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小羊

2023-09-22 07:10 作者:骆洁是王润泽  | 我要投稿

小羊

(一)

六月的汤城太热了,恰如其名,人就像泡在一锅慢火烹制的热汤里面,耐力被一点点消耗殆尽。操场一角不知是哪个足球小子落下的冰可乐满头大汗歪倒在一旁,汗液沿着路牙流到塑胶跑道上,一瓶可乐只能留下一摊十五分钟的印记。

教室里面的学生,眼睛是眯眯的,脑子是混沌的,嘴巴不由自主张开,又马上反应过来用手捂住。头顶上的投影仪对着白板发出暖色的光,光线里面胡乱飞舞的灰尘清晰可见。白板上的幻灯片让学生们暗淡的瞳孔里充满了杂乱的色彩。后墙束之高阁的空调理所当然没有开,也没人敢去要遥控器,去了白挨一顿骂,无非是被“心静自然凉”之类的话噎个半死;只有吊顶风扇一边摇晃着躯干一边慵懒地吹着烦躁的热风。

小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做完了半张算术卷子,满眼尽是根号。根号,一个对勾再加一条伸展的横线,她每写一个根号,就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着老师也能在这道题上给她一个大大的对勾。但总是事与愿违,她的数学作业和试卷上面全是老师挥毫泼墨的乘法,它们挺着肚皮叉着腰,满脸的潇洒和不屑。好吧。我认命还不行吗。回去让哥哥教我做数学作业吧。

小羊有一个七零八落的家庭:一个不闻不问的酒鬼父亲,一个水性杨花的风月母亲。不过还好,她有一个爱她的哥哥。她没有父亲,哥哥就当起了她的父亲,走路时哥哥的影子罩住她的影子,就好像哥哥的灵魂把她的灵魂高高捧起背在肩上;她没有母亲,嘴笨的哥哥就学着去当一个母亲,哭泣时哥哥不知所措抱起她摇啊摇,抑或是轻拍她颤抖的背,也能让她像襁褓里的婴儿一样哭累了就昏昏睡去。哥哥给她零花钱,哥哥帮着她朝父母要书费,哥哥在她的生日买了一个六寸的小蛋糕,看着她像只小羊一样一点点抿着勺子上的奶油。哥哥真好。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这么好的哥哥了。

放学了,周五放学。小羊暗暗恭喜自己,又熬过了艰难的一周。数学已经让她学得昏昏沉沉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回家睡上一觉,然后晚上把周末的作业熬夜做完。她虽然笨,但是不懒。周五的作业在她看来是今天的事情,她不想拖到明天。

一名环卫工在居民楼下的台阶上坐着,他拿出一团塑料袋包裹的东西,这是他的早餐。三点钟,该吃早餐了,等到第一抹白色冲淡黑夜之时,他就该骑上自己的环卫车了。他知道每周六的凌晨这幢楼三楼的人家通宵亮灯,于是才选择在这里坐下。

三点半,她终于要写完周五的作业了,仅剩一篇周记还没完成。即便是在最累的时候,她也很愿意写写自己一周的经历和感受;周记放在最后,这叫先苦后甜。这周历史课和道法课都学了文化,小羊见识了很多科学家,社会学家,文学家,艺术家……一瞬间,她惊喜地发现,其实自己的身边也有很多这样的人啊!小羊摆正本子,打起精神,用她最漂亮的字在周记本里面写道:一个充斥着汗臭味的教室里往往有形形色色的人。有“科学家”,这几个人往往早就厌倦了老师基础的讲解,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一本习题册就开始钻研;有“成功学家”,这些人的基本操作就是五官跟住老师的上课节奏,手上不停忙活着已经布置好的家庭作业;有“国学家”,这些人对老师的话言听计从,上课安安静静听讲,晚上回家去认认真真完成作业,从不怠慢;也有“社会学家”,他们要么喜欢在上课的时候和身边的同学发表高谈阔论,要么就干脆离开教室,离开学校,去“实践出真知”。教室里面,就是个小社会呀!

