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核01

一次又一次地,我怀着无比强烈的渴望,想要告诉身边的所有人,在1951年,在朝鲜半岛的小城铁原,我们的先辈曾创造过怎样伟大的战争奇迹!
当所有强大的友军部队,都被第五次战役的漫长绞杀磨尽了气力与补给,而对面的敌人多到甚至不能再以部队番号计数、如潮水一般源源涌来时,中国人民志愿军第63军,独自挡在了从多山地区通往“铁三角”平原地带的咽喉要冲,挡在了急待休整的中朝联军与气势汹汹的联合国军之间,用鲜血和钢铁谱写了血的史诗……
铁 核
战略威慑的形成,一要有实力,二要有使用实力的决心,三是要让对手看到以上两点。
——战略威慑三原则
公元1951年5月20日,日本神奈川县,相模原重工厂,距铁原:东南方向约1140公里。
雨水从工厂屋顶不断渗下,敲在方正长壮的钢梁上,发出一种类似三味线音色的共振和声。浸过雨的钢材,再覆上一层积雨云投下的阴光,已然消逝了原本张扬的沉重气息,显出一丝黯淡清幽。约翰·吉野很喜欢这种色泽,他在美国的军工厂里工作过多年,对钢铁再熟悉不过——这些重金属在北美工厂时显得太闪耀突兀了,就像正午的阳光一样逼人,反倒是经过远东的雨水洗礼后,变得更加沉静可亲,从自小出洋的吉野心中,唤起了那潜藏着的对故土的认同。
从美国回到日本后,他对眼下这份工作还是很满意的,美军将包括军工维修在内的后勤服务“外包”给了日本厂商,在拉动日本生产力复苏的同时,也给吉野带来了一份稳定丰厚的报酬。唯一恼人的便是老家伙的喋喋不休。
“次郎,你少来糊弄我这老家伙,我上过前线的人还不清楚吗?清国奴根本没这种能耐,遭千胴切的清国奴!”老家伙反复念叨着的就是这几句话,他穿着一件“皇纪九八年”式军装,这身已经发白的旧衣服穿在他身上,已显示不出半点征伐之气,只能映衬出他的过气与老态,唯有右胸口M形的兵科胸章还红得扎眼。
约翰·吉野没有理会老家伙的唠叨——早知道便不该帮他在工厂谋这个看门的职位。吉野用心看着车间生产线的总装构件,有条不紊地从面前次序掠过,他享受这种支配沉重钢铁的熟悉感觉,每当置身于生产线之间时,他都会渐渐感到自己与这些充满力量的机械化为一体,成为工厂的一个零件。
但看清那辆等待修理的残车,从流水线起点处的一片阴暗中被缓缓送出时,吉野把自己幻想成一个零件的坚实感觉便破灭了,他瞬间从一个机械零件变成了入殓师,向面前移来的不像是待修的坦克,倒像是待葬的尸体。
“看到了吗?那就是你所谓的‘清国奴’干的。”吉野漫不经心地冲残车一努嘴。
老家伙立马激动起来:“次郎,你是留过洋有见识的,怎么说这种胡话?八纮之内,各邦战车有高下之分,美国的战车已经很了得了,我这条腿便是被美国人的‘天狗车’轧断的。”
吉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知道老家伙所说的“天狗车”是指美军的M-4“谢尔曼”坦克——“谢尔曼”的炮管,在高而圆的炮塔上显得太过突出,不少日本老兵们认为那像传说中天狗神的长鼻子。眼下,他更关注的还是手边的修理工作,啧!这辆坦克已经死了!它的侧面被穿出了一个巨大的三角形破口,不知是什么武器干的。
此时,老家伙已经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指着待修理的坦克,继续刚才的话题:“听说在欧陆战场还有五十吨的重战车。帝国陆军部那帮蠢货,只会设计‘豆式拖拉机’这样的废物,在各国战车序列中已属末流,但靠着这样的豆战车,帝国军人仍然把国府军和土八路打得抱头鼠窜。那帮东亚病夫只会借着美国和苏联的庇护,厚颜无耻地自吹打败了我们,怎么可能对抗美国的机械化师团?他们倾全国之力而能够打坏的,也不过是这辆比豆战车大不了多少的小坦克罢了,若是东亚病夫也能打坏一辆重战车,我便没脸面活着了,倒不如趁早死了去靖国神社。”
吉野一边和同事们开始动手修理,一边想道:关于这一点,老家伙说的倒有点道理,送来修理的是一批M-24霞飞坦克,属于防护比较薄弱的轻型坦克。
一阵更粗重的金属摩擦声,从邻近的流水线一头传来,沉似巨兽垂死的喘息。吉野抬起头来,愕然看着那巨物传送到眼前:那是一辆M-46“巴顿”重型坦克,如果二战还没有结束,它将会被送到欧洲战场,与大名鼎鼎的“虎”式对敌!而现在,这辆美军作战序列中最重、最先进的坦克,却病怏怏地躺在工厂中,等待着自己的修理——抑或是入殓。吉野难以相信,它真的是被那些乞丐一样的中国军队打坏的吗?
