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声光影
“老板，来包小红河，要硬的。”颜叶双手插兜，晃晃悠悠的走到小卖部门口。
小卖部老板正拖着下巴在桌子上打瞌睡，手腕上套着一串光滑乌亮的佛珠，颜叶喊了好几遍，老板这才抬头，瞥了一眼颜叶身上蓝白相间的校服，不情不愿的递了一包硬红河。
颜叶敲了敲烟盒，没急着拆，先收进兜里。
老板身后的电视机里放着盗版碟片，小马哥穿着风衣，带着墨镜，念着拉风的台词。
是周润发饰演的《英雄本色》，近几年正是港片大行其道的时候。
踩着一地的菜叶，绕过一辆辆凤凰牌，永久牌的自行车，颜叶出了巷子口，向着几百米开外的学校后门走去。
受时代影响，这时候的小年轻都是看着港片长大的，身上多多少少带点江湖气，尤其是那些混世的同学，每每下午放学出门都得长眼色，前门后门的望风，免得有人在门外寻仇。
不过寻仇的也得回家吃晚饭，学校后门正好挨着操场，如果恰好路过，看见操场上某兄弟叼着草根看太阳落山，不用问也知道是前后门各有几个兄弟看住了，秋风残阳，很是萧索。
颜叶是这片的老大，从凤口街到学校，收保护费的见了她都得叫一声颜姐，时不时的还得孝敬着吃饭，打台球，顺便包了烟钱。
倒不是颜叶有多狠，只是她有个混黑的爹，名气还蛮大，算是县里的地头蛇，前两年出了事，进了局子，现在还没出来。
生在这种家庭，从懂事起，她就明白，收了好处就得办事。
所以每天放学后颜叶都得在这瞧一会，免得有不长眼的来找麻烦。
掏出烟盒，拆开包装，颜叶忍不住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气夹着秋风一点点荡开，耳侧的碎发微微遮住眼睛，颜叶伸手撩了一下，接着收起火机，大步走向后门口，喊了一声：“喂！妹子，一个人啊？！”
这话倘若换个人讲，八成要被当成搭讪的混混，好在颜叶既不纹身也不是男性，去掉手里的烟，看起来只是个蛮飒的女孩子。
少女背对大门，蜷着膝盖坐在操场边上，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身上，给头发染成微红色，蓝白相间的土气校服此刻近乎全黑，天边的云霞追赶着汹涌而来，像是在燃烧。
“喂！”
颜叶又接连喊了几声，少女这才起身，转头看了眼校门，满脸的惶恐不安。
颜叶一看这模样，心里就明白了。
得，这是碰上事了。
天色渐晚，同学该走的走，只留下几个体育生绕着操场一圈圈的跑步，眼前女孩形单影只的，还不敢走，说没麻烦谁信啊？
“有人堵你？”颜叶掐了烟头，笑呵呵的问了句。
女孩闻言更慌了，眨了眨眼，吞吞吐吐半天蹦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我……”
“行了行了。”颜叶见状摆了摆手，“我带你出去，看你这样子，对面八成是来找茬的。”
女孩战战兢兢地点头，身体却不听话，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虽然不知道对面是谁，但我肯定跟他们不是一伙的。”颜叶嘁了一声，解释道：“我叫颜叶，颜叶这名你总听过吧？”
颜叶是这片的大姐头，名声比一般的小混混好不少，她不欺负人，收了好处也会帮忙，大部分人就算没见过她，也知道有这么号人。
女孩没完全放下戒心，但总算敢走了，低着头跟在颜叶后面。
颜叶想了想，又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
出门在外总不能只靠名声，她爹都进去了，以前那些老朋友只能看在情分上多照拂她，碰到小冲突还是得看马仔。
自己那帮兄弟姐妹就在不远处的台球厅，几分钟就能过来。
走了没两步，三五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就围了上来，胳膊上纹龙画虎，梗着脖子，就差把“我是混混”四个字写脸上了。
