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守护者的悲歌
每个人都有自己专属的秘密,不能暴露在阳光下的秘密。即使把它深埋于心底,也会在夜深人静时听见指甲刮擦棺材板的声音。这声音又像是轻轻叩问着房间门,你裹着被子不敢有任何动静,可它却执拗地、一下一下地叩在你的心上。捱到天亮,你战战兢兢地打开房门,却不见任何人影,只有背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我做过很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尽管它们大多是正确的。但只有那一个人,在她的事上,我错的彻彻底底,而且还在继续错下去。” 我从这位大守护者的语气中,看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题不同寻常。要不要继续听下去?我不过一介无名旅客,不宜背负分量太重的记忆。可我望向布洛妮娅的眼睛,那一向如军人般无畏的眼神竟也有迷茫孤独的时候。那一刻,我意识到她并不是以大守护者的身份与我对话,而是以求救者的姿态——她需要我。她等待一位倾听者已太久太久,久到足以在这份回忆里溺死。 “要听一听吗?大守护者的秘密,还有至死都不肯原谅她的那个人。” 我点点头:“我很乐意。” 故事应当从结尾说起,在两位主人公久别重逢的时刻,场面却是无比难堪。彼时的布洛妮娅仍是继承人身份,兼领银鬃铁卫禁卫军第一营。而她想见却不敢见,迫于王命又不得不见的人,此时正在前面的一栋小屋里歇息。 一会儿见面该怎么说?她这几年过得如何?她见到自己会作何感想?布洛妮娅强作镇定,实际却心乱如麻。五年了,或者六年,她们分别已经过去如此长的时间,她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面,却无论如何不想在此时此地再见。 一刻钟之后,当她朝思暮想的人被两个铁卫架着肩膀押出来时,面对那不屑的目光,她终于还是说出了最糟糕的那句台词: “希儿,我是奉命来逮捕你的。” 下层区的空气格外寒冷,因为他们开采的地髓90%都被运往了上层区供暖,布洛妮娅记得这是希儿的研究得出的结论。 “明明每年八成以上的地髓都是下层区开采的,可他们能分到的地髓还不足以维持最基本的生存。”希儿一拍桌子,震得皇家图书馆的吊灯也晃动起来,“还有没有天理了!” 那声怒喝穿越多年,再次回荡在布洛妮娅的耳边。她顺着声音向上望去,只有黑洞洞的一片。 在下层区,果然是看不见天的啊。 其实希儿本来不是下层区的人,也不该有机会了解下层区的疾苦。她是瑞尔伯爵的女儿,虽然算不上显赫,但伯爵在贝洛伯格的三百人议会上也有一席之地,因而在大守护者可可利亚为继承人挑选适龄学伴时,希儿也就顺利入选了。倘若能和继承人搞好关系,就有机会成为东宫班底,等布洛妮娅上位,那更是前途无量。 布洛妮娅也隐约清楚这一点。正因如此,她对希儿产生了好奇。其他学伴总是簇拥在自己身边,但希儿从不如此,她总是安安静静在角落里读书。上过天文课以后,她认为希儿是一颗与自己平等的行星。只是她们之间的轨道并不重叠,她也就没有更多去了解彼此的机会。 后来有一天,布洛妮娅注意到希儿读的书换了。不再是薄薄的课本,而是更厚重的东西。不仅如此,她似乎不太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休息时也常常把那本砖头似的书锁在柜子里。 “震惊!某优等生日益堕落,竟沉迷小说无法自拔!”这样的猜想一诞生,布洛妮娅就无可抑制地想要一探究竟。于是在一个无人的午后,那人专心致志地读书之际,布洛妮娅在她身后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她显然惊了一下,将书掩上,回身看清了来者,连忙起身道:“布洛妮娅殿下。” “你在看什么?”