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中的唯物主义
意欲的自我可能比思维的自我更接近感性的外部。毕竟,意欲在自身中有一种驱力,甚至常常被冠以一个感性的名字,它至少比精神更容易吸收感性的质料(Stoff)。然而,情况未必如此;物质显然比精神更亲近意志论者,但意志论者并不总是张开双臂迎接它。 如果像叔本华那样,把认识论的唯心主义观点赋予形而上学的大全意志学说,情况就更糟了。在这种方式下,物质被贬低为表象的假象,因此不属于本质,而另一方面,它在形而上学上与意志本质交织在一起,即使它没有那么明显的客体化。如果物质在第一个观点下变得虚无,也就是说,仅仅是假象,那么它在第二个观点下,即形而上学-意志论的方面,就作为冲动肉体(Triebfleisch)、意志身体(Willensleib)被把握。但是,如果说质料在意志论的中心观点中比在认识论-唯心主义的表象中更多、更容易占有一席之地,那么,叔本华的中心观点只是间接地关注质料,中心地关注意志、世界意志。叔本华赋予意志一词的含义与通常的含义几乎没有共同之处,后者指的是活力(Tatkraft),甚至是康德意义上的道德意志。意志的否定者赋予它——在语言上也是新的——一种被动的野性(Wildheit)、一种无人格的冲动、一种彻底普遍的贪婪(Gier);物质在其中更多的是作为意志的一种基本现象出现,但也只是这样。 就叔本华对质料的认识论处理而言,它成为一种类似范畴的组织(Gewebe),在这里是因果范畴。它“彻头彻尾无非是因果关系......它的存在就是它的作用:它的任何其他存在都不可能被思维”(Werke, Grisebach, I, p. 3 9)。由于这种作用在时间上持存并充满空间,它也是持存者(Bleibende),是事件的基底,实际上是它的实体(叔本华在因果关系之外拒绝这一范畴,认为它是“海市蜃楼”):“只有一种物质,它的所有不同质料是它的不同状态:因此它被称为实体” (Werke II, Beilage zu S. 62)。当然,这种实体的更详细的规定是很难与作为 “因果关系的客观知性形式”的物质相协调的。一方面,物质是纯粹的作用(叔本华同时借鉴了亚里士多德的ἐνἑργεια和康德的动力学说);另一方面,作为一种基底,它是“绝对惰性的、不活动的、无形式的、无特征的,然而,它是所有形式、特征和效果的承载者” (Werke II, S. 3 5 8)。在前景(Vordergrund)中的物质,作为单纯的表象,就这么多;这些都是模棱两可的规定,而且,由于世界仍然作为意志而持存,它们不是唯一的规定,甚至,正如已经谈论过的,不是核心的规定。但在这些规定出现之前,仍有空间[考虑]叔本华——正是从作为表象的世界出发——对唯物主义进行的著名攻击。先验唯心主义在叔本华看来是终极的智慧,或者至少是终极的认识论;康德在这里是通过贝克莱来解释的,也就是这句话:没有主体就没有客体,与贝克莱的名句:存在即是被感知。当然,从这个所谓的制高点看,整个客观唯物主义就显得很天真,是早就被批判地克服了的。由于叔本华的攻击在所谓的经验批判时代取得了成功,所以在此将其全文列出。它是所有唯心主义的“物质批判”的原点,特别是把物质作为灵魂、精神、上层建筑的在先者(Prius)。叔本华指出: 从客体出发的体系中,以作为地道的唯物论而出现的一种最能前后一贯,也最能说得过去。唯物论肯定物质,与物质一起的时间和空间,都是无条件而如此存在着的;这就跳过了〔这些东西〕同主体的关系,而事实上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只存在于这关系中的。然后,唯物论抓住因果律作为前进的线索,把因果律当作事物的现成秩序,当作永恒真理。这就跳过了悟性,而因果性本是只在悟性中,只对悟性而存在的。