正写得起劲儿,开锁声从大门处传来。开锁声慢吞吞,那声音像是钝刀子反复拉锯在小羊的心上,她可太知道父亲回来意味着什么了。沉闷的关门声和软皮鞋不规律踩踏地板的声音就足以让她确认父亲今天又是一个醉鬼。她转过头,呆呆地看着房门:门锁早就被砸烂,把手歪着脑袋耷拉在门上。没错,她就是父亲的垃圾桶。

她被揪着头发从座位上连根拔起,父亲像扔掉她的毛绒玩具一样把她扔到角落的单人床上。她爱不释手的那些七裂八瓣又辛辛苦苦组合在一起的物件全都成了要她命的凶器,裱了生活照的相框,胶带粘了一遍又一遍的精装书,劈头盖脸砸在她的后背和头上。她本能抓起枕头护住脑袋,没想到这却让父亲恼羞成怒,他又把小羊从床上撕扯下来扔在地上,用脚把她连蹬带踹赶到房间的另一边,然后冷冷地说了一句:

“跪着,面朝墙。”

“不,爸爸,你不能再打我了,至少别打头,我会越打越傻的……”

“别废话。”

泪水充盈了双眼,小羊跪着挪动膝盖,一步一步走向她的刑场。

“知道吗,你本来就是个废物,打不打都一样。”

父亲抄起课本向她的头拍下去的时候,她好像明白了什么。父亲错了,他错了。她并不是什么废物,至少在父亲酣畅淋漓打她的时候不是。这就像垃圾是废物,而垃圾桶不是:垃圾桶每天会被垃圾车高高举起,倾倒完里面的垃圾,然后再重重放回去,继续盛放下一天的垃圾。她的心沉重地拖着父亲的心,她意识到要是没有自己,父亲也就只能砸砸门摔摔东西;哥哥比他还高还壮,母亲有外面的男人罩着,除了小羊再也没有人能让他这样随意玩弄了。

被打到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间,她的嘴角绽放出一丝笑容。

环卫工听到楼里那户亮着灯的人家里面传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还有女孩的哭声。他朝窗口看去。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听到这户人家发出这样的声音了。慢慢哭声越来越轻,直到最后,女孩终于不哭了,他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

 


(二)

当她再醒来时,已经是周六的晚上。

“哥哥,哥哥……”她挣扎着爬起来,头痛欲裂。

哥哥不在。哥哥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不回家。听父亲昨天打她的时候说,他在夜店碰见过哥哥。“看着挺老实的人,以为他能光宗耀祖;想不到也是个花天酒地的废物。”废物。呵,父亲怎么也有资格说哥哥是废物。要是没有我,你不也是个鄙视链最底端的垃圾。你不是在夜店碰到过哥哥吗?你怎么不敢当众打他,骂他不肖子孙?

小羊勉强支撑身子坐在学习桌前。她的脖子好软,撑不起沉重的脑袋。还好她把作业都写完了,不然这样的状态,想坚持学习不知要有多难。忽然,她的身子开始发冷,不由自主打起哆嗦来,然后又由冷转热;她的屁股在凳子上不断扭动着。

这是一种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感觉。混乱之中,她的内心燃起一团火,这团火在她的五脏六腑之间随意游走,从胸腔到腹腔,从嗓子眼到脑门,她身体的每一个器官好像被泼了汽油一样一点就着,肆意燃烧着。最后,她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被这股幽灵般的火所点燃,它正愤怒地攻城掠地,侵蚀着她最后残存的思维和理智。这突如其来的不适让她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这团火从何而来,为何而起,她只是觉得她要被烧死了,她的心跳的厉害,她必须得做点什么。她从凳子上跳起来,慌慌张张把四周地面上散落的书籍捡起来;其中有一本书是劈叉着摔在地上的,有几张纸脱页了,她匆忙拿起桌上的胶带想要粘上,但用手找了一圈又一圈,她却怎么也找不到胶带头了。她气急败坏把胶带一摔,然后恍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摔东西。曾经在她的眼里,万物都是有生命的,哪怕是一张纸,一支笔,要是被撕碎了、折断了,她就好像听到了纸和笔的哀嚎和哭泣声。但现在她的耳边只有嗡嗡的响声,像是半夜躺在床上有好多只蚊子钻进房间,在耳旁嚣张跋扈——这声音完全压制了想象中胶带的啜泣。小羊这才意识到,她的身体,她的大脑,正发生着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变化。

