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辨
乱世平定,刘辩在广陵等地的协佐下重登帝位。 不再是傀儡的天子,毕露锋芒, 倚绣衣楼为心腹,站稳脚跟后势力迅速壮大。 手握重兵的我替他扫除障碍万千,挡下明枪暗箭。 清剿贼人方获大捷便受到召见,我连衣物也未换,满心期待心爱的少年宏图得现,如儿时一样想与我共话喜悦。 不成想,却是他撕开一切的绝别。 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我在大殿上跪得笔直,任血渍浸透衣袍而恍若未觉,只静静看着面前半弯着腰身看我的男人。 这样亲昵的姿势,这样靠近的距离,呼吸交缠间,我却只觉得冷。 “我不爱你。”他的声音从咫尺的亲密间一点点抽离开来,那张原本熟悉的面容此刻却渐渐不清晰“从来。” 年轻的帝王直身负手而立,琥珀色的眸光氤氲着笑意,眉宇间风流不减:“无人在意的天子,怎能没个称手的利器,保全自己?” 我面色平静如常,只是周身袭来的寒意与困倦,让我几近失去挺直腰身的力气。 全身不住地发抖,扯动着旧痕新伤,好似要连血带肉地扯出过往。 眼前不受控制地模糊起来,那张昳丽的面容与无数个曾经一点点交织重合,撕裂着一个又一个我。 往事流转,光影憧憧。 我辨得他轻笑入耳,眉目缱绻, “该给的,我现在给不了你,只能每次为你斟一杯酒,望你平安。” “若真到了那地步,我拼死保护你。” 我辨得酒香甘冽,如烈火入喉, “无人在意的天子,只能拿自己的命献殷勤了。” “你的心可要一直挂在我这里。” 我辨得周身兰香袅袅,他眸中温柔似要人溺毙其中,温暖的大手轻抚过耳畔替我佩戴香兰, “千古幽兰,不及佳人回眸。” “美人如花,花色似火,连繁锦都能焚成灰,你呀你,那里还需要那些俗物来配。” 我辨得他连第一次我们一同玩耍的彩球都珍藏至今, 辨得雷声可怖的雨夜里那人将头埋进我的肩窝,闷闷地一句: “别走,再留一会儿,一刻钟就好。” 我辨得他眼底细碎艳丽的光亮,微凉的指尖温柔地替我拂去一抹眼角的血色, “只为了那一个名字,我就可以不顾一切。” “整个天下,我都送给我钟情的人。”“让这世间万般光华,年年岁岁,朝朝暮暮,缭绕着我所钟情的人。” 我辨得温热柔软的唇瓣,漫长而纠缠的吻,蜜甜气息的朱红口脂让他鲜妍的神容霎时更加浓艳, “这颗心,有记住我的味道吗?” “为了这个回答,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我辨得他眼神里清亮的笑意,包裹着我,柔软又细腻, “只要你觉得值得,我被骂到遗臭万年都无所谓。” “别的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我辨得轻贴我掌心的双唇,温润闪动的眸子,将我拉近他身侧的手,指节一圈一圈缠过衣袖,百转千回,绕成人心中解不开的结。 那人也曾翻出高高的宫墙只为见我一面,微醺的紧抱混着红蓼酒的温甜; 那人也曾与我同放纸鸢,看紧紧挨着的它们越飞越高,祈愿天意庇佑我们岁岁年年。 辨得濡湿的青丝,清香的玫瑰,沾水的衣襟…旖旎了方寸之间; 辨得温热的呼吸,眸中的情念,带着酒香的吻…掩不住的心鼓如雷。 我辨得他似无奈地喟叹:“可不说这些你也许不喜欢的话,我很怕你不知道我对你的喜欢。” 我辨得他含笑的面容:“我与董卓做了交易,我退位,条件是他要放过你。” “我只想你活下去。” “他年,若有人说,刘辩就是个酒囊饭袋,你至少能替我辩白,你就说,非也,酒囊饭袋至少能装……但刘辩啊,除了爱慕某个人,他百无一用。” 我辨得指尖相扣里的冰凉与颤抖,可却还紧紧握住我不愿松手,“百年后,要和对方诀别的时候……你……能在我身边吗?” 我辨得他唇角殷红的血渍,笑意里的半分轻醉、春色入酒,全部在烈焰中面目全非,血色斑驳; 辨得重逢时心中自己都不愿察觉的滔天怒意却终是舍不得。 我听过他哼哼唧唧地撒娇耍赖, 见过他破碎如琉璃裂痕般的无助疯狂;曾执着他的手同榻共枕度过长夜漫漫,也曾与他剑戟相向彼此陌路…… 可我怎么也不曾料到, 这些在时光的缝隙里辨得的一点一滴, 我所以为的坚不可摧的曾经,竟被一句“我从来不爱你”击的粉碎, 溃不成军,血肉淋漓。 好可笑啊, 那个总是温软着语气说只在乎我的人,那个说要一直站在我这边什么都可以不要的人, 那个说天子坐拥天下而我胜过天下的人, 那个我为之舍生入死谋得至高之位的人, 有一天,平静地告诉我: “我不爱你,从来。” 我真的不曾动心吗?真的未曾期许过与卿朝朝暮暮吗? 一次又一次的铤而走险,枪矢剑雨里心念那个让我安心的名字; 心甘情愿地唯命是从,放弃登顶的机会而只站在他的身后…… 可薄情冷性的帝王终究是在得了天下后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为所爱之人的舍生忘死不过换来了刘辩登上帝位后对功高盖主的忌惮, 和欲除之而后快的杀意。 他从未有心啊, 只是在无人关心的年少寂寞里觅个玩伴; 只是在四面楚歌的式微之际寻求庇护, 而那些所谓动人情话与许诺温存 不过他所能的, 最廉价的给予, 精明如斯,凉薄如斯, 未曾动心,仅此而已。 我轻轻合上眼睑,唇角却勾起自嘲的弧度。 原来只觉得“兰因絮果”道尽了难堪与遗憾, 却不曾辨得我们的故事连开始都是写满了算计。 “念在往昔君臣一场,广陵王又曾立下汗马功劳。” 他的声音居高临下,将我的意识拉拢回笼。“朕亲赐御酒。” —温甜的酒,有毒的酒,不得不喝的酒。 他眉目低垂,笑得蛊惑,“一饮而尽,我就信你的心、向、汉、室。” 失血过多的我早已摇摇欲坠,险些稳不住身形。 尚存一丝清明间接过酒盏, 同他举杯致意, 一饮而尽。 酒香辛烈,如火入喉。 我平静地抬眸,似要透过那抹流转琥珀色辨清面前的言笑晏晏, 回望好多个曾经, 熟悉又陌生至极。 心中不由哑然失笑, 终是我识人不清, 是我不辨。 好一场攻心计! 我一败涂地,甘拜下风。 血泪和酒,被我悉数逼入腹中。 口中腥甜愈发浓郁。 声音穿过晚风,透出绝望的味道, “恭喜陛下, 终于, 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