的画室,隐进那些流光溢彩的颜色里。终于有一天她捧着杯汽水靠在门框上问我,问我你除了作画之外还剩什么吗。
而我一边迫于家庭和老师的期望一边挣扎于死线,不再分得清横亘于东西的黑白。
我说没有。
那时我以为未来仍然很漫长,可以像这些叠满的颜料气味、像窗外疏影横斜的乔木、像脚下这片亚平宁半岛一样疯长。所以我甚至不在意她背上吉他时帮我轻掩上的门。
这时距离她向我告别其实不过半年,而我仍然被闷在现实的泥浆,残喘着看它冒出一些泡泡、再破掉。直到某个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晴天,在我们沿着石街说说笑笑走向家时,她站在门口、站在我的身后,轻轻地叫了我的名字。
可恨的是那又是日落,在楼梯道的转角我甚至只能辨得清她夕烧色的影子,延长、延长,直到吞没我。
她说:我要走了。
而直到我离开佛罗伦萨,我才幡然醒悟:“我的生命除了作画一无所有。”成了我一生里陈述过的最大罪责。
离别没有鲜花、没有眼泪,她就这么踏上火车远走,我才想起自我遇到她,她便一直是流浪的。
她离开后佛罗伦萨就迈入阴冷潮湿的冬季,我开始拙劣地接受这一灰苦的现实,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日内夜晚仍是近乎窒息般的失眠,或是一些我读不懂的梦魇,我时常梦见几欲哭泣的绵羊。但如您所见,最终所有的困境都会走向圆局,而将那些深刻的烂漫的孤苦的漂亮的全部埋在过去。这是年轻的至幸和至不幸。
恰巧的是此刻我在佛罗伦萨的日子也仅剩下最后半个学年,因此我有了一个足够充分且冠冕堂皇的理由抽离自己,去准备我的毕业。于是不得已地、我开始淡忘她,重新习惯于靠速食食品维持生计,仍会抽出闲暇时间去街头写生再随缘卖出一些便宜的画,但不再去她曾打过工的便利店,也咽不下柠檬汽水。
我的老师也曾在这段日子濒临尾声时找过我,她先是赞扬了我进步的线条技法,再委婉地询问我是否遇到了什么事情。
你的画比前段日子的少了些灵魂。
这的确让我有些讶异,但最终我只是感谢了她的关心,再同她告别。那时在生活琐事的压迫下我对她所言仍然近乎一无所知,所幸的是我还是顺利迎来了我的毕业,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开始收拾行李、也收拾三年的岁月准备返回家乡,结束我的流浪。
在临行前的几天我终于有了一些空白的夜晚,够我亲手去解乔凡尼编篡的结,我将四叠半的房间反反复复地对折,以致出现一条深蓝色的痕,这一半是我的,那一半是她的,我让我的怨怼变成滚风草沿着它自由地跑。
结果就是我又一次地失眠,在凌晨五点后却梦到了亚得里亚海。黄昏时我醒来,决定去往没有烟草味的地方,漫无目的地走过圣母百花大教堂,有孤身一人的女孩子走近我,怯生生地向我问路。我在她身上重叠了我当初的影子,冷漠的六月里没有任何事物可以生长。猛得我有些难过:这座城市永远不缺孤独的旅人。
这让我陷入漫长沉默的囹圄,看着落日从不遮掩地燃烧,影子也皲裂消失,我才想起来奔跑,像遭遇了一场意外的谋杀,我连夜制定了向着东南方向的逃亡,终点是她念过的亚得里亚海。
那时也许没人会理解为什么一个年纪正好的女孩子会对着一片海呼吸衰竭地哭泣,正如我当时也没有理解她的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喑哑,理解不了我们的失散,理解不了什么是藏不住的海甚至不理解原来我也爱她。而面对着那巨大的、无处可去的被遗失物,只有我自己、以及那些被沾湿了的无字信纸,才懂得我为什么要放声大哭。
也是直到那时,直到我几乎要把那孤独的锋面粉饰到不值一提,我才意识到她所作所为从来不是一场热情过剩的出离。
自她离开以后,佛罗伦萨再也没有爱情。
后来我回了国,重新迈向漂亮的、没有纰漏的生活正轨,像所有人、包括二十二岁的自己所期望的那样取得了一些成绩,但仍偏爱用苦涩的柠檬黄。于是接下来,我也该在某个合适的年纪完成一场门当户对的婚姻,可我在这里策划了一场叛逆。我只为她画一些永远不会公开的画。
我想我已经衰老了,再没有精力、也不愿去尝试挣脱生命回归的引力,反而放纵自己顺着回忆漂流,可我的确没有再回过翡冷翠,与之相关的只剩烧不尽的落日、藏不住的海以及她本身。
爱就是这些了。
——您说您在佛罗伦萨学会了“爱”,这真的是个很浪漫的说法,但您似乎拒绝了很多有识之士成为您的伴侣?
——因为我有过一个爱人。
——这真让人吃惊。毕竟您似乎从来不谈这样的话题...想必那位先生也是风度卓越之人吧?
我向她笑了笑又摇头,我知道鱼尾纹已经不让我像那时一样漂亮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想纠正小姑娘的揣测,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了。
我只能想到那双很漂亮的眼睛:拯救我、又溺死我。
——不是的,我们都是爱的病患。我失明到没有看见她——而我的爱人是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