小羊感到坐立不安,不安在这火只是纵情燃烧,却不愿意告诉她为什么会燃烧,也不愿意告诉她怎样才能把这一身的火扑灭。她酸胀的双眼最后定在一把美工刀上。这时,火化作了幽灵,对她说:

“拿起它。”

小羊战战兢兢用颤抖的右手拿起刀。

“把刀片推出来。”

拇指往上推,刀片慢慢探出了头,惊恐地看着她。

“在你的胳膊上划一刀。”

小羊这时已经被幽灵完全控制了。她对准自己胳膊内侧上白白的皮肤就是一刀。胳膊先是颤抖了一下,迟疑了一下,然后血从划痕中慢慢渗出来,就像刀片一样——也可以说,血怯生生探出头。

“好了,我把身体还给你。”见了血,那个幽灵松了一口气。

这时小羊的心脏舒缓了下来,呼吸也不再急促,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身上的火就像缺了氧一样被迅速掐灭,留下一副冒着烟木然的身体。她满头大汗趴在学习桌上。她好累。她又睡着了,像一只刚刚被拔完毛的小绵羊,睡得小心翼翼。

周日的早上,家里还是空空荡荡。父亲好像在打完了小羊之后就又醉醺醺离去,没人再回来过。语文课上,老师说家是疲惫之人的床榻,失意之人的港湾;但小羊的家是她噩梦的开始,是她悲伤的结局。她害怕父亲再次回来,于是去洗了脸,穿上衣服,就匆匆出门去。

三十多度的天气,她是穿着长袖长裤出门的。哥哥不在,这个世界上便没人爱她,她不想把自己满身的淤青和手臂的划痕赤裸裸暴露在外面任人评说。人们可怜很多人,可怜每个在职场上摸爬滚打的男人,可怜每个在家中含辛茹苦的女人,但唯独不会可怜这些半大的少年,他们叛逆、不孝、桀骜不驯,自然做什么都是错的。

小羊要寻找她的存在。她只是凭着感觉在走;感觉指引她去哪里,她就义无反顾。看看蒸腾起水汽的刚被洒水车湿润过的路,看看下一个路口那些穿过热浪看去微微晃动的汽车,看看烈日烘烤下人们打起太阳伞,或是用随手拿着的文件包遮挡额头,看看路旁施工工地上挖掘机手湿透的衣服和反光的脖颈……车和人都有点急躁,喇叭声此起彼伏,搞得她也心神不宁。好像只有她慢吞吞走着,别人跟着大脑走,她跟着心走;理性是神圣的,感性是低贱的,她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没能在这里找到她的存在;她掉头朝湖边走去。

汤城的湖很多,几乎每一个湖边都有木质栈道插进湖中。有的栈道单刀直入,湖中心相连的小平台就像是栈道泛起的涟漪;有的栈道拐着许多直角弯,七扭八歪跌跌撞撞通向湖的深处,这时湖面看上去就像被沿着像素块撕裂;栈道的终极就是四通八达,从湖这边不经绕行就可以到达湖那边,栈道成了湖上最繁忙的交通,这时湖面已经被扯得支离破碎。小羊不喜欢四仰八叉躺在湖面上的栈道,她喜欢的是鱼儿一般畅游在湖中的小船。她还是没能找到她的存在。

路过一家茶饮店,她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不知何时就在口袋里揣着的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她走进店里要了一杯冰淇淋,当奶茶店的姐姐习惯性地说“我扫你吧”并且拿起扫码枪时,却看到一只瘦弱的小手递上来几张现金。姐姐愣了一下,她不知上次收到现金是什么时候了。

刚从机器里面挤出来的冰淇淋还冒着凉气,淋上的草莓果酱慵懒地点缀在雪顶的半山腰。她接过勺子,插进冰淇淋的底部,再拔出来;先是一股阻力,然后木勺裹挟着一些雪白色的冰淇淋被拔了出来。她发现她享受这种感觉,把最下面的冰淇淋拔出来,就好像感受到了一种解脱,如果正常从上面吃到下面,那手心的热量和高温的天气肯定早就把下面的冰淇淋融化成奶汁了。这一瞬间小羊明白,自己好像做了很伟大的事情,即便别人看起来这有多么愚蠢可笑。她找到她的存在了,至少这杯冰淇淋在等着她去享用呢。她离开茶饮店,高兴得迷失了方向。

