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玛瑙星的幽灵

 

第二十八章

2552年11月3日 1700时（军事日历）

剑鱼座ζ星系，玛瑙星

管制禁区六十七区附近

       库尔特蹲着，在林间一动也不动，等待圣堂卫兵移动到陷阱位置。

       他并没有和蓝队享受幸福的大团圆，也没有时间多做解释，甚至连个手都没有握到；唯一有的时间就在东奔西跑。圣堂卫兵一发现斯巴达战士们，就紧咬着他们不放——一个钟头不间断地在丛林里穿梭，上演着猫追老鼠的把戏。

       无人机愈来愈学会猎杀他们的技巧。

       一对圣堂卫兵暂停下来，盘旋距离地面四米处。在从几百米的高空持续用能量光束轰炸森林……却屡发不中后，它们终于降低到接近他们的高度。

       它们缩起侧面的吊臂，仿佛能闻到陷阱的气味。然后球体周围的吊臂飘开，让这两颗球体凑近，近到彼此只有几毫米的距离。

       这让库尔特联想起细胞分裂，只不过眼前上演的是反方向的过程。它们从分裂走向结合。

       这种“结合”的目的究竟为何，库尔特并不知道。然而，他相信这个结果他绝不会喜欢。

       现在这个连体的圣堂卫兵悄悄飞近。

       位于左翼的军刀小队引爆安装于无人机下方的定向地雷。火焰冲上去，点燃了树冠，阴燃的弹片烧掉了一大半的叶面。

       半秒钟后，右路的蓝队发射了一枚SPNKr导弹，MA5B步枪也有如冰雹一样猛烈发射。敌明我暗，他们的遮蔽真是太完美了。

       空中留下了白热的尾迹以及翻腾的黑色烟雾。附近的两棵树噼啪一声，然后倒下。

       库尔特闪了闪他的红色状态灯，炮火停止。

       军刀小队行动过早。也许快了半秒，但他们绝对是在圣堂卫兵到位前就开火了。

       他能期待些什么？尽管伽马连斯巴达战士们已历经了这么多场模拟作战，却没有一场可以让他们准备好与先行者的杀人机器进行这场没完没了的游击战。

       库尔特眯起眼睛。即使有图像强化处理以及热图像仪，他依然无法从空中看出圣堂卫兵走过的痕迹。但他可以从地面找起……只见断裂的树干、还在燃烧的树叶、弹出的金属，还是找不到那两架无人机。

       他闪了两次琥珀色状态灯，命令全队撤退。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感觉。

       一整排的绿色状态灯闪起。

       库尔特看到薄雾中有动静：零落的阴影隐约可以看出有六条棒状物，组成一个拉长的六角形几何图案——两颗球体在正中央——一闪一闪的，原来是包围在连体圣堂卫兵外围的能量护盾在闪烁着。

       它们居然毫发无损。

       库尔特闪了三下他的红色灯：撤退的信号。

       一颗球体红通通地亮了起来，并来回搜寻。最后停下来，锁定了库尔特。

       他一跃而起。

       一道强光袭来。在丛林地面上引爆，留下三米深的弹坑，嘶嘶作响的地面被烧成透明。

       库尔特一个翻滚，然后蹲下来，本能地用他的MA5K反击。

       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当全盘皆错时，他继续吸引敌人的火力，好让其他人溜走。他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三百米以东就是双叉河。应该就跟一趟公园漫步一样轻而易举。

       另一颗球体像擦得铮亮的黄金一样闪闪发光——当第一颗球体加热，累积下一轮射击的能量时——这一颗的能量护盾尽责地将他的子弹一一弹开。

       库尔特干脆拔腿就跑，之字形地穿梭在茂密的枝叶当中。

       在变身为连体结构时，圣堂卫兵可以在开火攻击的同时，同样有能量护盾的保护。这可真是大麻烦。

       似乎他们这一路以来与圣堂卫兵的交战，反倒成了速成的教科书，教会它们如何更有效地进攻。

       爆炸紧跟着库尔特，仿佛是被他的脚步所引爆。

       前方的树林豁然展开，双叉河蜿蜒穿过丛林当中。河水泥淳而湍急，深不见底。

       库尔特腾空一跃，扑通一声跳入急流里。

       他沉到了水底。他的SPI装甲内部的氧气供应开关自动启动，库尔特抓住河底的岩石，往上游爬行。在幽暗的水底，他发现一块突出的岩壁，遂藏到那底下。

       在他和圣堂卫兵之间，横亘着三米深的冰冷河水、一米的岩石，以及装甲里的光反应电路层。应该没有任何传感器可以侦测得到他。他希望，至少能骗过这些玩意儿。

       他等待着。

       没有爆炸声。没有闪光。没有热浪袭来。

       不过，他最大的隐忧不是这两架合体的圣堂卫兵，而是在上面监控的那一架。眼前的圣堂卫兵是以三架一组成群巡逻：两架维持中等高度到地面的范围，另外一架则是在两到三千米高空——俯瞰一切，报告他们的战术，并且学习。

