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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阿列克谢老爷子和她的冷漠孙女

2023-02-22 13:41 作者:潮枯永隔  | 我要投稿

2 据我所知,阿列克谢老爷子的全名叫作“阿列克谢·阿列克谢维奇·乌里扬诺夫”。他的儿子与儿媳妇几年前在一场空袭中不幸殒命,留下他们十几岁的独女和他一起生活。自那时起,阿列克谢·阿列克谢维奇就变得极其少言,他的孙女,一个名叫作艾米娜·彼得罗芙娜的天生文静的女孩,也因此愈发变得“冷漠无情”。这样的事情是我后来听闻的。 六个月前,我第二次穿过国界到达了贝加尔湖畔——我第一次穿过国界时不幸迷了路,转了回去——然后在那里受任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英雄式”工作:立即赶去伊尔库茨克北面三百公里左右的冻土上开垦荒地,为奔赴前线的战士中转物资。 阿列克谢老爷子是当地德高望重的乡委员,因为我不了解荒漠上对行政区的命名,所以就用故乡的名头来称呼老爷子,事实上,这个“乡”恐怕足有老家的一个“县”那么大。作为“乡委员”的老头子很反感他人称呼他为“乌里扬诺夫先生”,也厌倦了人们在有事相求时尊呼的“乌里扬诺夫委员同志”。这些话大多是我在啤酒馆里的道听途说,可信度不高,不过每当人们举杯痛饮,聊起阿列克谢老爷子时就会神情肃穆,眼神中透露出敬仰的情感。后来我认识老爷子后,也的确没见过哪个公民会对老爷子要求说,“阿列克谢·阿列克谢维奇,请你帮我做事,”反而是,“委员,请您帮我们看看。”所以在心中我自然很敬畏这个目光严厉的老头。 我对荒漠的了解仅停留在书本与一点生活经验上,随后我就到冰原上耕地去了。与我同行的伙伴受不了北地的寒冬继而离去,不几时就剩下我一个人。一个月的时光过得很快,生活则很艰难,每天都要卸下后方货车运来的物资,然后为前线开来的半履带车再装好这些沉重的货物。司机见我是个东部人,便减少了措辞指着堆成山的物资问我,“这个是吗?”我便答,“是的。”“谢谢。”“不用客气。”然后他们开着车很快离开了,我的一天就基于此不断反复。 这种生活很烦腻,每天枯燥无味,难得的拥有了闲暇时光天却黑了,既看不得书也没有电,只能睡觉,然后重复昨天的生活,日复一日。但就在七月初的一个清晨,阳光正好,我正坐在门槛上等候着那些轰隆隆的货车开到我的门前。结果我看了一上午的书也没有等来他们,原本要周转去前线的半履带车也在正午的时候没有出现。我惊恐地想到我可能被遗忘了。 直到午后两点多的时候,一辆特别的我从没有见过的灰色小卡车慢悠悠地绕着小路,在山野间时隐时现,停在我的门前。下车的是一个头发全白,长着厚厚络腮胡的老头子,不用说,他正是阿列克谢·阿列克谢维奇·乌里扬诺夫。但我那时已被一种混乱的情感冲昏了脑袋,所以没能及时发现。 “你好,六五。”他用的是我故乡的语言,带着很重的口音。 “您认识我吗?” “途径这里的司机我想他们都认识你,因此认得你并不困难。” “原,原来如此。” 见我开始沉默,他便继续问道: “你没有问题吗?” “有,有的,您.......您是谁?我今天没有遇到那些载货的司机,您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吗?”我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是阿列克谢·阿列克谢维奇·乌里扬诺夫,而我认识你,你不叫六五,这只是个诨名,你叫做莫林。” “您是阿列克谢维奇?!” “你的称呼很奇怪,但看来你也听说过我,是的。” “您就是这里的乡委员吗?” “一个徒有其名的小负责人罢了。还有,我不是‘乡’委员,我们同你的东部故乡是不同的行政区划——让我来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那些司机,我将他们调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们另有责任。今天以后,你直接受命于我。” “我没做过这样的事,您愿意相信我吗?” “我不担心,”老头子摇了摇头,“你就做平常的事情就好,将心思都花在生活上。