(三)

小羊大口大口吃着冰淇淋,她就要让冰凉的东西从舌头到嗓子、再到落入胃里面,那感觉就像吞进去一整个伴着寒露和霜降的十月。心不再指引着她向哪里走,她觉得四海都是家,她觉得今晚就算睡在公园、睡在桥底、睡在小巷边,也和睡在自己屋子里的单人床一样舒适。

“要是哥哥也在,就能分享我的快乐,”她用勺子刮干净附着在一次性塑料杯壁的果酱,然后仰起头、张开嘴、把杯子高高举起,剩下的冰淇淋和奶汁就慢慢滑落,一股脑被灌进嘴里。好大的一口,冻牙。吃完最后一口冰淇淋,她终于感到有点累了。

午后一点,是最热的时候。小羊走得晕晕乎乎,她看见不远处的一家商场,就想要在里面找个位置坐下,好好睡一觉。

…………

“醒醒,醒醒。你怎么后背都湿透了。醒醒,这一楼的空调又不冷,你穿这么厚的衣服干嘛。”

小羊一睁眼,就看到哥哥。哥哥看她满身的汗,正想帮她把外套脱掉。

“哎哎哎……别脱别脱。”

哥哥知道了什么,便作罢。

“你想出去玩吗,要不要我带你去欢乐谷。”

“真的可以吗。”

“真的可以。”

于是十六岁的哥哥左手托着小羊的脖子,右手挽起小羊的腿弯,抱起十三岁的妹妹就向商场大门外走去。商场外墙的广告牌上,一对夫妻穿着光鲜亮丽的运动装恩爱地靠在一起。

去欢乐谷的地铁上,空着很多座位;这么热的天,哪有人愿意去欢乐谷晒太阳呢。但对于小羊来说这样的机会可太难得了。无论如何,她不愿意回家,她愿意和哥哥呆在一起。小羊坐下往后一靠,铁制椅背、湿透的衣服和小羊后背的毛孔就紧紧贴合,冷得她哆嗦起来;她却扑哧一声笑了,原来哥哥在身边,感受都那么真实。

欢乐谷的大门在热浪中张开了嘴、打开了双臂欢迎着他们。售票处的阿姨问他们是情侣吗,情侣有套票,便宜。小羊没开口,哥哥就忙说是,随后弯腰亲了一下小羊的脸蛋儿。在欢乐谷,他们也当一回恩爱的夫妻。小羊心里一阵发甜,要是他不是我的哥哥就好了,不是我的哥哥,我长大了就嫁给他。可是,不是她的哥哥,又怎么会对她好呢,小羊又低下了头。

排队的人很少,很快他们就坐了一个又一个项目。在怒吼着旋转前进的极速飞车里面,在奔腾着拱起两米高水花的激流勇进里面,小羊一边尖叫,一边看到哥哥泛起红晕的脸庞,他比她叫得还响。心跳加速时,小羊就握紧哥哥的手,哥哥的手真大呀,完整把她的手包在里面;她乱跳的心也像被哥哥的心包裹住了。他们就这样玩到忘记了白天黑夜。

小羊最后的精神也被欢乐谷各种刺激的项目消耗完毕了。“哥哥。我累了,我想睡觉。”

“你看这天,黑得像墨水一样。地铁的末班车倒是也赶得上,但我今天不想回家了,我们在外面住一晚吧。”

“可是,可是,我明天早上还要上学,我还有几个数学题目要请教你呢。”

“别请教了,哥哥不上学了。明天我们坐早班的地铁回去就是,晚个三五十分钟不要紧。”

小羊没有反驳的理由了,她知道今晚肯定要睡外面了。睡外面也好,见不到那个恶魔一般的父亲。

小羊在旅馆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她把被汗水和浪花浸透的衣服一件一件摆好,放在空调刚好能吹到的地方。她洗完,哥哥也去洗澡了。空调的温度很低、风速很大,小羊就光着身子钻进被窝。