周遭寥寥可数的路人感受到这肃杀的氛围，连忙躲得远远的，生怕波及到自己。
又是一阵风起，几片梧桐树叶悄然落地。
不等领头的开口，颜叶就先发制人，伸手挡在女孩面前，目光扫视，上下打量几秒，闷声道：“看着挺面生啊，新来的？”
她打算先拖时间，等人到了再说，这几个人以前没见过，心里没底，万一是上来就要动手的愣头青，估计要吃大亏。
“你谁啊？”领头的混混喝骂一声：“我来接我对象，你搁这找抽是不？”
颜叶掂了掂手里的包，里面书没几本，道具倒是不少，甩棍，指虎，强光手电筒……
“这是我女朋友。”颜叶不想打架，于是她抬起头，对着比自己高一头的男人，牵起了身边女孩的手。
女孩吓了一跳，但此情此景也不敢多说，眼眸低垂，任由颜叶牵着。
两个少女平静的态度反而给混混整不会了，恼羞成怒之下举起了胳膊。
不等颜叶开口，八九个人就从背后赶过来了，有男有女，一水的纹身刺青。
“哪来的烂仔，颜姐的面不给是吧？！”
“就你要抽颜姐是吧？”来人也不废话，看起来最剽悍的那位一把掐住混混的脖子拽了过来。
“不，不是……”
三个人被包的死死的，跑也跑不了，结结巴巴的开口想狡辩。
其他人一同看向颜叶，等个说法。
颜叶只是点了点头。
啪！
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扇在脸上。
“大哥，不是我要抽！是他！”
啪！啪！
一人一个，谁也跑不了。
话不多，手劲可不小，一连几个耳光落下去，三个人被打的满嘴是血，整张脸全重了。
“算，算了吧。”旁边的小姑娘没见过这么黑的手，颤巍巍的拉住颜叶：“他们也没真做什么……”
“真做什么就晚了。”心软的人颜叶见多了，也不在意，挥了下手，其他人心领神会，一脚踹屁股上，把这三个倒霉蛋丢开。
“行了，也别回去打台球了，今天高兴，请大伙吃个饭。”颜叶笑了笑，侧开半个身位，给众人露出身后的女孩子：“这我女朋友。”
一阵风紧，道路两边的梧桐叶子飘了起来，窸窸窣窣，空虚而乱，女孩沉浸在清水一样微凉的晚风里，略微走神，这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是在林间的小木屋里，树叶和晚风一起穿堂而去，只剩下自己和颜叶两个人。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分不清是围堵过后的心有余悸，还是某种难言的情愫。
“对了。”颜叶好像刚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道：“你叫什么来着？”
“夏竹青。”
……
凤口街是个好地方，虽然略偏，但这里有喧闹欢腾的夜市。
颜叶和朋友吃饭都选在这里，一来熟悉，二来选择充分。
如果你想吃板鸭，那么就有板鸭，如果你厌弃鸭子，那么有牛肉锅贴，如果你厌弃牛肉，还有烤串和鸡翅膀，如果你厌弃所有荤菜，那么还有盐水毛豆……家家都有扎啤，长条形的烤炉弥漫着青烟，凉菜盒子一溜儿码开。
颜叶坐在夏夜的灯光里，大口吃喝，丝毫不顾忌形象，反正手边就有大卷卫生纸擦嘴，高呼一声就有小妹打啤酒，毛豆皮和花生壳可以乱丢，看它们如剥掉的荔枝壳那样零落在风中，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照在背后，周围都是粗糙的老爷们和半大的姑娘穿着人字拖高声说话。
“颜姐，想不到你还喜欢女人啊……”
身边小妹斟酌了一会，小心翼翼的开口：“那她以后，就是我们嫂子了？”
“嫂子！”
话音刚落，就多了一群起哄的，吆五喝六的要上前敬酒。
夏竹青有心想拒绝，但一想到今晚是颜叶帮自己解围 ，反驳的话就出不了口。
“行了行了，少臊皮。”
颜叶仰头，高举着酒杯，整杯扎啤满满当当的灌了下去，周围传来一阵叫好声。
夏竹青看着她修长的脖颈，怔怔的出神。
“你是我女朋友，这话已经放出去了，不管你承不承认，其他人都是这么看的，那从今往后呢，我就送你上下学，省的再有人找麻烦……”
