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线(三)
文/王宗仁
十个兵,一个司令十个兵。说精悍也行,说单薄也许更确切。慕生忠已经满足了,这是彭老总批准才上高原的十个兵,是代表全军指战员修筑青藏公路的精锐队伍 !
慕生忠宣布所有的骆驼客都留下修路。
这下捅了马蜂窝。
他的镐把上用烙铁烙着五个字:“慕生忠之墓”——如果他死了,这镐把就是他的墓碑。
这是慕生忠一次丰满或单薄的回程。
北京—格尔木。
直达。就这么单纯。他带着修筑青藏公路的重任,又这么丰盈。
山不动,风也在吹。
河不流,雪仍在下。
他在等待着,也在企盼着。等待与企盼其实是一回事。只要他一回到高原,就一定会有心语飞飘。把心胸打开,嗓门抬得高高地告诉每一个翘首望着他归来的同志:“亲爱的人们,我们要修青藏公路了 !”整个格尔木要不沸腾起来才有鬼呢 !
一个波浪结束了另一个波浪,河水总是要向前流的。此刻,只有此刻,脚下轻快心情舒畅的慕生忠似乎才明白,人完全可以具有海一样的胸怀。像周恩来总理,像彭德怀元帅,当然也应该包括他自己。不甘贫血的篝火,如果看到雪山太阳,完全可以到冰上去燃烧。他慕生忠丝毫没有不谦虚的意思,何必隐瞒呢,他早就想做一堆在青藏高原寒冬里燃烧的篝火。他确确实实把修青藏公路的事牢牢地装在心里了。除了这件在他看来顶天大的事,其他的事在他心里就没有位置了。他这个人就这么个脾性,心力凝聚在他认定的大事上时,小事就一概随风飘走了。这次北京之行,跑断腿费尽口舌完全是为了修这条路。就这么一个目的,现在终于达到了! 他把青藏高原悲壮的颜色揉进血液,还愁干不成他想干的事!
春天还没有来到的时候,他心里的雪已经融化。
慕生忠带着彭老总的使命、周总理的尚方宝剑,神采奕奕地回到了高原。北京—兰州—西宁—香日德—格尔木;火车—汽车—步行。
从香日德出发去格尔木前,慕生忠特地骑着骆驼在香日德兜了一圈。他说,人怎能忘本呢?我几次进藏都是把骆驼背当路,和骆驼有了很深的感情,过些日子尻子蛋蛋不蹭骆驼背,浑身就痒痒得不自在。慕生忠在香日德骑着骆驼说这番话,还另有一番情趣在心头!
香日德呀,这是他第三次光临这个柴达木的小镇了!怀念,惜别,向往,诸种心绪皆有……
香日德位于柴达木盆地东南山麓,布尔汗布达山脚下,平均海拔 3000 米,是典型的高原干燥大陆气候。按照蒙古语的意思香日德是“丰富之水”,藏语则是“树木繁多的地方”。它曾经是古丝绸路上重要的驿站。格鲁派领袖班禅看重它,把它当作西藏扎什伦布寺和青海塔尔寺之间往返驻锡之地。自七世班禅以来,前后有四位班禅派人出资,历经数次改建扩建成了有一定规模的香日德寺。其中最数十世班禅确吉坚赞与该寺的关系密切,寻访灵童、接触中共、初进西藏这些重大政教活动,都从这里开始。1949 年 8 月,十世班禅在塔尔寺坐床之后,一直在这里念经习文。西宁刚解放时,年仅 11 岁的班禅由于不了解我党我军的政策,又受到国民党特务的挑唆恫吓,被众喇嘛簇拥着率 300 余名僧人避居香日德。
慕生忠与香日德的紧密关系自然系在他和西藏的深厚感情上。他每次经过香日德寺都会亲自或派人到寺庙与僧人交流,并向他们祈祷。现在要修公路了,香日德作为严格实际意义上的青藏公路的起点,慕生忠对它的期望和依恋自然格外浓烈。他骑马在香日德兜一圈之后,来到寺庙前,下马,久立静默。四年前,十世班禅确吉坚赞就是从这里启程,由毛泽东主席亲定的中央代表范明率领 300多人的护卫队陪送着进藏;三年前,他慕生忠和范明率领西北西藏工委 1100 余人,也是从这里出发,向拉萨进军,与先期到达的十八军先遣支队会师;一年前,又是他带领运粮队再次从这里出发,跋涉走进拉萨……
香日德,静静的却是丰盈的香日德,它虽有暗影,更有太多的光芒,这光芒使它没有负担,只有平静。正是在这平静中慕生忠和他的队伍习惯了长途跋涉,以出其不意的速度向西藏进军。
离开香日德的前一天,天飘起了雪花,很快香日德就被一片白雪覆掩。落雪的时候慕生忠出远门。这时他还特地做了一件事 :给那两车树苗喷上了足够的水分。要上路了,不能让这些宝贝渴着,饿着。
树苗?