布洛妮娅极力让自己的问话简短以保持威严。 “这是希儿从家里的图书馆带来的,《贝洛伯格经济史》。”她低头答道。 布洛妮娅的好奇心更盛了,她不能不继续问下去:“为什么想看这个?”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希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她对于历史课所学的一些疑问,又如何在《平准书》中得到了部分解答,最后把目光转向了经济史。布洛妮娅则听的津津有味,希儿的许多观点是她闻所未闻的,比如在初代大守护者任上,因严苛的地髓管理制冻死的人比反物质军团造成的伤亡还要多。 “……即使需要多余的储备来应对突发状况,我也不能理解阿丽萨大人为何要不近人情到这种地步。她号召全体居民挖掘地髓,统一上交后再按需分配——尽管名义上是免费的,但分到每个人手上根本不够取暖,因此人们只能去黑市上高价购买。但阿丽萨之所以会默许黑市存在,恰恰因为大量货源都来自于官库。这种人为制造短缺,从中牟取暴利的手法,我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是我们敬爱的大守护者所为。”希儿痛苦地捂着额头,“于是我又查阅了更多资料,发现背后还有更多隐情:阿丽萨时期的财政状况极其糟糕,那些利润大部分都被用于偿还债务。她并非大贵族出身,起家时就债务缠身,包括后来筑城的海量资金,其实都是向各大家族借的,他们的私兵数量加起来比铁卫还要多……” “……这就是真实的历史,不是教科书上短短一句‘付出了巨大牺牲,终于完成了伟大创举’所能概括的。”希儿盯着她的眼睛,“布洛妮娅殿下,您是要成为下一任大守护者的人,可你真的明白自己要守护的是什么吗?” 自己是如何回答这个尖锐的问题,布洛妮娅已经记不清了。但那之后她们的交往密切起来,她也时常邀请希儿到皇家藏书馆查阅资料。对于突然好学起来的继承人,可可利亚是有些欣慰的,但她如果亲自看过她们讨论的东西就不会这么想了。 “照这么算下去简直不得了!”布洛妮娅已经放弃了维护形象,拍着大腿牢骚道。“我们一年的税收只有三千万冬城盾,军饷七百万,皇室开支八百万,官员薪俸一千二百万,这都是固定支出,剩下来二三百万够干什么的?每年还要倒欠三四百万。贝洛伯格好歹也有几百万人口,难道他们每人只交十块钱的税吗?” “你先别急,来看看这份报告。”希儿把一本陈旧的册子递到她面前,“虽然是二十年前的研究,倒也可以参考一下。作者是财政厅的一个主簿,他估计贝洛伯格的居民人均年产值在12到15冬城盾之间,而综合税负在40%左右……” “等等,你说多少?十二?”布洛妮娅打断了她的话。 “殿下,这是按那时候的货币计价的,这二十年来,冬城盾的银含量只有之前的四分之一了。” “啊……真是通货膨胀得厉害。”布洛妮娅叹了口气,“你接着说。” “这二十年来经济结构没有发生大的变化,除了上下层区被隔开了。我们先只算上层区,能直接征到税的有一百八十万农民和四十多万手工业者,这一块的税收就有差不多两千万冬城盾。但按40%来算,他们实际上缴了四千五百万,这中间的差价去哪了?” “等会,还有七八百万的商品税你没提吧?”布洛妮娅捕捉到了她话中的漏洞。 “这正是我要说的,官方只对大宗商品交易征税,日用品则无能为力,因为那些摊位用的都是私人土地,换言之就是都被有势力的人把持着。在官税之外,还另有一套征收系统,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希儿沉重地说。 “你是说那些贵族们?”布洛妮娅若有所思,“确实,他们的土地越来越多,可上交的却还按老早之前约定的数量来。都几百年过去了,难道不该随着物价涨一涨?” “殿下,土地税还是小事,关键是隐匿人口。