背后是沉重的一跌,吉野急忙回头,只见老家伙捂着胸口趴在地上,干瘦的身体挣扎成一个扭曲问号,似是在用尽最后一丝生命质问:中国军队何来击毁重战车的勇气与力量!?
吉野还没来得及施救,老家伙便已经咽气了,至死都惨瞪着双目。顺着他骇人的目光,吉野看到残破的“巴顿”坦克在流水线中段停了下来,黯然散发着幽怨的反光,它炮管耷拉,炮塔歪斜,似是定格在茫然沉思的瞬间,这是一副令吉野难以忘怀的怪异姿势。
吉野并不知道,此时此刻,隔着对于机械化时代来说已经不再宽阔的对马海峡,朝鲜半岛上有一辆型号相同的“巴顿”坦克,几乎以同样的姿势,瘫倒在三八线以南的无名山地中。残火从它破损装甲的每一个缝隙中冒出,俨然是这头钢铁巨兽死去后腾腾出窍的灵魂。
一只草绿色的解放鞋,黑胶底上沾着从鸭绿江畔直踩到汉江平原的碎土草茎,无法无天地从坦克残骸顶上一踩而过,几乎将招摇的火焰踩熄。踩上坦克残骸时,机枪手张干城甚至没用心辨认出这是个什么玩意,他只是将之当作一个障碍,和山石、水涧乃至联合国军的铁丝网等千般障碍一样,是必须要跨越且不值得费神去注意的,真正吸引着他全部意志的,是正前方的山头。
头顶盖着大块的积雨云,好似一群巨兽漫步长空之后留下的纷乱而巨大的黑脚印。云层荫庇之下的每寸土地,都闷在阴沉晦涩之下沉潜,只有前方那座山头大不相同,火光沿着极其张扬的角度,从山头的每一线轮廓上疯狂散出,积雨云中不时划过巨大的闪电,但继之而来的并非震雷,而是山头那边响亮的枪炮声!在天地间茫茫无际的阴沉包围之下,那座山头成了饱浸着血腥硝烟之气的烽火台,张干城从几里地外就看到了它散发着的战争信号。
落地之后,张干城微一踉跄,但很快保持住平衡继续飞奔,山头已经近在咫尺了。长途奔袭之后,急促的气息似已不能支持他再讲一个字,但张干城却硬顶着胸中那股浊气高喊了起来,他感到因体力透支而不断泛起的血腥气,正混合在自己的呐喊里,穿过唇齿、奔向四野八荒:“洋鬼子被堵在前头啦!案板切腊肉,先到吃肥、后到吃瘦,腿慢的啃骨头!!!”
山顶已经挖好了临时工事,跳进战壕时,张干城正好看到先头小组为数不多的几名同志,在美制手榴弹的攒击中消失于硝烟之内。紧接着,一名高鼻深目、皮白个高的“联合国军”士兵冲上了阵地,他没有戴头盔,仅在额头上紧扎着红布一条,步枪刺刀的寒光中,倒映着他凶狠的目光。
“卡莫洛尼!”野兽一般的呐喊,从他那张被胡髭遍围的大口中吼出,他是隶属于法国营的外籍军团士兵,此时他的大脑中往复回荡着法外军团最光荣的历史——1863年,在墨西哥的卡莫洛尼村,65名外籍军团的勇士,在2000多名墨西哥士兵的包围下死战不屈,用生命保障了军事物资送抵前线——他要喊着那个光荣的地名,让中国人也看看法外军团死战不屈的意志!