原来,那天从西宁出发前行两个小时,到了日月山下的湟源县城,慕生忠特地停车买了些杨树、柳树苗,足足装了两汽车。大家不解,问 :咱们修路,带这么多树做啥?他说:扎根高原嘛。
人们也没有再问下去。
慕生忠从北京回到高原这些天,总有一句话不离嘴边,他让大家做好在高原扎根的思想准备。今天又要叫树扎根,这里面藏着什么玄机呢?
车子开动了,车厢里的树苗随着车的颠簸东倒西歪。这时,慕生忠才给大家讲了他买这些树苗的真实想法: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们把公路修到了拉萨,青藏高原就会大变样的。咋个变法,从哪里变起?依我看从格尔木这个地方变起是大势所趋,要不了多少年,格尔木就会成为青藏高原上一个了不起的新兴城市。这样,我们对格尔木就不能慢待了,要把它建成美丽的花园。大家想想,如果没有树,格尔木还能叫花园吗?我看不行,绝对不行 !”他在讲下面的话时突然音亮就高了八度,“树扎根,人更要扎根。人养树,树也养人,这才叫真正的大花园呢 !”
有人半亮起嗓门问:“政委,人养树好说,可这树养人咋个养法?”
慕生忠无法弄清是谁这样问他,只朝发问的地方瞪了一眼,说:“你问我,我问谁?问你婆姨去,她能生娃娃,树就能养人 !”
那人继续说:“俺还不知道搂着媳妇睡觉是啥滋味呢。可俺呢,生不了娃娃也养不成树。”
慕生忠生气了,吼一声:“你给我住嘴,罚你栽十棵树 !”
没人敢吭声了。
要说慕生忠讲这话时缺乏自信,那绝对是错了。但是要说他的底气有点不足,那倒真有那么一点。毕竟一切刚开始,前面还会遇到什么,他现在说不清楚。也许这两车树苗会给自己壮胆助阵 !
到了格尔木后,慕生忠带头挖坑埋树,把那些树苗在落脚的帐篷周围栽了两大片,杨柳分栽,高低错落有序,齐刷刷各列各的方阵。荒芜了千百年的戈壁滩迎来这批新客绿苗,享受着舒心的幸福。慕生忠似乎听到了土地与树苗的对话,土地对树苗说:扎根吧,扎得更深一点。树苗听了高兴得奔走相告:扎根要深,深处有地下河,深处有不冻泉 ! 头一年这些树苗大部分都成活了。慕生忠心里有些微的甜,脸上的笑并不厚。他知道这渴极了的戈壁,给它个苗儿就会逮住,但能否长久,还两说。果然经过第二个冬天寒风冷气的无情袭击,活下来的树苗还没有一半,却越是显得苍劲了。这就是最早出现在格尔木的绿地。慕生忠望着蓬勃生长的树苗动情地说:“望柳成荫”!同志们将这四个字咀嚼了半天,终有所悟。后来,大家就根据这四个字的意思,把那片柳树叫望柳庄,另一片杨树叫成荫村。至今,50 年岁月消逝了,这些杨柳树已经出脱成合抱粗壮的大树了,柳梢过檐,杨枝钻天。
慕生忠的队伍开拔到了修路前沿。他一直走在队伍的前面,头昂得高高的,亮亮的目光简直能把满天的乌云磨开一个缺口。
我们不能不提到他的兵,将军怎可以没有兵! 十个兵,一个司令十个兵。就这么个队伍,说精悍也行,说单薄也许更确切。他在开工前首先来看望十个兵,他看每个兵时,目光坚定而自信。
这目光擦亮了长途行军给工兵们身上带来的疲劳,擦亮了阿尔顿曲克草原的山冈。他对兵说:“我带着你们就要修路了,这条路叫青藏公路,是史无前例的中国建设史上的一项工程。我们能代表全军指战员参加这个工程很光荣,肩上的担子很重。我像你们一样要把身上的每份热都发挥出来!”接下来,他讲了这次修路非同寻常的重要意义,当然是从他两次跋涉进藏讲起的。
告别十个工兵,慕生忠就来到了工地上。这时还没开工,工地上显得异常寂静。不知为什么,他举目看远处的山冈时,觉得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他用手摸摸眼眶,湿湿的。
不是泪?