于是,唯物论就想找到物质最初的、最简单的状态,又从而演绎出其他一切状态;从单纯的机械性上升到化学作用,到磁性的两极化作用,到植物性,到动物性等等。假定这些都做到了,可是还有这条链带最后的一环——动物的感性,认识作用;于是这认识作用也只好作为物质状态的一种规定,作为由因果性产生的物质状态而出现。如果我们一直到这儿,都以直观的表象来追随唯物论的观点,那么,在和唯物论一同达到它的顶点时,就会觉察到奥林普斯诸天神突然发出的,收敛不住的笑声。因为我们如同从梦中觉醒一样,在刹那之间,心里明亮了:原来唯物论这个几经艰难所获得的最后结果,这认识作用,在它最初的出发点,在纯物质时,就已被假定为不可少的条件了;并且当我们自以为是在同唯物论一道思维着物质时,事实上这所思维的并不是别的,反而是表象着这物质的主体;是看见物质的眼睛,是触着物质的手,是认识物质的悟性。这一大大的丐词(petitio principii)意外地暴露了它自己,因为最后这一环忽然又现为最初那一环所系的支点,〔从机械性到认识作用〕这条长链也忽然现为一个圆圈了。于是,唯物论者就好比闵希豪森男爵一样,骑着马在水里游泳,用腿夹着马,而自己却揪住搭在额前的辫子想连人带马扯出水来。由此看来,唯物论基本的荒唐之处就在于从客体事物出发,在于以一种客体事物为说明的最后根据。而这客体事物可以是只被思维而在抽象中的物质,也可以是已进入认识的形式而为经验所给予的物质或元素,如化学的基本元素以及初级的化合物等。如此之类的东西,唯物论都看作是自在地、绝对地存在着的,以便从此产生有机的自然,最后还产生那有认识作用的主体;并以此来充分说明自然和主体。事实上是一切客体事物,既已作客体论,就已是由于认识着的主体通过其“认识”的诸形式从多方加以规定了的,是早已假定这些形式为前提了的。因此,如果人们撇开主体,一切客体事物便完全消失。 因此,按照叔本华的说法,从他纯粹的认识论-唯心主义的观点出发,唯物主义将无非是“在计算中忘记自己的主体的哲学”,唯物主义的真正困境(Aporie)是作为一种纯粹的机械论,其世界,正如切斯特顿所说,想要无限大,却又小到连人的头脑都没有空间装下。然而,毫无疑问,叔本华本人对闵希豪森的形象采取了一个危险的错误态度;因为这个形象恰恰证明了它的唯心主义应用。靠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从沼泽里弄出来的吹牛者恰恰是主观唯心主义;叔本华的寓言正适用于此,也只适用于此。而客观唯物主义者,且只有后者,才会在自己之外寻找并使用一个参照点,而不是自己的小辫子,以便达到自己,达到干燥的地面。 重要的是,叔本华自己,在他的世界作为表象之后,提出了世界作为意志,而且是一个高度客观化的意志。就叔本华的另一面,即中心的意志形而上学而言,有着大量的唯物主义;甚至理智也恰恰以我们所批评的方式出现,最后作为一种结果,确实非常明显地是一种“大脑现象”。意志世界当然会从机械性经化学性、动物性(Animalität)等上升到意识;但这一上升的阶段被称为——完全没有提到主体——意志的“客体化”或“客观化”。 物质在这里也回来了,可以说是第二物质,与单纯的因果关系的假象不同。在这里,物质不再是“单纯的表象形式”,而是成为了物质的核心,不再是抽象的概念,它甚至成为了一种直观。确切地说,对意志的直观:“牙齿、咽喉和肠道是客体化的饥饿;生殖器是客体化的性本能”(Werke I,第161页)。而且很明显,从身体到所有质料:“因此,物质是构成事物内在本质的意志进入感知、变得生动、可见的手段。那么,在这个意义上,物质仅仅是意志的可见性,或者说,作为意志的世界与作为表象的世界的结合......因此,在显像上是物质的东西,也就是对表象而言,本身就是意志”(Werke II, p. 3 60 ff. )。在这一点上,物质不是自在之物,根本不是;即使作为它的“可见性”,它仍然属于显像世界,受制于显像的形式。