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霖拉郎·翻云魔君×小江】翻江倒海 番外2
番外2 恶人
【匡匡×小乞丐专场】
【时间线接续23章】
地动山摇。
“陆师兄,这里就快塌了,我们要不要……”
“不行。”陆谦吩咐道,“只消一刻,酒仙便可转移完成。叫他们顶住。”
手下略一迟疑,拱手道:“是。”
匡连海被人扔到法阵上。他被点了穴,衣衫被刀划破,渗着血。
眼前是陆谦的靴子,他俯下身来,手中拿着一琉璃瓶。
“洗髓丹……”匡连海眼眸一暗,盯着陆谦。
“本想与师兄多叙叙旧,可惜时不我待。”陆谦从琉璃瓶中倒出一粒丹药,“听说这洗髓丹可摄人心魄,服用者,心智退回孩童,药石无解。昔日天山派大弟子沦为弱智痴儿,世人看了会怎么说呢?”
他玩味地看着匡连海怨毒的眼神,笑道:“师兄放心,同门一场,师弟我自然不忍看你蒙羞。你放心,转移完酒仙秘籍,我便会给你个痛快。”
匡连海冷冷道:“你会后悔的。”
陆谦不以为意:“师兄这遗言,未免俗了点。”
他手一松,那枚洗髓丹就落在法阵中。一道剑光,匡连海手腕破开,鲜血沿法阵纹路蔓延,洗髓丹渐渐融化。
陆谦满意地看着法阵的进展,正要划破自己的手腕时,却见那法阵中的血与洗髓丹竟停止运转,开始凝结。
“怎么回事?”陆谦正待检查,地上躺着的人忽然跃起,呼吸间已夺了他的刀,横在他颈前。
左右都已被陆谦命令在外守卫,不得靠近。偌大的法阵,只有匡连海和陆谦二人。
“逆转经脉?”陆谦被匡连海钳住,艰难出声,“所以才未被封住穴道。那这洗髓丹……”
“假的。”匡连海冷笑,“你以为这洗髓丹说得便得,当饭吃?”
唯一的一枚洗髓丹,已喂了那花脸怪。
陆谦手指一疼,已被匡连海刺破。在他面前,一卷纸摊开来。
匡连海横刀,在他颈前逼得紧:“用你自己的血,写下五年前你做过的事。你是如何杀害长老,伪装成天门所为,又嫁祸给我的。”
“师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陆谦的脖子立刻被匡连海割出一道血印。
“现在写,你还能用手指上的血。再拖下去,便要用你别处的血了。”
陆谦咬了咬牙,将手指放在纸上。
“写细节,不要含糊其辞。”匡连海提醒道。
他斩钉截铁,不给陆谦留任何耍花招的余地。
有了陆谦的认罪书,他就可以证实自身清白,重回天山派。到那时,匡连海的名字……
他这样想着,直到头顶传来巨响。
地宫坍塌。
雪后。
残砖碎瓦上有一个破衣烂衫的身影。
张震已经在这里挖了一天一夜。
地宫深井中的逃生机关做得匆忙,出口位于半山腰,被弹出时,他径直滚落山涧。
被山中爆裂声震醒时,他已身在谷底,半边身子浸在冰冷的溪流里。
他拖着身体攀上山壁,那地宫的所在,已是一片死寂。
肩膀上的血逸出草草绑缚的绷带,就着汗水滴落在雪地上。他会冻饿而死还是失血而死?诸般念头在小乞丐脑中闪过,他向下挖着,停不下来。
天亮时,废墟上多了几个人。
雪莲教的幸存者,且还未逃走的教徒。
“若是来杀我的,你们倒是挑了个好时机。”张震并不停下手中的动作,“我知道雪莲教向来强者为尊,杀了我,便能占据恶人王之位。”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在讲别人的事:“趁虚而入,如果是我,就会这么做哦。”
他的确已经非常疲惫,非常虚弱。
只听对面一人冷笑:“雪莲教被杀得只剩空壳,即便当上恶人王,也只有被人耻笑的份,杀你何用?”
另一人道:“况且,你不是恶人王。”
张震手上一顿,那上面已沾满血污尘土。
第三人接着道:“匡连海,他也不是恶人王。”
这三人一个着灰布衫,两个穿蓝棉袍,都已破烂。他们当中既没有什么护法也没有头领,连一个小头目都不是,只是最不起眼的教众。
张震打量着他们道:“你们既已知晓他的秘密,他怎会留你们活着?”
灰衫人道:“我们本不该活着。”
年长一些的蓝袍人道:“我们本该死在恶人王刀下。”
年轻一些的蓝袍人道:“五年前,我三人因一件小事触怒恶人王,被关起来等死。恶人王出了趟远门,回来却放了我们。雪莲教从未有此先例,从那时我们便知道,他是个冒牌货。”
张震听了,发出一声哼笑,半晌又问:“教主令牌在我手上,怎知我不是恶人王?”