我每三天都会来这一次,你若需要什么可以提前告知我。” “可我的任务怎么办?” “你的任务就是我布置的计划之一。” “再也不会有货车来我这里啦?” “再也不会了。” “那我每天要做什么?” “你自己决定,”老爷子跺了跺皮靴,继续说道,“好了,你现在需要我带什么?” “阿列克谢......”我突然把老头子的称谓忘记了,只得讪讪地回答道,“额......老爷子......您可不可以带几本书来呢?” “哼!”他撇了撇嘴角笑了一下,我很难相信他这样严厉的老人也是会露出笑容的,“是阿列克谢·阿列克谢维奇·乌里扬诺夫,”然后转身登上车,摇下窗户挥挥手,“我会带的,还有,你忘了让我带吃的东西回来,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哦对!还有土豆,带点儿土豆,感谢您,阿列克谢......感谢您,老爷子!”他驾驶着卡车在小路上卷起仆仆风尘,然后知会了一声,就这样消失在山野间。我第一次见到老爷子便是这样,阴差阳错地从此以后我都唤他作“阿列克谢老爷子”。   后来的几个月时光我就一直看书——这是唯一消遣时光的方法,老爷子带的书很多很杂,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囊括了人文历史,甚至还有荒漠平原的语言教学,但我还是喜欢看故事小说。老爷子特地不给我带很多小说。我记得他第一个月带来的是《傲慢与偏见》,第二个月带来的是《猎人笔记》,第三个月是《静静的顿河》,第四个月是《安娜·卡列尼娜》,这个月是《故乡》,我故乡的“故乡”。   随着时光流逝,老爷子的话也慢慢多了起来。我时常问他有关于人生的道理,包括告知他我过去的诸种不幸,但是这些苦难在老人的苦难面前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他说的很隐晦,也不愿透露有关自己的真实故事,例如他会将儿子的死亡说成是“离去”,“永不回来”,可见他其实深爱着自己的家人。他的话语虽然口音很重,但大多符合故乡的语言语法,甚至在与他相处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他其实极具文学的造诣,不如说,他从一开始就很擅长用各种语言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只是不愿开口而已。他很反感“说教”,对于我那爱“说教”的母亲,他也总是持反对的意见。当然,他不可能见过我的母亲,所以就我而言,他这样做的原因很可能只是厌恶“说教”这个行为。   十一月最末的一天,我们之间发生了一场使我永生难忘的对话,正是从那时候起我终于将身上的各种虚荣、自大、狂妄,一并连着我的不懂装懂、敏感脆弱都丢在冻土中埋葬——我的确要一个人去人间,踏碎凌霄,等有朝一日再回来。老爷子也不再需要对我“说教”,他自己很难地把这个“毛病”戒掉了,用他的话来说,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可以多叮嘱两句,至于血亲,以身传教比话语有用且温和的多。   十二月的第一天我睁开朦胧的眼睛,初晨的微光还很淡,在雪地上照映出蓝色的斑点。老爷子起的比我还早,他的货车已不见了踪影,在土泥上印出两道浅浅的车辙。一如往日。有时天色晚暮他会在房中借住一晚,然后在我隔天醒来之前离开,我因此没有太注意那天的不同之处。   沿着生长白桦的小路绕着炊烟袅袅的木屋跑个几圈,这被我当作是一种锻炼。得益于长久的孤独与阅读,这样的生活我已习惯了。我看见太阳懒洋洋地从远际山下升起来,先是冒出通红的颜色,其次是金黄的光束透过云层映在雪上、屋檐上、白桦木上,最难忘的是当光芒照耀在脸上时,我会突然地感觉自己并不孤单,我还有时间与自然母亲的陪伴。   然后沿着小路跑回家,打开窗户,让微风呼呼地吹进屋内,将家里因烟囱堵塞充满的烟气发散出去,就着这暖和而不刺眼的太阳光看着书,以作为接下来一天时光的消遣。   但看了一会儿我就开始感觉不舒服了:跑步流出的汗水黏在衬衣的内侧,与肌肤相触猛地冰寒,不仅如此,随着体内的温度升高汗水蒸发,毛衣里便会溢出难闻的酸味——这是我每天必定洗澡的根本原因。   盛夏时温度尚可,到了冬天就必须抵御严寒。风凛冽地刮在身上,咆哮着,嘶鸣着,欲要扯散天地,欲要震碎山岩。今天真是个糟糕的日子,我心想。   