一个农民如果到公爵的地里做了佃户,他就只对公爵交地租了。他成了公爵的人,他的后代也会是公爵的人,长此以往就会造成人口黑洞——从筑城元年之后的一百多年里,税基都是保持增长的,而现在反而开始下滑。其实人数没有减少,只是不在登记簿上了。” “可他们为什么要去做佃户?”布洛妮娅提了一个不识时务的问题。 希儿忍住了敲这个大小姐尊贵的脑门的冲动:“天灾,近几年冰雹出现的越来越多,遇上的农民如果没有储备就只能把田卖了来度过危机,至少找我们家卖田的人是这么说的。只是,40%的税负怎么可能存的下粮呢?” 财政没有余钱来救助灾民,就会导致人口流失,人口流失又进一步加重了财政收入不足,这是个恶性循环。布洛妮娅越想越头疼,于是她打算旁敲侧击一下可可利亚的想法。 “母亲大人,”她谨慎地挑选着措辞,“您知道贝洛伯格一共有多少人吗?” “不算下层区,大约五六百万吧。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了?”可可利亚诧异地望向她。 原来她心里有数,布洛妮娅的内心咯噔一下,但又不得不回话。“女儿在想,虽然人口是有这么多,可实际交税的却只有两百多万,许多人都隐匿在贵族门下,这是否有些不合……”察觉到可可利亚的脸色不善,布洛妮娅及时住了口,惴惴地等待训话。 “谁教给你这些话的,布洛妮娅!”可可利亚呵斥道,“税务自有财政大臣管,用不着你来操心。” 结果,布洛妮娅什么意见都没提出来,还碰了一鼻子灰,被勒令在房间里抄写「存护」的启示录五十则。 “……像朗道家、歌德家,他们都是为这个城邦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人,你应当做的是团结,而不是听了有心人的挑拨给我添乱。”可可利亚的声音仿佛还在回荡,“还有,记住你的姓氏,布洛妮娅·兰德,你才是这里最大的贵族,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布洛妮娅揉了揉酸痛的手指,呆呆地望着窗外宏伟的雕像。那是「存护」之神克里珀,据说正是因为祂的庇护,贝洛伯格的人们才得以在寒潮中幸存。可祂又何尝做过什么了?无论修建壁垒还是抵御侵蚀,都是民众自己动手,他们中的许多人就此失去了生命,却不配得到一座纪念碑。 牺牲,真是个格外嘲讽的词语,什么都不做的神被供奉被膜拜,而牺牲品们被杀害被分食。那些虔诚的祝祷和繁文缛节都是自欺欺人,真相就是一群人吃掉了另一群人,又把罪责都推脱到了神的身上。从远古时期起,人类就一直是如此虚伪的生物。 转过年来,希儿的父亲瑞尔伯爵,一位正直诚实的人,被任命为监察特使,调查一起亏空案。有一片矿区的地髓数目和账本对不上,很明显,是有人绕开了监管,常年偷采地髓。由于数额巨大,可可利亚专门派瑞尔调查,结果发现邻近的几个矿区也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偷采现象。 布洛妮娅也问过希儿案件进展如何。 “很难办,几个关键的证人都不肯开口,问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没有确实证据,只按玩忽职守判,也就是革职外加坐几年牢,便宜他们了。”希儿叹了口气。“父亲大人这段时间也憔悴了许多,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不过他昨天从矿区回来,似乎有所收获,吃饭时眉间都带着喜气。希望事情可以尽快水落石出吧。” 布洛妮娅很后悔当时没有提醒希儿加强安保,虽然提醒了多半也无济于事。谁也想不到刺客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潜入府内直接刺杀伯爵。一个带锁的抽屉也被打开了,大概是有什么关键性的证据被拿着了。