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楚道石传奇·夕食啖血录》(6)
怎么办?
夏凌走过来的速度不快,唯有他马刀上的亮光,刺在楚道石的眼睛里,一阵灼痛。
楚道石在袖子里攥紧了拳头:
如果想要杀死对方,也不是做不到。但如果此时此地他杀死一个夏凌,那么所有之前的忍耐和准备,就都会全部付诸流水。
白猊这是故意的。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存在,之前只是假装无视。可如果秘术士敢踏出一步,麒王就不会坐视不管——今天早上今上刚刚召见自己,麒王就急不可耐地跳出来,这反应未免也太快了。
白徵明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他急着向前一步,想从旁边过来挡在楚道石和夏凌的中间,可刚迈出一条腿,就被白猊用身体拦住:
“五弟,这种小问题,你又想去惊动父亲吗?还是让大哥给你做主吧。”
楚道石和白徵明同时心头一凉:
秘术士上次在演武场侥幸逃得一劫,那时候麒王还认为他是个蚂蚁,但今天这里可没有皇上在场,白猊给他按上的罪名顺理成章,如果他不敢反抗,夏凌一击就可以取他项上人头,可如果他反抗了,那么就会有更多的罪名落在他头上,那时候,不但他只能被迫逃走,素王也会因此背上“庇护妖人”的罪名,立刻就会被赶出天启。
这简直是一石二鸟,完美至极的方案。
楚道石后退了一步,他竭力让自己的眼睛避开跟夏凌对视,心中犹如煮沸的开水剧烈翻腾,求生的力量从他四肢百骸中涌出来。不知为何,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如果夏凌再逼近到一个程度,岁正之眼很可能会在意识到死亡的瞬间爆发出来,到时候死的绝对不止一个人。
白徵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凌向楚道石走过去,无数冷汗从他头上滚滚而落。如果今天任由白猊在面前斩杀了楚道石,他不但颜面扫地,而且就等于对所有人宣称,他素王是个窝囊废,根本不配站在朝堂之上。当年十几岁的白猊就是这样冲上高楼,杀死了颖王白镜的从人,让同为兄弟的白镜一个人孤独地在天启城外等死,现在这种惨剧又要重演在自己身上吗?
就算是现在撕破脸,也绝对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一瞬间,无能为力的悲哀,和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杀意,同时直直地涌上了素王的头顶。他攀住哥哥拦住自己的手臂,周身上下的肌肉紧绷,深吸了一口气,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马上就要冲口而出。
至于说了以后怎么办,白徵明还没想好,也许可能会被大哥一个耳光放倒在地?他顾不上那么多了。
就在他张开嘴的一刹那,突然有人拉住了他的胳膊。
这人的力气不小,突然发力,几乎把他重心拽偏。白徵明一惊,扭头看,竟然是甄家的大女儿甄昱。
此时此刻,甄昱脸上的表情也相当紧张。但是她还是努力用眼色阻止白徵明,微微摇了摇头,随即像是鼓足了勇气走上来,站在了夏凌和楚道石的中间。
这下倒是出乎白猊和夏凌的意料,麒王似乎有些惊异,但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甄昱身材相当之高,兼之平时训练有素,肌肉发达,面对夏凌,居然完全不落下风。
但是她说话的时候没有朝着夏凌,只是盯着白猊:
“殿下,别这么认真吧。”
她上前一步,眼里全是恳切:
“刚死了人,又杀人,何必呢?”
夏凌看了一眼白猊,似乎是在等待他的进一步指令。他原本以为白猊会无视甄昱,但后者一时表情凝重,像是在顾虑什么的。
甄昱显然是在赌,但是她靠什么来下注?白猊会买她的账?夏凌心中不免一阵焦灼,以他的心思,这个楚道石根本留不得,他见识过秘术士的本事,知道此人能力非凡,私底下遇上,普通人根本难有胜算,如果有机会,最好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至少也可以将其逼出天启。今天就是个绝佳的时机,可现在这个甄昱出来挡横,究竟什么意思?
甄昱的手在微微发抖,她看着这个当年曾经英雄般救过她的男人,不禁想起了当年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
白猊抱着她,冲上楼,刹那之间,就将那里变为一片血海。
那时候她还是个任人拯救的孩子了,但现在,她已经能和自己的英雄平视了,如果完全站直,应该比对方还要高。
她出于什么心思想要救楚道石?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她只是不想再看到血溅三尺,至少不要在自己的家门口,至少不要当着她的面。
妇人之仁,她知道。可是她没有二妹甄晏那种意志,她不能忍受看着自己喜欢的人杀死自己的朋友,就这么简单。甄昱没读过多少书,她只能思考到这种地步,但她觉得自己没错。
如果自己不站出来,又有谁能制止他呢?