更大的不幸接踵而至,在我用泡沫洗浴头发时,风忽的安静下来,使我得以听见一种低沉、衰弱、吃力的引擎声——那是旧式卡车特有的爬坡音——老爷子回来了!   我迅疾地将水桶里的凉水一并泼在身上,洗去头上的泡沫,事实也的确证明,人的耐受力在危机感面前会被无限扩大,然而即便这样,老爷子的卡车也越过了山坡,与我咫尺之遥。我绝望地穿着衣服,好在老爷子的卡车突然抛了锚,他愤恨地骂了一句,这便给了我喘息的时间。当他慢慢悠悠地开着卡车终于来到我的门前时,我正用羊毛毯擦拭着头发,整个脑袋埋在其中。   “莫林,你这是在干什么?”   “老,老爷子,我刚刚在洗——洗!”我大大地打了个喷嚏,“抱歉,老爷子,我刚刚在洗澡。”   “你可真坚强。”我听不出老爷子的话语是讽刺还是赞扬,亦或二者皆有,他总能面无表情地说出模棱两可的词语,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老爷子,您落了什么东西吗?”   “不,我要向你介绍个人,也请你务必向她介绍你自己。”   “他?”   “等你见一面后就知道了。艾米娜!”我意识到此时该要称呼为“她”了。但没有回应。   “奇怪?小姑娘跑到哪里去了?”老爷子困惑地在卡车上检查着,那里空无一人。老爷子心慌了。   我不知所措,只好是跟在老爷子的旁边,帮他四处寻找。我很快发现,雪地上只有老爷子下车踩出的脚印,这意味着那位名叫“艾米娜”的姑娘早在中途的某个地方就“跳”了下来,如果是这样,老爷子不会不发现,因此只有可能是在老爷子分心的时候她才有机会“逃走”的。   我于是沿着车辙返回到那个陡峭的短坡处,不一会儿就发现了地上的脚印。脚印在某处车辙旁产生,蔓延到山坡的另一边。寻找到这个女孩并不困难。   我两步并一步地跑回家告知了阿列克谢老爷子,不等他说完话便跳下山坡往原野深处赶去。老爷子在背后努力地喊着:   “嘿!注意安全!要......”   我则答道:“放心,老爷子,我会把她带回来的!”   如果老爷子现在正站在最高的地方,他会看见一个充满热情的年轻人激动地在原野上追逐着什么。假若他不是艾米娜的爷爷,假若他不认识我,他肯定不会发现这个年轻人昨天还失落地流着泪,几乎丧失了全部的希望。我曾在海边奔跑,追逐着天边远去的繁星,我曾在森林中奔跑,追逐着夜空孤独的皎月,但我究竟是在原野上奔跑,只为追逐一个不相识的女孩。   她的脚印消失在一个土坡上,使我确信她就在那里。可我明明从未见过她,内心却正在剧烈地跳动着。我于是攥紧拳头,努力地调整呼吸,克服身体弥漫的怪感,踩着她的脚印一步一步向前行进。倏尔之间我看见了她——她长着一副灰白色的长发,裹着厚厚的黑色棉衣,蹲在地上似乎在观察什么。我远远地呼唤了一声:   “你好——”   “你好。”她头也没回的用荒漠语回答。   “额......抱歉,阿列克谢·阿列克谢维奇正在找你......”   “我很快回去,不用担心。”她一点也不因为我的出现感到紧张或害怕,很自然地转变了语言。我的手心已溢出了一点汗珠。   我懊恼地想着现在是否就要返回,但还是站在原处,因为此刻我必须把话题承接下去。   “你,你在干什——?”我焦急地踩在雪上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却一个不小心的跌入雪中,碰红了鼻子,摔伤了腿,顷刻间脸红耳赤地从地上挣扎起来。她离我并不远,然后默然地转过头看向我,那是一双极好看的蓝绿色眼睛。我的心中感到万分慌乱,将目光赶紧闪开。   时间依旧缓慢的流逝,她无声地立在雪中,与我很近,却又仿佛隔了一个世界的距离。僵硬的空气持续闷热着我的心灵。我试图在脑海中描摹她的模样,但是不能,因为我完全不敢想象——她只要站在我的面前,我恐怕就无法直视她的脸庞。   “我听说你擅长打猎兔子,对吗?”她轻启朱唇,温和却冷冷地询问着。   “啊.....是,是的......不,也不是很擅长......”   “我在想,这只兔子刚刚冻死了,她的孩子该要怎么办呢?”她的话一语惊诧了我,使我心中跳动不停,然而胃里如翻江倒海般的难受,仿佛她的声音真有着触动灵魂的魔力。   “怎么?你没有想说的话吗,莫林?”   “不......抱歉......”我的整张脸红的发烫,血液汹涌地在大脑里翻腾,过了许久才颤巍巍地答道,“我,我不知该说什么——我,我不会再伤害她们了......”   “也不是这个意思,”与阿列克谢老爷子一般,她的脸上不会轻易溢出代表情感的动作,另一方面,她说的意思也总是令人捉摸不透,“我们回去吧。”