灰衫人说:“你叫我们保命,便更不是恶人王。”
张震被逗笑:“这么说,我们竟是大善人了。”
许久,又盯着废墟一声叹息:“倒是遂了你的愿。”
他又挖起来。
年长蓝袍人道:“地宫炸得彻底,来不及逃出者,必死无疑。”
年轻蓝袍人道:“这般挖,挖到头发白了也挖不完。”
灰衫人道:“你这样挖下去,会死,而且死得又不聪明又没用。”
张震冷冷道:“既已捡回一条命,便是老天怜悯,那个人放过你们,定是希望你们活着。拿着这条命,随便去哪都好,别来烦我,否则我可是要替他把你们的命收回来的。”
灰衫人又道:“我说没用,因为他根本就不在这下面。”
他拿出一样东西来。
张震瞳孔一缩。
是匡连海腰带上的金鱼坠,只剩一半,截面染血。
“我在附近捡到,现场有打斗痕迹。”灰衫人说。
张震双臂垂落,气力一泄,向后倒卧在雪地里。
“教主?”
从那副破破烂烂的身体里,发出几声轻盈的笑。
“这倒奇怪,你们还认我是教主?”张震向雪中呼出一口白气。
“你虽不是恶人王,却是雪莲教教主。”蓝袍长者道,“教主有令,无所不从。”
“这么忠诚,可不像雪莲教的做派。”张震道。
“不是忠于雪莲教,而是忠于在乎我们性命的人。”蓝袍青年道。
“那就跟我更没关系了,我不在乎你们的死活,所以没什么可命令你们的。”
“但是你和我们一样,都想让一个人活命。”灰衫人说,“所以我们是同路人。”
“愚不可及。”张震从雪地里抓了一把枯草,撒落在地上。
蓍草占卜。
半晌,他开口道:
“凶兆。”
风吹散枯草,四人拂去衣上雪,站起来。
然后朝着命运走去。
血字在火中燃烧。
“谦受大师兄训斥,一时心魔大作,杀长老以嫁祸……”
匡连海看着陆谦的自白书在火中化为灰烬。
又一棍抽在他身上,内力抗衡到极限,气力一松,哇地吐出一口血。他的头垂下去,被陆谦用刀柄抬起下巴。
“我知道,师兄逼我认下「不曾做过」的恶事,就是不甘心大弟子之位被我这个师弟取而代之。的确,论武功,论人望,我样样不如你,只可惜师兄你鬼迷心窍,走了歪路啊。”陆谦作惋惜状摇摇头,又凑近匡连海耳边说,“你就是太重感情,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匡连海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喉头的血腥压下去,他看着陆谦,语带讥诮:“即便我沦落至此,你还要嫉恨我,还要把我捆起来才能伤到我,你岂不是比我更失败,更无能?”
肋上立刻挨了陆谦一刀柄。匡连海闷哼一声,不知肋骨断了几根。
陆谦红了眼,又慢慢平复下来:“师兄这般口不择言,一定很想死吧?放心,在我拿到酒仙秘籍之前,你是不会死的。”
他伸出五指,往匡连海肋上一按,剧痛顿时席卷。他欣赏着从匡连海额上滚滚滑落的汗珠,慢条斯理道:“新的洗髓丹已经在制作,要不了多久,师兄便能解脱了。在这之前,我会让师兄你,希望快点解脱的。”
杜八拎着食盒,走近匡连海的牢房。
这里不是什么正经监牢,而是陆谦一座私宅的密室。陆谦向来行事谨慎,以素朴君子示人,这间私宅自然不在他名下,但这里头都是他的人。
杜八本名杜风,与匡连海俱为前掌门弟子,排行第八,数年前练功岔气,被救回一命后,一身武功尽废,失了习武的根骨。幸因做得一手好菜,被留在门中,从此便只有被叫“杜八”的份。为得靠山,他跟随了陆谦。
“匡师兄……匡连海,吃饭了。”
杜八把饭搁在铁栏旁。
但见牢中人卧在破草席上,浑身是血,一动不动。杜八知道这几天,他日日被毒打,几乎不成人形,若不是身上还有内力相抗,早已是一具尸体了。
陆谦很会把握分寸,知道怎样把人折磨至半死,而留他一口气。
命杜八给他送饭,也是为了让他撑着这一口气。陆谦告诉杜八,要亲眼看着匡连海吃下,不能让他死了。
“匡连海,吃点吧。”
地上的人没有反应。凑近了看,竟像是没了呼吸。
杜八一惊,伸手进铁栏,去探匡连海的脉。
他的手腕却立刻被反擒,匡连海的手蛇一般缠上来,直奔杜八心脉而来。
“灵蛇剖心爪?!”杜八惊呼出声。
匡连海的手在他胸前停顿。
许久,杜八才呼出半口气,跌坐在地上。
他面色惨白,像是已经死过一回。
匡连海的脸色并不比杜八好,无血色的嘴唇却扬起一个弧度:“你怎么识得天门的招式?”
