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晨宇水仙文】《赤伶》
日军攻进了南浦。
一天光景,这一座会呼吸的城,每一个毛孔都仿佛渗满了血与泪。
阳九楼的大门紧闭,静静的贮立在城池一隅。
但战火是瞎了眼的恶魔,它横冲,它直撞,硬生生将檀木门轰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余焰在边缘还未燃尽,又一阵风吹过。火,烧起来了。
日军的黑色橡胶军靴暴力的踩踏过门槛,大大小小的木板残片在门框上摇摇欲坠,也掉下几块,破碎成屑。
带头的小圆眼镜反射着阴天的光,嘴巴里叽里咕噜的嚼着些黏糊糊的东洋话。腥臭的口气吹起油油的一整段八字胡子。
“把那唱戏的都拉出来,给我唱两曲儿,唱得咱太君爷高兴了,这一楼子的人的命就先留着。”在那日军身后点头哈腰的翻译员突然走上前恶狠狠地大声吼叫道。一向儒雅大气的中国话,从他口中说出,不免让人分外恶心。
枪支进了屋,指着一个又一个无辜的脸庞,押着整栋楼的人走了出来。
面对流着同样血脉的众同胞,那不知好歹的翻译员,又把刚刚的话复述一遍,气焰也更为嚣张了些。
飒顶着枪口毫厘,站在人群最前方。
于四目相对之时,飒的眼中已然怒火中烧,死死的盯着这批山川异域不共戴天的侵略者和那卖国求荣的跳梁小丑。
飒的目光太过炙热,那小丑有些心虚,别过头去转向另一侧。可却正中那圆眼镜下的一双恶眼,着实烫了那日军头目一个疤。
“你,过来。”白色的手套直指着飒,弯了弯。
枪口抵上后背,飒一步一顿的慢慢向前走过去。
“太君爷,我都打听好了,这就是南浦城唱得最好的角儿,样样戏都精通得很。”那翻译员露出谄媚的笑容,在那日军头目面前低头吞吐出几个不太标准日语音调。
这句话落入了耳垢,那标致面白的容貌也被瞧进了黑乎乎的心里。
拔出刺刀,冰冷的刀刃泛着寒光,抵上飒的脸颊。轻轻地转动手腕,游走刀锋。刀锋利得很,飒脸上的细小绒毛被刮落下来几根,吹散在没有温度的风中。
那圆眼镜吸了一口随从递上的劣质烟草,吞云吐雾出几个磕巴的中文汉字,指明了要听的戏的曲目:“霸王别姬,唱不唱?”
“唱。”
从第一声枪响在南浦轰鸣之时,飒就知道没有任何选择了,若是不听他们的,那他们可什么都做的出来。
飒招呼张妈去督促厨房煮些清淡的茶水,做些不油腻的糕点,将这些日军好生伺候着;嘱咐李婶去多找些木制椅子,把军爷们的座位排好;让狗蛋儿去仓库多拿几个拖把,多用点力把每一块地拖干净,最好是油光水滑锃亮锃亮的,能让军爷们舒心着看戏。
之后飒牵着几个老生小旦,温柔地说道:“走吧,进屋去,我们去把妆画好,行头换好,唱完这曲就成。”
最后一次深情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飒细细的为镜中的脸打上底色,拍上面红,描上眉眼,抿上红脂。
“突然不想演那虞姬与霸王了,”飒望着铜镜柔和的澄黄,痴痴地笑了好久。“唱一曲窦娥冤,可好?小炸,帮我备好烛台。”
红色火焰燃烧的烛台,厨房里被倒空了的油瓶子,从一楼摆到二楼的满满当当的木制椅子和师傅近来才改编过的窦娥冤。跟了飒师傅这么多年,小炸再糊涂,也想明白了。
他们要面临,诀别了。
“小壳,过来帮我记一下曲,我又想到新词了。”飒坐在镜前,也不转头的叫唤了一声。
“来了,师傅。”小壳拿着纸和笔杆小跑过来。
“…
乱世浮萍忍看烽火燃山河
位卑未敢忘忧国
哪怕无人知我
…
莫嘲风月戏 莫笑人荒唐
也曾问青黄
也曾铿锵唱兴亡
…
”
一滴清泪砸在纸上,迸出万千细小的水花,水墨印记在素绢的纤维上变得浑厚起来。
“傻孩子,怎么哭了。别哭,别怕,快去把这阙词给大家伙们看一下,我们一起唱,我们一起唱完这最后一首曲,好好的,小壳,听我的,你最勇敢了...”
飒双手捧上小壳的脸,用大拇指抹去小壳眼角的泪珠,却不知自己眼中也已是水光潋滟兜不住,红的不能再红了。
薄薄的纸很轻,小壳把它传递了出去。现在回到飒手上时,却重了好几分,是泪水吧,打湿了纸,沉甸甸的。
“来吧,唱吧,我们一起唱,
戏一折
水袖起落
唱悲欢唱离合
关于我
...
