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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Anamnesis)

2019-12-09 15:22 作者:_不破愛花_  | 我要投稿

在人当中,有一种事物是必须被记忆起来的,另一种事物则是引起记忆的;有一种事物已经有了解答所有问题的答案,另一种事物则是从前者那里孕育出了答案。

                                                                                                 ——弗里德里希·谢林

亚瑟·摩根在最后的日子里,梦里浮现的是那一只鹿,饮水、奔跑、回首,穿梭在丛林和惊慌的回忆特有淡黄色滤镜里。如果亚瑟是恶名,那么会是一只狼。但我没有见过狼,那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梦境永远是我们发觉世界不真实的窗口,除了呼吸,我们像死了一样。或者说,梦境是我们对死亡的练习和接纳,过去至今我们拥有的记忆,在这个时候开始浮出水面,它们以无可名状的方式连接在一起,宣示着它们才是我们自己。既然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近乎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另一个世界游荡,那就有那么一股愿望,想要把所有的梦境连接起来,将多化为一。

编制小世界、小宇宙的愿望是我们最难以回避的渴望之一。在纷乱的梦境中,我们碰到难以把握的无助;而在醒来时,我们则发现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既不懂梦境的言语,也无法定义生活。在某个特殊的情况下,我们才有了一些小小的机遇,将这段梦境一样的生活讲给其他人听,试图获得什么,或者仅仅试图将它摆脱。

但是一个人要在怎样的情况下,才会紧抓着梦境不放,尝试在其中找出什么启示呢?如果一种事关人生的进程是固定的,那我们并不会去在进程之外探求答案。然而当我们开始审视这一切时,会发现这竟然像是一个巨大的玩笑,意义并没有呈现,使得面对这一切的都似乎仅仅止步于本性。

于是我们就发现了某些既让我们震动又让我们沮丧的真相,我们有一些习得的美妙名称,譬如“幸福生活”,而它的内核则是一片需要我们去填补的空洞。这让我们想到廊下派的“世界城邦”。当柏拉图在《理想国》中重建城邦时,他是在用他的灵魂力量进行重建,这是他生活其中的城邦,他无需发明它。然而廊下派的世界城邦,则是一片空白,它需要后来亚历山大到奥古斯丁漫长的历史中的精神材料进行填充,才会显现最透彻的表达。

这让我们想到了重建城邦的缘由,nomos[礼法,规范]是城邦美德的指引,当nomos[礼法,规范]不再受人遵循,城邦中的人就迷失了。这种想要恢复城邦的努力,是从重建美德开始,正义、智慧、勇敢、节制。就nomos[礼法,规范]不再能够为生活提供指引来说,我们的境遇与那伯罗奔尼撒战争末期的雅典何其相似。然而我们似乎更为不幸,柏拉图还可以在nomos[礼法,规范]记忆的残留中通过戏剧来唤醒雅典人灵魂中的秩序,听众灵魂中的火花是劝说得以成功的主因,而我们的nomos[礼法,规范]已经丢失或不起作用,并且,我们已经被卷在浩瀚的地理世界的海洋中。从这个角度,我们更像是希腊化时代那片巨大世界里一棵孤独的、会思考的藤。

正是这无时无刻不停止的“异乡人”的体验,使得我们不得不去面对一种即是危机又是机遇的境地:我们已经与那个提供意义和价值的“故乡”分离。灵魂得以摆脱集体的生存,是灵魂成长的开始。但是这种成长,总是要我们付出相应的代价。出走埃及和应许之地之间,是西奈旷野荒漠里四十多年的徘徊。

异乡人的梦,是向着一个未知的、有待澄明的未来发问,问及能做什么、该追求什么、归宿在哪里、该向谁诉说。在我们尝试的努力中,最伟大的期许,就是能够与他人建立一个小世界、一个共同体,从参与的关联中,尝试为其注入意义的召唤,使其成为生存的基石。它可以有很多形态,一份事业、一些伙伴、某些事物、或另一个人的回应。

人际小世界是我们参与创造和享受价值的源泉,它在很多方面都比(政治的)秩序小宇宙要简单的多,但它仍然继承诸多不稳定因素。我们的善与恶都投射其中,在渴望和损失中为平衡而紧张。这在人际小世界破裂的时候显示的最为明显,曾经展示出来的柔软的秘密,被用作发起致命攻击的目标。这种痛苦带来的不仅仅是对曾经的困惑,也是对未来的恐惧。如果任何一个灵魂在面临失去的时候都化作否定的撒旦,那么又如何在开始的时候相信一个灵魂是带来拯救的天使?