杜八慌忙收拾打翻在地上的食盒:“天门覆灭前,一直是我派大敌,我多留心他们的招式,加以防范,也是应该的。”
匡连海微笑:“天门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招,你偏偏记得黑骑这一招。可你忘了一件事,见过这招的人,都已经死了。”
“可师兄你……”杜八面色慌乱,已忘了改口。
“饶是黑骑,也有意外失手的时候,我便是那个意外。”
匡连海把头靠在斑驳的墙上,缓了一口气说:“从黑骑手下捡回一条命,回到天山派,我便日日琢磨如何破解这一招。也就是在那时,陆谦学会了这一招,后来用它杀害了长老,伪装成天门黑骑所为。”
匡连海看着杜八的眼睛,杜八低下头去。
“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果然早就知道了啊。”
杜八不答话,匡连海继续道:“长老死后不久,陆谦身边两个交好的师弟,一个外出意外坠崖,一个误食毒药而死,想必他们是目睹了真相的人,亦或是知情的帮凶,事后被陆谦灭口。只是,你为什么还活着?许是你做菜的手艺太好,陆谦舍不得杀你?”
凤眼一抬:“还是说,陆谦并不知道你也看见了?”
杜八收拾起食盒:“菜我会再送的,师兄你好自为之。”
他被匡连海拉住:“你觉得,如果陆谦知道了,会怎么做?”
杜八一挣,脱离匡连海的手掌,正欲转身离去,匡连海笑道:“给我下毒也没用的,被陆谦发现,你一样是死。”
杜八被说中,脸上腾地红了。
匡连海摇头讥笑:“杜师弟,你连陆谦都怕,却不怕我,该说你胆子太小还是胆子太大呢?”
他掀开食盒,取出洒剩半碗的羹汤,抿了一口,扬眉点头。
“果然好手艺。那陆谦果然是个有眼无珠的,你有这般好手艺,还怕武功恢复不了么?”
杜八倏地抬眼,眼中光亮分明。
匡连海却把汤碗往地上一放,又躺回破草席:“我明白了,你不揭发陆谦,未必是不敢,多半是出于忠心,我匡连海死到临头,岂有不成全这份忠心之理?”
“匡师兄,我……”
“回去吧,当我没说。”
匡连海合眼躺了半晌,一睁眼杜八还在那里。
“汤冷了,重做一碗热的来吧。”匡连海开口,表情中有种慈悲的意味,“不要勉强,做好了,想好了,再来找我。”
杜八走远了,匡连海头一倾,又吐出许多血来。
他实在说了太多话,超过了体力所能承受的。
匡连海抬起沉重的手,擦去嘴边的血。
丹田中仍留有一团真气,匡连海感受着这股真气,略微放心,闭上眼睛。
他还没垮,因为他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事。
他的抱负,他的声名,他失去的一切。
意识昏沉,不曾面对的念头便冒了出来。
——他还没垮,因为他还有想见的人。
脏兮兮的脸,明亮的眼睛,狡黠,纯真,邪恶,干净。
“不是你……怎会是你……”匡连海喃喃说着梦话。
周身疼痛,高热如火,他辗转在一段接一段的幻觉里,被梦魇住,挣扎着想要醒来:
“……别入我梦。”
桃花盛开。
忘记追究这隆冬时节桃花何来,锦衣少年从马车上跳下。
合起折扇,向来人抱拳:“匡大侠。”
对方一身落拓,俊朗的脸转过来,也抱拳:“张小公子,今日有何见教?”
少年提起酒壶:“想试试你的酒量。”
侠客笑道:“你若大醉而归,张大人定会怪罪于我。”
少年回答:“比赛喝酒,你未必会赢。”
侠客问:“我若输了,当如何?”
少年道:“你做我的朋友。”
“你若输了呢?”
“我做你的朋友。”
风吹花落。
花瓣漂浮在酒碗,涟漪散开,将少年与侠客的倒影搅碎。
张震一梦醒来,马嘶风萧,雪花挂在枯枝头。
北风从破衣衫钻入怀中,手中握着残缺的金鱼坠。
好梦。他叹道。
“师兄,匡师兄。”
温和的,无感情的声音,是陆谦。
匡连海睁开眼,陆谦坐在他身前,看似关切。
整间密室只有他和陆谦二人,四周密不透风,甚至看不出门在何处。
新的法阵已绘制完成,匡连海就躺在他应该躺的位置上。
陆谦手上也有了新的药瓶,显然是洗髓丹。
“师兄,时辰到了。”陆谦脸上挂着捉摸不定的笑。
匡连海却再次闭上眼。
“我睡觉时不喜欢被人打扰。”
他竟真的又睡了过去,把陆谦晾在一边。
内关穴一痛,他被迫睁眼,看到陆谦的笑脸。
心脏跳得越来越快,陆谦的点穴手法,通过刺激心脉,让人强制保持清醒,同时也饱受心律紊乱之苦。
“师兄,往后你将睡到天长地久,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匡连海懒得看陆谦:“因为与你说话,实在无趣。”
陆谦道:“师兄想听什么有趣的话?”
“自然是五年前的事。”
陆谦微笑:“师兄与其耿耿于怀,不如潜心忏悔。”
匡连海嗤笑:“果然无趣。”
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点点头道:“的确是我错怪你了。灵蛇剖心爪堪称天门绝技,我都差点命丧其手,以师弟的资质,即便你看了去,也学不会,更别说拿它来杀长老了。”
陆谦脸色微沉,不语。
匡连海又道:“其实要练这灵蛇剖心爪并不难,只要领悟它的基础招式‘白蛇吐信’,即可触类旁通,只是我记得师弟你,连这一招也从未参透过吧?”
