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空游·倘若】故乡——mr_zyt


作者寄语:这一篇文章创作于我即将第一次离开家乡的这个时间段,所以最后主题是“故乡”这个词。开始的时候我本来就是单纯的想写一位剑客追求武艺的极致的故事。一般人提到刀剑都会想到魂魄家的,忽视了妖梦可是幽幽子的剑术老师(我忘记是在哪里提到的),所以我就想,幽幽子他爹是不是也是一位大剑客呢?
感受,幻想,以及体验,我认为这是人精神上的财富,创作就是把它们写出来。

坐在死神的船上,我听这位美艳的死神讲着故事。
“你这面相,看起来是要去冥界的,我就讲讲冥界的事吧……”
很久以前,幻想乡有一位歌圣。歌圣生性浪漫,追着春风,望着秋月,漂泊在森罗万象之中。每当感动涌上了心头,他便放歌,美妙的歌声勾住流水的脚步,优雅的词藻缠绵天上的飞鸟。最后,他遇见了世间最美的樱花树,被那热烈的春光点燃,停下了旅行的脚步,建起了一间大宅子。
“要是能在这棵树下安眠,多好啊!”歌圣痴痴地抚摸着那树的树干。
一瓣樱花飘到了他的指尖。
“爹,你的故乡究竟在哪里?”
小小的幽幽子摸着父亲的大光头,眼里充满着对世界的好奇。
“我的故乡……不记得了。”歌圣用咏叹调唱着,“人们都说我是东之国的来客,可我知道,透过我窗前的树藤,可以见到富士山……”
懵懂的幽幽子,被西行歌圣搁在了樱花树的枝头上。
“小幽幽,你的故乡呢?”
幽幽子含着自己的手指,答道:“不是这里吗?”
“是这里。也许,是这里。”
“人常言,衣要旧,剑要新,歌圣为何反其道而行之?”来客蓄着短须,穿着蓝衣,腰间的剑如他说言一样干干净净。
“我吟唱的诗歌,它也在听啊。所以我不忍。”歌圣抚摸着剑柄,眉宇充满了哀伤。
蓄须男子微微顿首:“鄙人不懂诗歌,失礼了。”
“那真可惜,你今天能活着出去。”
樱花花瓣依旧无忧无虑地飘洒着,幽幽子踩着花瓣儿,追逐那天际线的一翼流云。
云儿被无形的风拂散。
幽幽子落回樱花树上,从树枝间窥见,那位来客的蓝衣渍染了一大片暗红,就像春来时开封的金鱼池,鲜红的暗红的金鱼在碧波间涌动。
歌圣捉住一片花瓣,在暗哑色泽的刀锋上拂拭。蓝衣来客久久未动,末了,他跪在地上,刀横膝上,拜行大礼:“我今日懂诗歌矣!”
歌圣不答,转身融入了泻下的樱花瀑布里。
“你说的对啊,月是故乡明。”
遥遥对着那弯弦月,歌圣举起了酒杯。“在这里,月色最美。”
一饮而尽,杯中的残酒自深黄的杯缘滴落,在地上蒙起一层秋霜。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故乡呢?”
树上有一道被惊醒的身影忍不住发问。她用腿弯钩住了树枝,身子倒垂而下,像传言中吓人的鬼怪。
“我很早以前就离开了故乡。”歌圣欣赏着美人在月光里漂洗着的粉色长发,“能让我为你作一首诗吗?美丽的姑娘。”
“我前几天就来到了这棵树上,听见了你为我作的一首诗。”那姑娘一个后空翻落在地上,语气冷冷清清,手里幻化出一把大薙刀,“‘枝间佳人泣,我心亦悱悱。秋风伤皎颜,青春何处追。’还唱得挺好听。”
“这是我赠给那些入寂的叶子的诗。”
“我当时和它们在一起接受了这份礼物。作为回礼,我要为你献上一舞。”
当清冽的刀锋绘出一弧同样的弦月,迷醉的歌圣按捺不住诗情,加入了这支舞蹈。
诗是什么?
把生命变成文字。
为什么要唱歌?
“我想唱啊!这是故乡的语言,这是故乡的口音!故乡是!故乡是!……”
他暗哑的歌喉切割了那姑娘的舞,剥开了姑娘的衣服,他要痛吻她的唇,狠狠地侵入那雪白的肌肤,痛饮甘甜的鲜血。
那姑娘却变成了一团气散去,像是梦对他的嘲弄。
“快回来!你的舞让我着了迷啊!”
每当歌圣给幽幽子洗头的时候,幽幽子的粉发都会让他想起那个姑娘。
“是你初恋吧!”