她用冰雪为死去的兔子做了一只小小的冢,我看见了这一场景,不知所言。然后她站起身,往山坡下走去。   冷漠的艾米娜小姐走在前面,我红着脸地跟在她的身后,遗憾的,我也许多年以后也不会忘记这场与艾米娜小姐的相遇——她似风啊,我却只是一颗微茫的草芥......   老爷子站在木门前望眼欲穿地注视山野,直到我们出现时,他紧皱的眉头才松下来,嘴角也不禁很淡地挤出一个短暂的笑容。   “艾米娜,你去了哪里!”他故作严厉地向自己的孙女询问着。   “阿列克谢爷爷,我去看兔子啦。”艾米娜小姐很轻柔地回复道。   “不要使我担心。”   “我会的,阿列克谢爷爷。”   “你和莫林打过招呼了吗?”   “还没有,”她随即转过头朝我颔了颔首,膝盖微微弯曲,这是我头次被女孩用这种礼节问候,“兔子先生,你好,我叫艾米娜·彼得罗芙娜·乌里扬诺夫。”   “你,你好,”我又一次涨红了脸,手足无措的颔首鞠躬,回答道,“我叫莫林,有个别名叫做‘六五’。”   她点头,应和了一声。我的心灵许久才平复。   “你怎么这么慌张?”老爷子问。   “我也不知道......”我站在他的身边,而艾米娜站在他的另一边,她能很清楚地听见我们之间的对话。   “好了,让我们进屋谈正事去吧。”老爷子打破这僵持的空气,我们便一齐转身进了房内。   阿列克谢老爷子坐在正座上向我告知他的来意:随着严冬将至,中转运输的压力会越来越大;首先会是石油;其次将是保暖的冬衣、填饱肚子的食料;最后则是一些其他的资料,包括防冻的鹅油、除疮的药剂、修补的零件,等等诸多;可是到今天为止老爷子的顶头上级还没有发来任何的指示,不仅如此,整个荒漠上没有人通知后方在接下来的十二月和来年的一月,二月要准备做什么,“一切照常”,这反而是最不寻常的指令;老爷子因此想安排我到城里去,不是伊尔库茨克,而是另一座边远落后但仍可以谓之“城市”的地方,我需要去那里协助他;我具体只做两件事情——统计所有物资的收纳与输出,除此之外就和他一起搬运,因为人手不够;他强调了我这样一件事,无论这个数据被我统计到了什么,我也绝对要让他过目之后再发送给上级,我隐隐地感觉到这可能有什么内涵,但并没有进一步地询问他。   “我明白了,老爷子,听从您的安排。但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   “嗯.....”似乎我的脸红是件意料之中的事情,“老爷子,”我压低声音,不想让正对着我面前的艾米娜小姐听见,“既然是您的安排,为什么要让艾米娜小姐来这里呢?”   “不,这不是我的安排,”老爷子大声的说,使得我的脸颊更加赤红,像熟透了的苹果,“我和艾米娜聊起过你,她也正好想出去看看,我自然会同意这事。再说了,你去我那边也要和艾米娜遇见的,提前招呼一下难道不好吗?”   “当然不会......”我只好傻傻地笑了两声作为这场对话的谢幕,我不知为何——这也许是出自于一种懵懂的情愫,但我很有自知之明,因此告诉自己一定要和艾米娜小姐保持合适的间距。 /   艾米娜小姐是个极其聪明的女孩,让人嫉妒的是,她在拥有一副敏锐的头脑同时还具有着令人着迷的容貌。就我而言,或者就人们而言,她的容颜与姿态无疑是顶好的,不是那种后天挤眉弄眼的媚态,而是先天自然的冷雪般的肃穆端庄、优雅之感。但她不为人们所熟知,也未参与任何的舞台节目,她对于艺术的卓越造诣似乎只是因为兴趣,并不会将它们摆在海报上同人们炫耀一番。因此她常常孤独一人。她有时会冷不丁地在我耳边说,关于她的美丽只是自然的馈赠而已,这种美丽一定要得到他人的认可才作效,而当她一经与她的同学坐在一起时,即便是我也绝不会觉得她拥有一副怎样好的“皮囊”。然而她的话还是打动了我,她的双眸不仅拥有着触动心灵的魔力,亦是将我心中的所有事情都尽收眼底,譬如我对她的“仰慕”就从没有溢于言表,可她只看了我一眼就忽的什么都明白了。   “那是因为你不会掩饰自己心里的想法。”她说。   “你,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可不是我有多聪明,你应该发现,你的内心对我而言好像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我于是红着脸的跑开了。只要和她站在一块,我就总会这样。   