但是,向自在之物(世界意志)的过渡是存在的;物质和意志在统一性、整体性、实体、不灭性的特征上是相互对应的。 由此可见:如果自在之物在自我经验中出现,只是隐藏在薄薄的时间面纱之下,作为意志,这在外部经验中出现,就带有时间、空间和因果性,作为物质,但这个物质在意志世界的阶段中被区分出来,正是在意志的自然客体化中。叔本华把世界意志的每一个物质展现(Darstellung),只要它发生在普遍的类之中,就称为客体化;另一方面,这些客体化,就它们是艺术的客体而言,甚至被认为与柏拉图式的理念相同。它们的实在程度(Realitätsgrad)是不清楚的,那么越发令人惊讶的是,超越因果关系的物质的发生也在这一层被断言或被承认。物质在这里是“理念和个体化原则之间的联系,它是个体认识的形式或根据律”(Werke I, p. 286)。然而,另一方面,物质,根据其最一般的,即机械的质,代表了意志的最低或最弱的客体性;这种最低的理念是:重力、内聚力、刚性、流动性、对光的反应,等等。然而,与此同时,在其客观性的上升过程中,即在进入有机阶段,特别是动物和人的阶段时,物质获得了一种新的作用:它不再仅仅是意志的可见性,它成为意志的物质(Material)。更确切地说,它成为肉,作为较强意志的客体,从较弱意志那里夺取并吃掉,而所有的争斗都在于此。同化(Einverleibte)的物质建立了意志客体化的叠加或恐怖的等级,乌龟被野狗开膛破肚,老虎随后吃掉了野狗。 诚然,被征服的物质也在死亡中在强大胜利者的身上再次出现;从这方面看,这使得征服、同化的单纯的皮洛士式的胜利可以被认可。但是,只有在压制所创造的阶梯式结构中,意志本身的空虚才会变得明显:因为既然除了它没有别的东西存在,那么撕碎羊肉并吃掉其物质的狼总是把自己撕碎,而这仅仅是一个意志的分裂。这里的惊喜是巨大的:物质和意志明确地一起运动;因为恰恰是意志在物质的形态(Gestalt)中吃东西,总是相同的,一个意志,没有多样性的欺骗,没有不同的个体化,如果不是客体化的话。如上所述,当物质在表象世界和意志世界之间的位置被考虑时,统一性、整体性、实体、不灭性被指定为叔本华的“意志的可见性”与意志本身的共同特征;然而在这一点上,物质还不等于自在之物。除了上面提到的更多的形式上的相似性之外,现在还有一个内容上的相似性;这使得物质与意志相等,甚至同一,消除了意志的可见性和可见的内容之间的沉思(kontemplative)的屏障。如果物质是越来越高的客观化的滋生地(可以说:一堆被吃掉的物质的破碎残片是客观化的基座),那么,根据中心-形而上学的要点,它同时是去吞噬的意志和被吞噬的物质;这种等同性,甚至同一性,叔本华相当明目张胆地在晚期作品《附录与补遗》中也这样表达了。“意志,作为自在之物,是所有本质的共同质料,是事物的普遍元素”(Werke V,p. 632)。因此,归根结底,叔本华的意志与物质在其概念历史过程中找到的两个特殊的决定性的东西很接近:一个是仍然处于休眠状态的单子,另一个是亚里士多德式的欲求(appetitus)。这两个范畴(无论如何,叔本华对他的“元范畴的自在之物”应用了足够多的范畴),都明确地抛弃了物质作为一种独特的表象现象;物质主要成为睡眠和欲求,即无意识的意志。当然,睡眠不能像莱布尼茨那样被叔本华理解为仅仅是无机物;单单生命意志一词就会与此相矛盾。叔本华关于非神圣意志的例子不仅几乎完全来自有机世界,而且最重要的是:意志只有在其最高的有机层次上,即在人身上“点燃了意识之光”时,才能达到它的完全可认知性。这样才能不再本能地看到道路和满足其欲望的物质(Befriedigungsmaterial),而是在正午的亮光中看到。所有这一切使叔本华完全脱离了任何机械论的物质概念,但困难的是,为什么一个闵希豪森突然用自己的小辫子把自己从即使不是机械主义的,至少也是有机的沼泽中拉出来,按照叔本华的说法,唯物主义者,“如果他想诚实地工作”,就不能否认原始力量,把它们还原为纯机械的力量。