“卡你个先人板板!”张干城挥过捷格加廖夫轻机枪的枪托,将法国兵的脖子打歪到一边,然后趁对手负痛弯腰时一脚蹬在了他的面门上。打过照面的第一名对手翻下陡崖不见了踪影,张干城蹲踞在战壕中,支起了机枪的两脚架。捷格加廖夫机枪那标志性的大弹盘在臂间震颤,眼前的V形照门,则如阎王令般套住了一个又一个目标的胸膛。也就是在此时,张干城看到了山下那条峡谷的全貌。
峡谷中塞满了一支由“道奇”卡车组成的运输车队,头车、尾车正在大火中熊熊燃烧,想必是刚才牺牲的那几名先头小组的战士所为。被掐头去尾的车队如死蜈蚣般动弹不得,被堵在谷地中的“联合国军”士兵情知不论躲避还是沿山谷逃遁,都会变成山头上志愿军的活靶子,索性跳下车来向山头阻击阵地发动仰攻。
离山头阵地只有数米之遥的联合国军攻击锋线,在张干城泼下的弹雨中如退潮般跌回峡谷,他背后的战友们纷纷跳进战壕,在张干城的身边开火、掷弹,峡谷中被堵住的“道奇”大卡车一辆接一辆炸开,联合国军士兵纷乱的人影,犹如在火光中纷飞的鞭炮碎纸。
“小笼包,送弹药!”张干城高叫道,他知道,被堵在山谷里的这撮洋鬼子跑不了了。副射手包小龙连忙双手递来一盘压得满满的机枪子弹。
刚刚换上新弹盘,张干城突然愣住了,他感到一种不安的耳鸣。他向身边扫视了一眼,战友们或端冲锋枪,或挺刺刀,正呈三三制队形冲下去剿残捕俘;往下方一瞟,联合国军士兵早无刚才的斗志,他们的眼神告诉张干城,这股敌人已经不能反抗了。阻击战正在接近尾声,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究竟是什么引起了自己的不安?
云层中划过隆隆的一阵闷响,似是突然提醒了张干城,他惊讶地骂了一句:“不爽利!这撮鬼子人数不对!”
包小龙听了直咂舌:“有什么不对?他们的人数都快比咱多一番了!”
张干城没有多费口舌向副射手解释,他清楚自己和战友们苦追了一夜的敌人是个什么规模,山谷里被堵截聚歼的这队敌人,还不及一个零头,逃敌的主力怕是早已经远遁。
耳鸣加剧,张干城猛地一抬头,苍暗的云层填满了双眼,是什么在天空划过?飞得那么快,划得那么狠,张干城几乎要以为天穹在上升,而云层正向自己砸来。
“要下雨了么?”包小龙盯着天际那些呼啸急落的黑点,喃喃地问道。
张干城忽觉双眼充血了:“炮击!卧倒!”
暴雨真的降下了,但这些雨点不是由水组成的,而是一枚枚口径各异的炮弹。它们将积雨云冲得七零八散,向着山头的志愿军阻击阵地急坠而来。
山被枭首了,炸起的泥土和弹药破片,从那处巨大的炮击“创口”中喷涌而出……
与此同时,汉城外围防御圈,距铁原:以南84公里。
美第八集团军司令,詹姆斯·奥尔沃德·范弗里特上将站在炮兵阵地的正后方,用望远镜看着地平线上连绵起伏的炮火。成排的155mm加榴重炮就在距他不远的地方发出怒吼,炮兵将这种重炮称为“长汤姆”,这个绰号虽然不雅(TOM在英文中可指雄性动物),但却稍可满足范弗里特在屡受战挫后对志愿军的强烈复仇欲。他从军装暗袋里摸出了一张照片,这是数日前在此地拍摄的,照片上“长汤姆”炮群与现时无异,炮兵阵地后方则是一大片宽阔的空地。
放下照片,范弗里特看到了现在的炮兵阵地,阵地后方的空地已经不存在了,海量炮弹壳在这里堆成了铁丘。不论自愿与否,这幅场景,绝对是给以他命名的“范弗里特弹药量”一词所进行的最佳注脚。
一架印着蓝底白星徽的直升机,在炮兵阵地后方摇晃着降落了,从机舱里跳出来的是美第十军军长阿尔蒙德。
“范,你真该看看前线的情况,简直是一场灾难!”阿尔蒙德擦着额上的虚汗,对这位同僚说道,“洪川江、华川、春川、议政府、清平川、高阳……整条战线都在向南撤退,我们的防线已经陷入事实上的破碎状态了!”