在老爷子的安排下我的生活很快变得忙忙碌碌,老爷子的身体还算硬朗,比起七十多岁的同龄人他实在坚强,可也不能经受住过沉货物的重压,譬如原木、钢料。每当他对着这些东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时我都会将兴奋的他拉开,由我和其他一些年轻一点儿的中年人来搬运。然后他就会鼓起气来的走进门内,半晌也不同我说话,直到下一批轻松的货物运到门前,我叫他出来时,他才肯应我几声。   现在老爷子就在工地上“呦——嘿”“呦——嘿”的呼喊着,使我想到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今天的这批物资全是老爷子喜欢而我能接受的衣料棉纱,所以我便坐在防备室中记录并统计数据。   防备室很狭小,即便是坐着也挤不进两个人。这里原来是供给站岗的人员休息的。我在统计簿上先标了一个“12”,表示这些数据内容全是十二月份的;其后在数字的后面填补上一个“14”,表示这份数据是第十四天的收录;而在这本统计簿的封面,则早已用黑金的字体印着一个“25”,这表示的是我们的年份。我很少会在意在数字之前其实还有一个“H”的符号,在西部这个符号会变成“N”,在故乡这个符号又会变成“X”,它们其实都是一个意思,表示这个纪元是“新的”。现在是新纪元的第二十五年。   这本统计簿从十二月份开始就再也不遵守荒漠语与阿拉伯数字的记录准则,因为它交由在了我的手上,经过老爷子的首肯后,自然转变为东部语与数字的记录准则。两周的数据乍一看来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第一天和第三天以及第七天运来的都是做冬衣的布料棉纱,第二天是木材,第四天是钢料,第五天和第六天是粮食。这个数据不能说明什么。同之前的几个月相比,唯一的不同在于原本第一、三、七天的钢料木材运输转变为了布料棉纱,因此总的向前线输送的木料钢材在这两周间减少了很多,只有之前的三成到四成。除此之外,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端倪。但值得提到的一点是,老爷子和我一天搬运的内容,包括我们身边那几个壮实淳朴的中年人所劳动的全部工作,也只是这场“大运输”的冰山一角。仅第二天的木料运输,在当天的记录中,就已达到了一万余多的吨位,实际的数据可能更加惊人。但陆运的资料比起海运还不过数万分之一,就目前的状况看来,这座城市担当的职责也仅仅是一根细小的毛细血管罢了。   到了下午五点半,我们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老爷子虽然看起来气色不错但其实早已精疲力尽,当然,老爷子是不会开口说他累了的,我也不会开口问他要不要先回去,我于是对他说:   “老爷子,小姐叫我去送她回家......嗯,是这样的......我会在路上买点东西,请您把家里打扫一下好吗?”   他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沿着马路边上的人行道往家里走去。我扯了个谎,艾米娜小姐肯定不会要求我送她回家,而老爷子对于此事也应该很清楚,他没有多问即代表着他领受了我的“笨拙”好意。   我随后就朝着人行道的另一边与老爷子背道而驰。我走的有些浮躁匆忙,这不是好的习惯,所以我告诫自己走慢点,然而在心中想象着等会儿见到艾米娜小姐要如何作答。   她站在学校的门口,就那样的无声无息,匆匆略过的人们不会驻足一睹她的芳容。这真是件怪事,好像她就不存在似的。云杉木整齐的排列在公路两旁,郁郁葱葱,有些枝条上还沾着白色的雪花。我轻抚着树干,躲开低矮而冰凉的枝条,幽静地来到她的面前。   “你好,艾米娜小姐。”我没有慌张,也没有脸红。   “啊,你好,莫林,爷爷回去了吗?”她背着双手,像个小孩一般在阶梯的边缘摇摇晃晃的寻找自己的平衡感——不,她本就是个孩子。   我点了点头。   “那我们去买什么?”她从楼梯上兴冲冲的一跃,跳在我的身边,离得很近。我的脸又开始红了。我简单的告诉她就需要一些食材,包括素食与火腿,然后她溜在前头,指引着我要去何方。   我悄悄地望了她一眼,她那双蓝绿色的瞳仁在夕阳西下的余晖中散发出浪漫的色彩,好像是一位穿着神衣的圣母。我不自觉的想到,如果时间是位爱惜万物的母亲,那么她一定是上天派来的使者。不要注视的太久,你会被她美丽的双眸俘获的。   