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理解我爸为什么哭了

我爸今年75了，前阵子突发急性心梗，被送去医院搭了个支架。还好抢在就医的最佳时间12个小时内完成了手术，可以说是捡回一命。

真的不夸张，听我妈说起发病的当下，我爸因心脏供血不足都昏迷倒地了，可他还是不肯就医。他坚持认为自己是中暑，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好在我妈没有轻视，在她的不依不饶下，我爸才被带去了医院。

做完一系列的检查，我爸被确诊为急性心梗，而且他心脏上的三根血管都已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阻塞。这次需要先给阻塞最严重的血管搭支架，于是我爸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从手术室里出来，我跑上前跟我爸说：“医生跟我说手术很成功，你堵塞最严重的血管已经彻底疏通了。”听完这句话，我爸像个孩子一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看到我爸哭，我妈边哭边责备我说：“我一直瞒着你爸不敢跟他说病情，你这么直接地告诉他，你看把他给吓的。”我妈责备我是出于对我爸的心疼，但我倒不认为我爸是被我吓哭的。

在我看来，我爸倒像是喜极而泣。毕竟他是听到我说“手术很成功”这五个字后，才哇的一声哭出来的。当然这哭声里也有恐惧，但我认为喜悦和百感交集大过了恐惧。也是在这一刻，我才真正看到了我爸的脆弱。

事后我就在想，我爸当时为什么会哭？哭的原因是什么？站在我的立场，我主观认为那是他的脆弱，带有一点我的解读。可当我站在我爸的立场，把我放在他那个年龄上，试着用我的感受去感受他的感受时，我才终于理解到我爸当时为什么哭了。

客观地说，人过了70，身体就已经正式迈入衰老期了。体能器官也都开始衰老，而且这个衰老的感觉肯定一天比一天强烈。即便如此，我相信没有几个人是服老的，当然也包括我爸。

在他迈入70岁的这几年，日常的运动量始终有增无减。他认为老年人就该多运动，他只在意多，根本不在意他的身体是否能负荷。所以我每次见他都会语重心长地说：“你这个年纪不要再像以前那样运动了，适当的活动活动就好。”

可我爸哪里是会听劝的人，他当兵复员后又当了一辈子警察，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军人的气魄。不管到什么年纪，他走路始终都是抬头挺胸，要求自己腰不能弯、背不能驼。所以在他70岁的时候，还常常被我朋友看成是60来岁。

但这两年的确是岁数到了，他不能驼的背也开始驼了，不能弯的腰也开始弯了。虽然他还是提着军人的精气神，但从身体上的这些变化，我还是看到他真的老了。

看着他变老我倒没有感到悲伤，毕竟在我眼里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谁也躲不过。没有唏嘘的心思，但我却想明白了一些事，那就是：“我爸真的老了，所以那些体力活该我接手了；我爸真的老了，所以他的絮絮叨叨我该接受了；我爸真的老了，所以对他我该多点耐心和关心了；我爸真的老了，所以我要开始独立然后保护他了。”

都说人老心不老，我爸还是那个很要强的父亲，还是什么事都要自己来不肯麻烦我。以前我会觉得他是在故作逞强，现在我觉得这就是一个父亲的尊严，没有几个父亲肯在自己儿子面前低头的，哪怕是一件芝麻大点儿的小事。看清了这一点，所以他现在怎么做我都没所谓了。只要我清楚自己身为儿子该做些什么，该承担哪些责任，就够了。

虽然我们依然不是善于联络感情的父子，平常依然不怎么联系，但我还是会在想他的时候，第一时间去主动看他。虽然我们依然是那种习惯用硬碰硬的方式沟通的父子，他依然还是会拿旧事讽刺和数落我，但我已经不会再去冲撞他，而是会忍让他。虽然我们依然是那种对彼此处世态度互感不屑的父子，他依然看不惯我的直接，我依然看不惯他的退让，但我现在会选择尊重他。

虽然我们依然是这么看似水火不相容的一对父子，虽然我也曾嫉羡别人家和谐的父子关系，但我现在已经打心里接受了他。因为我看清楚了，无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无论我们父子是怎样另类的相处模式，他始终是那个生我养我的父亲。与其我去挑刺不如我去接受，当我开始全然接受他的时候，我才看到自己最讨厌的缺点是什么。我才告诫自己：“你绝不能纵容自己身上的这个缺点，你绝不能活成让自己讨厌的人。”

我很感谢我的父亲，他就像一面镜子一样让我看到了自己，从而让我自己变得越来越好。我曾一度以为，美丑其实是镜子的问题，未曾想那都是我的问题。现在当我看清镜子只是镜子，而我是我之后。关于美丑我不再会去挑剔镜子，而是透过镜子去分辨什么是美丑，去认识自己是谁。

当我去接受他，我才会感恩他，我才会试着去理解他，理解他对我的这份心意。虽然我爸不懂得爱，不懂得对子女的疼爱和宠爱，但他认为父亲的责任就是出钱出力帮子女一把。之前我并不理解，我觉得物质并不是我所需要的，出钱出力对我来说不是爱。但我现在理解了，他对我的这份责任亦是他对我的爱。

越来越能理解他的心意，我就试着站在他的角度，去理解为什么手术后他会哭。我看到，等我到了他这个年纪，要面对的就是死亡这一件事了。那么对身体来说，心脏又是最重要和致命的一个器官，那么心脏出了问题谁都会往坏处想。加上要做关于心脏的手术，恐怕都不敢抱着活着出手术室的希望。这念头不是消极，对于一个75岁的老年人来说，这是发自本能且再正常不过的心态。

所以当我爸从手术室里出来时，他还能看到我，看到我妈。肯定觉得自己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心情肯定是激动不已。那一刻他肯定是百感交集的，换谁都会情不自禁地哭出来吧。于是我不再觉得那一刻的他是多么地脆弱，况且他这个年纪的人，面临那一刻谁又会不脆弱呢，哭出来又怎样呢。

我一直觉得生这场病对他来说不是坏事，起码这场病让他甘愿服老了，也让他对自己的身体有了真正的认识。人最怕的不是接受现实，而是逃避现实。虽然接受会痛那么一下，但痛过才会清醒，才会变得越来越好。而逃避也许不会痛那么一下，但不痛便一直装睡，也就有可能醒不过来了。

的确，这场病让我爸痛了那么一下，但也让我爸醒了过来。75岁的他，对自己的身体有了正确的认知，也懂得了如何去疼爱和照顾身体。所以他这次的历劫亦是重生，从他这次的蜕变中我看到：“虽然人都不甘愿服老，但只有真正甘愿服老的人，才能让自己越发活得积极、自在、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