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卓:丝线
桑丹卓玛牵着香萨走到千户庄园的门前时,碰到保姆抱着四岁的阿莽往回走。阿莽圆圆的眼睛,直盯着香萨手中的一只叮当作响的铜风铃。保姆蹲下来,示意香萨把风铃送给阿莽少爷。
香萨不肯。桑丹卓玛只好强拿过去塞到阿莽的怀里。阿莽高兴地吱吱吱地叫起来。桑丹卓玛说:“这个送给他,阿妈再给你找一个。”
香萨听也不听,她冲过去,朝着吱吱叫的那张笑脸就是一记清亮的巴掌。
香萨还要打,阿莽连忙懂事地将风铃扔到地上。
保姆吓得要死,她痴痴地说:“打坏了没有?打坏了没有?”她去摸那张小小的滚烫的脸,阿莽不再吱吱叫了,他羞愧地看着香萨。
香萨握着风铃,满面傲气,她母亲不得不象征性地拍拍她的背,以示警告。
这时,索白千户静悄悄地站在门口,他朗声笑道:“哈,我的小伙子被一个小姑娘欺负了,真没出息呵!”
保姆连忙鞠躬,抱着阿莽就进了门。香萨便如凯旋一般朝前走去。桑丹卓玛低着头,不知是走还是留。
索白走到她面前,好半天才说:“今晚给我开门,好不好?快点点头。”
桑丹卓玛低声说道:“老爷,您不必再送东西来的,我和香萨吃得饱穿得暖就行了,不能白白让您破费。您再这样送东西给我,我是不会再收的。”
索白说:“我不是讲这个,东西拿去送给你只是我的一点心意罢了,收不收是你的事,我不在乎这个,我只是想知道,你真的不愿意给我开门吗?”
桑丹卓玛说:“我不能。”
“那我就等,我等了这么久,不在乎再等一个晚上。”
“别再来了,就算我求您,您天天晚上在我的门口转,村里人的唾沫要把我淹死了。”
“原来你也知道我在等你。”索白稳稳地笑道:“你开了门,别人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哪有那么简单?”桑丹卓玛烦恼地说。
“简单得很,只要你假装忘了挂大门上的铁链子,我会让你懂的!”索白声调轻柔温软,“就是你真的不喜欢我,我也会让你喜欢上我的。”
桑丹卓玛低着头,无以对答。
索白接着说:“我知道你有一点点喜欢我,当然只是一点点,不过这一点点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你还年轻,我有办法让你一点点喜欢上我!”
“我都老了!”桑丹卓玛忽地颓然到了极致。
她一点也不了解索白,她甚至有点怕他,但他的出现无疑已经让她心烦意乱,她蓦地想到,自己爱洛桑达吉,尽管精疲力尽也不能停止这种情感,但她却无法爱上索白,因为她明白洛桑达吉一无所有,自己才是他的一切,而索白的世界应有尽有,自己不过是他的一部分而已,他不能如她想象中那样爱惜自己。或许她不能爱他的唯一理由,就是因为他拥有一切。
索白说:
“我不在乎,你一天不开门,我就一天等在你门口,我等你一辈子,一点也不在乎,我认定了……”
他伸出手,那只戴着太阳石宝石戒指的手,像是要去抚摸她的脸,可是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听见她说:“我有丈夫,您也有妻子……”
这句话在他听来是那么虚弱,显得毫无意义。
他烦躁地把手缩回来。
他说:“我知道,但这根本就不是问题的关键,你我是亲戚,理应常来常往,但是你总避着我,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我,其实,这是不给你自己机会罢了。我还是我,我现在怎么待你,以后依然不会改变,只是希望你也不要亏待自己,你还这么年轻。”
桑丹卓玛不敢再听下去,她转身疾步走了。
索白在后面痴痴地望着,他望见她纤细的腰肢在风中摇摆不定,他一眼便看出那正是她的脆弱所在,他知道了她的脆弱,心里就更加痛惜她,男子的怜香惜玉的本质顿时占据了他所有的思想。你是从天上来的神仙,你这个小傻瓜。他就这样痛惜地看着她,直到她转下山弯,不见了,才回头进院门。
院门后站着万玛措──千户庄园的颇有几分姿色的厨娘。
她阴沉沉地说:“我的千户老爷,你的话我都听见了。”
“是你!”索白非常意外,“我告诉过你了,我的事不用你瞎操心。”
万玛措突然哭声道:“你不能这样对我!”