两名美军将领交谈之时,另一名军人始终在侧冷眼旁观,他戴着涂有四颗白星的美式钢盔,钢盔之下却是一张典型的东方面孔,这是韩国陆军总参谋长白善烨。听到阿尔蒙德对撤退状况的描述时,白善烨终于忍不住上前发话:“两位将军,尽管我很清楚这不是韩国军人应有的态度,但李承晚总统已经反复命令我,向美军转达他的疑问:李奇微将军到任时,便宣称准备长期留在朝鲜,可几个月以来,汉城已经两度易手,如今又再度面临着中**队的兵锋,难道美利坚的军队只会撤退吗?”
阿尔蒙德怒气冲冲地伸出一根手指,几乎点在白善烨的胸口上:“请转告你们那位可爱的韩国总统,他何不亲自去前线听听中**队进攻时刺耳的冲锋号呢?那简直是来自地狱的魔鬼铜哨,看看在这种‘哨声’之下,成千上万中**队用蹩脚英语喊‘缴枪不杀’和疯狂冲锋的场景,再看看你们南韩的军队是怎样像羊群一般地溃逃吧!”
范弗里特挪动了一步,很巧妙地隔在了两名同僚之间,他向来很注重保持与韩国人的关系:“美利坚军队,绝不会容忍汉城失守的耻辱再度发生,我将亲自把守汉城的北大门,直到反攻开始的那一刻,去让你的总统和同胞明白美国军人的决心吧。”
一个沉稳的声音切入了对话,这个熟悉的声音饱含着权威,使三人立即缄口:“各位将军,看来你们都已明白了这个道理:阻止一支溃逃的军队,就像阻止一场雪崩一样艰难。刚到朝鲜时,我正好目睹了上次汉城的失守,在我命令南逃的士兵回到阵地时,他们甚至把我用来挡路的吉普车掀下了公路。”
马修·邦克·李奇微上将缓缓步入炮兵阵地。他的打扮着实不像“联合国军”武装力量总司令,倒像是前线的普通一兵。作为一名伞兵出身的指挥官,他将一副降落伞背带扣在了上半身的野战服上,挂在左肩的急救包与挂在右肩的手雷一样显眼,左轮枪、子弹袋、干粮袋等野战兵员必备的物件也一样不落地环围在腰带上。有人将这副不伦不类的打扮讽为作秀,但前线的“联合国军”士兵可不这样认为,比起他那位在去年许下过“圣诞节空头支票”的前任麦克阿瑟来,在肩上挂着手雷、不时到前线四处巡察的李奇微将军,更像是一名大兵们口中所称的“真正来打仗”的军人。
在间歇的炮声中,李奇微不得不提高嗓门好让将领们听清自己的话,但声调的增高,却并未损坏他话语中的从容气度:“我向各位保证,这种雪崩般可怕的溃逃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在一片将信将疑的目光中,随李奇微到此的斯特拉迈耶——美国远东空军司令——不合时宜地请示道:“司令官阁下,议政府已经告急了,是否命令空军的小伙子们对那里进行轰炸?”
李奇微有力地一抬手:“不!不要炸坏议政府,我们很快还要撵着中国人的屁股回到那里!”
在将领们看来,这是一则比“溃逃成为过去式”更加不实际的保证,以务实进取著称的范弗里特直言相问:“司令官阁下,在中国人发动他们所谓的‘第五次战役’之后,我们布置下的防线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各支部队简直就是在上演一场以釜山港为终点的赛跑,我们用来反击中国军队的资本是什么?”