哥哥洗完了澡,也进了被窝。他在欢乐谷的任何一个项目都玩得很尽兴,唯独情侣的角色扮演他没尽兴。他看小羊的眼神很怪,好像要把小羊占为己有的感觉。

“覃小羊,”哥哥故作神秘地说,眼神转向正前方漆黑的电视屏幕和一闪一闪的路由器,“你知道吗,我不是你妈亲生的。”

“你……”

“我爹和我妈闹离婚,法院把我判给了我爹,然后我爹找了你妈,两个人草草结了个婚,你妈也就成了我后妈。但日子没过多久,俩人就发现不合适,他们又不想再离婚,就成了现在这样。反正,他们不合适是正常的,没人能合适他们,他们整天就只有喝酒和乱搞。”

哥哥一点点靠近小羊,“你别看我也姓覃,但我其实不是我爹的种。这事我爹不知道,只有我亲妈知道,她也是个乱搞的女人。”

“你说这些……”

“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们其实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

小羊脑袋嗡的一下,然后身体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她失去了母亲和父亲,她不想再失去哥哥了。哥哥看她就要哭了,赶紧安慰道:

“你别害怕。这说明我们不是兄妹,我们是青梅竹马。”

小羊愣住了。青梅竹马,那也是你骑着竹马过来。你是来玩的,而不是来保护我的,是吗。

覃小琅的手开始在覃小羊光溜溜的腿上摸索,先是脚踝,然后再到膝盖;他感到小羊的腿在发抖,她的膝盖骨好小,仿佛自己一口就能吞下。他继续往上摸索,他感到小羊的大腿在发烫,而且越往上摸越烫。他抬起头看她,小羊满脸都是惊恐,惊恐中写满了苍白,无处可逃的苍白。

“别害怕。你会很舒服的。”

覃小琅把覃小羊一分为二撕开,然后平铺在床面上。真好的名字,覃小琅心想,撕开她就好像剖开一只羊,庖丁解牛那般利索。

当哥哥滚烫的身体进入她滚烫的身体时,小羊想起了她今天走过的栈道。那栈道一根筋直插入湖中心,建起平台,把湖面搅得稀碎。她感到自己就是那个静谧的湖,正在被搅成一汪浑水;而且人们一旦建起栈道就不会罢休,最后就只有被撕扯成无数碎片的命运。她又感到自己好像站在平台上,看着和岸边相连的栈道轰然倒塌,扬起的水花和灰尘迷了她一眼,没有船,湖边连人都没有,好像与世隔绝,不会游泳的她要么饿死,要么投湖。

覃小羊感受到剧烈的疼痛,她流着泪无声哭泣着,肩膀一抽一抽,让人分不清是因为啜泣还是因为哥哥的爱。屋子里除了覃小琅的叫声,就只剩下一片死寂。暗红的血浸染了床单和被胡乱卷起歪在一侧的被子,那坨被子和那摊血,就像中午吃的草莓冰淇淋;只不过这次吃冰淇淋的人是覃小琅,他正面红耳赤大口吞咽着,那样子就像这冰淇淋永远也吃不完。他整整吃了半个小时。她感到她的骨盆快要散架了,就好像被拦腰折断,再也站不起来。

又是一阵更为剧烈的疼痛,小羊昏死过去。


(四)

覃小琅不知所踪,小羊退了房,离开了那个地狱。宾馆外面放着几个易拉宝,介绍着宾馆的卫生有多么整洁,空间有多么宽敞;小羊只觉得宣传图上洁白的床被就像医院宣告病人死亡盖上的洁白的尸布,宽大到空旷的房间就像停放死人的太平间。她死在了这里。她独自坐在返程的地铁上,开往欢乐谷的的地铁是一路兴奋着尖叫过去,而她坐的列车上地铁却在凄惨地呼号。