       要是他们被第三架跟踪到，斯巴达战士们将只能防守、做出回应，而不是主动出击。

       库尔特纳闷，为什么圣堂卫兵不干脆叫增援，整并起来，就可以有足够的火力，烧掉整片丛林。

       ……除非它们刻意与他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要了解他们如何战斗？

       他必须比他们更聪明。一并解决这三架。他必须化被动为主动。也许有蓝队配合，他能做到这一点也说不定。

       库尔特又等了两分钟，然后爬出河面。他飞快冲进丛林里寻求掩护。

       完全没有敌军追上来的迹象。

       他保持通讯静默，悄悄爬回预先约定的撤退位置。

       当他走近接壤六十七区的地面，他放慢脚步。这里的掩护少了许多，所以他重新扫视一遍天空，寻找有无圣堂卫兵在高空监视。确认安全。

       前方地貌幡然一变，放眼望去是一大片热带稀树草原，零星的槐树，以及冰蚀巨砾。其中一块岩石样貌奇特，下方空心，正是他们约好会合的地点。这里可以提供良好的掩护，却又不会限制他们观察当地空域的视线。一旦受到攻击，还留有一条顺畅无阻的路线，可以撤退到丛林里。

       至少两名卫兵负责瞭望，并至少有一名斯巴达战士在丛林线观察他们的撤退路线。通常情况下，他会按他的通讯器两下，通知哨兵，但他甚至连这么小的风险都不敢冒。

       所以库尔特宁愿等一下，猜测哨兵可能是琳达或奥利维娅。如果是琳达——他扫描附近的树——她应该在其中一株树上，找了一个很好的狙击位置躲起来。

       但如果是奥利维娅，就可能在任何地方。她诡异得很，精通伪装与隐身之术的她，经常会有出人意表的想法。

       哒的一声：一块石头落在他左边三米处。

       他转身，一如他的预测，奥利维娅蹲在他身后一米外一棵矮树的树荫下，草地与她SPI盔甲斑驳的光影融为一色，她特意朝他挥了挥手，确定他看到她模糊的细微动作。她就算身穿荧光橙色的迷彩服，仍然可以设法看起来像地形的一部分，库尔特对此毫无疑问。

       库尔特向她挥手，然后将他的单光束通讯器对准会合地点的那块岩石。通讯频道建立握手协议，然后噼啪一声启动了。

       “一员报到。”他说道。

       “过来吧，”凯莉的声音传来。“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你也是。通话完毕。”

       库尔特想起他和凯莉最后一次在单光束通讯系统上交谈——当时他的喷射背包爆炸了，他失控地飙升，落入太空的深处。

       他从未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思念自己的老队友，直到他再次看到他们。当然，现在蓝队处境危险，但似乎跟过去也没什么两样。他不能找到比他们更好的士兵来共度难关。

       他压低身子，无声无息地穿过草地，然后跳进巨石底下阴暗的洞里。汤姆、阿什，以及门德兹蹲着，旁边还有凯莉、琳达和弗雷德。他们就着泥巴地小声地交谈，并研拟计划。

       露西静静地坐在哈尔希博士旁边，她看了库尔特一眼，然后又回头去看她的笔记本电脑，研究先行者的象形字形。

       其他的第三代斯巴达战士们都不见踪影，推测应该是去站哨。

       “很高兴你安全无恙地归来，”门德兹军士长说着，给他一个简单的行礼。“我差一点就要担心起来。”

       “谢谢你，军士长。在外架设单光束中继器，并跟其他巡逻的队员打个招呼。”

       “是的，长官。”门德兹抓起一个迷你碟型天线。

       一听到门德兹回答“是的，长官”时，琳达、凯莉和弗雷德全都转身过来，诧异地看着库尔特。

       库尔特竖起他的食指，示意等一下的手势，然后他转身对阿什说话：“士兵。”