事实上,我们追溯发问到了终点,总会碰到发问链条的中止。在某一个地方,我们不可避免地无法给出答案。除了信,我们别无凭据。“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知之事的确据。(《希伯来书》11:1)”由着信,我们获得了对人际小世界其他人格的接纳,在共同的思与行中,我们获得一个共同体,由它作为“一”,将我们众“多”纳入其中。这在爱欲的例子中最为明显。

爱欲是对美的渴求,这种渴求从眼睛开始,从爱慕某个人的身体之美开始,到爱慕世间处处呈现的身体的美,再到灵魂的美。在爱欲的攀登之旅中,我们从自己的灵魂被美击中开始,一步步上升。如果我们足够幸运,还能够继续攀升,到达柏拉图讲的那种律法与政制的美、知识的美、理念的美,在真正的爱欲里看到美本身。如果只是身体之美,那么一具身体并非无可替代,更何况身体之美的形式也并非一种。如果是灵魂之美,那么灵魂也必须带着对美的爱欲。正是在另一个人身上发现的美,让我们自己的美也得以启明,“一个灵魂只有通过另一个灵魂才能被发现”,“我们不可能是叙述者,我们只是探索者”,在这种相互的孕育中,我们与美融为一体。在共处的朝向中,自我退却消失,融进唯一一个与爱欲之神关联的人格中。

一个灵魂在与另一个灵魂的惊鸿一瞥中,看到了美之永恒。至于其后,则是一种新的生存形式,作为这永恒的见证和守护。这并不总是一种恩赐,相反,它总是昭示出它所要求的重负和苦涩。它要求灵魂在凝思后,继续这受难般的攀登之旅。起始的轻愉必须转变为中途的忍耐,唯此才能在临终获得恩赐。否则,灵魂的放弃只会让形式分崩离析,带着另一个灵魂消失,溶散掉共同体人格,恩典就此撤离。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那些在爱欲之神临在时激发出的品质:付出、坚持、责任、信任、自我牺牲,和这些品质需要对抗的那些私人的欲图:占有、嫉妒、计较、盘算。这是我们攀登之路上要对抗的东西,而要对抗的对象,则常常是自己。爱人是相似的,还是互补的,则无关紧要。即使相似性在最初有足够的召唤能力,我们还是会期盼能得到那些不同的部分、尤其是自己灵魂渴求又缺乏的部分,作为这种灵魂碰触中意外馈赠的礼物。而不管这种互补是多么震动心灵,我们仍旧会希望灵魂中有相似的部分,一起编织成归宿的港湾。那些已有的东西,在构成基底和开始之后,就不再成为注视中的重点了。重要的,永远是在共同人格中面向未来而共同创造的期待,那种生活,永恒地联结在一句——“在期待之中”——里。

爱若斯并不存在对爱情的刻意追求里,更与婚姻这种组织形式无关。爱与友谊,这人格共同体的基础,两者可以同时存在,也可以单独成立。上升之路也同时是下降之路,如果我们能够品味赫拉克利特这句话,就能够理解,世界在个人面前的广袤显现与个人自身归属迷失的张力、小世界的创造带来的充溢与它内在的不稳定暗含的破碎危机、爱欲攀登的上升意味着在爱人面前不断自愿下降的谦卑承受、记忆不只是回忆,更是再次发现自身的宝藏。

在海德堡兹格豪舍街居所的大厅的夜里,马克斯·韦伯和玛丽安妮常常在睡前寂静的大厅中坐着。韦伯抽着雪茄,那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在这一刻,人得以退出现实生活,在沉思中,无限接近于那超越的存在,并从这种存在中,重新发现自己:在一切价值崩坏之时,用灵魂力量将其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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