学校的老师慢慢发现,以往几乎从来不旷课、不迟到的覃小羊再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和那些游手好闲的不良少年一样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的覃小羊。她周一一天没有来,周二来了却在桌子上趴了一天,上课期间老师看着教室里播种下的整齐的脑袋瓜倒在桌上一颗,很是煞风景,就把小羊叫起来。她呆呆站起来,头微微低着什么话也不说,眼睛看不出来是在看哪里。老师诧异着走下讲台慢慢靠近她,却被她瞳孔里杂乱的色彩吓了一跳。学校要求每天上午和下午跑操,她也没有请假就擅自不去,她只愿意尽量待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天只上一次厕所;她每迈出一步,身子就像触电似的迟疑一下,就像有人把一棵仙人球塞进她的下身,每走一步上面的刺就扎上一根。小羊在学校太沉默寡言,班级里很多同学对小羊的印象还只是停留在刚开学时每个人都要做的那两句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覃小羊,希望能和大家成为朋友。”

可是谁也没和覃小羊成为朋友,在同学们看来,这个一年四季都喜欢穿长袖长裤的女孩,这个一天和别人说不上三句话的女孩,这个班里家长会统计时唯一一个坚定地说自己没有家长要来的女孩,本来就无足轻重。

汤城周边城市的疫情反反复复,一幢又一幢居民楼、办公楼、自建房被标记为疫情场所,代表着那里成为了人类的禁地。汤城的人们也是人人自危,很多人戴上了N95口罩,带面屏和手套的也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用电视上和官方微信公众号的话来说,这叫“疫情防控形势严峻复杂”。学校接到通知,疫苗加强针到了,中学生被允许接种,于是同学们分批排起长长的队伍,手里拿着单词本、公式本、古诗词本,去实验楼的体检室接种。

覃小羊排在班级的最后一位,故意和倒数第二位同学拉开了距离,好像她不是这个班的学生,她是不知哪个班级落下来没排上队的学生。体检室里,四套防护服正坐在两张铺上深蓝色桌布和浅蓝色医用铺巾的长桌后面给学生打针,他们手里银闪闪的针管吓得坐在那里准备接种的学生转过头去不敢再看,还有同学一把鼻涕一把泪被好朋友搀扶着走出去。

轮到小羊了,她卷起袖子露出她胳膊的一瞬间,对面那套防护服里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暗红色的划痕爬满了小羊胳膊上雪白的肉,像水果店里店主给芒果打上的花刀,像去江南水乡打开一幅景区游览地图。防护服好像很有经验似的很快就明白了什么。

“你先别打疫苗,你把你的姓名和班级写下来。”防护服的声音有些糊糊的。

小羊已经死了,她就机械地执行着防护服的命令。防护服看见她握笔的右手抖得厉害,她扶纸的左手也抖得厉害。她写下的字不再力透纸背、笔锋饱满,写下的字就像上课打瞌睡时笔接触纸面留下的鬼画符。

很快教导主任找到了她,年级主任找到了她,班主任找到了他,他们问她怎么了,他们问她遇到了什么困难。可是死人不会说话。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找来覃小羊的母亲,让母亲先带她回家去,不行的话休学也是可以的。回家的路上,母亲看她走路一瘸一拐的姿势,马上就想到了自己从一个刚吃完壮阳药的下身硕大的男人的身上下来时的走路姿势。她问道:

“你是不是被谁睡了。”

“……”

“睡你的人叫什么,我想看看谁这么有眼光。”

有眼光这三个字让小羊的双腿一软,她像是游戏厅被打下去的地鼠。

“覃……覃小琅。”

“哼,我早就想过有这么一天。”母亲面无表情,冷漠得让人觉得她死了好几十年从没活过。“你哥哥对你多好,你应该给他睡。”

这句话就好像在说,你哥哥对你多好,你应该被他杀掉,被他吸干最后一滴血。小羊觉得母亲已经不仅是个死人了,母亲是个僵尸。

“就这点事情,还在这给我玩自残?”

…………

两个周过去了,无论是学校的老师同学,还是家里的母亲,甚至是回家就打她的父亲,都看出来,这孩子疯了,傻了。学校怕她在学校跳楼,父母怕她在家里上吊,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送进精神病院。

汤城不是最好的城市,但汤城的精神卫生中心就算放在全国也是名列前茅。医生们今天接到了一个新病人,十三岁。一个医生说,十三岁,送到儿少得了。另一个医生摇摇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你看看病历上对她经历的描述,这种的肯定在创伤科。于是没过多久,创伤科的一个病房里就来了位新成员,姓名:覃小羊;住院号:145880。

 

二零二三年九月十九日

 

文:王润泽

 


小羊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