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化道历险记》 第六章(五)

“老百姓早就知道唾液可以有效清洁被污染的伤口,并让伤口加快愈合,让狗舔创口可以大大缩短愈合所需的时间。”十八世纪的医生赫尔曼·博尔哈夫曾写道。他说的不错,在其他地方要花几周才长好的伤口,如果出现在嘴里,在一周内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在2008年的一项用啮齿动物进行的实验中,如果动物可以舔舐,伤口会好得更快(那些不能舔的是因为唾液腺被割断了,很遗憾,这种伤是用唾液也治不好的)。
唾液的作用可不仅是杀菌,啮齿动物的唾液包含神经生长因子和皮肤生长因子,人的唾液则包含富组蛋白,这些都具有促进伤口愈合的效果。荷兰科学家已经在实验室进行了证明,他们在体外培养皮肤细胞,用无菌的枪头将其划破,然后用来自六个人的唾液分布浸泡,记录伤口的愈合时间,并与对照组进行比较。唾液中还有一些成分可以抑制病毒的传播,包括导致艾滋病的HIV(感冒并非通过共饮一杯水这样的唾液交换行为传播,而是通过触摸传染:一个人触摸杯子,把病毒颗粒留在杯子上,另一个人再拿杯子时就会沾上病毒,如果这个人随后用手接触了眼睛或鼻子,病毒就会趁势进入呼吸道(注1))。
但普通人可不是这么想问题的,拜好莱坞电影里口水横流的怪兽所赐,我们倾向于认为唾液是危险的,甚至有的医疗工作者也是这么想的。长期以来,人类咬伤特别容易感染并引起败血症(一种可能致命的全身感染)是急救员间的一种共识。《急诊、创伤和休克》杂志中《人类咬伤处理》一文的作者就警告过:“即使是最小的伤口也需要冲洗处理。”
别这么快下结论,《急诊、创伤和休克》的竞争对手《美国急诊医学杂志》发话了,题目即点明主题:《某些人类咬伤即使不用抗生素,感染风险也很低》。在六十二个被别人咬伤又没有使用抗生素的病人中,只有一个人伤口发生了感染。然而,作者指出有一类咬伤风险很高,其中包括位于手上的“打架咬伤”伤口,也就是出拳的人痛揍被打者的脸时指节上被咬出的伤口。打架时的咬伤(注2)特别容易感染,但问题不是光出在唾液上,指节也要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手指关节的肌腱处血流较少,所以免疫系统难以把充足的抗菌资源运送到这里(耳部软骨的血供同样不足,所以如果你计划和迈克·泰森打一架,一定要提前练习好伤口冲洗)。
世界上最大的蜥蜴科莫多龙以其“致命的唾液”闻名于世,但这种恶名可能也是夸大的结果。传统理论认为科莫多龙的唾液中含有致死剂量的细菌,确保科莫多龙可以猎获体型远远大于自身的猎物,比如野猪、鹿,以及报纸编辑(2001年,《旧金山纪事报》的菲尔·布朗斯坦与他当时的妻子莎朗·斯通去洛杉矶动物园参观,一只科莫多龙咬伤了他的脚,之后他接受了好几天的抗生素注射治疗)。理论还认为,科莫多龙不需要当场杀死猎物,只需要小小的咬一口,然后就跟在附近等着猎物因败血症而死就可以了。然而,这个理论在野外并未证实。来自德克萨斯大学阿灵顿分校的一个研究小组尝试在实验室中进行模拟,猎物是实验小白鼠,给小鼠注射野生科莫多龙唾液中的细菌模拟捕猎过程。结果表明,注射多杀巴斯德杆菌(Pasteurella multocida)的小鼠死亡率更高。然而,澳大利亚的研究人员早已指出,多杀巴斯德杆菌在虚弱或应激状态的动物中很常见。因此他们推测是科莫多龙从自己的猎物中得到了这种细菌。目前的理论是,科莫多龙的唾液是个“精巧的组合式杀戮武器”,含有毒液和抗凝物质,导致猎物休克。这可以解释“猎物异常的安静”。猎物菲尔·布朗斯坦表现得确实很异常,不过并不安静(注3):“我都要气疯了。”
尽管细菌和黏糊糊的特性可能是唾液名声不佳的原因,但这种误解在一定程度上是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的著作造成的,这两人是西医发展早期(大约公元前几世纪到公元几世纪)最有影响力的思想家,他们都认为汗液和唾液是身体排出致病物的途径。在科学家们意识到梅毒和疟疾是由微生物导致的之前,治疗这类疾病的方法是把病人放在“口水室”。类似的疗养方法现在还存在,只是变成了在桑拿房中蒸出“身体里的毒素”。不同的是,当年的蒸汽里还包含汞(注4)蒸气,可以让病人流更多的口水。没人意识到口水过多是急性汞中毒的症状之一。在十八世纪,“口水室”是医院的标配(“疯人禁闭室”也是),病人被留在那里,直到流出六品脱的口水,大概是正常人一天唾液分泌量的三倍。
并非所有的文化都厌恶唾液。古代道教中刺激型唾液被称为“金津玉液”,据说可以养“气”,从而增加身体的抵抗力,七世纪的一位道士还称其可以“使人远离灾祸”。既然唾液可以养气,为什么我常看到中国老人向外吐口水呢?西尔莱蒂指出他们吐的不是唾液,而是呼吸道产生的痰液。她还补充说,他们之所以随地吐痰,是因为不喜欢用手帕或纸巾,他们认为用这些东西在手上收集痰液是件很恶心的事。