酒过三巡，颜叶的话明显多了起来，越发口无遮拦。
氤氲的烟火气中，有人谈笑，饮酒，刚来的兄弟大声叫喊：“扎啤机还开么？给我三份扎啤一只烤鸭子！”
十丈红尘，世俗喧闹。
……
夏竹青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和颜叶好上了。
倒也没什么坏处，颜叶是有名声的人，至少这一片，再浑的人见了她也得乖乖叫姐，夏竹青沾了她的光，再也没见有人堵门。
每天上下接送，学校里多少有些流言蜚语，但夏竹青不在乎，她向来是个孤僻的孩子，颜叶不出格，老师也懒得管。
“颜叶，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街道上白茫茫一片，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所有人都被家长接走了。
“我嘛？”颜叶后知后觉的转头，表情有些奇怪。
“明年就是高三了，你再不用心一点……”夏竹青疯狂眨眼，期期艾艾的说着。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讲这些，颜叶和她不同，颜叶很忙，还有很多人要管，很多关系要维护，但潜意识里某种想法在影响着她，让她大声说出来。
“高中毕业我就不读了。”颜叶显得很无所谓的样子，“怎么看我也不像是读书的人吧？我有个混黑的老爹，好好上学也会被当成异类，不学无术他们就会指着我说果然是黑社会的女儿。”
“人和人不一样，这是应该的。”说到这，颜叶忽然安静下来，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闪着不为人知的光，她有点累了。
她爹还有好几年才能出来，就算颜叶只有十七岁，她也知道，自己等不到那时候，时过境迁，好勇斗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聪明点的早就洗白上岸，当年跟父亲交好的那些兄弟，都把目光放在了游戏厅，台球厅这些赚钱的项目上。
她家还有不少钱，混这几年也不是白混，台球厅的那些个老板和她交好，教了她很多东西，靠着积累下来的关系，毕业后开个台球厅也不差。
凤口街在慢慢变旧，所有的东西都在改变，原本熟悉的风景，店铺和人都与她印象中的不太一样了，收保护费的，少了，街头卖报的，改行了，卡拉OK，多了，一首歌三到五元，一场下来普通人工资的一半就没了，到处都是歌舞厅或露天舞场，这可比混世来钱快多了。
这些颜叶都看在眼里，她只是不想说，似乎只要说了，昔日里那些鲜活的，褪色的，义气的，仓惶的，肆意生长的，被人拿捏的，都会如过往云烟般渐行渐远。
她不想承认，生活无时无刻不在逼着她承认。
“走吧。”颜叶重新牵起夏竹青的手，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只余下满地的梧桐叶子。
……
生活不是电影，时间总会向前。
颜叶搓着手，倚靠在暖气片上。
冬天太冷，台球厅的日子最难过，因为外面没法支台子，要是能熬过这个冬天生意就会越来越火，到时候再把以前那帮兄弟姐妹叫过来看场子，如果熬不过去，过了年她就得找个下家把这地方卖掉。
再以后……
再以后的画面她想不出来了，颜叶的世界一共只有这么大。
或许在某个人生的岔路口，有条截然不同的道路等着她，没有纷争没有焦躁，只有那个安静的女孩坐在她身边，她可以继续读大学，改头换面认识不同的朋友，就这么安安稳稳的度过一生。
只是颜叶没选。
回忆真是让人难过的东西。
很多事她已经记不清了，最后留在脑海里的都是些零零散散的画面，这些画面像是被提纯过似的，细到一个眼神一颗泪珠落下，细到对你笑的时候瞳孔里映出的是漫天的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