陆谦面色发青,反唇相讥:“学武是为了有一技傍身,在世间立足。师兄领会了那么多绝招,却连如何在门派中自保都未能领会,是否有些舍本逐末了呢?”
匡连海立刻回应道:“师弟身在以武立派的天山,却只会投机钻营,不事武术。武功高强之人尚自战战兢兢,焉知你这首席弟子之位能坐到几时?”
他面带讥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师弟,我在练如何破解那一招时,并没有刻意回避你,因为我知道,无论你看与不看,都无关紧要。”
空气一时静极。
匡连海伸开手臂,往地上一摊:“说累了,动手吧。”
预期的雷霆暴雨并没有来,陆谦只是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开口道:“师兄,你若不这般自大,还能活得长久些。”
匡连海眯眼看他。
陆谦道:“就是因为你目中无人,才会被我抓住破绽。你以为我武功低微,所以练功不回避。你以为天山派人人都仰慕你,天下人都合该与你要好,便不顾身份之别肆意结交魔教之辈。你以为掌门与长老爱护你,便坚持你那所谓的本心正义。这些事,但凡你少做一件,我都未必能将你扳倒。”
“没错,是我杀了长老。是师兄最瞧不起的我,杀死了长老,并且现在,还要杀了师兄你。”
陆谦终于难掩快意,纵声大笑。
他将瓶口朝下,倒出洗髓丹。
那枚丹药落向法阵。
却被一只手接住。
“陆谦,真的是你。”
陆谦一僵,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在他面前,站着天山派三位长老。
他不知道长老们为何出现在这里,嘴上已经开始辩解:“各位师叔明察,一切都是匡连海的诡计,是他出言相激,弟子一时气盛,才口不择言,编造大话,绝非事实!”
匡连海笑看陆谦:“什么人会把杀害本派长老当成大话来炫耀呢?”
陆谦咬牙道:“匡连海,你口说无凭,没有证据的事,休要信口雌黄……”
杜八从三长老身后慢慢走出来,怯怯地说:“我就是人证。”
陆谦一怔,立刻明白了原委。
是匡连海说服杜八,向门中长老道出实情,又花言巧语,激自己在长老们的监视下说出当年的事。
他那天衣无缝的计划,谨小慎微的五年,日益膨胀的野心,即将到手的一切,顷刻分崩离析。
为首的石长老沉声道:“陆谦,你杀害长老,残害同门,独吞秘籍,已是罪无可恕。现在立刻,跟我们回去接受处罚。”
陆谦浑身都失了力气,有三位长老在此,他插翅难飞,已经放弃了反抗。
却听匡连海一声大喝:“陆谦,还想跑!”
陆谦还未及反应,已被匡连海钳住身体,向前掠出数丈。
然后他听到了刀尖刺破血肉的声音。
是他自己的心脏。
他瞪着眼,全身的血真正冷了下来。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真相。
在失去呼吸之前,他听到匡连海在他耳边说:
“酒仙秘籍,根本不在我身上。”
扑通。
陆谦倒在地上,气绝。
“匡连海,你!”石长老惊道。
匡连海立刻扔下刀,扑通跪下:“陆谦贼心不死,欲对各位长老不利,弟子关心则乱,手刃逆贼,替天山除害,还望长老恕弟子自作主张之罪!”
他又摇了摇头:“不,弟子本就是戴罪之身,不该奢求宽恕,天山派于我有养育之德,再造之恩,即使分别数年,弟子依旧视之为天。雷霆雨露俱为天恩,弟子不敢有怨!”
他说得情真意切,几乎落下泪来。
石长老点点头,将他扶起。
谁都知道匡连海是为报复杀人,却无人追究。
因为他们也以为,酒仙秘籍在匡连海身上。匡连海也知道这一点。
作为名门正派,自然不能明抢,先前种种,不过是以陆谦为首的个人行为。
于是他终于得到了重返天山派的契机。
浓雾笼罩,前方就是天山派了。
匡连海久违地睡了个好觉,即便路途颠簸,车马辚辚。
山门前仍是那段高不可攀的台阶,而如今紧闭的山门已向他敞开。
匡连海提起衣摆,拾级而上。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缓慢,像是怕错过任何一级台阶一般。
那是失落了的五年,走完这段台阶,他便能拿回一切。
但他知道,有什么是再也拿不回来的了。
那是一些与生俱来的东西,随着五年的噩梦被从他身上剥离,一道消散。
他即将取回匡连海的名字,但他也将不再是匡连海。
台阶的尽头,山门开处,立着一尊鹿形石雕,庄严,圣洁,高贵,典型的武林正派。
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他将在这里被重新接纳入天山派,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做回天山派大弟子。
诸长老、弟子已列队站好,掌门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他做了个手势,匡连海便远远地跪下,等待掌门开启这冗长但极有必要的仪式。
掌门缓缓开口:“匡连海。”
匡连海俯首答:“弟子在。”
“你可知罪?”
