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十
喧哗听够了，星尘也对扯家长里短的对话不是特别感冒，在大家各自开心的时候，星尘悄悄离开了饭桌，离开了篝火能够点亮的燥热的空间。
前面的沙子会更细一点。星尘想要离海再近一点。可是走到沙子变细的时候，沙子却隐藏起来，躲到了鹅卵石的下面，藏得不算浅，又好像充满心机，让人一眼就能看见它们，然后一股决心油然而生，一定要找到更细，更纯粹的沙滩——这不难办到，因为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星尘所期望的那种沙滩。
可是继续走下去也意味着要和大海打个照面。自从天灾降临之后，一切的自然环境都变得不再遵循固有的守常的规律，一切都好像成为了流变，一切都不可信，就连曾经人类自豪的山岳险峰，都让人无法攀登，说不定它像流体一样，一只脚踏上去，就可以使披云摘星的庞然大物轰然倒塌。
对于大海，浮岛人是很敏感的，靠近海水的地方长期被认为是活动的禁区，浮岛城中也在常年宣传海洋的恐怖之处，而且浮岛人也能够接受官方的说法——天灾从海洋开始！
这种说法虽然还没能够得到科学方面的证实，但是在人们私下里却很有说服力，甚至一些宗教类型的思想跑得更快，已经聚集起了一部分人，来维护、建设这种说法的权威性和相对合理性。
在这种事情上，一贯追求高效理性的浮岛管理层也在这个问题上保持暧昧，默许这种观点传播，而居民跟着官方的默许也就渐渐形成了这样的意识形态。星尘就常常因为感觉到浮岛不定期的震动，以为是大海啸来了，而自己长期活动的地方又是海平面一下，海水封住了出口，偌大的浮岛瞬间就有可能变成移动棺材！
可是在陆地上看海水竟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这次，星尘离海水是这样的近，而海水又是这样的浅，吞吞吐吐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危险，更多的竟是自然特有的温情，奇怪，难道自然还有温情吗？
身后传来陆地人醉酒之后的歌谣，星尘第一次听到陆地人唱歌，旋律是十分随意的，可以把这种旋律当做一种家庭式的习俗。
【我走出了屋子
睡足了觉
拿起祖先留下
远古的梦
我扔掉了手机
写起了风
我的风
我的风
电力甚至不常用
我独爱营火
我丢掉了酒樽
拿起了碗
为自己喝
为自己喝
我曾是废物
精英却死了
洗掉一切之后
我们才是人
……】
算不上是多么大气的音乐，可能做这首歌的人没有什么乐理知识，不过这个时代谁还能真正地关心艺术？可惜这个时代是多么的漫长，没有乐的正轨，该是多么荒诞而寂寞啊。不过又正是好在这个时代很漫长，万一哪一天人们发现时代已经过去，一时间竟拿不出艺术来使历史艺术化，这不就永远也过不去了吗。
星尘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泡在海水里好一会了，但是双脚没有感到有什么不适，反而很温暖，可能太阳的温度留存了下来，要到后半夜才能彻底消散。海水的边缘有很多亮点，发出蓝色的荧光，那是海中的萤火虫吗？即便它们簇拥到了一起形成了一片，一线。但是人眼仍然能够看见粒粒分明的它们。星尘刚才一直在看夜空，哪怕是黑暗无星的穹盖，星尘也是很久没有见过了，其中似乎有很多的无限性，和自己很不一样！星尘自诩有限性的集成体，但是看到了脚下的荧光海，才明白了自己的错误，大错特错！
又有一种醉氧的晕眩感从脚底一直上升到头顶，星尘感觉自己的头顶一直在向上伸，而胯部在向下沉，仿佛有一种本能，要将自己的身体拼命地扩张，从中间硬掰开，让柔弱的灵魂变得强壮、厚重。什么是有限性，什么是无限性？有声音在自己耳畔轻轻说着什么，是那样的真实，就连向耳朵吐出的柔和的气息都是熟悉的，星尘看见自己在海里的倒影，却觉得陌生，这番场景应是在梦中见识过。