索白镇静下来,他说:“你知道最好,如果你不愿意承认这一点,那你就不必再在庄园里待下去了。”
索白一脸怒相,但又毫无办法地站在那里,这时的索白──刚刚发现那个远去女人的脆弱,他正在为那个脆弱的背影而叹息,可与此同时,却在无意间把自己最脆弱的部分暴露给了他的厨娘,他甚至来不及掩饰,他为自己的暴露而异常恼怒。
万玛措说:“好,你既然说得出口,我立刻就走,你不要后悔!”她一边说一边哭道:“你要遭报应的……”
“不要乱赌咒。”
索白有些急,他朝欲走的万玛措前进了一步。
“我知道你会后悔。”
万玛措忿忿地说:“但我不给你机会!”
“就像个孩子。”索白对着跑开的万玛措说。
扎西洛哲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前段时间他刚刚被提升为索白千户的田官,真是占尽了风光。他常常站在田埂上,指挥人家何时翻地,何时灌溉,何时除草,一会儿手搭凉篷看看是什么天气,一会儿掰着手指掐算是什么日子,他喜欢一见到千户就摘下帽子,低声道谢索白的恩德,当看到索白扬扬手示意不必谢的时候,就立刻到了乐不可支的地步。
他到三十老几的时候,才娶上又年轻又漂亮的万玛措,他认为万玛措是他虔心敬佛换来的结果,这是活在人世上得到的最好的报答,他迷恋地整天缠在她的腰带上,万玛措把腰带放长,他就神情恍惚,她把腰带放短,他就快乐无加。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生了个女儿,如母亲一般美丽的,如父亲一般快乐的,三位一体的满足,都要把小院子涨破了。后来有一次千户大人宴请宾客,万玛措被唤去临时帮厨,千户一口吃准了她的茶饭,万玛措更是愿意留在那个锦绣窝里当厨娘,于是三百六十天,三天两头的,两口子就照不上面了。
没有万玛措的日子里,扎西洛哲很是慌乱,他走进走出,不知干什么好,等劳累的万玛措回家一看,院子里乱七八糟的,便有些手足无措,为此,她常常夜不思归。
扎西洛哲怀念着温柔的妻子,他常常借故跑到千户庄园的院墙外侧耳倾听,偶尔能听得到万玛措的一两声莫名其妙的笑声,他立刻高兴得不得了,那一天,他就会鞣熟很多张羊皮,借此发泄自己的快乐。
慢慢地,鞣熟羊皮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快乐心情。于是,他开始做家务,在代扎,男人做家务是要遭人嘲笑的,但是,他似乎顾不了许多了,他把小姑娘打发出去放羊,自己则背水、打草、烧火做饭,里里外外,纤尘不染。他甚至去上乔玛供品,敬佛礼拜,点灯燃香,供净水,拭灯盏,认认真真地去做,任村里的男人们站在门外笑掉大牙。
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只在乎万玛措回来的时候高高兴兴的。果然,她回来的时候惊讶,快乐,她的复杂表情让扎西洛哲满腹痛爱,他的那双与身体比例相较而言放大了许多倍的大手,便颤颤巍巍地摸出一串炕柜上的钥匙,羞答答地递给她,那柜里藏着她最爱吃的奶酪点心。
起初她会多吃一点,后来她就不吃了。她吩咐他把点心拿给小姑娘吃,又吩咐他炕柜不必再上锁了。于是他又暗自烦恼起来,自然嘛,千户家里岂不是有更好吃的东西吗?他又开始绞尽脑汁,想用另一种法子讨她的欢心。可是,他用不着想法子让万玛措高兴,她已经变得非常快乐了。
她会拿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回家,开始是一些玛瑙珠子、银镯子、象牙耳坠子一类的小玩意。
再后来,她牵回一头小驴子。
再后来,在他不安的漫长等待中,她竟然给他带回来一个了不得的官位。
这是一个极致。
万玛措再也没带回过什么。
但是扎西洛哲已经十二分的满足,一边是娇妻,一边是令村人立耳侧目的田官,他穿梭于其中,其乐无穷。
由于他男人心理得到了满足,他竟没有注意到妻子新的变化。她虽然安静地坐在家中,但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等他趾高气扬地回来,她立刻会机械地端上来一碗茶水。扎西洛哲举碗大饮一口──噗──地一声,全喷到地上,他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
“什么?”妻子说。
“你想毒死我?”