匡连海一愣,抬头不解。
那些列队在侧的弟子却已拔出兵刃。
“匡连海,你借与天山派合作之名谋取酒仙秘籍,擅用洗髓丹,致使酒仙逸出爆发,为祸百姓。我派随众武林人士赶到时,那酒仙虽已被降伏,但其引起的邪风席卷村庄城镇,损屋毁田,伤人性命。今日老夫便要在众人面前惩治你这恶贼,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酒仙,爆发,伤人……公道。
匡连海很快厘清了短短几日发生的变故。
酒仙秘籍已毁,他便不再有利用价值。以及,酒仙造成的后果,作为共同谋取过酒仙秘籍的天山派需要有人来承担,并与之划清界限。这场表演的主角,选他来做,选在此时此地,再合适不过了。
匡连海苦笑,仍竭力辩解:“弟子用过洗髓丹不假,但当时并未能将酒仙放出,至于后来酒仙作乱,更是与弟子无关,请掌门明鉴!”
却听掌门淡淡道:“恶人王不必自称弟子,你勾结魔教在先,作恶多端在后,如何与我派那些品行清白的弟子相提并论?要知道,从你被逐出天山派那一日起,便不再有资格做回弟子了。”
匡连海突然很想吐。
他的双眼彻底冷下来,脸色苍白,仰头惨笑。
掌风至,掌门已经出手。
匡连海硬接下一掌,卸力向后跃出。本就鞭伤棍伤遍布的身体,此时更是强弩之末,胸口血气翻涌,刚勉力拔刀,就被强劲掌风削断刀尖,紧接着虎口一痛,断刀落地。
匡连海滚落石阶,鲜血随之从他口中涌出。
再想蓄力时,他忽然发现丹田中那股气消失了。
他怔了一瞬,后知后觉,他已经没有战斗的理由了啊。
无论再怎样苦心经营,付出多少代价,他都无法为「匡连海」正名了。
他所渴求的无从实现,他所向往的不被接纳,一个罪名被洗清,又被安上另一个罪名。荒谬的轮回,理想尽皆幻灭。
原来他一直在追求无法追求的,伤害了不该伤害的,放弃了不该放弃的。
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包括活着本身。
只有死才是最好的归宿。
模糊的视线中,掌门远在台阶顶,很快便倾身压下,离他越来越近。
最后一击。他努力睁眼,迎接自己的死亡。
铛!
掌风被剑挡开。
“掌门大人,这个人已经不想活了,他自己就能死,何须您亲自动手?”
持剑人话中带笑,稳稳立在匡连海身前。
一张脏兮兮的脸。
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说过要教我做这世上最大的恶人,这话还算不算数?”
“他们是……雪莲教的人!”
“江湖蠹虫之辈,焉敢进犯我门!”
不过众白衣弟子很快就发现,那雪莲“教众”,除了一个小乞丐之外,只有三个同样破衣烂衫的人。
张震朗声道:“所谓正派……便是行必乘高轿大马,言必称天下大义。蝇营狗苟,杀人越货,都能说成是为了江湖利益。有时候,我真佩服你们的厚脸皮。”
匡连海撑起半边身体,低声道:“这里没你的事,走开。”
张震充耳不闻,直视掌门:“掌门大人既说这匡连海不配做你天山派弟子,又有何权力对他处置呢?”
掌门义正辞严道:“武林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话不是这么说的,掌门大人。”张震看着掌门,就像在看马戏团里的猴子,“匡连海不是天山派弟子,却也不是无主之人,他是我雪莲教的教徒。旁的教徒也就罢了,唯独这个人,尤擅烹茗煮茶,技艺绝妙,我实在不愿割舍。他若有错,自当回雪莲教领罚,何劳掌门越俎代庖?”
掌门冷笑:“你想带他走,得先看看你手里的剑够不够硬。”
张震面无惧色:“也就是说,只要我手里的剑够硬,便能带他走喽?掌门大人,你可莫要食言呐。”
话音未落,他飞身一掠,剑尖向掌门刺去。
掌门只在台阶上站着,纹丝不动,三个长老已挡在他身前。
“冒犯掌门大人,你还不够格。”
嘭!
双拳对六掌,张震被掌风击中,向后直飞出去,重重跌落在匡连海身旁,蓦地吐出一口血。
匡连海瞳孔一震,手伸出去又缩回来,狠狠道:“蠢货,你想白白送命吗?快走!”
张震不理会,他爬起来,咽下满口腥甜,对三长老笑道:“以众欺寡,便是贵派行事之道么?可真教人大开眼界啊。”
三长老有所顾忌,回头看掌门,寻求指示。
掌门缓缓道:“一道杀了便是。”
他回身走入山门,又提醒道:“匡连海之外,其余宵小之辈,不必脏了尔等的手。”
的确,堂堂天山派长老,一齐出手只为对付一个小乞丐,若被传出去,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把这几个虾兵蟹将交给众弟子,任其生灭即可。那匡连海只剩半条命,八成根本不需要长老出手,便会与那几人一同惨死在弟子剑下。
为首的石长老向白衣弟子们下达命令:杀。
他们瞬间被白衣剑光包围。
丹田空虚,兵刃已断,匡连海身上毫无气力,只能看着张震和三个不知名的雪莲教小卒奋力拼杀,而他被护在中间,包围圈越缩越小。
有血落在他脸上。
白衣弟子的血,灰衫蓝袍人的血。
张震的血。
匡连海拼着力气向张震吼道:“你不是一向最擅长逃跑么?这种程度的包围,你一眨眼就跑得掉,快跑啊!”
