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何去何从

嘉定十年春,在福建建阳县童游村这个小村庄里,年的气息越来越浓了。因为马上就要到元旦了,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过年。虽然已经将近正午时分,但空气中还是有几分寒意。
这是一座小宅院,大门口刚刚修饰一新,敞开的大门似乎是在迎接新年的到来。院子不大,中央种着一株橘树,后面的一排房屋中,正对大门坐北朝南的是堂屋,堂屋大门上方挂着的白布已经有些年月了。堂屋里面的西侧有一道门通向闲间,一位老妇人正端坐其中闭目养神。堂屋的右侧是左室,放着一张餐桌,上面已经摆好了碗筷,应该是快要开饭了。这不,有两个年轻女孩儿端着饭菜从右边的厨房里走了出来,把饭菜放在了桌子上。
这时,从厨房里又走出来了一个比前面那两个女子要年长一些的女人。她头戴玉钗,身穿深红色褙子,在腰间用勒帛系住。褙子微微敞开,可以看见里面贴身的白色抹胸和腹围,以及和褙子之间套着的粉红色夹襖。走动时,她下面穿着的紫罗裙便会从褙子的缝隙中显露出来,裙子的质地比较薄,里面的丝棉长裤若隐若现。她清秀的脸上略施粉黛,看起来气质不凡,和前面那两个女孩不同,浑身散发着大家闺秀的气息。
“你们去请老夫人吧,我去叫老爷来。”连丝怡对前面出来的两个女孩说道。
“是,夫人。”
三个人一起走出左室,连丝怡看两个侍女进了闲间,这才来到最西侧的一间耳房外。
这间屋子不大,地上一尘不染,似乎是刚刚打扫过。屋内的陈设也十分简单,门旁边立着一个书架,看起来已经经历过不少岁月了,上面虽然放满了书,但看起来相当整洁。这些书以医书居多,比如《金匮要略》《千金方》等,其他的就多是一些记录古今奇案的了,比如《疑狱集》《折狱龟鉴》等诸如此类的书籍。
正对门口的墙上挂着一张黄桦弓,旁边挂着的箭壶里放着几只凿子头的箭,右侧挨着墙的架子上放着一把剑,剑身颀长,剑鞘很有些年头了,应该是家传之物。
左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对联,上写: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这对联是连丝怡选的,她自己当然非常满意,每次看到这对联,她都会忍不住心中喜悦。可当她每次看到右边墙上的东西时,却总是会被吓一跳。那是一张人体针灸图解,连丝怡有些胆小,虽然那张图她已经见过无数次了,但每次看到那张形似骷髅的人脸,还是让她心惊胆战。
屋子正中稍靠里的位置放着一张书桌,桌上放着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书桌正中靠前的位置放着一叠纸,纸上压着大理石的镇纸,纸的左边放着一方腰圆端砚、一枚青色三足蟾蜍砚滴和一把玉制的裁纸刀,右边放着竹子的笔筒和木质笔山,笔筒中放着三只毛笔。
书桌前后各有一把椅子,后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他头戴深蓝色头巾,身着蓝灰色直裰,正手拿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着,只见书的封面上印着三个大字——尉缭子。此时的他,刚毅的脸上正紧锁浓眉,并不时地闭上眼睛思考着什么。
看着宋慈吃力的模样,连丝怡笑出了声来。
此前她已经来过一次了。那时连丝怡刚刚泡好了茶,把执壶和热碗一起端了过来,给宋慈倒上了一杯。可当时宋慈在看着一本叫《内恕录》的书,正看得入迷,居然都没有注意到。连丝怡本来想提醒他一会儿该吃饭了,让他歇一会儿,但看到他认真的样子,又不忍心打搅他。可现在真的该吃饭了,不叫他不行了。
宋慈显然已经听到了妻子的笑声,毕竟看《尉缭子》这样的兵书,宋慈是很难钻得进去的,他抬起头,看到连丝怡正站在门口。
“官人,你既然不喜欢兵书战策,就别看这种书了。何必这么为难自己呢?”
“不可不看啊,父亲生前曾嘱咐过我,君子武备,当前正是多事之秋,兵法和武艺都不可荒废啊!”
