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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回忆录|赵一凡:两派敌对力量同时住院,我看到了战争中求生的普

2021-08-25 14:28 作者:中国北方  | 我要投稿

1971年,一群法国医生在尼日利亚内战后成立了人道救援组织“无国界医生”,至今已有五十年。2020年,“无国界医生”在全球88个国家和地区开展救援工作,54%是在冲突和战后、局势不稳的地区。而早在1980年,该组织就进入了阿富汗。

8月15日,塔利班进入喀布尔总统府,许多个人和组织纷纷离开阿富汗,但“无国界医生”的医疗队伍仍坚守在阿富汗,为赫拉特、坎大哈、霍斯特、昆都士和拉什卡尔加的居民提供基本的医疗服务。

日前,红星新闻专访了参与过“无国界医生”阿富汗项目的赵一凡和阿依夏·那万,试图从他们的视角,从一个侧面感知阿富汗普通百姓的生活。

8月15日,塔利班进入阿富汗首都喀布尔,撤下了总统府内悬挂的国旗。在电视上看到这一幕时,距赵一凡赴阿富汗救援已经过去了八年。在局势还不太明朗的情况下,赵一凡更担心的是当地居民生活是否会受到影响。

他回想起了2015年的一次轰炸。当年10月3日,赵一凡曾任职的昆都士创伤医院受到美军空袭,共造成42人遇难,其中包括14名医护人员。被轰炸的医院由“无国界医生”在2011年建立, 是当地唯一一家能收治枪伤、爆炸伤、车祸意外等创伤的医院。



↑赵一凡和外科团队的同事合影。图:赵一凡/MSF

一开始看到这则消息时,赵一凡只是觉得震惊。但在看到死难者姓名和照片的那一瞬,赵一凡“心都碎了”,他这才和记忆中并肩作战的战友一一对上了号,意识到是谁在这次轰炸中遇难。因为一次国际人道救援,遥远的战争和遥远的人们都与他有关。

一次改变:

停薪留职赴阿富汗66天

2013年,作为一名麻醉科医生,时年37岁的赵一凡已经在自己的岗位上工作了10多年。他觉得自己迫切需要一种改变。

一天,在和太太看纪录片《行者》时,赵一凡为其中香港医生邹有铭在南苏丹的故事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很快查阅了“无国界医生”的网站,动机纯粹、富有挑战性的工作性质深深吸引了他。太太跟他说,你如果要去的话,就去吧。

随后他在网站上提交了简历,“无国界医生”人事处代表先和他在电话里全英文面试了一个小时。一两个月后,太太陪他到香港参加面对面考评。英语能力、团队合作能力、应变能力都是基准门槛。该组织中国媒体经理魏保珠介绍,除了过硬的专业技术,语言能力和家庭支持与否,都是决定一名医生能否最终踏上项目之旅的重要因素。



↑“无国界医生”项目不会寻求武装保护,医院门口会有武器不得入内的标志,说明组织的中立立场,救援人员也会穿有组织标志的衣服。图:赵一凡/MSF

当年4月份,赵一凡接到了自己的第一个任务——阿富汗昆都士前线救援项目。此前“无国界医生”人事处和赵一凡商量目的地时,他说想去一个“蚊子少一点的地方”,所以就被派到了阿富汗。

就这样,赵一凡申请了停薪留职,开始了为期66天的阿富汗救援之旅。由于救援人员来自世界各地,在阿联酋迪拜集中申请签证比较容易,赵一凡先是从香港转机到迪拜办理签证,此后才到达阿富汗首都喀布尔。

在飞机上,赵一凡就觉得有些怪异,“阿富汗的飞机上没有水和食物,一切都要自己掏钱买。”飞机落地后,一进入海关,赵一凡就看到许多荷枪实弹的警察守在附近,每人都端着一把AK47。由于接机的“无国界医生”工作人员不被允许进入机场,他们只能在停车场等他。

“路上,涌出一些穿着工作制服的阿富汗人抢着帮我拿行李,不停地要钱。我当时还挺紧张,紧紧攥住手中的行李,埋头往前走。”赵一凡回忆说。

抵达喀布尔后,他还要花上一两天的时间赶往北部的昆都士创伤医院。昆都士市是阿富汗的第五大城市,一路上,机场、车站、马路和这里的建筑,一切都让赵一凡感觉回到了小时候生活的场景,“工业化程度很低,越野车开在土路上,尘土会飞扬起来。”