十个兵来修路,来修举世闻名的青藏公路。今天的人们看待、评价这支队伍时,大概会钦佩多于惊疑。当然也会有为数不少的人可能是惊疑多于钦佩。十个兵不就是一个班吗,怎么修这样一条史无前例的公路?可是慕生忠已经满足了,这是经过彭德怀司令员批准才上高原的十个兵呀 ! 是从全国几亿人中挑选出来的精英 !
河床裸露着层层卵石,水已经干涸。这时读河人可以深入河心,研读流水的去向。
当时和后来,慕生忠将军提起这十个工兵时,多次给人们讲过这样的话:“我们再不是那个小米加步枪的年代了,鸟枪换炮,子弹很有杀伤力 !”人们反复揣摩他这番话,终于明白了,他最自豪的大概就是彭老总亲自点将给他的这十个兵,那是压在炮膛里十颗精美而弹射力极强的子弹呀 ! 更何况将军的身后还有运输总队拉骆驼的那一批民工呢 !
这些人当时被人们称为骆驼客,慕生忠对他们说:“弟兄们,从今天起我们就正式把骆驼客这个名字改掉,叫修路民工。你们都要留下修青藏公路了。你们当中不少人跟着我跑了一趟或两趟西藏,腿肚子有了劲,脑子里装了不少在青藏高原生活的经验。现在要修公路了,当然首先是我们这些人打冲锋!”
他的话音刚一落,就有人说:“我还是当我的骆驼客吧,不要当民工。”
接下来,慕生忠的话里就免不了带着几分恳求,甚至几分歉意:“我知道,修路会让大家吃不少苦,受不少罪。但这路总得有人来修,我们这些有了跑西藏经验的人不去让谁去?”
他讲完这番话后,运输总队就算正式解散了,修路大队便应运而生。
因了寒冷,冬夜必然有风。
将军的话引来阵阵慌乱,骚动。多数人听说要留下来修路,脑袋像被重石击了一下似的发蒙。从骆驼客到修路民工这是人生的一次飞跃,虽说不上是大起大落的变异,却也是人生的一次重要经历,如果说以前是“候鸟”的话,现在要当“留鸟”了。这个弯子就那多容易转么?舍家撇妻冒着生命危险为西藏运粮,咬着牙忍了。运罢粮又去探路,第二次咬咬牙也硬着头皮再走一遭,再忍一次。现在又要留下来修路,这第三次咬牙,牙根就发软发酸咬不下去了。慕生忠把运粮队变成修路队这个决定是宣布了,可像捅了马蜂窝,骆驼客们全炸了 !
有的人说,当初说好我们是骆驼客,修路是另一码子事,轮不到我骆驼客的头上。
另有一些人则敲明叫响地嚷嚷道,这个地方吸口空气比吃一碗饭金贵,空着手走路都喘气,再抡着大锤干出力气的活不把人累死也得憋死……
这些话都是说给慕生忠听的,他又不聋,自然都灌进了耳朵。你总不能说这些话没有道理。可话又说回来,世上的事本来就蛮复杂,也很辩证,你说的话有道理就不一定照你的去办。因为道理还有大小之分,大道理要管小道理。他把几个骨干叫到他的帐篷里,对他们说 :“你们都听到了吧,那么多的人都说在高原上干活能把人憋死、累死,我就不相信这鬼话,你们也不会相信吧 ! 我们不是已经跑了两趟西藏吗,固然有人献出了生命,但绝大多数的人不是都好端端地回来了吗?没那么可怕,没那么悬乎。别听他们把高原咒得像地狱一样阴森 !”