我们从学校到菜市,从菜市返回老爷子二层楼的小家,做好晚餐,然后洗浴;我会在睡前读点书,写点日常的事情,一天的时间就结束了;而翌日早晨醒来后,由我或者艾米娜小姐做好早餐,等老爷子七点钟起床,我们吃完饭,就一起去学校送艾米娜小姐上学,然后我和老爷子奔去工地;唯一与过去的不同是,艾米娜小姐放学后会和我结伴同行,而老爷子则先转道回家——他的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这是我们之间不言自明的秘密。 /   我曾问过我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关于我们的以后与将来,这样的时光会有多久?”  我天真的作答,只要和阿列克谢老爷子、艾米娜小姐生活在一起,我便会将这样的时光永远延续下去。马佐列夫在他的《幼稚病》中说,“对现实的无知导致人身处于危机面前全无自知,”这样的话语用来形容我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那是十二月的第二十二天,它的惨痛经历使得我不论过去多久都不会忘记这可怕的一天。在当天的正午时,工人们因为劳作繁忙而小憩一会儿,学生们也在午睡,寒冷的日光艰难地从云缝中钻出,在地上映照出有心无力的光柱。老爷子在防卫室中打着震天动地的鼾声,艾米娜小姐或许此时在宿舍中安然入睡,我不知为何的心事重重,在阴霾的天空下就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紧邻着我们的工地。   厚厚的棉衣为我庇护温暖,花园的围墙与葱郁的树林将凛冽的风挡在外面,我很快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中,我先是看见天空中洒下数颗“黑色的雨点”——我近视的很深,一度认为自己看错了,遂接着睡去;然而突然犹如地狱中恶鬼的嘶吼,在城市的四处皆传来震碎山河的巨响,人们在一阵诡异的寂静中尚不能理解血肉的苦痛,几乎是下一瞬间,我们意识到,这是一场跨越了数千公里,令人闻风丧胆、极其骇人的空袭。它注定载入史册,而死去的人们也将成为不可计量的数字之一。   城中立即混乱了起来,我在半毁的花园中奇迹般的没有太重的伤痕,立即往防卫室里跑去,脑子里一直想着艾米娜小姐。老爷子还打着鼾。   “阿列克谢!阿列克谢!阿列克谢维奇!”   “......唉,啊......”老爷子终于从昏昏沉沉的梦中醒来,“好吵啊,莫林。”   “老爷子,不得了了,我们被袭击了!”   “谁?从哪里袭击?”老爷子用了万分之一秒的时间皱紧眉梢,眼睛里透出恼火与严肃的闪光。   “天上......我不知道是谁?”   “还能是谁!那些狗娘养的!”   然而我并不关心这场灾难的噩耗是谁发起,在哪里发动,我们要不要报复回去,我只想是找到艾米娜小姐,使我们一并躲在防空洞中。老爷子也赞同这个决定,嘱咐我要万分小心残垣断壁中泄露的煤气,因为只需一点星火,它们就会成为一片火海。可当我跑出工地,在枯焦的树下沿着破碎的人行道奔跑时,倒塌的建筑首先映入我的眼中,其次就是熊熊燃烧的烈火,还有一股极其难闻的焦味。我爬上一块又一块的瓦砾堆,越过一处又一处破败的废墟,现代文明的建筑在现代文明的武器面前是那样的柔弱,而人类的机体在自然母亲的盛怒面前又是那样的脆弱不堪。——我的父亲曾扑灭家中的火,那里是他一生的积蓄,他不顾安危地数次冲进火海中,最后在手臂上留下一块不会痊愈的痂口。我无法与我的父亲一样,在我站在瓦砾堆上突然若有所思的回过头时,我看见城市中已无那些高高的,令人厌烦的建筑。我却有点怀念它们总是遮住我晒太阳的光。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苦难的人间:逃窜的人们,崩毁的山峦,痛苦的呐喊,悲愤的仇视;破碎的建筑,一贫如洗的家境,枯焦的树枝,仿佛昨日与过去数十年的安定都是南柯一梦;我的心告诉我,“你应流泪”,可我流不出一滴泪来。   我从废墟上跳下来,摔伤了左腿,一瘸一拐地向艾米娜小姐的学校跑去——那里也已沦为一片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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