“该吃饭了,你要看也得等吃完了饭再看。”
宋慈朝妻子微微一笑,然后合上了书本,跟着连丝怡一起来到了左室。
老夫人已经在那里了,微微低着头坐在主位,似乎有些不太高兴。宋慈和连丝怡向老夫人问好,老夫人却并没有抬眼。
“都来了?那就吃饭吧。”老夫人说。
宋慈很快便吃完了饭,站起身向母亲行礼。老夫人放下筷子,抬眼看他。
“我说的事情,你要好好考虑考虑。”
“母亲,这——我会好好考虑的。”
宋慈回到书房中,又看了一会儿《尉缭子》,却想起了母亲的话,感觉更加地心烦意乱,于是他站起来转向了身后的墙壁。宋慈抚摸着父亲留下的弓箭,少顷,他将黄桦弓和箭袋取下,又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起了宝剑,然后走出了房门。
宋慈来到宅院旁边的一片空地上,较远的地方竖立着一个箭靶,再往前是一片树林,而他的身后不太远的地方是一条小路,平时几乎很少有人走过。
这里是宋慈平时练武的地方,只见他搭箭弯弓,瞄向靶心,双臂纹丝不动。突然,他松开了弓弦,利箭飞驰而去,射中了红心。但他似乎并不满意,因为那枝箭并不在正中央,于是他又发一箭,又射中了红心。宋慈连射了几箭,都命中了靶心,而且一次比一次更靠近中央。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走过去取下了箭枝,重新放入箭袋中。
“呛啷——”
宋慈将弓箭放下,拔出了宝剑,挥舞起了招式。
只见他剑锋上挑,如羿射九日,天地低昂,雷霆收怒。瞬间,他又剑走下行,如蛟龙入海,山河变色,江海凝光。
“嗒,嗒,嗒……”
有脚步声传入宋慈的耳中,他立刻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读书人模样的年轻男子从他身后的小路上朝他走过来。那人一身白衣,上穿襕衫,下着横襕,看起来比宋慈要年轻几岁,他一边走,一边微笑着拍手。
“好剑法!”那人拍着手说道,“我看这位兄台应该是个读书人,可我每次从旁边的路上经过,却总能看到兄台在此练武。现如今肯下功夫习武的读书人已经少之又少了,今日实在是想仔细地看一看,所以才走到近前来。还请恕罪。”
“岂敢。实在是惭愧,我也只是习武强身,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宋慈拱手向那人说道,“在下宋慈,字惠父,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不敢,在下何荣,字元升,也是一个读书人,去年刚考过了建宁府的解试,不久就要到临安参加省试了。”
“原来如此,你将来必是国之栋梁。今日你我有幸相遇,必是天意,到我家中坐坐如何?”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宋慈将何荣带入自家宅院内,一边领着何荣向书房走去,一边看向左厢房,他看到连丝怡低着头独自坐在那里。
“夫人,有客人来了!”宋慈冲连丝怡喊道。
“哦!”连丝怡听到宋慈叫她,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赶快站起来出了左厢房,然后向厨房走去。
“房屋狭小,不要见怪,请随便坐吧。”进了书房之后,宋慈对何荣说。
“宋兄不必客气。”何荣说。
宋慈一边把何荣招呼进自己的书房,一边把弓箭和宝剑放回原位。何荣一进来就看到了宋慈书桌上叠放着的两本书,就走过去看,只见两本书的封面上分别写着“尉缭子”和“内恕录”。
“想不到宋兄也对这古今奇案感兴趣啊!”何荣说。
宋慈笑了笑说道:“这是我的一点癖好。你也喜欢这类的书吗?”
“读书人,既然要走仕途,查案审狱是少不了的。”何荣说。
“是啊!”
何荣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看着宋慈问道:“宋兄为何不考科举呢?”
“我八年之前就已经考中了进士二甲。”宋慈说。
“那为何没有做官?”
“不瞒你说,当时我已经被任命为鄞县县尉,但就在上任之际,家父突得重病,我于是就没有赴任。”
“原来如此,宋兄这几年都是在家照顾父母。”
何荣对书比较感兴趣,看到对面的书架就走了过去,翻看着上面的书籍。
“宋兄果然涉猎广泛,你对医术肯定颇有研究吧?”他问。
“行医如今已经是我的本行了。当年父亲病重,我到处求医问药,父亲的病虽未恶化,却也不见好转。父亲终日苦不堪言,我这做儿子的也是痛在心头。于是我才广览医书,终有所悟,才治得了家父之疾。然而家父多年卧病在床,身体已然受损,安享了两年多的时光,三年前突然倒下,便再也没有起来。”宋慈说着伤心起来。
“宋兄不必自责,你已尽了全力。你照顾病重父亲五年,如今又守孝三年,古之孝子贤孙也不过如此吧。”
“父母生养之恩,万世也难以报答。”
何荣点了点头,却突然咳嗽了起来。
宋慈见状赶紧走到何荣跟前,问道:“元升,你脸色有些不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这是老毛病了,没什么,一会儿就好了。”何荣说。
宋慈让何荣坐到书桌前面的椅子上,看了一下何荣的眼睛,又让何荣把舌头伸出来一下,他查看之后就坐到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给何荣诊脉。诊脉之后他便开始磨墨,然后取出一只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正好这时,连丝怡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盛放着茶壶和茶杯的盘子。
宋慈指着女子对何荣说道:“这是内人连氏,”又指着何荣对连丝怡说,“这是我刚刚认识的朋友——何荣,何元升。”
何荣赶紧起身行礼,说道:“嫂子,今日多有打扰,还请见谅。”
连丝怡也赶快回礼,说道:“说哪里话,他平日里除了给别人诊病开药,就是躲在房中看书,你来了正好陪他多聊聊。”
“让春梅到药房按此抓药。”宋慈说着把药方递给了连丝怡。
连丝怡刚给两个人沏好了茶,她看着药方问道:“何公子是怎么了?”