如果没有内应,很难想象刺客会如此轻松得手。 可可利亚闻讯自然大怒,自己派的特使被害,这明摆着是挑战她的权威。她下令全城戒严三日,捉拿刺客——其实并不难找,因为留在伯爵胸口上的短刀是新铸的,从铁匠铺顺藤摸瓜,很快就把那个刺客拿住了。 审讯也进行得异常顺利,那人承认是自己所为,于是被判处死刑。游街时他却又突然喊冤,说自己是受人指使,背后另有其人。但他没能说出更多,一只突如其来的冷箭洞穿了他的咽喉。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在众目睽睽之下灭口,试想,如果那支箭对准的是在场的可可利亚,又当如何?一场大狱就此兴起,可可利亚命精明强干的兰斯洛特穷追此事,前后共逮捕了八千多人,最后把矛头指向了朗道家,贝洛伯格最古老也是最繁盛的家族之一。种种迹象表明,是他们把持了那些矿区,把地髓堂而皇之地运进自己的仓库,又千方百计阻碍调查。涉事者或被充军,或遭流放,朗道家在议会中的十九席如今只剩八席,可谓元气大伤。 表面上看,这次是可可利亚大获全胜,但布洛妮娅觉得她仿佛变得更忧郁了些。那一天,朗道家的长女希露瓦请求觐见,可可利亚置之不理,布洛妮娅却听见她抚弄着一把走调的电吉他。 她听过一些传闻,在进学时可可利亚和希露瓦曾私交甚笃,她们还曾一起组建过乐队——不过她实在没法想象板正的母亲大人纵声高歌的样子,她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过笑脸了。总之,她们曾是志同道合的盟友。在朗道家族的鼎力支持下,可可利亚的即位很是顺利,并没有造成前几任那样的风波。 也正因为这层关系,可可利亚拿朗道家开刀,造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舆论:一种是“大义灭亲”,一种是“过河拆桥”。不过后者在希露瓦的弟弟杰帕德晋升为戍卫官以后消停了很多,显然大守护者不是要把这股老牌势力清洗出局,只是敲打修理一番。“惩恶扬善”“治病救人”之类的论调又开始流行,在这起事件中,朗道家实力大损,杰帕德成为了新的家族中心,而可可利亚整顿秩序,充实国库,俨然成了一位明君,至于雷霆之下被牵连冤枉的人,也只好去怪兰斯洛特。 好一手分化打压,布洛妮娅不得不佩服母亲大人的手段。虽然口头上说着团结共治,行动起来却毫不手软。但代价也不是没有,比如希露瓦自此和她老死不相往来;又比如,希儿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他被追封为侯爵,说是殁于王事,格外加恩。”希儿和她一起仰望着高大的墓碑,“可这些虚荣又有什么用呢?比起这些,我还是希望他能够回来,考考我《尼伯龙根之歌》背到了哪一章。” 夕阳将半边天际染得鲜红,这压抑的气氛里,布洛妮娅不知该说些什么。在她的印象中,可可利亚一向重罚轻赏,也许伯爵之死背后还有隐情,但她已经不愿再细想下去了。这片土地上流的血已经太多,活下来的人之间又何必互相猜忌? “我其实很后悔那天没有对她说更多,因为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并肩而立,以朋友的立场。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一旦错过,就再没有挽回的机会。”布洛妮娅叹息着,陷入了沉默。一时间,房间里静得出奇。 过了一阵,她察觉到了这份异样,苦笑道:“抱歉,我之前的故事是不是太长了点?” “的确有点,”我实话实说,“我还是没有搞清楚希儿为什么会去下层区,还有你为什么要逮捕她。” “……其实我也在拖延啊。讲得慢一点,似乎与她分离得就能晚一些……希儿,她曾是我最亲密的战友,我想过当我掌握权柄后,就和她一起消灭世上的不公,把世界变成我们期待的样子,但我做不到。