张震一剑击倒一排弟子,喘着粗气道:“你说过要教我做大恶人,你还说过要我到你面前给你杀,你一样也没做到,我岂能走!”
匡连海心跳乱极,嗓音干哑:“你想寻死,换个地方随便死,别死在我面前,我是不会为你难过的。”
“我才不想死,就算要死,也要依我们的承诺,死在你手里才行。”张震飞身一剑,斩倒前来偷袭的白衣弟子,“跟我走,要么杀了我。”
“荒谬。”匡连海看向另外三个人,他们的武功算不上精湛,被白衣弟子打得团团转,“还有你们,平日里万事缩头,送命的事倒是一马当先,教主傻,你们也跟着傻?还不把你们教主带出去!”
“请教主放心,我们一定会将你带出去!”那三人艰难招架着说。
“不是说上一任……”
虽然以寡敌众,但张震与另外三人利用地形走位,辅以暗器配合,看似漏洞百出,实则坚不可摧,顽抗一阵,竟将包围圈撕出一道空隙来。
张震从地上捞起匡连海,将他架在肩头。
“撤!”
三人断后,护送张震和匡连海。
“你真傻,这样是逃不掉的。”
“傻的人是你,”张震负着匡连海向台阶下疾行,“大侠如何,宵小又如何?正道邪道,善与恶,不过是那些人口中可以随意更改的一句话罢了。你要为了别人定下的标准去死,才是真正的笨蛋。”
匡连海听完,黯然道:“你不懂,我再也拿不回我的名字了。”
张震正要说什么,后方传来灰衫人的声音:“小心!”
剑鸣。
张震推开匡连海,回身一挡,接下石长老的剑,但内力不济,对上一掌,便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一口血呕出,趴在地上没了动静。
“张震!”
依照掌门的指示,石长老本不欲出手,但未成想那几个不起眼之人竟久攻不下,眼见弟子死伤越来越多,匡连海有逃脱之势,这才亲自动手。
正要走下台阶去结果了匡连海,忽然衣摆被拉住。
是那三个破衣烂衫之人。
“教主,快跑……”
嘭!
气机一荡,那三人被齐齐震飞。
已被砍出豁口的破剑滚落,掉到匡连海眼前。
匡连海半跪在台阶上,伸手去握剑,却连提都提不起来。
即使能拿剑也无甚威慑力,众人都知道,匡连海是用刀的。
“匡连海……起来……”
距离匡连海几丈远,张震从地上抬起头来。他被血呛住,咳了一阵才说出话来。
“你的名字是匡连海,顶天立地,谁也夺不去。”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向匡连海靠近。剑风划过他的腿,他扑通跌倒,手脚并用,一寸寸向匡连海的方向挪,“担上恶名又怎样?如果只有成为恶人才能活,便做个恶人又如何?”
匡连海胸口一阵疼痛,不是内伤引起的,而是一种奇异的,心痛的感觉。
他好像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是五年前在琉璃阁第一次见到那艳妆少年的时候么?还是听那小乞丐轻描淡写说着残酷过往,眼中却如孩童般纯净的时候?
抑或是此时此刻,张震被白衣弟子拖住脚向后拽,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却仍向他伸出手,唤着:“匡连海,起来。”
无论多少次,这个人都会呼唤他的名字,带着一身污泥,把他从深不见底的沼泽里拖出来。
石长老已经走到匡连海身前,抬起手掌。杀气将匡连海手中的破剑震得发颤。
张震抬起脸,血污使他面目狰狞。像是用尽毕生的力气,他用嘶哑的声音吼道:
“大恶人,活下去!”
一滴泪从匡连海眼中滑落。
他这辈子只为一个人流过眼泪。
他曾笃定地认为,那是他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为之流泪的人。
而此刻他竟然在为另一个人流泪。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手中的剑先于他的心做出了回答。
唰!
石长老惊讶地看着自己刚才发力的手掌,上有一道深口,血汩汩流出。他立刻拔剑,重金特制的精钢剑,削铁如泥。兵器加上内力优势,匡连海绝对接不下这一招。
叮!
在所有人看清之前,石长老向后跌了出去,重重撞在石柱上,那把精钢剑,已被匡连海夺在手中。
用刀的匡连海,竟然以剑破开了石长老不留余力的杀招!