骨干们没一个人说话,他们只是抬起头望了望他。
后来,慕生忠使出了个绝招。真是绝招 ! 快要枯萎的生命才开始萌芽。
他把所有骆驼客集合起来,开会。
“你们要走,我也不能拿缰绳把你们拴住。可是我慕生忠不能走,为啥?高原需要一条公路,我要修路。话又说回来,你们都回家搂婆姨抱孩子了,留下我,我不变成了光杆司令?这也没办法,那我就带着我那十个兵修路吧 ! 你们要走,可以,但我有个条件,走之前再帮我一把,拿出一天时间开荒种地,我要在格尔木种菜。人种菜,菜养人。我还是这句老话。大家帮我种菜,就这个条件,不算苛刻吧?”
有人马上说:“没问题,我们能开荒 !”
慕生忠按照心里早就盘算好的路数走下去。他组织了九十个人,十人为一组,开始挖地。要求每组挖地三亩。骆驼客们都急着回家,就鼓出骨头铆铆里的劲挖地,连休息的时间都搭到铁镐尖上了,开荒,早点开出三亩地,好回家。这样只用了一天就完成了任务。这就是格尔木最早出现的“二十七亩园”。今天这块地早就被幢幢楼房淹没得无影无踪,但是那块写着“二十七亩园”的指示牌,告诉后来人这儿曾经发生的故事。
地开出来了,大家高兴,慕生忠更高兴。第二天,他把同志们集合起来,又开会。他说话的调门不高不低,可听的人感到很有分量,砸他们的心,敲他们的肋:
“有人认为在青藏高原不能干体力活,一使力气就死人。昨天你们每人开了三分地,这活不轻呀,谁个病了,谁个死了?病了的给我举起手,死了的吭一声。没有吧 ! 我要感谢大家,这二十七亩地开得好呀,说明人在这里是能劳动的,说明人是可以战胜大自然的。我没说错吧 !”
骆驼客们都低下了头,不是羞愧难当,而是感到老政委把他们套住了,用他们自己的巴掌扇他们的嘴巴。慕生忠又说:
“眼下,进藏的同志等着吃粮,他们在饿肚子,我们运输队却没有很好地完成任务,把一半的粮食丢在了半路上,有些人还要闹着回老家,这不是开小差吗?今天我决定,一个人也不许走,好样的都留下来跟着我给西藏修路 !”
他说着就激动起来了,一步踏上了那辆汽车的脚踏板,高嗓门粗喉咙地说:
“这是彭老总拨给我们的汽车,周总理批准了我们的修路计划。大家把眼光放远点,不要总瞅着脚尖尖前那块地方。柴达木会变成大花园的,青藏公路会修成世界屋脊上的大动脉。我们是开发格尔木的第一代人,大家的肩上挑着重担 ! 同志们,都跟着我慕生忠干啊 !”
没有人反应。他越是讲得动情,会场上反而冷漠了。
许久,有几个人在一起咬耳朵,叽咕着。慕生忠听见了,他们在说,“原来他让我们开地是搞阴谋,给我们下套套。”慕生忠逮住这话立即回应:“这是阳谋,不是阴谋。偷鸡摸狗那才叫阴谋,光天化日之下,我慕生忠让大家给西藏同胞做好事,百年千年的大好事,这怎么能叫搞阴谋 !”
河西走廊来的一个民工,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怨气,站起来大声嚷叫:
“让开地,我们就老老实实地开地,谁知上当了 ! 我不留,谁愿意留下谁留。我们是拉骆驼的,不是来修路,这个钱不挣了 ! 不挣钱了,谁还敢拦住我 ! 回老家,打回老家去 !”