是我背叛了她,背叛了我们的理想……” 曾几何时,贝洛伯格只是雅利洛众多繁华城市中的一座。但在大约700年前,反物质军团和大规模寒潮席卷了整个星球,是“引发奇迹之人”阿丽萨保卫了贝洛伯格,使其成为了人类最后的避风港,她也被尊为第一任大守护者。 但奇迹的背后并不如传说中光鲜,千年堡垒是以人民的血肉筑成的。即便如此也它的运转也日益艰难,地髓的储量与日俱减,人口却始终在增加。这就好比一艘漏水的船,船上的人越来越多,破的口子却越来越大,即使一刻不停地往外舀水,也改变不了沉没的结局。 针对这一困境,第十八任大守护者力排众议,推动了上下层区的隔离。这一举措几乎等于放弃了贝洛伯格将近一半的人口,下层区的数百万人将被侵蚀,但在大限到来之前,如果他们想获得物资,就必须用地髓来换取。 榨尽下层区的最后一滴血,为了文明能延续更久——是否值得,我不做评价。 下层区的人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他们的镐头砸不动铁卫的盾牌,但希儿的谏言可以传递到大守护者的办公桌上。 “禁酒令?”可可利亚眯缝着眼睛,食指敲击着桌面。这是个危险的信号,每当她陷入这种状态,多半是在思考如何处置上书者。 她不动声色地把这封上书收好,次日召集了各部大臣开了个小会。果然,这份文书一掷出,一边倒的批驳声,大家纷纷怒斥这种破坏市场损害经济的提案,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禁酒令万不可行!” 但可可利亚并不满足于此,她不仅要打倒这份提案,还要打倒提出建议的人。兰斯洛特率先领悟到了这层用意,猛烈抨击上书人妄议国是,其他人纷纷跟上,最后的呼声变成了明正典刑,将希儿即刻处死,并剥夺侯爵身份。 可可利亚满意地看着驯服的大臣们。“念其年少无知,着流放下层区。” 当那些“圣明”、“仁慈”的颂语散去,可可利亚才终于放松下来。其实此人的用意是好的,禁止酿酒,少种小麦多种土豆,可以养活更多人——道理不错,但多养活的人口会消耗更多资源,经济效益又不如酒产业大,所以不可行。何况贝洛伯格上上下下都嗜酒,即使想禁也无法执行。再者,当前最大的酒窖,姓的可是兰德——上书的人连这都看不清吗? 即使是芝兰玉树,若长在道路中间,也不得不铲除。 “当我得到消息时已经迟了,没能与她好好道别。希儿以前和我讨论这个话题时,我劝她不要轻举妄动,因为城里许多酒馆都定期给宫里上贡,可可利亚必然不会禁酒。但那一年饥荒,她还是坐不住了,为自己惹下了大祸。” “大概是从那时起,她就对整个上层区都失望了吧。一年酿酒一百万桶,用粮一千万斤,一亩地产小麦五百斤,若改种土豆能多产两千斤。别的不动,单把酿酒的小麦改种土豆,每年就能多养活至少十几万人。但他们宁愿让这十几万人饿死。不过也许是我错了,即使有富余的粮食,也到不了灾民的手上去,因为他们没有钱买。” “我有想过,如果希儿再隐忍一些,或许就能等到我上台后大展宏图。可我后来发现自己也无能为力,我改变不了母亲,改变不了大局,甚至改变不了任何一个人。” 布洛妮娅所没有说的是,她在得知希儿被流放的消息后立刻去找可可利亚求情,但求情很快就演变成了剧烈的争吵,盛怒之下的可可利亚关了她的禁闭,布洛妮娅也就此错过了与希儿道别的最后机会。 小黑屋里的布洛妮娅会想些什么呢?她会厌恶母亲的刚愎自用,会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会深深地为希儿担忧。失去了一直以来的优渥生活,她就要到条件恶劣、物资紧缺的下层区,和最底层的矿工一道工作,为一口发霉的黑面包争得头破血流——仅仅是想象那种场景,布洛妮娅就会感到窒息。希儿身上的首饰会被偷走,她细嫩的手指会冻到开裂,她会有一天倒在寒风里再也起不来,甚至不会有一块墓碑,因为下层区的人们大多不识字。 