万玛措才反应过来,急忙去尝那碗茶,原来,她把碱面当成盐重重地撒在了茶壶里,她不自然地站在那里,找不出一个正当的理由来搪塞。
扎西洛哲高高地站在炕上,俯视着渺小的妻子,他重复了刚才说过的话,他不肯放过他先知式的预言。
当过千户厨娘的万玛措,在小小的田官面前还是有一点优越感,因此她对丈夫的话颇不以为然:“别胡说八道!”
丈夫仍然很固执:“你肯定想毒死我!”
“我闲得没事可干了吗?毒死你,我会有什么好处?”
万玛措听到丈夫肯定的语气,十分地没好气,通常在她没好气的时候,丈夫总会想方设法给她通融的余地。
可这次不灵了,扎西洛哲似乎认定了这一点,他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想毒死我!”
“你是不是看田看得脖子都扭了?”
万玛措收拾起他从她手里一把打落到地上的碗碴,扔到灶膛里。“真是个翻脑!”
扎西洛哲根本听不到她说的话,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走下去,越走越豁然开朗,于是他分开紧皱在一起的两道眉毛,满脸的顿悟,他大叫道:“你这个坏女人,你想毒死我,然后去干你想干的事,你嫌我碍事是不是?”
万玛措早已不耐烦和他说话:“我最后说一遍,我要干我自己的事,用不着害死你我就干了。”
他则认真地说:“你如果不毒死我,那这份家财还能落到你的手里吗?”
他双手一摊,指着空空如也的屋子。
万玛措气得无法,最后笑了,她哈哈大笑着朝屋外走去。
扎西洛哲则冲着她扭动的腰肢大吼:
“滚!滚得远远的!休想毒死我!”
万玛措坐在院子的门槛上,轻轻地哭起来,万般的哀怨,埋藏在心灵的深处。远方的云,慢慢地、慢慢地朝天边走,没有华丽的衣饰,没有归宿,到了明天,它们仍是走,真的没有停歇的角落吗?哪怕是一段树枝也好……
在她泪眼蒙眬的时候,就听到一阵怪怪的笑声,原来是那个小贩赶着毛驴车来卖东西了。
只听见他装模作样地说:“啊啧啧,阿姐万玛措哭起来就更漂亮啦!”
万玛措立刻擦去泪水,她站起来,轻盈地走到车前挑拣东西,她问丝线的价钱,小贩告诉她,然后又说:“这么漂亮的丝线,放在你的手里最合适,这一股天蓝色的,送给你好了。”
“你真大方!”万玛措说:“你到底有多少钱?”
小贩说:“有多少钱说不准,不过养你这么漂亮的女人还是绰绰有余。”
“真的吗?”
“当然了,我说话算数。”
“那好,我跟你走。”她简单快捷地发现了自己的道路。
其貌不扬的小贩先是大吃一惊,脑瓜一转,继而眉开眼笑,他说:“扎西洛哲知道了要敲断我的腿的。”
“你怕他就不必带我走了。”
“哪里,我们真的走吗?”
“走吧!”
万玛措拍拍袍子上的土,头也未回,便跟着这个陌生人离开了代扎。
摘自《太阳部落》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