李奇微没有立刻回答,他在思考一种办法,来最快捷地阐明自己的作战思想。此时正是炮击间隙,阵地边缘一阵凶狠的狗叫声吸引了将领们的注意,那是一只强壮凶猛的虎头犬,被紧拴在营房边,大概是因为炮声的搅扰而狂吠不止。
在众人情感各异的眼神交集之下,李奇微大步向那只虎头犬走去,桀骜的雄畜显然对这种咄咄迫近的气势非常反感,它扑跳着向司令官发出最震耳的吠叫。在一个即将被狗爪扑抓到的微妙距离上,李奇微停步了,猛犬颈上的绳索扯得笔直,它却不能再向“假想敌”靠进分毫。
“任何一支军队的进攻力量,都要受到其最短板实力的牵制,一旦超出实力所能支撑的范围,它的进攻便无法继续,克劳塞维茨将之称作‘进攻极点’。这只好狗便陷入了它的进攻极点,因为它无法挣脱绳索的束缚。志愿军就和眼前的虎头犬一样,凌厉凶狠、狡猾有力,但他们仍然无法挣脱自己颈子上的‘绳索’,牵住中国人的‘绳索’,就是他们孱弱的后勤能力。”李奇微侃侃而谈至此,接着,他从腰间抽出左轮手枪,握着枪管,用枪柄结结实实地在狗鼻上狠揍了一记。
虎头犬的吠叫化作尖锐哀号,它缩回束缚自己的木桩处,和扑上来时一样迅速。李奇微将手枪插回枪套中:“前线各部的撤退里程,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没有制空权的中国人只敢在夜间进行大规模突进,而我军各部每次撤退的距离,恰好超出他们一夜突击所能达到的‘进攻极点’。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志愿军追击部队会沮丧地发现,他们离撤退的我军主力部队还差上一小步,而在昼间,他们无法顶着空袭跨越这一小步,只能龟缩在原地,忍受着我军无休止的炮击。这是‘火海’战术与‘磁性’战术的结合,尽管中国人的攻势之猛烈超出想像,有计划的交替后撤依旧在他们的追击下变成了无规则的溃逃,但在后退中发挥我方火力优势、削弱对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诸位在忧心于志愿军猛烈攻势的同时,是否关注过他们的后勤现状呢?”
斯特拉迈耶回应道:“根据空军的侦察结果,交火线以北的公路上遍布着被击毁的中朝联军运输车,敌军前线部队的后勤补给已经耗尽了。”
其余将领默不作声,前几次战役的惨重失利,使他们丧失了击败志愿军的勇气、甚至丧失了研判战局的理智,而李奇微掷地有声的分析,迫使他们重新思考志愿军强大面纱下的致命短板。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一名佩有上尉领章的军人回到了营房,他显然没有适应自己的营房门口如此将星云集,很不自然地弯腰安抚那条挨打的狗儿。
“上尉,这条虎头犬是你养的么?”李奇微问道。
上尉连忙立正道:“是的,长官!第二步兵师上尉连长萨姆·沃克向您报道!”
李奇微的眉毛微微一挑:“小伙子,告诉我,您的父亲是前第八集团军司令沃尔顿·沃克中将吗?”
美军在朝鲜战场上境况最惨淡的阶段,沃尔顿·沃克中将担任了第八集团军司令。在第二次战役那场惨不忍睹的大败逃之后,一向风风火火的沃克亲自乘车前去议政府,视察美第二步兵师及英二十七旅的防务,顺便为自己的儿子颁发那枚靠战功赢得的二等银星勋章。戎马一生的沃克并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在那次行程中因车祸丧命,更讽刺的是,就在出发之前,他还曾向旁人感叹,他的老上司巴顿将军竟然会莫名其妙地死于交通事故。
小沃克答道:“是,长官!我为我的父亲骄傲,我希望他也会以我的表现为傲!”
李奇微看了看那条挨打的虎头犬,感叹道:“哦,虎头犬,难怪……”沃克将军生前以勇毅著称,被战友们美称为“虎头犬”,小沃克在军营里养着这么一条猛犬,很难说这其中没有怀念先父的意味。
“萨姆先生,你已经是父亲的骄傲了。我希望即日就能为您补发那枚迟到的银星勋章。”李奇微建议道。
小沃克站得更直了:“长官,恕我直言,父亲最遗憾的恐怕不是因车祸而死,乃是在死前却忙于为我颁发一枚华而不实的勋章。如果能得到您的首肯,我愿意放弃那块铁片,申请一个宝贵的机会:请让我随着第一批特遣队,投入到反攻中国军队的最前沿!”