扪心自问,布洛妮娅很难把那些粗野的人当成自己的同类,他们和自己就没有多少相似之处。她会认同希儿的理念,更多是出于对高尚品格的追求,而非具体地关切下层区人民。毕竟,在她二十岁之前,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来自下层区的人。 或许希儿原本也和布洛妮娅差不多,但在亲身来到下层区之后,她的思想发生了转变。 我应当做些什么。面对这些悲苦的人们,我必须做些什么。 她试着去教导孩子们识字,但多数人并不热心,因为这里阅读并没什么用处;她试着和娜塔莎学习行医治病,一些患者会感谢她,另一些会抱怨诊金太贵,更多人则宁愿挨着也不治疗,在这苦哈哈的日子里,死亡反而是种解脱。 医疗,教育,这些都不是下层区迫切需要的,他们渴望的是更基础的东西。 于是希儿又向老矿工请教经验,很快成了一把好手,还利用地质学知识勘探出了几个小矿区。她的名字迅速转播开来,人们皆知有一位上层区来的魔法使,她往哪儿一指,哪儿就能挖出地髓来。她又因地制宜,绘制了一本菌类手册,帮助人们辨别有毒的和无毒的蘑菇,这下娜塔莎诊所的患者又少了一批。总之,“到下层区人民最需要的地方去”,希儿就是这样贡献着自己的力量,愿意跟随她学习的人也越来越多。 但这样还不够,远远不够。无论希儿如何努力,她也解决不了下层区的温饱问题。在这片冰冷的土地上,没有一缕阳光能照进墓室般的牢笼,即使她像蜡烛般燃尽自己,也不过是让更多人看见卖火柴的小女孩临终前的幻象。 有一次,一个孩子怯生生地问她:“希儿姐姐,‘黄油蟹蟹’里的黄油是什么意思?”当希儿告诉他黄油是用牛奶制成的一种食物,那孩子思考了一会,又有些羞涩地问道,牛奶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那一瞬间,希儿感觉自己的胸口闷闷的,大脑一片空白。你要如何向盲人去描绘这五彩斑斓的世界?纵使他理解了色彩,也只是徒增烦恼,越清醒越能明白自己都失去了些什么。 她弯下身,摸了摸那个乱蓬蓬的脑袋。“牛奶是很有营养的东西,它可以让你长得更高,比地下拳王卢卡还要高。” “真的吗?我那要天天喝牛奶!” 面对那张稚气的笑脸,希儿只想落荒而逃。下层区是没有奶牛的,而在上层区也只有大贵族有自己的牧场。她此前从未意识到,那些自己习以为常的东西对别人来说是如此奢侈,甚至终其一生都无法拥有。 是自己比别人更值得吗?未必。只是因为规则如此,是他们规定了哪些人负责劳动,哪些人负责享受,哪些人负责蒙上所有人的眼睛和嘴巴。要遵守规则——所有人都这么教导你,因为规则保护了大家的利益。但实际上,规则不是由大家来制定,也不是由大家来监督,大家所要做的只是执行。 垂拱而治,各司其职——她以前也被颂歌里的语句所欺骗,以为所有人都是一个整体,能够拥有共同的理想,像人体的不同器官一样彼此依存。可实际上,人与人之间的喜怒哀乐并不相通,像她在人生的前十六年里就完全不懂得下层人的心理,不理解为什么连垃圾桶的桶盖都有人偷。空间上的隔绝加剧了心灵的隔膜,辽阔的人海像是无垠的宇宙,每一个人都处在孤立的星球。光速太慢,而人生又太短,当你观测到来自其他文明的脉冲,也许它早已消亡在星云的尘埃中。 在如此短暂的生命中,人是可以选择欺骗自己的。我的命运与他人并无关联,他人亦不会在意我的感受。既然我是一座孤岛,那么向大海中排放污水,也不会招致非议。只要能使我的利益最大化就好,毕竟正义就算不是缺席也会迟到。许多人都是这样活着,虽然活着,却像是已经死了很久很久。 让我们回到贝洛伯格,这艘注定沉没的船。船长把一些乘客扔下了海,因为这是必要的牺牲;大副用鞭子督促其他乘客修船舀水,因为这是危急存亡的关头。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在大肆敛财,恨不能把桅杆都卖了换钱——因为船在今天还不会沉没,他们就必须捞够今天的本。