星尘好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猛然抬头，刚才还什么也看不到的夜空多了几颗星星，视线飘移，星星越来越多，银河也能够看到了！什么是有限性？什么是无限性？尽收眼底的同时应接不暇！星尘没有喝酒，但是已经感觉自己站不住了。
“好浅的水……”星尘的发丝被海水打湿，随后顺着海浪画着长长的波痕，有风吹着她的额头，弄得她眉心好痒。
星尘顺势平躺下，海水在退潮，头枕的地方是湿湿的。
这样能够更清楚地看见星空了吧。震撼是什么，星尘可能现在的回答只有星空了。
怎样的精致才能铸就这样的美呢？星尘刚刚用自己长长的头发，清秀的脸蛋获得了很多人的称赞，但是在夜空下面人们能说出怎样的赞词呢？她情不自禁地深处手，想要抓住星空的美，在指缝间有几颗零星的沙子，视线重合，星尘错吧沙子看成了星星。
对呀，是沙子，是尘土，让夜空璀璨，让银河灼烧的吧。
是的！真是尘土，真是璀璨！荧光海也好，海天相接的白线也好，星空也好，银河也好……我们都是尘土吧，我们都是孩子一样的，依偎在襁褓之中，哪怕是襁褓冰冷的，可是我们确有一颗滚烫的心脏正在微不足道地动摇。
什么是有限性？什么是无限性？什么是美？到此为止吧，我们就此停下，不再深思和探索这样的问题了，现在，我们做好这样一颗尘土，美的制造者，并把美藏在心脏里面，藏在微不足道的动摇里面，如此已经达到至好了，理想化的状态是不可再往前一步。但是任何人都不能保证谁的双脚的行动，那个声音对星尘说：“就此止步的我们，有福啦。”
好在星尘能够理解这些，就好像和说话的人有信心让她理解一样。
“抱歉实在是没忍住，看到这么美丽的景色真的很想亲自来见证一下……这么说的话是不是容易产生悖论啊……”
星尘看见自己脚下的倒影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面前的“自己”。
那个“另外的自己”除了长相和自己一模一样之外再无相似之处，是不能够语言简单地描述的，她给星尘的感觉是一种与自我完全相反的存在，而这种存在在现实世界是鲜有的，就连双胞胎都不能相像到如此的同时相异到几乎要打起来。因此星尘对她几乎是充满了敌意。这和星尘梦境里、图书馆里见到的都不一样，这样想来，前两次与星尘对话的，或许更像是同一个人。
“在浮岛上，这种景色应该是绝对见不到的吧。人们像牛马一样的活着，包括你？”星尘努力地捕捉眼前这个不符合常理出现的“自己”身上每一个细节，可唯独脸部，是一团模糊，笼着着一团黑雾一般，而这黑雾又像是她的眼罩，与她称为一体，是她的眼睛。
对于她的话语，星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回答，是不是应该回答。周围的环境越是真实陌生的美丽，星尘就越觉得它们荒谬。
“即使是在陆地上，这种风景也是极其难得的吧，你才刚刚踏上土地就要面对这些美丽到转瞬即逝的东西吗？或许就在明天，你睁开眼睛，看见的确实灰蒙蒙地一片，今天晚上经历的所有事物都将不复存在，而且被这反复无常的天灾碾压到粉粹——你可不要误会，天灾没有怜悯之心，它会一点一点地磨损所有人的血肉，以及他们的灵魂，说不定最后是人与人精神错乱到互相残杀也是有可能的，你能够想象你的亲人，呵，就是那个赤羽，被那些饥饿到极点的陆地人残忍地杀害，掠夺掉你们的物资，那些东西可是够你们吃几个月的呢。”
“你是在将恐怖故事吗，还是真的以为你觉得我是吓大的？”
谁知她根本没有理会星尘说了什么，只是继续用那种很轻又残忍的语气说下去。