救死扶伤:

两派敌对力量同时住院相安无事

赵一凡是在中午抵达昆都士的,他先到医院转了一圈,随后回到两三公里外的“无国界医生”宿舍。傍晚刚洗澡时,他的值班手机响了,他被紧急叫到医院开始他的第一场手术。

阿富汗是一个充满武装冲突的国家,而昆都士创伤医院是当地唯一收治枪伤、爆炸伤、车祸意外等创伤的医院,由“无国界医生”在2011年筹建。60多个床位、2个手术间、一个分体式空调、老式麻醉监护仪,基本就是这个医院的所有设施。



↑在昆都士创伤中心候诊处,最左边的男子在工地上工作时遭遇武装冲突,他试图逃离,被子弹击中左腿。由于道路封锁,他在受伤后第二天才来到医院,伤情加重,不得不接受了截肢手术。图:Mikhail Galustov

赵一凡接手的第一例患者是一位腹部受到枪伤的女性。送到医院时,患者已经失血休克,整个肾器官被打烂。他一进入手术室,发现眼前的设备是他从没见过的、非常老式的麻醉机,用到的麻醉药物也是他“祖师爷”才会用的麻醉药物,他都没有用过。手术台上,他还要用英文和异国同事交流合作。

手术很成功,患者醒来后问赵一凡的第一句话就是,“手术做了吗?”麻醉科医生的职责就是让病人感受不到手术过程中的痛苦,“只有她觉得很舒服,才会感觉没有做过手术一样。”在这样简陋的环境下“首战告捷”,让赵一凡感觉到了无与伦比的成就感。这也是他在国内很久没有体会过的了。

医院还同时收治过当地警察和反对派武装力量。一位警察被当地反对派力量的炸弹袭击后,失去了双腿,住院治疗。两天后,赵一凡又收治了一位反对派武装力量的士兵,他中枪后被队友遗弃,不得不寻求“无国界医生”的帮助。两派敌对势力的两个病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在昆都士创伤医院中接受治疗。

哀伤:

“巴斯敏娜 ,她像花儿一样枯萎了”

“无国界医生”官网显示,2021年8月9日至14日,六天内,昆都士创伤医院一共治疗了63名患者,其中大多数接受了伤口清创手术。

这种伤口清创手术对赵一凡而言是每日的常态。在阿富汗参与前线救援的66天中,每天都有不同的枪战患者被送到医院紧急抢救,每一天都记忆深刻。但有一个故事总被他在不同地方反复提及,关于一个九岁的阿富汗女孩——巴斯敏娜的“枯萎”。

巴斯敏娜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和爸爸妈妈去参加一个婚宴时,有两帮人打了起来。枪战中,正好夹在他们中间的巴斯敏娜被击中了腹部。一颗子弹从她腹部左边一直穿到右边,在弯曲的肠道造成了无数个穿孔。也许因为巴斯敏娜爸爸妈妈不知道医院在哪里,他们辗转了几个小时的山路才把巴斯敏娜送到医院。

送到赵一凡面前时,巴斯敏娜已经休克,浑身被一条红毯子包着。失血还并不是最严重的,肠液流失才是。赵一凡给她大量地输液,甚至把库存里的最后一条中心静脉导管给小女孩放了进去。医生们花了很多时间精力抢救,医院所有重要的设备也都用在了她身上。

第一次手术过后,大家特别开心,巴斯敏娜还高高兴兴地在ICU和赵一凡聊天,还可以吃香蕉,吃苹果。但第二天、第三天,她的情况急转直下,肚子越来越胀,发生了肠漏。外科医生随后又做了三次手术,把巴斯敏娜无法愈合的肠子切掉,肠子越切越短,她无法再进食。



↑赵一凡和外科团队在手术中。图:赵一凡/MSF

赵一凡回忆,在国内遇到这种情况,一般做静脉营养,通过静脉将氨基酸、维生素、脂肪乳等药品输送给她,就能很快愈合。“但是阿富汗缺乏这样的东西,我只能一天天看着巴斯敏娜从一个挺可爱的小女孩慢慢变瘦,最后瘦成皮包骨。”

在巴斯敏娜住院的第七天,赵一凡在阿富汗的救援项目到期了。直到离开阿富汗的前一天,他和战友们讨论的都还是关于巴斯敏娜的话题。赵一凡记得,当时他和一名来自法国的ICU护士互道珍重,聊到巴斯敏娜时,护士直接就哭了。他们都对这个小生命的即将逝去有预感。