       “长官。”阿什说道，站得更挺直。

       他的头盔已脱下。他的头上和脖子上淌着闪闪发光的汗水。这是严重违反攻击协议，但SPI盔甲原本的设计就不适合长时间使用，军刀小队已经接连好几天忍受穿戴这玩意儿的燠热。

       库尔特瞥了一眼那头盔，阿什意识到自己犯错而吓得脸色煞白，立即又戴上它。

       库尔特说：“刚刚在树林埋伏时，军刀小队提前行动。”

       “是的。长官。”阿什立刻站好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这是我的错，我以为这是正确的时机，当时我眼看着圣堂卫兵就快要从最佳射击位置移走。这不是借口，长官。不会再发生了。”

       难道阿什注意到任何库尔特没有察觉到的线索？尽管如此，命令还是应该要遵循。

       “我指望你在执行任务时能带好你的小队并且精神要专注。清楚吗？”

       “非常清楚，长官。”阿什回答道。

       库尔特接着朝蓝队走了过去。

       弗雷德一手搭在库尔特的肩膀上，一种在斯巴达战士们之间十分罕见的动作。以斯巴达战士如此压抑内敛的情绪来说，此一肢体语言已经算是破格的亲昵动作了。

       “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弗雷德低声说道。

       库尔特也拍了拍弗雷德的肩膀。“有太多的事要向大家介绍：圣堂卫兵、第三代斯巴达战士们，一切种种。”

       门德兹向后退了几步到暗处。“单光束中继器已架设好了，长官。”

       “……恐怕要再等一会儿了。”库尔特说道。

       库尔特打开了他与蓝队和军刀小队的小队频道。“在采取下一阶段的行动之前，我们要先干掉那一对圣堂卫兵，”他说道。“阿什，带军刀小队去探察前方的山沟。找到你几天前掉落的那条隧道。但丁到那里埋设两包炸药。我们把圣堂卫兵引进隧道内，然后，既然我们无法穿透它们的护盾，我们炸掉那个地方，把它们埋在里面。”

       弗雷德、琳达、凯莉互换了眼神。通常情况下，弗雷德负责对蓝队发号施令。

       弗雷德给他的队友一个旁人几乎察觉不到的摇头动作。

       “那监控的那一架怎么办？”弗雷德问道。

       “我们尽量在射程范围内射下它，”库尔特答道。“希望能用两枚SPNKr导弹削弱它的护盾，足够让琳达的子弹穿透过去，然后再补上几枪就可以解决了。”

       “射程范围多少？”琳达问道。

       “它们从不靠近两千米内。”库尔特说道。

       这并不是不可能。但考虑到风向多变，一个移动中的目标，还要试图结合导弹的火力……成功的可能性相当低。不过，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库尔特总得试着抢先敌人一步。

       琳达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在这个射程范围内我有百分之八十三的准确度。”

       “好，”库尔特对阿什说道，“出发吧。汤姆，露西，支援军刀小队，然后拿上两个SPNKr发射筒和斯巴达战士-058会合。”

       他的资深军士和阿什站在一旁，点点头，从容步出那个山洞。

       库尔特在他的抬头显示器上看到绿色的状态灯亮起。他关掉已联机的单光束通讯系统。

       第三代斯巴达战士们离开后，凯莉说：“这些孩子迟早会害我们送命。他们一副急着要证明什么的样子。要不是他们没遵守开枪的命令，我们早就干掉这几架圣堂卫兵了。”

       她的话让库尔特气得毛发倒竖。军刀小队是他的部属，他们所犯下的每一项过失都等于是他的错。但他的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说的没错。

       他从容沉着地告诉她：“他们不是‘孩子’。他们是斯巴达战士。”

       凯莉盘起她的胳膊，没有反应。

       门德兹说：“我认为，长官，你或许可以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筚路褴褛地完成了些什么。”

       库尔特点点头，然后解释第三代斯巴达战士培训计划，以及创造出了阿尔法连，贝塔连，和新崛起的伽马连。

       “一些生物强化技术是新的，”库尔特解释道。“第三代斯巴达战士们正常的攻击反应”——他在寻思正确的字眼——“在遇上极度紧张的情况时会大为增强。让他们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耐力，并且使他们几乎不会休克。”