“陆地人的规则是很奇怪的，可能因为他们本就是一群毫无原则的乌合之众，你身上带着浮岛人的气质，他们可能早就发现你是异类了吧，最好的情况就是他们把你送给浮岛，顺便讹一笔钱财，到时候你就要乞求浮岛人的高素质能够收留你了吧；那么最坏的情况是什么？你已然是一个弃子了，而且你看浮岛人真的能够像你想的那样高尚吗，或许他们能够高尚过头，觉得你只要踏上了陆地那恶心的泥土，就一辈子也洗不掉身上刺鼻的陆地气味，又或许他们觉得你是‘低效率劳动力’不值当牺牲钱财来将你赎回，就像旧时代赎回生病的奴隶员工一样。
“你应该已经多少察觉了吧，这是一个圈套，陆地人的诡计，你的姐姐给你的信任挺多的不是吗，利用血缘的纽带把你绑到了陆地上，看见什么东西都是新奇的美丽的？别忘了你是怎么来到这片‘乐土’的，你自己走来的么？”
身后的欢闹声很小很小，而目不及的水平远处深邃到凝固、静止，相比星斗满天，那个视线到不了的远处，才显得更远，更不可到达。但是实际呢？星尘几乎是在问自己，难道能够到达的真的能够到达吗，放在旧时代，还有航天工业的时候，也是做不到的事情吧。想到这里，星尘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这个“自己”的话，最近几天开始，星尘已经见过太多荒谬的事情，哪个是真实，哪个是虚妄，没有人能够替星尘解答，如果硬要追求一个答案，回答她的人最可能出现在梦境中，或者现在这样的情况，星尘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精神似乎不让她深入思考，一旦这么做，就一定会有一个具现化为人的存在来组止这样的运动发生，这样灵魂博弈的终点，这样一个结果于现实是毫无意义的，竟是荒谬本身！
“你虽已无处可去，可至少还能看得到荒谬不是吗？”星尘好像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的那张脸上的黑雾变得越来越粘稠，渐渐往外扩散，星尘在里面隐隐约约地看见了点点白光，就如同天空上的星星一样，但区别是星星在夜空中是主角，而在黑雾中，那是陪衬，是一种快乐着的奴隶，不再闪耀，是死寂一般的静止。
“你本可以做好觉悟，但是时间不给我这个机会……无伤大雅，慢慢适应也不是不行……”那团黑雾朝着星尘移动过来，星尘本能地想要逃跑，可是脚踝像被什么牢牢抓住一样，要使蛮力一定会摔倒，跌进海水里。第六感告诉星尘，如果跌进水里，可能连逃跑也变得没有意义了。
短时间的绝望和永恒绝望之间搭起来了一架桥，星尘看得清清楚楚，自己正被往桥的那头推，而且离黑雾越来越近。
恐惧到了一定程度，竟然转变成了好奇心，那片黑洞里面的星星，曾经也像自己一样，是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驱使这的瘦小躯体吗，如果自己真的被推进了黑雾，是不是可以和它们说说话，它们是多么温柔，多么可爱……
“我……”星尘的脑内天旋地转。
“尽可以说出来。”
请你快点把我推走吧，推进那无尽的深渊之中，瞬间蒸发掉我百年的寿命，让我一日、一眼、一呼一吸、一刹那即百年，千年、万年，连我存在的痕迹都不再剩下，让我的血肉化成水，脑浆从耳朵流出来，我要死了，我要你现在就给我绝望，给我看看死后的世界……我求求你，不要让我看见白骨，不要让我自己走完这长长的桥，我不要主动，给我无尽无止的被动，要纯粹——不如你成为我吧，我把灵魂卖……不，送给你！快点，让我成为黑雾里的星星，给我绝对的静止和安全……我在求你，对……我在求你，我不应该……不……不对，我不要求你，我应该一言不发，不对！我该怎样？你不要告诉我，但是我还是要求你，给我一个绝对的主动，抽空我的一切……你看，我有这贫瘠的财富，可是我的血肉如此之香甜，我可以拥抱你满是荆棘的衣服，紧紧地抱住，我越是血肉模糊我越是兴奋……你甚至可以挖出我的心脏看看，是不是里面被你全部占满，那么我才是你的，我对你的感情才会是像蜜一样崇高、苦涩、粘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