没有比希腊人对唾液的态度更积极的了。埃维·努曼曾说过;“希腊人几乎向任何他们珍视的东西上吐口水,以祝福好运,或保护这些东西不被邪恶染指。”努曼是马特博物馆(Mütter Museum)(注5)的展品经理,马特博物馆展出由托马斯·马特收集的医学相关展品,现在位于费城医师学院。尽管是努曼的职业使她有资格对大多数与身体有关的恶心话题发表评论,但她有关唾液的丰富知识却来自于她的生长环境。努曼是希腊裔,希腊人向婴儿吐口水,向新娘吐口水,还向自己吐口水,尽管很多时候不是真吐。努曼解释说;“大多数人只是嘴里发出‘ftou,ftou,ftou’的声音,而不会真的吐出来。”
希腊人是从罗马天主教徒那里继承的这种风俗,罗马牧师们曾经用唾液施洗,而这又起源于《圣经》。《马可福音》中记载,耶稣曾经用自己的唾液混合泥土,涂在盲人的眼皮上使其复明。前天主教神父汤姆·拉斯特雷利告诉我:“这是个很有趣的桥段。《路加福音》和《马太福音》的作者以《马可福音》为参考,但修改了一些词句。”《马可福音》中提到:一位盲人睁开眼睛,看到像树一样的东西在周围晃荡。换句话说,治疗效果不太好。耶稣给盲人的仅仅是初级的视觉,并没给生活带来多大改善。所以相关的描述后面被删除了。
荷兰人在传统上多以奶牛养殖为生,人们晚餐时喜欢喝牛奶,每个镇子上都有专卖奶酪的商铺。西尔莱蒂叹息说:荷兰的国菜是vla。Vla是一种蛋奶沙司。我在食品科学家雷内·德维克的家里住过,他是世界顶尖的半固体食品专家,研究领域自然也包含vla。西尔莱蒂一听到我说已经尝过vla了,就跟打了鸡血一般邀请我去品尝意大利家常菜。
西尔莱蒂不想去吃荷兰菜是因为她对乳糖不耐受,这在荷兰等于对所有的菜肴都不耐受。她一边把番茄干放进一盘意大利开胃菜里,一边对我说;“所有的菜都是以牛奶为基础的。”
从西尔莱蒂住的地方驱车二十分钟就能到德国,那里的超市出售各种意大利食品。西尔莱蒂经常穿过边界去囤货,这不能怪她,我住在德维克家的时候就发现,荷兰超市里卖的都是类似gorte pap(黄油牛奶大麦粥)和Smeer’m(一种可涂抹的奶酪)这样的食物。我一般要买一些黄瓜和花生,因为我实在想吃一些可以咀嚼、名字又不像妇科检查项目的食物。当然,超市里会有一整个货架都是售卖vla的。
“荷兰人和他们的vla……”西尔莱蒂把这句话念得像句咒语。“对我来说vla根本不是食物,吃的时候根本不需要牙齿和唾液!”
瓦赫宁根地区大学和研究机构聚集的地方被称为“食物谷”,奇怪的是,这里有脆食品物理研究的顶尖专家,以及这个世界上对咀嚼最了解的人。我将在明天拜访他们,在瓦赫宁根大学的一家名为“未来餐馆”的自助餐厅,这里有隐藏的摄像头收集数据,让研究者们进行各类研究,比如:灯光是否会影响购买行为;或者如果允许自己切片,人们是否会更乐意购买面包。西尔莱蒂说她是不会去未来餐馆吃饭的。
“因为摄像机吗?”
“因为食物。”
注1 1973年,弗吉尼亚大学医学院一群好奇心过度旺盛的研究者对“接触鼻子的频率……自然条件下手指接触鼻粘膜”的问题进行了研究,通俗的说,研究人们抠鼻子的频率。打着做笔记的幌子,一名观察员在教学查房期间坐在医院大诊室的前面。在七次30-50分钟的观察周期中,124名医生和医学生总计抠了29次鼻子。成年主日学的学生抠鼻子的频率相对低一些,但并非是因为宗教人士比医生有更有礼貌,只是因为他们上课时椅子是围成一圈的。在另一项研究中,研究者用感冒病毒颗粒污染了七名受试者的食指,随后让他们挖鼻子,其中两个人得了感冒。我想,这是个让你停止抠鼻子的好理由。
注2 一定要谨慎对待打架时的咬伤:它可以导致化脓性关节炎。在一项研究中,100个病人中有18个最终不得不截去手指。我希望截去的都是中间那个,对于爱打架的人来说,中指缺失可能是预防受伤的最好方法。
注3 相反,饲养员表现得非常非常安静。布朗斯坦在一封电子邮件中说;“也许科莫多龙向他们喷出了一些安静喷雾。”我百分百确定这个“他们”里不包含莎朗·斯通。
注4 英语中“庸医(quack)”一词起源于德语中的“水银(quacksalber)”,医学界过了很久才弄清楚汞在治疗中的作用。到1899年,默克公司(Merck)的手册还把汞作为一种“促进唾液分泌”以对抗梅毒的良药。梅毒不是汞唯一的适应症,当时默克公司从十八种不同的“药用”水银中获利。
注5 别和纳特D.马维尔(Nutter D. Marvel)马拉货车博物馆或称黄油博物馆搞混了,这是个“展示所有与黄油有关的事物,从各种风格的黄油菜肴到不同历史时期的黄油”的农场,不过里面应该没有提及黄油在1972年《巴黎最后的探戈》(Last Tango In Paris)中的历史性出演。(译者注:我没有看过这部经典电影,因此看不懂这个梗。但这部电影里似乎有全裸镜头,也许黄油在其中发挥了作用?欢迎了解的读者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