隔天刚抵达国内,赵一凡就收到了外科医生给他发来的邮件,信中说巴斯敏娜去世了。赵一凡顿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Lost,就是那种感觉。特别的失落,因为我们花了很多时间精力,按道理在国内是完全可以救活的,可就是因为医疗条件的缺陷,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世。”

他想起了巴斯敏娜的爸爸,一个高大的阿富汗男人对着他哭的样子。由于语言不通,赵一凡当时只能用他听不懂的英语跟他讲,“whatever we can do for her,we do.”(“不管我能够为她做什么,我都做。”)

但是,赵一凡没有办法。“在那个环境当中,就是充满了无奈。”他把巴斯敏娜的去世比作一朵花的枯萎,“他们都是一些很普通很老实的农民,就因为一个无妄之灾,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一天天枯萎,就像一朵花的枯萎一样。你希望去浇水,希望它能够好起来,但是她就是离开了。”

温情:

被缝好的衣服口子,母亲节意外的“礼物”

那一年的四五月份,夏天还没来,当地的武装冲突还相对较少,但赵一凡每天还是要进行七八台手术。在66天的救援项目中,赵一凡和团队一共完成了500多台手术。

这所阿富汗北部小城的创伤医院,汇集了20多位“无国界医生”,分别来自丹麦、瑞典、法国、比利时、希腊、南非等10多个不同的国家,“就像个小联合国。每天坐班车到医院,一个车上大概七八个人,起码来自五六个国家。”

赵一凡回忆,有次他和两位骨科医生穿着“无国界医生”制服到集市上,当地阿富汗居民一看到他们的logo就夹道欢迎,一口一个“doctor”地和他们打招呼。即使当地居民不懂英文,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表达自己的善意。



↑昆都士创伤医院,一名小病人和父亲一起在昆都士创伤医院里等候接受X光扫描。图:Andrew Quilty/Oculi

赵一凡还在母亲节当天还收到了一份特别的“礼物”,来自阿富汗当地的清洁阿姨。白天他们去医院上班后,阿姨才来收衣服换被单,对赵一凡而言,她们的存在就像是哈利波特里的小精灵,“你看不到她们在干活,但是当你回家时所有事情都会被默默解决。”

赵一凡平时与她们没有什么接触,只偶尔在廊道里打过一两次照面。阿富汗女人给赵一凡的印象是朴素礼貌,“非常朴素有礼貌,因为语言不通,所以我们也不交流,就只是冲我们笑一下。"

赵一凡当时从家里带了一套睡衣,背后不知怎么破了一个小口子。后来口子越洗越大,他心想穿烂了就不要了,也没去管它。五月的第二个星期日,赵一凡回到宿舍,正和母亲打电话说母亲节快乐,突然发现睡衣被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桌上,他拿起衣服一看,背后破的口子也被补好了。身处异国他乡,突如其来的体恤让他很感动,“你知道吗?虽然说是我们医生在帮助本地居民,但他们也一直在生活的细微之处给予我们力所能及的帮助。”

授人以渔:

改造医疗方案 培训当地医生维持医院独立

2021年8月16日,塔利班进入总统府的第二天,“无国界医生”将所有患者从昆都士急救创伤医院转移到新的昆都士创伤中心。新的创伤中心将有30张病床和一间手术室,用以收治在事故和战斗中受伤的人。

几年前,昆都士创伤医院的物品和设备严重不足,只够医疗上最基本的使用,医生们就灵活地根据当地情况去制定一些操作的常规方法,比如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一方面紧缩物资,一方面寻求替代方案。

↑赵一凡在昆都士创伤医院的同事们来自不同国家,有些至今仍保持联系。图:赵一凡/MSF

一次,局部麻醉药因为运输原因断货了两三个星期,情况非常紧急。赵一凡和药房负责供应链的同事协商无果。万不得已下,他们只能到本地去采购。期间,赵一凡在做一些下肢急诊手术时,本来需要在背后打一针局部麻醉做腰麻,但因为药物不够,就只能改用全身麻醉。当时项目总监问赵一凡,怎么最近全身麻醉的药物消耗多了那么多?以前不是都不怎么做全麻手术的?他只能如实讲述。