但必须“不解释给定物质中固有的质,即质料(Stoffen),以及在其中表现自己的自然力,最后还有生命力,作为物质的深不可测的隐秘的质(qualitas occulta),并从它们出发” (Werke II, S. 368 f.)。 然而,从有机的质到意识的质的飞跃,在叔本华的生命-力-唯物主义那里并不亚于单纯的有机-机械唯物主义,尽管叔本华凭借他的物质中的意志,也就是凭借自在之物的这种内在的拟人化的规定,为意识之光及其从睡眠和欲求中的出现提出了一种不同于纯粹定量的、完全脱离质的机械唯物主义的媒介。 如何只有当意志不仅用意识之光感染(ansteckt)自己,而且要在其中( darin )感染自己,从而与其完全相反,而这恰恰是对生命意志的否定;的确,这是一项壮举,在它面前,唯物主义的那种单纯的意识-症结将成为同质化的儿戏。不管怎么说,叔本华的意志问题的这个症结,还没有能够像之前对闵希豪森的小辫子的嘲讽所承诺的那样轻松地解开,而这种嘲讽甚至是以荷马式的笑声。意识之光,甚至通过它可能的意志转向,直至其完全的自我悬空和世界湮灭,作为达到的涅槃-虚无的天堂,这种也是意识本身的飞跃仍是叔本华最后阶段的虚无-唯物主义的谜题,这正是彻底否定的意志。在任何情况下,物质在这一端不再出现在任何东西中,意志是属于魔鬼的,有了意志的物质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除了物质可见性中的客体化,这些客体化不是与人一起生活,而是被人看到,它们是艺术的客体,因此已经代表了一种缓和,但绝不是对世界痛苦的救赎。生命意志的首要地位在涅槃中已经并仍然完全熄灭,甚至宇宙物质也完全取消了登记。物质作为生命意志的可见性,或生命意志作为可见性的物质,从这里明确地显示为同一硬币的两面,而且不存在虚无的物质。当然,唯一的例外是,叔本华在描述涅槃时,不仅用佛教术语说到了消散(Verwehen)和熄灭(Verlöschen),而且说到了“那古井无波的情绪”(gänzlicher Meeresstille des Gemüts),而这种情绪的古井无波本身仍然是来自这个物质世界的现象,事实上,即使是这种意象(bild),这种表达在德谟克利特那里也被发现用来指称终极宁静,在他那不太观念化的哲学和世界里。 伟大的思想家有权犯下伟大的错误而不受惩罚。叔本华引用伏尔泰的话,并将这句话应用于康德。思想家叔本华的“错误”不在于此,不在于这种哲学的静态的宿醉症状,而在于物质在这里被赋予的虚假的丰富性,这一点已经变得很明显。它先后是因果作用、惰性基底、意志的可见性、它从弱者那里抢来的意志的物质、意志本身,然后又是单纯的残渣(caput mortuum)。叔本华对物质的立义有两种影响:物质作为因果-动态的前景,以及作为意志的沉睡;因此,在柏格森那里,它成为一个沉睡的残渣,但在爱德华·封·哈特曼那里,它成为了一个动态的平衡。这种差异就这样在那些本身就有很大差异,而且在时间上也相距甚远的形而上学家之间散开。正如我所说,两者本身是不可比拟的,这不仅仅是因为时代不同:满脸胡须的时代,哈特曼在这个时代做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半跟风式(halbes Epigonenturn)的转向,诚然也是大胆的连接和体系的;Straußsehen Unternehmerschwungs的时代,印象主义的时代,分离的时代,柏格森在这个时代声名鹊起,在他和叔本华之间有尼采的经验。然而,叔本华的意志形而上学继续在两者中发挥作用,并对物质(作为假象,作为残留物)进行相应的分类(Einreihung)。柏格森把意志变成了肯定的酒神,E.v. 哈特曼则把它与黑格尔的范畴理论联系在一起,尤其富有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