这小子不住地嚷着。慕生忠看出他是要鼓动大家闹事,动摇军心,便大声吼了一声,“你不留下就滚球蛋,喊什么喊 !”那小子不听招呼还在喊着。慕生忠问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并不隐瞒,马上就通名报姓:郭 ××。之后就甩手摇膀地走出了会场。
慕生忠记住了这个姓郭的小子。
晚上,慕生忠一只手捏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提着马鞭子,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串着。说是查铺,实际是想看看大家的动静,做点稳定人心的思想工作。当然,也要顺便看看那个姓郭的小子在群众中做了什么鼓动大家离队的事没有。
不要认为他拿马鞭子要打人,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自上高原以来,他的手里总不离这根马鞭子,他没告诉任何人这是为了什么,但是大家猜想,大概出于安全考虑吧 ! 当兵的出身嘛,手里提个家伙威风。
慕生忠正在串帐篷,那马鞭子在手里一晃一晃的,还不时带些响声。今晚他照例喝了点酒,脸上红红的,走起路来步子很快,没有醉,只是有一点点飘。大约在串了全部帐篷的一半时,他听见了喊声:
“有人跑了 !”
慕生忠很警觉,提着马鞭子追了出去。
“人呢?跑了几个?”
“有三四个,卷起铺盖就跑,刚跑的。拦都拦不住 !”
“放开让他们跑,看他能跑到天上还是钻进地下?要告诉这些开小差的人,往西跑是大沙漠,没水没吃的,连只野狼都遇不到,还不活活地把他饿死渴死 ;往北跑是祁连山,不要说上山,那片盐湖就把他困住了;往东跑,那倒是我们开辟出来的路,可以跑到西宁。不过,我们一定会派人把他追回来的。告诉他,只能向南跑,往拉萨跑。放开让他跑,往拉萨跑 ! 那地方是我们修路的战场,正需要人呢!”
这时,有人告诉慕生忠,跑的人都被追回来了。果然,有三个低头蔫脑的人站在了面前。慕生忠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姓郭的,满腔的气愤不打一处来,他甩动了几下手中的马鞭子,说:
“你小子,又是你 ! 我料定就是你带头闹的事,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 !”
他常常来点“军阀主义”,多是来吓唬人的,这次也不例外。没想到随他查帐篷的通信员真的把姓郭的给捆起来了。他没阻拦。
慕生忠下肚的酒这时似乎才挥发开来,他半醉半醒地站在姓郭的面前,问道:
“你小子闹腾够了吧,这回还闹吗?老实一点我就放了你,再不老实我还要抽你。”他手里有马鞭子,那不是专门打人的,但大家见了害怕,这是真的。
没想到姓郭的软硬不吃,他还是那一番说过多少次的话:“我是拉骆驼的,当初并没有让我修路,我要回家!你不让回家,我就跑。”
慕生忠这直杠杠脾气,哪里能容得这样的混子和自己犟嘴。他心一横,就抽了姓郭的两鞭子。姓郭的倒在了地上。
慕生忠将马鞭子摔在地上,气呼呼地走了。
通信员刚走了两步,被一起串帐篷的测路队队长张震寰喊住:“你还不赶快给那人松了绑?”
通信员有意和慕生忠拉开了一段距离,这才小声对张说:“人是我捆的,可命令是政委下的,没他的话我敢松绑吗?”
慕生忠回到帐篷里,将身子一撂,躺在了行军床上,点着一支卷烟,狠吸一口,咽进肚里。再狠吸一口,又咽进去。一支烟抽完了,酒劲消散了许多,脑子清醒了些。不由得想起刚才捆人的事,心头涌满怒气。他见通信员站在床头,便有了发泄的对象,说:
“你长眼睛是出气的,看着让我捆人打人犯错误?那姓郭的怎么样了,还不赶紧给我看看去!”
慕生忠终于消气了,通信员高兴地撒腿就跑去给郭某松了绑。他边松边替政委向对方圆场 :
“政委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他那么狠心,可关心起人来还真挺周到的。再加上他喝了点酒,心里一急,就做了过头的事。你这个人呀,我也看出来了,很犟,不是那种在别人面前低头过日子的人,你顶撞他,乱了军心,他还能高兴?”
姓郭的至此仍不服气,说:“他对我来这一套和军阀有什么区别?我就不服他这个气,他不把打我的事说出个道道来,我就不修路 !”