做气管插管手术也时有困难发生,因为插管用的喉镜总是不够用。赵一凡就发动本地医生把一次性的工具改装成可以重复使用的设备,他把改装意图告诉项目后勤保障人员,一位来自捷克的白人小伙彼得。彼得本来负责生物医学工程,在研究两天后,就按照赵一凡的要求把精密的小仪器改装完成。经过消毒后,本来一次性的仪器就可以重复使用。

彼得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赵一凡对项目后勤工作人员的印象——聪明、能干、无所不能。那段时间,赵一凡和彼得相互介绍自己的国家,聊中欧医疗技术的不同,聊“无国界医生”的种种。

“一个‘无国界医生’项目中,医护的人数只占一半,其余的都是后勤保障人员。他们虽不直接在前线救助病人,却在采购、建筑、与当地政府沟通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赵一凡说。由于应对的问题非常复杂,所以对后勤人员适应环境的能力要求也比医护人员高。

↑昆都士创伤医院,医生Eva Kusikova(中)和同事们在为一名在摩托车交通事故中头部受到创伤的病人进行抢救。图:Mikhail Galustov

为保持项目的可持续性,“无国界医生”一般会致力于提供当地推荐水准的医疗服务,当地容易接受和吸收,而不会照搬国外医院的设备和医疗方案。而由于项目医生无法长期驻扎,为保证国际救援人员离开后医院还可以独立运行,赵一凡也要参与对当地医护人员进行培训。

在阿富汗,只有首都喀布尔有医学院,许多医院的医护人员都只接受了几个月的医学培训就进入医院工作。赵一凡就在医院开设小班教学,教授当地医生关于手术麻醉、重症救护的医学知识,“他们可能连最基础的医学知识都不太了解。但是当地医生的心态都很开放,一听到培训都很高兴。”

坚守:

遭遇美军滥杀,善良的本地医生顶班罹难

生活上,当地医生帮助赵一凡更多。赵一凡记得,他刚到医院时,没有饭吃,也没有水喝,一位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还脚踩皮凉鞋的本地ICU医生艾斯曼尼给他买了一个馕和一罐可乐。赵一凡要还他钱,艾斯曼尼医生自豪地摆了摆手拒绝了,还和他说,“Dont't worry,this is Afghanistan.”

后来,艾斯曼尼医生在美军的轰炸中罹难。2015年10月3日,以美国为主的北约驻阿富汗部队驾驶一架武装直升机,在凌晨“精确轰炸”了位于昆都士创伤医院,共造成42人遇难,其中包括14名医护人员。

↑2015年10月3日,无国界医生的昆都士创伤医院被炸毁。图:Andrew Quilty

赵一凡是在国内的新闻上看到这则消息的。由于离开了两年多,一开始赵一凡并没有很特别的情绪,只是觉得震惊。随后,“无国界医生”在网上公开了死难者名单。看到死难者姓名和照片的那一瞬,赵一凡才和记忆中并肩作战的战友一一对上了号。赵一凡“心都碎了”,他开始意识到是谁在这次轰炸中遇难,遥远的战争有了更为真切的实感。

回想起在轰炸中遇难的战友时,赵一凡脑子里就像在过电影。“有一位手术室的护士小伙子,矮矮个,却特别精壮结实。我们平时经常在一起开玩笑。他做起事情来特别麻利。”

还有一位药房的工作人员因为忙着转移病人不幸遇难。“药房在负一层,我相信他当时一定能躲过那个轰炸,只是作为一名医疗工作者,他们都在转移病房里的病人,才没有逃出来。”据媒体报道,医院幸存的一位护士后来回忆,“许多重症监护室无法行动的患者只能躺在病床上,被活活烧死。”

由于昆都士创伤医院的重要性,轰炸对当地居民打击非常大。2018年,“无国界医生”在昆都士市重新开设了创伤中心,陆续收治了许多创伤病人,实施无差别救治。

今年8月15日,塔利班进入喀布尔总统府,许多个人和组织纷纷离开阿富汗,但“无国界医生”的医疗队伍仍坚守在阿富汗,为赫拉特、坎大哈、霍斯特、昆都士和拉什卡尔加的居民提供基本的医疗服务。

赵一凡后来听说,艾斯曼尼医生原本已经找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但是他始终坚持在创伤医院兼职。轰炸当晚,艾斯曼尼是回来顶班的,直至最后一刻,他还一直守着他的病人。

(转载于红星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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