紧接着银色弧光一闪,白衣弟子纷纷倒地,匡连海已将小乞丐揽入怀中。
匡连海用刀,是十六岁以后的事。
他曾是用剑的好手,却始终无法参透天山仙子剑九十九式的最后一招,在比武中落败。少年气盛,一气之下改练刀。刀法凌厉,教人闻风丧胆,是以江湖皆知匡连海的刀,不知他的剑。
但多年来,他始终都在试图领悟那最后一招。
曾有高人指点,那一招的关窍在于“死生一念”。
他也曾遭遇生死时刻,不止一次,却还是无法参透。
此刻他终于明白,“死生一念”,重点不在“死生”,而在“一念”。
一念起关山。
选择成为自己的一刹那,一切生的可能,洪流般向人敞开。
“这是……匡连海?”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早早被逐出师门的年轻人,怎会如此轻易便夺了长老的兵刃?
破剑在匡连海手中,散发出可怖的寒气。
“我是……”他拥紧了小乞丐,“「恶人」匡连海。”
“一起上,杀了他们!”
短暂的震慑过后,人群又躁动起来。
匡连海低头看怀中人:“站得起来么?”
“咳……你不勒得那么紧的话,能。”
匡连海一窘,松开手。张震拿过匡连海夺来的精钢剑,在手中掂了掂:“只是不知你我默契如何。”
“我从前一直用刀,你不是潜伏就是逃跑,你我双剑合璧,会不会先把对方砍死呢?”匡连海笑道。
“两个英雄才会双剑合璧。”张震想到匡连海从前大抵已经与某个小白脸双剑合璧过了,便更不愿用这个词,“你与我的话,是大恶人和他的帮凶。”
匡连海闻言轻笑:“还有气力砍人吗,我的帮凶?”
张震心头一跳,罕见地顿了一秒,笑道:“即使你是大恶人,也没必要如此生猛嘛。”
“那你说该如何?”
“当然是送他们超度了。”
高而阔的石阶,向上是山门,向下是冰原。
而身处其间的白衣弟子,感受到的是生生不息的……
杀意。
下一秒,血色滔天。
长久的静寂。
有人在哼曲。
饭香。
一只手来搭他的脉。
匡连海一个激灵,翻身将那人按在身下。
“师兄,是我,师兄!”
匡连海这才定睛一看。
“杜八?”
身上后知后觉地一阵疼,绷带密密麻麻缠了他一身,分不清是伤口痛还是缠得太紧勒得痛。匡连海环顾四周,这里应是一间农宅,看窗外景致,已远离天山派。
“你怎么在这?”
“师兄你忘了?你们逃出来的时候,是我给你们引的路。”
匡连海扶着额头想了想。彼时他已杀得精疲力竭,记忆有些含混不清了。
确实好像听到杜八的声音说:“这是我一个人出去摘菜的小路,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
匡连海点点头,又疑惑道:“你不好好在天山派呆着,跟我们出来干嘛?”
杜八道:“不是师兄你说,我既做得一手好菜,便定能恢复得了武功么?既然师兄你肯帮我,自然是你去哪,我就去哪了。”
匡连海道:“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是骗你的?”
“没有。”杜八答道。过了半晌,又缓缓反应过来:“那师兄你是骗我的吗?”
匡连海叹了口气:“……不是。”
“那师兄为何叹气?”
“我叹……身边怎么净是一群傻瓜。”
匡连海扶额坐了一会儿,问道:“那个傻瓜呢?我是说,那个小乞丐。”
“他在,只是……”
匡连海腾地站起来,绷带勒得他生疼:“他伤得很重吗?”
杜八露出为难的神色:“师兄亲自去看看吧。”
匡连海大步流星来到房门前,径直推门而入。
“我和了!”张震把牌一推,“给钱!”
匡连海一愣。
牌桌旁是雀跃的小乞丐,和三个苦瓜脸:“教主,再玩下去我们底裤都要输光了。”
“怕什么,回头你们找大恶人玩,准保都赢回来……”张震一转头看见匡连海,知趣地闭了嘴。
匡连海看着屋中的四个人,和他一样,缠了一身的绷带。
只是屋内杯盘狼藉,嗑了一地的瓜子皮,倒了一壶又一壶的茶渣。
杜八怯怯地从匡连海背后冒头:“是师兄你一直睡着,他们闲来无事,就一直在这里打牌。”
三个雪莲教徒讪讪道:“当然,我们是一边记挂着您的身体一边打牌的。”
说着殷勤收拾起屋中的瓜子皮。
“很好,谢谢你们。”匡连海说道。不知是不是错觉,这话像是咬着后槽牙说出来的。
匡连海把小乞丐从座位上拎起来,把杜八摁到上面。
“继续玩吧。”
“不不不,我们已经玩够了……”
“我说,坐在这给我玩,没我的命令,不准停下来。”
“是……”
匡连海对小乞丐道:“跟我来,有教中事宜相商。”
张震被拎回匡连海的房间,门关上。
“大恶人,你的房间蛮干净的嘛,怎么还有花,真像天山仙子……唔!”