不独他们,就连乘客也是如此,明明船都要沉了,还在互相攀比坐的是几等舱。 这是现状,可我们还有没有另一种选择?即使是无法挽回的结局,能否死的更有人类尊严? 我想是有的,如果希儿还活着的话。如果是她,应当还能启蒙不少愚昧者,她平稳有力的声音总是能让哄笑迅速平息,她切中要害的演说总是能让质疑者心悦诚服——即使是在审判场上的那一天也是如此。 “那天的审判你在现场吗?”我问布洛妮娅。 布洛妮娅垂下了眼帘,我看不穿她的心事:“所有人都去了,我必须到场。”她似乎陷入了回忆,轻轻地道:“那天的她,真是光彩夺目。” 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等着一睹那位发动煦日之乱的匪首真容,布洛妮娅的目光却无处安放。这几年里,她一直强迫自己扮演好“可可利亚的继承人”这一角色,早已锤炼得波澜不惊,此时却像身处蒸笼,闷热到喘不过气来。 她来了。幸好,她的目光并没有朝向这边,因而布洛妮娅得以比上次更细致地观察希儿。外表上看不出伤痕,看来自己的关照多少起了点作用;肤色似乎比四年前更白一点,大概是下层区没有阳光的缘故。尽管带着镣铐,可她的意志并不因此而动摇。 看着那个昂然挺立的身影,布洛妮娅紧咬牙关,抑制住了所有的话语和叹息。她变了,变得更加沉稳坚定,完完全全走在她所认定的道路上;我也变了,变得更虚伪更胆怯,我不敢抛弃身份地位去追随信仰,只能看着一切最糟糕的事情在眼前发生。 许多年后的梦中,她看见站在审判台上的不是希儿,而是自己,良心的谴责像一万只蚂蚁啃噬着她,一个声音质问道:你为什么不肯站出来? 布洛妮娅无力为自己辩护,她知道自己是出卖耶稣的犹大,尽管这并非出自她的本意。她只是机械地、忠实地执行了大守护者的命令,她不过是可可利亚熬出来的一只鹰。 她还记得那次禁闭,整整三日都在饥饿中度过。从前她也被关过黑屋,但总有仆人为她端来食水,可可利亚也不曾禁止。这一次却安静得出奇,没有任何人来探望她,似乎所有人都已将她遗忘。 隔着厚厚的砖墙,布洛妮娅听见了外面雪花融化的声音。呼啸的北风里,似乎有一个女孩断断续续地哭泣。她听了很久,才发现是自己的哭声。 后来,她知道那个仆人在送饭的半路上就被杖毙;后来,她听说可可利亚那三天也粒米未进。不管怎么说,布洛妮娅已然明白自己的命运攥在谁手中,而大守护者年富力强,完全可以花二十年再培养一个继承人。她不能让自己像雪花一样消逝在那个黑夜里,于是只能继续带上笼头前进。 就算,牺牲的是她曾经最要好的同伴。 布洛妮娅暂时停止了讲述,在死一样的寂静里,我没来由的打了个寒噤。我想起了以前听过的故事:孤独的君王在深夜召见大臣,对他诉说自己种种不为人知的往事。大臣本以为这样推心置腹是信任的表现,可没等他走出大殿,就被乱刀剁成了肉泥。 我偷眼张望,幕后似乎并没有刀斧手,桌上也没有可以摔碎的酒杯。 “害怕吗?”布洛妮娅轻声问道,又像是自言自语。 “怕。”我决定实话实说,“我怕我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 “你无需害怕,因为每个人珍贵的东西就那么几样。”她的声音缥缈,似乎沉浸在云端的梦里,“人的一生其实很短的,短到连疼痛都来不及……” 死亡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她一直在想。听负伤的老兵说,刀锋没入肌肤的那一刻,像是被马蜂叮了一口,冰凉的感觉很快就为温热的殷红所取代。死不可怖,活下来才是难熬,那种剧烈的疼痛折磨得人想要跳楼——但布洛妮娅也见过失足跌落的人,他的面孔扭曲,身体蜷缩得像一只熟透的虾。死的滋味绝不好受,但总的来说,还是拖得时间越久就越痛苦。活着是时间最久的慢性死亡,它所带来的苦痛是无可比拟的。 至冬广场的西边有个喷泉,里面的水是温热的。