拍了拍小沃克的肩膀,李奇微转向了阿尔蒙德:“阿尔蒙德,我把这位勇敢的年轻人交给你,把他安排到纽曼特遣队里去。”
在重新响起的炮击中,李奇微再度提高声调:“先生们,作为指战人员,我们绝不能让如此勇敢的美国军人,一直扮演着只会撤退的小丑!
因丧失制空权而只能在夜间行动的‘月夜攻势’,因后勤短板而只能连续突击一周时间的‘礼拜攻势’,这就是志愿军的‘阿喀琉斯之蹱’!他们的攻势已经持续了快一个月,战线极度拉长,大大超过了后勤补给所能支持的进攻距离。
和前四次战役一样,他们很快会因缺粮少弹而转入固守甚至北撤;
他们会以为,我们仍像前四次战役一样,在受到连续攻击后无力发动反击。
但这次不同了,机械化特遣集群始终在后方严阵以待,志愿军攻击乏力后,将立刻受到毁灭性的反扑。此刻,正是双方此消彼长的转折鞍点,我命令,各特遣队由待命转入全线反攻!”
1951年5月24日,洪川江,距铁原:东南方向120公里。
“傅军长!傅军长!”在枪嘶炮吼中,传令兵声嘶力竭地呼叫着,在63军的攻击前线来回找寻。作为传令兵,到过各支部队传达过重要指令,见过各片战场的景况,照理说是见多识广、见怪不怪,但爬上江边山丘、看到跨江攻击的场面时,他还是不免愣在了原地。
美军轰炸机群遮蔽了云朵——更确切地说,美军轰炸机现在就是天上的云朵!它们在天穹中流滞川行,降下了航空炸弹组成的暴雨,夹杂在其中的还有自战线后方飞来的各式炮弹,如此密集的编队之中,飞机之间没有相互碰撞、没有被擦身落下的炮弹击中,堪称好运。
洪川江面,正在弹雨的轰击下沸腾,志愿军攻击锋线便在这翻滚的江水中,向对岸的“联合国军”阵地发起冲锋。传令兵参加过渡江战役,看见过长江江面如何被国民党军的炮火炸起万丈水柱,如今洪川江上炸起的水柱与彼时规模无二,却更加令他胆寒:渡江战役时的水柱不过是一片浪白,眼前洪川江上的水柱,却凝着一股浓浓的血红,那是被炮火炸碎的志愿军战士,染红了一川江水!
被炸飞的血点淋了满脸,传令兵回过神来,继续高喊道:“六十三军傅军长在哪里?有急令!”
“哪个找军长?”一个粗哑的声音问道,传令兵看到五步开外,一名六十三军的战友在向自己发问,那人浑身被翻飞的江水打湿,浸透的军装显出一股诡异的暗色。
“是我找军长,有志司的命令!傅崇碧军长在哪里?”传令兵急问道。
那名打扮与前线战士一般无二的军人,沉然应道:“我就是。”
传令兵先是惊讶地打量了他一眼,然后才递过电文,对志愿军司令部的命令进行简要概述:“志司电令,下发到了兵团,杨得志首长派我传达:后撤,固守铁原!”