双唇忽然被匡连海封住,他被吻得直后退,伸手去拍匡连海的肩。
匡连海寸步不让,捧着张震的后脑继续吻下去,疾风骤雨般,像是在吻一个望眼百世的情人。
他曾把嘴唇贴在他的唇上渡气,甚至曾进入过他的身体,但情动而吻,还是第一次。
明明他就在他身边,明明未曾分离远,可匡连海抱着他,就好像随时会失去他一般。
匡连海救过小乞丐的命,小乞丐也救过他的。但此时胸中翻涌的,已远远不止是恩情那般简单。
唇上的炙热直抵心脉,小乞丐全身慢慢热起来。曾经报恩也好,心意也好,都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更不期待有什么回应,然而此刻……
他抱紧匡连海,像对方回应他的心意一般,回应起这个吻。
所有过往,所有的谵妄,苦痛,幻灭,悲伤,以及对这一切的相互见证与理解,一点点融化在唇齿交缠间。
无法不动情,无法不动容。
匡连海把小乞丐放倒在床上,这才让他获得片刻喘息。
“这就是……你想与我谈的教中事宜?”小乞丐胸口剧烈起伏,面带讥笑。
匡连海俯身看他:“不止。”
说着便剥开他单薄的衣裳,伏在他身上一路向下吻。
“呃……”
匡连海听到小乞丐低微的痛呼,停下来。
“痛吗?”
小乞丐摇摇头。匡连海却看得到,刚才这番折腾,已经让小乞丐身上的绷带渗出了血。
“明明就很痛吧。你都不知痛的吗?”匡连海说到这里,忽然一顿。
这个人太早习惯了被粗暴对待,以至于潜意识会认为,做这种事,受伤才是常态。
匡连海神情一黯,从张震身上退下来,重新给他穿上衣裳。
“好好养伤。”
“?”张震转眸看他,“你不想要吗?你……不快乐吗?”
匡连海躺在张震身旁,也侧过眼看他:“一个在乎你的人,是不会因为让你受伤而快乐的。”
他将张震揽入怀里,轻抚他的肩:“而且,你不必再为了任何人的快乐做这种事。痛就叫出来,伤不要独自忍耐,有行不通的事记得找人帮忙。照顾好自己,才做得了恶人。”
很多年没听过这样的话了。
张震眼中有光在闪动,他背过身去:“大恶人,你怎么像我母亲似的。”
“啊?”
“如果母亲还在世,她大抵也会这样说吧。”
张震擦了把脸,转过身来:“不如叫你匡妈妈。”
匡连海像闻了醋,眉眼鼻子皱在一起:“那我叫你什么?震儿子?”
张震又恢复了狡黠样:“咱们俩各论各的,我叫你妈妈,你叫我爸爸。”
匡连海嘴角一翘:“这就想跟我成亲?你是不是太心急了点?”
张震打了个呵欠,往匡连海怀里靠了靠:“也对,还是先睡到你再说吧。”
“……”
“对了,天山派这几日可有派追兵?”匡连海终于想起问正事。
“不曾,他们没那个精力。”
“为何?”
“自然是我在外头把他们做过的好事宣扬了一番,里里外外的龌龊事,有的没的说了一堆,与天山派素来不睦的那些个正道门派果然口诛笔伐,他们自顾不暇呢,哪有工夫管我们。”
“不愧是你。”
匡连海又道:“倒是有一件教中事要与你商量。”
“还真有啊。”
“咱们别叫雪莲教了,听起来像是和天山派有什么关系似的。”
张震来了精神:“我早就想说了。什么天山雪莲,简直就像一体双生宿命相连的兄弟门派一样。——叫恶人山庄怎么样?”
“什么恶人,这不就明摆着我们是坏蛋了吗?”
“这有什么不好吗?”张震眼神清澈,“我们不就是坏蛋?”
“真正的坏蛋都是掖着藏着的,蔫儿坏知道吗?把坏字写在脸上的,那不叫坏蛋,叫流氓。”
“那你说叫什么?”
匡连海想了想道:“‘恶’字之意倒是可以用,不如就叫‘止善’吧,止善山庄。”
张震琢磨着这个词,眼睛渐渐发亮:“是了,这世上总有行善不通的人,不行恶便不能活,我们就是那止善道人,劈开一条路让他们活下去。”
匡连海眼前闪过“止善山庄”中的另外几人,想来这条路并不好走。
张震却没有这种担忧,他信手揪着匡连海身上的绷带结,笑道:“说来也怪,这大半年你好像一直在受伤诶。先是被两个小傻子的火器所伤,然后是花脸怪——不过有一半是你自找的,然后是陆谦,再来是天山派……你怎么这么倒霉?要不要找人算一卦,看是不是犯了太岁?”
匡连海阖眼道:“不用算,和你这个张霉在一起,焉能不倒霉。”
张震撇了撇嘴:“我都改了名字你还是倒霉,可见是你的人品不行。”
匡连海哼了一声,语气随即温柔:“我虽倒霉,却有幸遇见了你。”
张震眼神一滞,久久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轻声道:“活着,真好。”
“嗯,真好。”
两个浑身是绷带的人相拥入梦。
梦里会是早春晴朗的张小公子与匡大侠,还是止善山庄乱闯江湖闹笑话?
又或是每个人都不得不反复面对的幽暗角落?
无论是哪种,都不会再迷路了。
因为梦里梦外,都已有一缕确定的温度,在彼此相握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