“好,我来了,咱们俩好好说说,你有什么气就往外撒吧!”慕生忠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后面,这时猛不丁地说了话。手里还掂着个酒壶。
慕生忠示意通信员让开,他和姓郭的走在了一起。两人无语,一直走到了沙滩上。慕生忠掂着酒壶,姓郭的低着头,谁也不理谁。两个人走在一起,却像隔着一条河。
真的,一条河横在面前,格尔木河。刚解冻的河水,哗啦哗啦地流着。
两人止步。
慕生忠上前,蹲到河边,撩起河水,洗了把脸。他回过头,对姓郭的小伙子说:
“小郭,叫你小郭可以吧,我最起码大你 15 岁 ! 小郭,瞧你那脸,哭成了花脸狼,一道一道的泪痕,洗一把吧 !”
小郭站着没动。
慕生忠此时的酒劲已经完全消散完了,不过他想让对方喝酒,以酒解愁,以酒讲和。他把酒壶递过去,小郭不但不接,还退了一步。
赌气。
谁赌谁的气?
一个将军,一个骆驼客。地位相差很大,年龄相距足有一辈人,不是将军给骆驼客赌气,而是骆驼客死活不理睬将军。是因为将军小看了骆驼客,欺侮了骆驼客。泥人还有个泥性呢,骆驼客也是人呀 ! 你当将军的耍威风,他就不服 !
终于,慕生忠让步了,低头认错了。他再次把酒壶递上去,千诚万感地说:
“小郭,你看我这是第二次给你递酒了,你再不接,我可就一口喝光了 !”
这句话把石头人也能砸出水来。小伙子终于释怀了,他眼泪汪汪地用双手接过酒壶,举过头顶,反过来给慕生忠敬酒。
慕生忠举手按住酒壶,说:“这是我的谢罪酒,我敬你。我刚才犯了军阀主义的错误,我给你认错。”
小伙子“扑通”一下跪在慕生忠面前,抱住政委的双腿,说:
“政委,你可别这样说了,都是我的错。你让我们留下修路又不是为了你自家,还不是为国家为人民着想,我不争气,让你为难,让你生气。政委,你再抽我几鞭吧,我再也不恨你了……”
慕生忠扶起小郭,他这才指指酒壶,笑着说:“小郭,你以为我要拿酒灌你,其实是空壶。我喝醉酒犯了错误,不能再让你也跟着犯错误。空酒壶哄娃,把娃哄乖了。怎么又上当了吧 !”
小郭破涕为笑。这就是慕政委,真拿他没办法 !
此时慕生忠抬头一看,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又站着几个民工。他们正是刚才与姓郭的小伙子一起逃跑的同伴,现在都回到了将军身边。
生活确实常有这样的事:许多装满酒的瓶子是空的,可慕生忠这无酒的空瓶有永久的醇香。
解冻的格尔木河里,漂动着一块块刚断裂的冰块,它们互相撞击着奔向远方,是寻觅更深的旋涡,还是流向大海?
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日子:1954 年 5 月 11 日。
共六个工程队,每队 200 人。各队分到了同样的骆驼:100 峰,这是修路中搬家,保障供应唯一的运输力量。
队伍正式走向工地前,慕生忠有个动员,非常简要,铿锵有力:
“我们要做的事情从现在开始就正式干起来了。这是一个不平常的事业,因为我们修的这条青藏公路,在历史上是没有人干过的事情。我相信我们能干成,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这样的自信心。你看吧,咱们在青藏高原拉过骆驼,骆驼死了不少,可我们的人绝大多数好好地回来了。这样的人是经过九死一生考验的,还不能修好路?会,一定会的 ! 我要和大家一起,同甘共苦,把路修好。我是说话算数的,你们也应该说话算数。我们只有把路修到了拉萨,这才叫说话算数 !”
这时慕生忠手里提着一把铁镐。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到他的镐把上用烙铁烙着五个字:“慕生忠之墓”。大家的目光都盯着那五个字,谁都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他死了,这把铁镐就是他的墓碑。
他讲这番话时,嗓音是沙哑的。他好长时间没喝水了,感到很渴。因为他体内也有一片小沙漠。
当将军举起铁镐开挖千年沉睡的戈壁时,那五个字喷涌着烈火般的光芒。
摘自《共和国青海记忆丛书》之《青藏线》
青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