白猊只看了她很短的时间,随即立刻避开眼神。
一时间,整个空间都安静下来,剑拔弩张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甄昱只觉得周身上下汗流如注,连手心都变得无比潮湿。终于,麒王转回了他的眼神,原本杀气腾腾的口气松了下来:
“既然是昱郡主发话,那就算了。”
夏凌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主人,眼里满是惊异。
其他在场的所有人吃的惊不比他小,但是对于楚道石和白徵明来说,更多了特赦一般的侥幸,大松了一口气。
甄昱万万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能说动白猊,她也愣了,呆呆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麒王看也没看她,只是简单地转身上马,吩咐夏凌:
“把场清了,请诸位郡主和五殿下赶紧回府,近日征兆不祥,建议大家不要乱走为宜。此时也不许四处散播,如有说出去的,不要怪我不客气。”
后面两句话是对着白徵明和几位女孩说的,麒王也没等他们回应,自顾自地迅速带马离去,高大的黑马扬蹄狂奔而去,只留下地上道道烟尘。
夏凌不甘心地瞪了一眼楚道石,但还是把马刀收起来,冷淡而客气地向素王一拱手:
“殿下,请回吧。这里由我们处理便是。”
白徵明余怒未消,但更不好发作,只得推了推楚道石,众人退回了甄府。
出了这种事情,饭自然是吃不下去了。素王跟女孩们道了别,心绪烦乱地带着秘术士骑马回到家中。走进内室,才发现厘於期早在里面等着,三个人互相看了看,白徵明马上屏退仆从,在秘术士架好的禁制中开始紧张讨论。可是商量了好久,三个人也不过只是得出了一个共同结论:
白猊要准备动手了,图穷匕见。
白徵明眉头紧皱:
“我们就算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他到底要从何入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看着楚道石:
“这件事件显而易见,是冲着甄承来的,幸亏他命大没及时回家而已。我们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查清落星的真相,兹事体大,再拖下去就不好玩了。听你说,现在夏凌以此为名目,抓了无数的人,迟早有一天得抓到二哥头上,到时候非得出大事不可。如果我们能提前解决此事,最后的冲突似乎还能推迟一些,父亲现在还在世,最好不要让他老人家活着看到骨肉相残。”
楚道石应声道:
“老爷子就算吊命也不过是一两年的事情,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剩下的两个人都拿眼睛瞪他,厘於期问:
“你看见了?”
秘术士点点头:
“来日无多。”
白徵明一反常态,并没有斥责这大逆不道的话,相反,他开始焦虑地在狭小的空间中踱步。
“我们必须想好退路,没有多少时间了。”
厘於期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我倒是想好了。”
他漂亮的脸上相当从容,“就算不测,也有我保着你,放心吧。”
白徵明勉强宽慰地笑了笑,看得出来他并没有把这句话当真。不过楚道石心中却警铃大作:
这家伙,最后不会是想带着白徵明和甄旻一起逃走吧?看他这信心百倍的样子,应该就是这么打算的。放下这锦绣江山,逃到不知名的荒山野岭中,过他所谓闲云野鹤的生活。
开玩笑。秘术士想,太他妈天真了。
要么战而胜,要么败而亡,第三条路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
但是厘於期只是微微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崭新棋盘,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扫开,小心地放在上面,然后在上面撒上一堆从未见过的怪异棋子:
“我新学了一样新玩意儿,今天先拿过来摆着,改天教给你们。”
白徵明总算露出了笑容:
“好!学个新的,大战三百回合!臭棋,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厘於期摆放棋子的手停了一下:
“明天我争取。翼王最近心情不错,总是拖着人出去吃喝玩乐。”
白徵明的表情略微失望,但是楚道石却心中一动:
“他这表现得也太明显了吧。”
厘於期摇摇头:
“他带人出去玩就是要避人耳目,而且只带着他信任的人,到他需要去的地方玩。”
白徵明眼睛没离开棋盘,但是反应却依然敏捷:
“他一定是带着人去拜访那些说话有分量的朝臣,争取他们的支持,在对方的家里玩乐,没人有胆子敢泄露出去的。”
厘於期哼了一声:
“一待就是一天,那些孙子们孝敬得跟什么似的,我都吃腻了。”
白徵明看他落下最后一颗棋子:
“改天我做给你们吃,包管吃不腻。”
散去之后,所有人都在纷乱的心绪之下,度过了各自的一夜,转眼已经是第二天。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宫中就有小太监过来急传:
五殿下素王白徵明,速速进宫议事。
白徵明只是抹了把脸,饭都没吃,立刻入宫来到内室。犹在病中的父亲在宫人们的搀扶下,走出病房来到了一间不大的内厅中,放眼望去,没有一个朝臣,只有几个较大的皇子,簇拥在他身边。
等人齐之后,宫人们也都退下。今上环视了一下四周,能站在这里的,只有五个人。
长子麒王白猊,次子翼王白矩,五子素王白徵明,七子獠王白凌宇,九子硕王白启烈。其中白启烈年纪最小,还不到十六岁,但身材瘦削颀长,眉宇间神色凌厉,举手投足已经颇具大人相。看得出来,他在装扮和做派上可以模仿大哥,眼神未免暴戾,再加上他这个年纪特有的激动不安,显得浮躁亢奋。
他的哥哥白凌宇与他形成一定对比,态度显得较为平和,看上去甚至显得有些阴柔,个头不高,不算太有存在感,但是能看得出来,跟白矩相当亲密。
白猊一身黑衣,沉默不语;白矩则锦衣华服,嘴角一直含着个微微的冷笑。
白徵明身处这些人之中,只觉得如芒在背,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自处。他不自觉地向父亲投去求助的目光,可是父亲并没有回应。
老人坐在儿子们中间,伛偻成很小的一团,布满精致刺绣的锦被堆在他身上,把他衬得愈发弱小到可怜。所有人站在他身旁,等着他开口。他用目光在儿子们身上扫视了很久,说道:
“落星的事情,我听说了。”
白猊应声躬身施礼:
“陛下,儿臣已经全力搜捕谣诼之人,全城戒备,必能将此事消弭于无形。”
白矩的反击来得敏捷迅速:
“如果你指的是滥捕无辜,搞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恐怕很难水落石出吧。”
毫不意外。白徵明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摸摸期望这次的吵架不要太长时间,父亲大概撑不到他们吵完。
所幸父亲及时地制止了这场例行争论,老人疲倦地挥挥手,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看上相当无助,厌烦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我需要答案。你们谁能保证给我?”
在场一时无人回答。白猊和白矩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见他们不说话,一直跃跃欲试的白启烈和白凌宇,自然也只能忍耐着不开口。
白徵明感到父亲的目光,沉重地投在了自己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