与此同时,九万里地区,距铁原:东南方向99公里。
一队美军步兵拿着笨重的探杆,正在公路上缓慢地往前拱,他们不时弯腰往泥土里挖掘,好似一群挖土豆的农人。看到挖出来的东西,才会知道他们的工作绝不似种田般悠闲——从地里起出的是一枚枚地雷。
这队探雷工兵背后,两排两列地停着四辆坦克。
为首的是一辆M-26“潘兴”重型坦克,叼卷烟的纽曼少校斜坐在炮塔上,他一边看着工兵的排雷作业,一边消遣似的用两排牙齿反复切割烟蒂,几乎将其磨断。
“这么说,你老爸真的是‘虎头犬’沃克?军长就是为了这层关系才把你放到特遣队来的?”纽曼少校将烟杆挪到嘴角,向邻车上探出半个身子的小沃克问道。
小沃克作为一辆M-41轻型坦克的车长,答道:“如假包换,我并不以利用这个身份争取特权为耻,因为我争取的是与中国人以死相搏的‘特权’。队长,不论你是有意顾及我的情感,还是想借此取笑我,我都要感谢你将这辆M-41分配给我指挥,它的代号是‘沃克猛犬’,正是陆军为了向父亲致敬而取下的代号,作为它的车长,我多少能感受到父亲生前的勇气。”
“嗬,请相信,我不是有意为之的,分配这辆坦克给你之前,我并没有考虑到这许多典故。”纽曼看了看小沃克画在坦克炮塔上的虎头犬图案,接着又头也不回地用大拇哥向后一指,“小沃克,你倒是个实在的人,不似后头那个日本人一样浮夸。他简直把自己的战车当成浮世绘展览台了。”
一辆M4A3“谢尔曼”中型坦克停在他背后,横坐在炮管上的,是四天前还在相模原工厂修理坦克的约翰·吉野。纽曼对他的评论倒是分毫没差,他在座车正面喷绘了巨幅老虎脸图案,那夸张的画风既似美式漫画,又有些日本浮世绘的味道。听到队长对自己的议论,他接过话茬:“我有美国国籍——虽然我的确是纯正日本血统。”
“日裔美国人,我们能从你那个美日合璧的名字里看出端倪。”小沃克说,“你为什么跑到特遣队来?”
吉野稍稍坐正:“我七岁时跟父亲移民美国,长大后在重工厂工作。珍珠港之后,我全家都受到‘排日法令’波及,为了替父母赢得人身自由,我加入了美军日裔兵团,作为一名装甲兵参与对德作战,我在欧洲战场驾驶的就是‘谢尔曼’。
战争给我的家族带来了迥然不同的影响,我在美国功成名就,但我的宗族却在战火中凋零。我的奶奶因物资匮乏而饿死,爷爷死于东京大轰炸——听我叔叔说,当时燃烧弹里的汽油黏在他身上,爷爷跳进沸腾的池塘中避火,但汽油仍在水中燃烧,直到他变成焦炭。
叔叔是我家在本土唯一的幸存亲戚。1895年,他听着帝国海军击败清国的骄傲炮声降世,参加过侵华,后来又在太平洋战争中,被谢尔曼坦克碾断了左腿。
战后,父母思念故土,我带他们回到神奈川,自己重操旧业,在重工厂里谋了替美军修理坦克的工作。我最大的错误便是同情叔叔残疾无业,帮他在工厂找了看大门的工作,这老家伙一生瞧不起中国人,结果在看到被志愿军击毁的‘巴顿’坦克时惊怒交加,竟然心肌梗塞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死的那天,我对那种狂热的武士道突然产生了好奇,很想体味一下他与中国人作战时的感受,同时也想看看那支洗衣匠组成的中国志愿军是怎么击毁坦克的,所以我向募兵站报了名。事情很顺利,你们这里正好需要有经验的坦克兵,我在四天时间内就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小城相模原,进入了这支特遣队。”
纽曼抬起左脚,用鞋跟踢了踢自己的坦克炮塔,在他鞋跟踢中的位置,喷绘着一方野马图案,马背上并没有牛仔——也许,狂野的西部马,本身就是美利坚牛仔精神的象征。
“至于我,我原本在本土守卫部队服役。海外作战部队一直是我向往的‘地狱’——去各大洲对阵最强悍不可一世的红色军队,在与红色军队的搏杀中流血丧命,用鲜血和生命染就星条旗的荣光,高举着星条旗征服那些不开化的野蛮人,逼他们跪倒在美利坚脚下,对于身为牛仔后裔的男人来说,这样的地狱才是真正的天堂!”
说到这里,纽曼看了看阴云下的朝鲜土地:“但就在去年,我的‘天堂’破灭了。资格最老的骑一师在云山遇伏,撞得人仰马翻;曾经英雄的陆战一师差点冻死在长津湖,至今还在用娘娘腔哭叫自己受了中国人的‘印第安笞刑’;号称‘滴漏器’的步二师,已经跟着麦克阿瑟将军一起跌下神坛了。既然所谓的王牌师们,居然用如此糟糕的答卷辜负了我的神往,那还不如老子亲自出马,让中国人瞧瞧,替自由女神看守门户的本土部队战力几何吧!”