酒肆的老板听完后,嘲弄着他,满嘴酒气。“说起来,那孩子她娘我们还没见过呢!让大伙开开眼!还是说就是那姑娘?”
歌圣微笑着,也不反驳,静静地喝着酒。喝完了这杯水掺多了的劣酒,他搁下杯子,把醉汉们的闹腾扔在门帘后面。走到门口,他蹲下身,张开手,看门的那只细狗欢快地“呜”了一声,叼起歌圣手里的骨头大嚼起来。
异乡的诗句是异乡的风俗所灌溉,有所冒犯,是没什么关系的。
幽幽子是他的女儿,他要管教,不能允许女儿在洗头洗澡时乱动乱叫的。可惜幽幽子委屈巴巴的模样,是天成的妙句,他下不去手,只能生闷气,就像文章卡壳时只好扯出大段描写的扑街仔。
歌圣在树下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找到这株樱花树的时候,死期将至,于是就在树下安眠,和现在躺在他身下的那些人一样。梦醒的时候,他庆幸不已,因为他的诗还没写完。
他想起了那次登山的经历。他登上过很多很多的山峰,最合心的几首诗便是在富士山顶作的。但让他忘不了的,是一座无名的险峰。世上有名的险峰,都有诸如“鬼见愁”“一线天”这样的雄奇关隘,旅人一见,便知难而退。那座无名的险峰,没有那样的难关,每一个障碍,他费些力就能过去。
是的,多费些力气,就能翻过去。但他就差点死在这上面,像一株被踏死的野草,毫无美感。现在他在这棵树下,就不怕以那种对诗人最为嘲弄的方式死去。
“善饮者无赫赫之言……”
自从幽幽子会说话起,歌圣就重视她的教育,先背书,后作诗。幽幽子最开始的记忆,就是自己在空荡荡的大宅子里念书。
她一直没搞懂父亲为什么把屋子修那么大,他也不像是有大钱的显贵,去书肆买几本旧抄本都扣扣搜搜。后来她长大了一些,会调皮捣蛋,就去歌圣的书架上偷书,结果刚好第一本就是《吃人妖魔物语》,里面描述的恐怖亡灵把幽幽子吓得哇哇直叫,把书一扔,躲进了被子里面。
歌圣他对幽幽子的呼喊置若罔闻。此刻正是他灵感旺盛的关头,笔尖吸饱了墨水,就等落笔的一刻……就等那一刻……
慌张的幽幽子,拉开了院子的门。
竹简的编绳被扯开,于是诗篇一气呵成。
长刀坠地,接下来是身体落到地上的闷响。
歌圣闭上眼,沐浴陶醉在新作的诗歌里,全然听不见处在青春期的女儿的抱怨。
“爹,诗歌是什么啊?”
幽幽子牵着父亲的大手,好奇地问道。他们俩走在泥泞的归宅路上,歌圣还拎着一个菜篮子。
“诗歌,是躁动。”
歌圣的眼前,闪过那个粉发持刀的少女的身姿。
“躁动?”
“小幽幽啊,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小幽幽子歪着脑袋想了一下。
“我想请我的好朋友们来家里玩。”
歌圣沉默。
“对不起,我的女儿。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就能请他们来家里玩,把爹的书全烧了都没问题。”
“嗯,那我们拉勾!”天真的幽幽子笑着说。
“好,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灵感,躁动,即是生命。
歌圣停笔时如此想到,怒放高歌与寂然归尘,都是生命。
生命才有美。
歌圣的字很是秀逸,现在他写的这一贴只有三个字:西行樱。前两字与最后一字间隔大了些,稍微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那你为什么要咽住别的诗人的歌喉呢?”
他往屋顶上望去,那个粉发的少女趴在房梁上,还是一样地面无表情。
“那是因为他们的诗还不够动人心弦。姑娘,还能为我跳一支舞吗?我想用我的诗把你的舞姿画下来。”
“疯子。”
粉发少女骂了一句,便像渴了要喝水时用的杯子一样,消失在梁柱间的阴影里。
幽幽子在酒馆前的空地和朋友们逗狗玩,玩得一身泥巴,委实不像贵族家的大小姐。
镇子里的人对这间奇怪大宅子里住着的父女好奇且敬畏,毕竟是贵族。另一方面,这对父女又很平易近人,隔几天请镇子里的人打扫不说,那年头哪有一个贵族跑到平民的酒肆里喝酒的。那个当爹的喜欢搞神秘,不肯说自己的姓,他的名又拗口,人们知道他是大诗人,就直接叫他歌圣,后来又听说他是从东边来的,便叫他“西行歌圣”,幽幽子就是“小西行”。
幽幽子正玩得兴高采烈,突然听到有人叫她:“小西行!”