戏幕起
戏幕落
逐异客
...
”
孩子们的声音都围了上去,孩子们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向飒靠近,形成一个大大的圆,打不乱,拆不散。
飒举托起烛台,火光在气息中摇曳,却不灭不倒。
“孩子们,等到第三折戏唱罢,你们就和小炸师哥一起走,带上张妈,李婶,还有狗蛋儿,离开阳九楼,不要吵,不要闹,乖乖的。以后的日子好好的,有手艺的凭手艺,没手艺的拼体力,多干点活,勤快点,争取让自己饱个肚子先活下来。恨小日本鬼子的,去跟随党的大部队,去干革命,去上战场,去杀那些欺辱我们的倭寇......”
“好了,该上场了...蔡婆,过来搭戏了。”飒压下哽咽的声音,清了清嗓子,决然转身向那红色的幕布踏去,衣摆旋转带动纤尘。
而今夜却怕是连尘埃也不会起舞了。
那日军果然是什么都不懂,看见拿着大刀的侩子手就以为是西楚霸王,看见衣袂飘飘就以为是虞美人。
台上飒咿咿呀呀清脆如珠地唱着,台下那千来人的污眼却只对裸露半截的净白脖颈,衣袖不遮的纤细手指,衣摆飘起而现的素净脚踝兴意盎然。
倒也是肤浅愚蠢至极,无知到只有暴力与色欲。
大旱三年,六月飞雪。
第三折戏唱罢,窦娥魂归天,魄归地,幕布渐渐收了下来。
飒下了台,目送着最后一批人的听着他的话将前门后门锁死钉上长长的木板再离开这里。
飒换上一身白色素衣,独自又上戏台。
这是第四折。
这是飒自己写的。
当时听到远方传来消息,金陵城三十万无辜的同胞惨死在日军的刀下,飒心中憎恨到要拧出血来。可他区区一个文弱的戏子,又怎能与扛着屠刀的日军来一场生死决斗呢?恨意燎原也只能将一切倾注到戏本里,于是便有了这冤魂索命的唱段。
那被占领的地方,孤魂零落找不到家的方向。他在血腥的空气里徘徊,他在黑暗的夜色中彳亍。举着小小的烛台,惟有微弱的火光。
冤!冤!冤!
我本是无辜,为何要受难于血腥的杀戮!我本向和平,为何要被破坏的侵略者拉入深渊堕入黑暗!
恨!恨!恨!
我恨这些暴行!我恨这些罪恶!今夜我甘愿做亡魂一缕,让无际之恨意驱使我向你们索要恶魔的性命!
用尽了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飒将烛台抛向空中。
火光流转,重物落地,火焰应声而起,烧了万丈高。
飒的面孔在热流之中扭曲的不成样子,飒的身躯在火光之中化作再也抓不住的的灰烬。
日军在封闭的戏楼里抱头鼠窜,却是徒劳的挣扎。
生路已封,惟死路可通。
走了过去满疮痍,迎了新生还未了。时针拨动百年的光阴,指向了新世界歌剧院。
当年的小炸和小壳已经是接近百岁的老人了。
这几年,他们合伙组建了一个少年合唱团,叫做九阳少年合唱团。
阳九楼,阳九之会,终是个不好的寓意,免不了灾年祸乱。
那就叫九阳吧,九阳之下,今日我中华少年,正在以不可阻挡之势向阳生长。
今年是建党之百年,壳从书桌的抽屉底拿出了那张即使在烽火狼烟四起的战乱年代也不曾遗弃的,一直保存在里衣里的,记录着词曲的泛黄薄纸。
炸改了词,又重新编了曲,加上了孩子们的和声,将这一曲壮丽搬上了舞台。
壳有力的指挥着,炸铿锵的领唱着,孩子们清脆的声音坚定的附和着。没有哪一个时刻,会像这样热泪盈满眶;没有哪一个时刻,会像这样心潮逐浪高。
“星河转
岁月如梭
看梨花
催榆火
传新色
...
愿请长缨不负青春为家国
万千人中你和我
化作燎原星火
…
繁华盛世如君愿
万物正当春你亦正少年
不负来时路不负凌云志万千
我华夏
千秋愿
续新篇”
更加恢宏,更加磅礴。歌剧院的灯光全然打在每一位歌唱者的脸上,照的璀璨。再无风雨如晦之中孤独微弱的烛火了。随着声音的层进,星火已然燎原。剧院里,有千帆过尽之豪气在回荡。
待一曲唱罢,炸笑语着,
我想要告诉你,我所站立的这片热土,是我们的国,我们的家,是你的愿,是你的梦。
心之所望终往之,梦之所想终向之。
我实在是开心极了。在一去不复返的时间长河里,我采撷今日之丰盈,逆流而上,终于与你深深的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