       “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这么焦躁不安？”凯莉忍不住抱怨道。

       “没有人焦躁不安。”他回答道，然后就陷入了沉默。

       库尔特知道自己错了。他为什么不承认呢？他这么百般袒护，难道因为他希望他的斯巴达战士样样都能跟得上老一辈的斯巴达战士？弗雷德、凯莉和琳达有几十年的实战经验。身为第三代斯巴达战士的指挥官，他要保持客观。

       “你说得对，”库尔特轻声说道。“他们是焦躁不安，而且还很嫩。他们还能怎么样呢？刚从新兵训练营出来，就被丢到大海去面对这些跟鲨鱼一样的圣堂卫兵。”他看着凯莉、弗雷德，然后是琳达。“我需要你们的帮忙，确保他们路别走岔了……还有，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挨过眼前的难关，保住他们年轻的生命。”

       琳达和弗雷德缓缓点头。

       “没问题。”凯莉说着，松开她交叉的手臂。

       哈尔希博士的视线终于从她的电脑移开，抬起头来。“我想讨论这个所谓‘攻击性增强’的问题，”她说道。“事实上，有关第三代斯巴达战士计划，我有太多的问题，比方说伽马连其他人呢？还有贝塔连？阿尔法连？他们的下落？”

       “您的问题恐怕得等一等，博士，”库尔特回答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胡德统帅的增援可能到不了这里。每一次与圣堂卫兵的交战都反而让它们学会更多。不久后，我们就对它们一筹莫展了。”

       “我必须坚持。”哈尔希博士说道。她的话跟平静的湖面一样波澜不惊，但她钢铁般的眼睛锐利得足以穿透库尔特的盔甲。

       弗雷德凑近库尔特身边。“我同意库尔特的说法，夫人。无意冒犯，请容我指出，在面对此一战术问题时，您的身份并不适合提出诘问——尤其在先前您绑架了凯莉，规避上下指挥系统，并在一项关键性任务执行到一半时，弃我们于葛底斯堡号上。”

       凯莉看着他们，为难地夹在中间，挣扎着不知该在这一场忠诚度的冲突战中选择哪一方。

       哈尔希博士站起来。“我已经对我的行动解释过了，”她说道。“况且找出此地先行者的新科技，其重要性应该超过任何据称可能违反军中规矩的行为。”

       现场一片沉默，静得仿佛结上了一层冰霜。

       哈尔希博士没有官方的头衔，但一直对她的斯巴达战士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是该做个了断，不能再继续这么下去了。

       库尔特尊重她的科学专业与才智，但他却不能任凭她发出可能会引发混淆和冲突的命令。

       “既然你提到了军中规矩……”库尔特故意转身背对着她，面对蓝队。“我要澄清一下我们的指挥系统。我明白胡德统帅给你这个任务的指挥权，”他对着弗雷德说道。“但玛瑙星上的所有UNSC人员均归我负责。”

       库尔特启动他的敌友辨识电子标签，信号强度极低——只够让队友接收到。他们的抬头显示器上出现了他的绿色军事识别码以及UNSC少校的星条证章。

       斯巴达战士们不约而同地立正，这是他们在有军官在场时不由自主的反应。

       “因此，这项任务的指挥权就由我来承担。”库尔特说道。

       久久没有人敢吭声……直到弗雷德率先打破沉默。“是的，长官。”

       弗雷德的声音有些不同。原先的亲昵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敬重。

       库尔特对蓝队简单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看着哈尔希博士。“夫人，我希望你继续分析六十七区先行者的文件。我希望能在两小时后听取你最新的进展。”

       哈尔希博士扬起眉毛。她没说什么，只是慢慢地坐了下来，回去钻研她的电脑。

       库尔特内心叹了口气。今日总算赢了一回合。

       奥利维娅的绿色状态灯闪了两下——“友军接近”的信号。

       只见一阵荡漾的光影从山洞的入口处进来，婆娑的光影遮住一部分岩石，然后SPI盔甲的伪装色褪去，变回奥利维娅原本的面貌。“一对圣堂卫兵，”她低声说道。“目前在南方五百米外，长官。正以搜索模式朝这个方向移动过来。”

       库尔特说：“所有人，准备出动。凯莉，准备好施展你的身手；你是我们的兔子。”

       “很乐意帮忙，长官。”她在她的面甲前比了个两根手指的信号，斯巴达战士传统的微笑手势。

       其他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库尔特知道，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就会追随他，投入战斗，就算是要走进地狱之门。他有一种感觉，说不定他们正一步步走向那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