她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紫色华服的雍容少女,金色的长发表明了她不是人。
那年头妖怪很常见,人们麻木了后倒也积累了些经验。幽幽子看着那妖怪,却不答话。
“可爱的小家伙……”那少女的眼里满是幽幽子看不懂的,名为怀念的东西。她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折扇,“唰”地遮住大半张脸。
“我只是来问问,你的故乡,在哪里?”
“爹,我妈呢?”
开始学女工的幽幽子在这个平凡的午后问出了这个问题。
西行歌圣脸色严肃。
“看看你爹的脑袋,爹是和尚。”
早慧的幽幽子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却也忍不住黯然。
“我还以为爹是花和尚呢。”
“南边的和尚确实不禁婚娶,但我是从东边来的。”
“爹你也一直没说清楚你是东边哪块地来的。”
“我……不知道。”歌圣回答得无比认真。
“爹,你可真是的!女儿连故乡都找不到!”
“那里不是你的故乡,也不是我的。好了,别偷懒,不想练剑就好好绣花……”
西行歌圣从田埂上开始登山。
阳春三月,田里面一行行禾苗头上还顶着水珠。昨天晚上刚刚下过一场绵绵的春雨。
“阁下从东边来?”
道左相逢,轻风吹落禾苗上的水珠,扬起两位浪客的衣袖。
“是从东边来。”
“东边的哪里?流岛,还是逐水?”
“我不知道。”
“去西边做什么?”
“回家。”
“我知道了。”
踏入这座山峰的界域的时候,歌圣有些失望。一路走来,他见过太多的雄险山关。每一个关隘都为他留下一个印章,虎跃崖的凶暴刻在他的左臂,落羽天的诡变划过他整个后背,鬼磨盘的刚猛贯穿了他的肩膀……但他无疑是享受的,享受每一式的刀光进入他的身体里的美丽。
这座山就太……无奇了。有大石头挡在路上,他一翻就过去了;树林里有毒虫,他砍柴生火,用烟熏一熏就行了;山崖上的落石倒是有点新意,但对一个旅行多年的诗人而言,也就那样了。漫长的山路令歌圣感到厌烦,但他看不到捷径。
日沉西山,歌圣走得疲惫。他第一次在登山的途中感觉到了——
恐惧。
幽幽子从来都不理解“故乡”这个词的意思。
按照她朋友们说的,故乡就是出生的地方。西行歌圣告诉她,她出生在那棵樱花树下,也就是说,她的故乡是一棵树。
“故乡……是啊,故乡,我好久没回去了。”
听到幽幽子的疑问,面前的白发女子深深地抽了一口烟。
这个奇怪的白发女子也是来到镇子上的旅者,就像西行歌圣一样。所以幽幽子来问她关于故乡的问题。
“我也回不去了啊。”
“为什么回不去了呢?是和我爹一样,忘记了出生的地方吗?”
“孩子啊,故乡可不是你出生的地方。”白发的女子摸了摸幽幽子的头,“故乡……你的父亲还在写诗吗?”
“他有客人上门的时候才会写,平时里就像只乌龟,懒懒散散的。”
“这就对啰,人在故乡,心里就安定。我现在满心都是仇恨的怒火,哪里有能让我安心的地方呢?”
“那……你也会写诗吗?”
“会,但将来就说不定了。有限的才是生命,若是无限,还是生命吗?……”
残阳投射林地的阴影覆盖在西行歌圣的脸上。他在那一瞬间回到了被剃去头发的香火缭绕里。
“生死间有大恐怖……”他不知道是谁在说话,只能从香火里依稀看见神像的轮廓。
鱼在海洋里不知道海的模样,人在故乡久了就会厌倦。
“想家了。”他这才发现自己从不孤独,他这才发现生命如此孤独。
思乡是诗歌永远的母题。
幽幽子发现父亲越来越懒了。
大宅子里愈发安静,以前还能间或听见歌圣清朗的歌颂,如今屋子里只有樱花落地的声音。往年这时节都会有客人为美景慕名而来,今年却没有一个上门。
酒肆门口的那只脱毛老狗被下葬的那天,幽幽子连胸口的白花都没摘,慌慌忙忙地跑回家,找到了躺在樱花树下的歌圣。
她松了一口气,旋即怒骂道:“老东西!我要出去!我不想天天在家绣花!”
歌圣慢吞吞地爬起来,看了一眼幽幽子的头顶,又看了一眼幽幽子胸口的白纸花。
她是什么时候长大了?
“去哪里?”
“京都!大阪!总之不想管你这个老东西了!”
“那你去吧。”
幽幽子气得直跺脚,最后“哇”的一声哭了。
“她的话你不懂吗?”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粉发少女坐在樱花树的树枝上,戴着狐狸面具,俯视着歌圣。
“我懂,那又如何?”