宋慈答道:“伤了风寒,身体不适。此方虽不能根治,但可以缓解病症。”
“何公子先多喝些热茶,我去去就来。”连丝怡说道。
“这怎么使得?宋兄,还是让我之后自己去吧。”何荣赶快起身说道。
“何公子身体不适,还是坐下歇息吧,药买来之后我给你煎好。”连丝怡又说道。
“宋兄,那这诊费你可一定得收下。”何荣说着拿出了一些铜钱。
宋慈想了片刻,点了点头说道:“好吧。”他接过何荣递过来的钱,交给了连丝怡,“就用这诊费去给元升抓药。”
竹叶清茶清香安神,沁人心脾。连丝怡走后,宋慈和何荣一边喝茶,一边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说到百姓秋收之苦,说到了赋税之重,说到了政事之弊,不知不觉又说起了考取功名之事。
“既然要做官,就要一心一意,做一个上对得起官家,下为黎民百姓做主的好官!”何荣似乎在思考着未来,这句话是在向宋慈表达自己的心声,似乎同时也是对自己的告诫。
“对,为官乃为苍生计,理当如此!”宋慈似乎找到了知己,两只眼睛显得炯炯有神。
何荣看着宋慈,似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说道:“宋兄已是有功名之人,如今宋兄为父丁忧已满,何不再去求官呢?你我同去临安如何?我们一起平不平之事岂不快哉?”
宋慈摆了摆手说:“本是为父治病而学习医术,却不想自己倒成了个郎中,我想这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如今宋某已有妻室,夫人不愿我太过劳累,我那个小小的尉官估计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不当也罢。为官乃是为苍生计,这治病救人不一样也是济世苍生嘛!”
何荣摇了摇头说:“宋兄此言差矣,为官与行医作用怎会相同?人,当听天命,也当尽人事。宋兄没有去做,怎知此便是天意,而彼不是?如果天欲降大任于兄长,而兄长却裹足不前,那岂不是没有服从天意,没有尽到人事吗?”
宋慈低下头,喝了一口茶,陷入了沉思。
这时连丝怡把药端来了,宋慈让何荣服下。何荣将药喝下不久,脸色变得红润起来,也不再咳嗽了。
“宋兄果然医术高明。”何荣笑着说道。
“哈哈,哪里哪里,雕虫小技罢了。”宋慈对自己的成绩还是颇为得意的。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之后,何荣起身告辞,宋慈想要挽留。
“吃过了饭再走吧,今日你我相谈甚欢,为何急着要走呢?”宋慈说。
“家中还有些事情要办,况且考试之前,一日不可放松,还是改日再来拜访吧。”何荣说。
“不错,想要考取功名,就只有刻苦用功读书,那我就不强留了。”
宋慈将何荣送到了大门外。
“宋兄,请留步。”何荣拱手道。
“那就恕不远送了。”宋慈也拱手说道。
“宋兄!”何荣本来已经转身要离去,却又回头叫道。
“怎么了元升?”宋慈问。
“我说的一起去临安之事,你要好好考虑考虑。”
“我知道了。”
“宋兄保重!”
“保重!”
何荣已经走出很远,宋慈却依然在目送他远去,他在思考何荣之前所说的话。
宋慈回来后想到应该探望一下母亲,于是走到了堂屋外,正好看到连丝怡从母亲房中走了出来。宋慈看到连丝怡有些发红的眼睛,又想到了之前看到的连丝怡在左厢房中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丝怡,娘又说你了吗?”宋慈小声问道。
“没有,”连氏避开宋慈的目光,“我去和秋菊一起准备晚饭了。”
连丝怡说完便快步离开了。宋慈走进闲间,向母亲行礼。
“母亲,您身体可好?”
“好,好着呢!”宋母叹了一口气,“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娘身体硬朗得很,我身边有春梅和秋菊就足够了,用不着你照顾。大丈夫志在四方,男子汉当有所作为,你已经年满三十,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看你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子,唉!我看我这孙子是抱不上了!”
“娘,父亲他也是一代单传,将近四十岁才有了我,您不必急于一时。”
“你还说你爹?唉!你爹要是看到你现在的这个样子,不知道会做何感想啊!”
一想到父亲,宋慈的心里还是如往常一般一阵酸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