在冷云下发表完了自己的演讲,纽曼看向了队列里的最后一辆坦克:“刀疤脸,你又有什么故事?”
吉野则向最后一名车长追问道:“你为什么选择印第安人头像作为车徽?你莫不是酋长的后裔?”
最后一辆M-46“巴顿”重型坦克,应该是这支特遣队里最精良强悍的一员,它是由M-26“潘兴”经过重重改进而诞生的。“巴顿”重坦的车长杰克森则是特遣队中面貌最凶的一员,他脸上留着大块的伤疤,但肯定不是纽曼所说的刀伤,事实上,没人知道那些伤口是如何造成的。但如果忽视这些伤疤,杰克森的面容还算得上端正方刚。
听到队友们的问询,杰克森笑了笑,脸上的伤疤都被牵带得变了形状:“你们要知道,头像被画在坦克上,就好像猎物的脑袋被挂在墙上炫耀,这并不是印第安人的荣誉,而是他们被美利坚屠戮殆尽的象征。
我见过仅有的好印第安人,就是已经死了的印第安人,伙计们,你们每年把美味的火鸡端上感恩节餐桌时,千万别忘了向印第安人表达虔诚的谢意,感谢他们用自己的灭亡,使美利坚获得广阔的生存空间,拥有今日地球之主的地位,并且能悠闲地把玩着这些已经没有威胁的死人的头像。
你们想知道我的故事,但我却更愿意为大家展望一下美好的未来。我们的履带,很快就会开进广阔的黄河、长江平原,在那无尽的猎场上,尽情享受凌辱和猎杀中国人的乐趣吧,拥有挑战美利坚的潜能,这就是中国人的原罪。我很愿意亲手割下一万块中国人的头皮,和老家里珍藏的那块印第安人头皮标本放作一处。等中国人也被扫进历史的尘埃了,我们便可以在感恩节的餐桌上,向中国人的灭亡也表示感谢,我则要在炮塔上的印第安人头旁边,再画一个留长辫子的中国人头。”
闻听此言,纽曼不满地啐了一口:“呸,恶心的乐趣。”
天上传来一阵营营嗡嗡的噪声,小沃克抬头观望:“嘿,伙计们,天上那只烦人的大蜜蜂转来转去想干吗?”
盘旋而来的,是一架美军直升机。
“也许是在寻花问柳吧。”纽曼漫不经心地答道,除了感到心烦意乱之外,他并没有给予那架直升机太多关注。
不料,直升机却摇摇晃晃地降低了高度,还未彻底落地,机舱门便被踹开,阿尔蒙德军长从两米有余的高度上跃下,径向纽曼特遣队走来。
纽曼着实吃了一惊,他连忙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坐姿,跳下车来向军长肃立致敬。
“纽曼少校,你们停在这儿干什么?度假吗?”阿尔蒙德气急败坏地训斥道。
在长官面前,纽曼丝毫不敢耍横:“报告长官,我们在等待工兵排雷……”
“我不在乎什么地雷!组建这支机械化特遣队,不是为了让你们跟在工兵屁股后头无所事事!”阿尔蒙德一边咆哮,一边挥动着他的白手套,手套几乎贴着纽曼的鼻尖划过,“我刚从自隐里上空飞来,中国人正在那儿等着你们,我命令你立即前进,时速若是低于32公里便别再滚回来见我了!”
“是,长官!我会用履带轧平了自隐里给您看!”纽曼通过高声的回答来掩饰羞辱感。他以最快的速度跳回车上,命令车组成员发动引擎,尔后回顾“巴顿”重坦道:“杰克森,你上前来和我并驾齐驱,咱们出发!”
公路上的工兵们被坦克发动机的轰鸣驱散了,两辆重型坦克放平了车头扫雷铲,一马当先冲上公路,泥土下的地雷像一串串花生般被铲头推开到公路两边。“沃克猛犬”和“谢尔曼”紧随其后,全速向前线冲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