“她是你女儿。”
“所以我给了她自由,她不想练剑,不想绣花,都行。”
“她想要的不是这些。”
“不,是她想要的不只这些。”
“你是个残酷的疯子。”
“诗人都是疯子。我花了半辈子找到了故乡,又花了半辈子写诗,诗写完了,现在该准备睡觉了,在这棵树下,和我所写的诗歌一起。”
“那你的女儿呢?”
“她会找到她的故乡。”
粉发少女化作樱花散去。“我和你言尽于此,永别了。”
歌圣自嘲地笑了笑,准备接受自己客死异乡的命运的时候,那无名的山峰突然震动,自行崩塌了。他定睛一看,这个不知姓名的浪客双目圆睁,手里的刀锋在歌圣的头皮上割开了一个口子。
他跌坐在地,大口喘气,屁股坐进田间的泥巴里,却还是忍不住看向那浪客的双眼。
田陇上恢复了宁静。恍惚间,歌圣听见那垮塌的山峰传出的回音:“翻过了我,你就能找到故乡。”
“真是我写过的最烂的诗,比我六岁时写的还烂。”
歌圣平生第一次放肆地笑了。
幽幽子在镇子里闲逛。
和她同龄的男男女女基本上都结婚了,就剩她一个孤零零的。考虑到她家的身份和她爹的神经病程度,这么漂亮的一朵花硬是没人敢娶。至于那些有歪心思的人,早在歌圣来这里诗兴大发的那天,全给喂猪了。
逛着逛着,她来到镇子门口发呆,怔怔望着远方的山的尽头。
她的故乡是世界上最美的树,所以她不用离开这里。
只是她偶尔会梦见书上所说的高楼与黄金,战车与盔甲。
折下了镇子门口的桑树的一枝,她一边摘着上面的桑葚吃,一边向大宅子走去。
穿着紫色华服的雍容少女从桑树后面走了出来,注视着幽幽子离去的背影,最后叹息了一声。
不顾幽幽子“臭老爹连根树枝都要抢”的抗议声,西行歌圣摘下树枝上的一片桑叶,目光集中在桑叶边缘的一点。
这一点里,有一条直线。
指肚贴着这直线抚摸,歌圣赞叹:“好刀。”
他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又赞叹道:“好美。”
歌圣在幽幽子的惊异眼神里一跃而起。这几年她从没见过父亲如此有活力的笑容。
“女儿,爹走了。”
歌圣一路西行,翻过了一座无名的山峰后,遇见了这棵最美的樱花树,并在树下捡到一个女婴。樱花瓣盖住了襁褓,让这个孩子像是上天给他的一个礼物。
他相信缘分,这个婴儿就是他的女儿。那位用一式“落羽天”在他背后铭刻了印章的剑客曾嘲笑他是追逐执念的幽灵,他觉得很贴切,偶尔以“归乡幽灵”自称。而他是从最危险的考验中活了下来,找到了故乡,又遇见了自己的女儿。对于一个诗人,最危险的事自然是死在诗歌的世界之外,那毫不美丽的干枯苍白里,湮灭无声,这又是一个“幽”字。
他给这个孩子取名幽幽子,幽灵穿幽得子。
西行歌圣,在这年樱花落尽的时候,离开了大宅子。
他的青春回来了,他向着升起的太阳走去,脚步轻快有力。
对着依依不舍的幽幽子,他笑着说:“女儿,我会回来的。”
幽幽子点点头,相信了父亲的话,父亲从不食言。
因为这里是他们的故乡。
“故事结束了。”死神说。
“什么玩意儿嘛!”我不满道,“没有冲突,没有主线,没有结局,这真的是故事吗?”
“你不正在前往结局的路上吗?”死神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让我恨不得把她胸口的那对气球捏爆……咳咳。
“怎么说也得交待一下这对父女的结果吧。”我说。
“那位大歌圣怎么样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倒是留名青史,以诗人的身份。”
“我也确实不知道他是那样‘写诗’的。”
“嗯,后来有个姓魂魄的来找西行歌圣的后人,带着两把刀……女儿嘛,就是现在的冥界的管理员。她还能怎么样?在树下等了一辈子呗。你去冥界就能看到那棵树,名字就叫西行妖。幽幽子生前的……遗蜕还埋在树下呢。那树也许是树下埋的剑客太多,煞气太冲,现在不开花了。前段时间幽幽子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了本怪书,竟然试图收集春天让那树开花,闹挺大的。”
“干,老子就是在街头被冻死的!”
“谁让你喝醉了呢?既然死都死了,就别生气啦。生命是有限之物,所以要在无限的世界里找到安放自己的位置,你的位置没找对,就成这样了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