布洛妮娅曾经很喜欢站在克里珀堡的天台上俯视广场,看喷泉上氤氲的一股股白烟。在这片寒冷的土地上,热量是和自由一样稀罕的东西,唯有存护的意志像堡垒一样守护——同时也禁锢着这里的人们。 但雪花飞舞着,轻轻淹没了地上的血迹。那是有志者的血,白白流淌在冰冷的石砖上,流不进蒙昧的土壤,也开不出来春的花。希儿和其他五位领袖被同日问斩,大守护者再次维护了秩序和威严。可可利亚以强硬的手段告诉每一个人:凡是挑战克里珀的人,头颅都会挂在永冬铭碑前;这座城市里只能有一个声音。 染血的刀片浸红了喷泉,从那以后,布洛妮娅不再登高眺望。她害怕再见到那个场景,害怕再想起那个人的眼睛——很漂亮的紫色,幽邃如星空,却又像深夜里的篝火那么明亮。 “地火”,这是那个组织的名字,为下层区的人们而燃尽,的确很符合她的愿望。现在那团火已经熄灭,但被它照亮过的人,不会忘记。 布洛妮娅想要忘记,可是做不到。她不能入睡,不能哭泣,不能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一点同情乱党的迹象——但更无法欺骗自己。这样下去,自己早晚有一天会疯掉,她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于是在无人的凌晨,布洛妮娅独自来到了永冬铭碑前。剧烈的情绪波动令她的手足麻木,她强迫自己仰望那六个人的首级,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死了,离开,回不来,永远……不是什么仿佛睡着了一般的样子,而是苍白到毫无生机。 布洛妮娅再也站立不住,她蹲下去,指甲在手心里掐出了血迹。但她要挺住,不能晕倒,必须用自己的眼睛记住这一切。 我会挺过来的,我会成为大守护者,我会接过你的重担,我会改变这座城市……唯有默念这些,她才能跌跌撞撞地逃回那座宏伟的牢笼。 雪还在下,每一片砸在布洛妮娅的背上,都重逾千钧。 “至少,你做到了。贝洛伯格不再是一座严寒的城市,上下层间的隔绝也已经消除,人们都称赞你是一位开明的领导者。” “但那不是我的功劳,”布洛妮娅摇头,“如果没有你们消除了星核,我没有能力改变现有格局。资源是越来越少,人口是越来越多,矛盾只能一天天激化。我没有可可利亚的手段,如果不是外部环境改善,我也许还活不到她的岁数。” “但你是有这个愿望的,换作别人,即使蛋糕做大了,也未必肯让其他人多吃一口。”我试着鼓励布洛妮娅,“你已经很不容易了,稍微对自己宽容一点吧。” “可我还是放不下,”布洛妮娅的指尖摩挲着钻戒,慢慢地说道,“我后来清算了兰斯洛特等一帮人,也平反了许多冤案,可唯独希儿,我还没有为她正名……我没法解释自己当年所扮演的角色,只能一错再错。大守护者总是正确的,不能有任何污点……”她疲惫地低下头去。 “我明白的,所以你才会找我倾诉,因为我不是你的子民,也就无需保持神的威严。” “为我将她的故事流传吧,这样我还能稍微弥补一点愧疚。希望在冰雪仍未覆盖的世界,每只鸟儿都可以自由歌唱,而非像我们一样,还未展翅便已冻僵。” “幸不辱命。”我终于停笔,却仍觉得有许多东西还未写尽。当年希儿所提的问题又回荡在耳边: 大守护者,究竟守护的是什么呢? 无数答案在我的脑海里涌现,可没有一词一句能担得起这句问话的分量。布洛妮娅所感受到的,重逾千钧的雪花,此刻压在了我的肩头。 其实希儿已经做出了回答,以生命为代价。她本可以安享尊荣,却为下层区的数百万人拼上了自己的全部。在走马灯似的历史人物中,她无疑是最耀眼的一颗流星。 流星不会长久,却承载着那些美好的,易碎的,天真到有些幼稚的理想。渴望公平,渴望自由,渴望温暖,渴望理解,渴望创造一个能让所有孩子都喝上牛奶的世界——这是她的理想,也是她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