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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薛】未有期11~15(宋岚x薛洋)

2023-03-13 08:55 作者:不可食用的土块  | 我要投稿

十一、

宋子琛尚在思索,却见那孩子忽然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小花脸,面上一派懵懵懂懂,紧接着从台阶上弹起,欢欢喜喜地往他们这边跑。

宋子琛心下一惊,还以为他是发现了自己跟薛霖,连忙用力拦下欲上前的薛霖,扯着他往后退了两步。

谁想,那孩子只是从他俩身边跑过,径自跑进酒楼里面。宋子琛的视线跟着一同过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里面,那坐在桌旁正同年幼的薛洋说话的人,五官不再是模糊一团,而是清晰细致纤毫毕现的。只是那张脸看着实在眼熟,竟同常萍有六七分相似。

不,不可能是常萍,他的年纪没有这般大。宋子琛虽未细查过栎阳之事,但听故友提过几次,想来眼前这男人便很有可能是日后那生生被薛洋剐了的常氏家主——常慈安。

那一瞬间,宋子琛如坠寒潭。明明是不应再有如活人般感受的身体在那一刻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难以言喻的阴冷慢慢在心口巴掌大的地方盘踞生根,刺的他生疼。

一些被忽略掉的事情在脑海中连成细细的丝线,补全他所不清楚的前尘往事。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又几乎是下意识地去否定这个念头。在触手可及的真相面前,他产生了退意。

宋子琛木然低下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薛霖小半边的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黑亮的眸子熠熠发光,不错眼地紧盯着不远处的孩童模样的薛洋。

他隐约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内心陡然而生的不忍叫他忍不住张开口,迫切地想阻止薛霖继续往下看去。可嘴唇上下张合几个呼吸,最终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

头一次,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残忍。

而那头,命运的齿轮滑向早已预定好的轨迹,所有的悲剧才刚刚开始。

那男人指着桌上一盘点心对那孩童道:“想不想吃?”

小时候的薛洋天真烂漫,尚且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只是扬着一张笑脸拼命点头,脸上尽是讨好同渴望。

那男人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他,挑眉道:“想吃的话,就把这个送到东来路胜业赌坊去,送完我就给你。”

明眼人都看得出,其实这男人根本就不打算给。只是那时候的薛洋哪里能想到这些,欢欢喜喜地拿着纸就跑了出去。

薛霖下意识地跟着一起跑了出去,往前跑了几步才想起要回来拉着宋子琛一起。他太想知道接下去发生了什么,因而不曾注意到宋子琛几番欲言又止。

这一段的记忆极其逼真,街上行走的路人,天上飘过的白云,就连路边的花草也极为细致。宋子琛注意到了这点。

想来也是,这段回忆是薛洋人生中最难以释怀的部分,无论过了多少年回头再看,都是一样的清晰。

他们二人跟着小时候的薛洋穿梭在街巷里,看他迈着兴奋的步伐跑向那扇木门。敲了能有好一阵,那门才从里面打开,紧接着走出一彪形大汉。

那人生得极高极壮,立在孩童模样的薛洋面前,似铁塔一般。薛洋有些害怕,向后退了一步,但对点心的渴望战胜了一切,将纸条高高举起递了过去。

那大汉拿过纸看了一眼,不由分说一拳挥了上去,揍得薛洋满脸是血。

薛霖失声尖叫,便要冲上去阻止,只是不想被宋子琛牢牢锁住肩膀,因而不住挣扎道:“放开我!”

宋子琛能够体会到他现在是什么感受,只是现在冲上去也不能改变任何的事。

所有看到的一切,其实早已发生过了。他们无能为力。

手臂的力气逐渐加大,直到怀中的反抗弱了下去,他才开口道:“不要破坏这些幻象,你会受伤的。”

薛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薛洋向后闪躲不成,被那大汉猛地一把揪住头发。

该多疼啊。该多疼啊!

那么小的孩子,该多疼啊!

薛霖只觉得自己这心一阵阵的疼,比刀割还难受,只恨不得冲上去将那大汉碎尸万段。

那大汉还不解气,冲着薛洋怒气冲冲地叫嚷道:“狗杂种!谁叫你送这种东西过来的?”

薛洋又怕又疼,可不敢哭出声来,怕再被打,哆哆嗦嗦指了个方向,口中含糊道:“是,是个酒楼,门上挂着的牌子被红绸包着。”那口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血这会儿倒是全吐了出来。

那大汉怕他跑,一路提着他的头发走回那家酒楼,只是那里哪还有常慈安的影子?位子早就被店里伙计收拾的干干净净。

大汉勃然大怒,大发雷霆,甩手将薛洋扔了出去,仍不解气,又抬手掀翻几张桌子,将筷筒茶碗扫落在地,骂骂咧咧地走了。

薛洋此时趴在地上头发散乱好不狼狈,刚才那一下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都给摔碎。

好疼,薛洋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拿袖子抹了抹脸,好歹将血迹擦干。

宋子琛只觉得心下一紧,看那半大的孩子平白遭此劫难颇为不忍,而那边的薛霖早已哭成个泪人。

他二人见幼时的薛洋勉强站立起身,踉踉跄跄向外走着,走了几步却又折了回来,拉住正在收拾残局的伙计,眼泪汪汪地问道:“我的点心呢?说好了给我吃的点心呢?”

“点心?我看你他妈的像个点心!晦气的玩意!”伙计几巴掌扇上去尤不解气,抬脚狠狠踹了几下,拿着扫把将他打了出去,“倒霉的丧门星!谁准你进来的?带着个煞神影响我们生意,滚!快滚!!”

薛洋没有防备,猛地一下被他踹倒在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后背便结结实实挨了几扫帚,他只觉得头昏脑胀辨不得方向,浑身上下都在疼,竟是被那伙计如扫垃圾一样扫出了店,从店前的砖石台阶上滚下。

这一下可不轻,薛洋躺在地上好半天都没爬起来,来往路过的人都只是嫌恶地皱着眉从旁绕过,没人想着上前拉扶一把,更有那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过来拿他取笑。

宋子琛只觉心头发堵,任他如何想也想不到,这薛洋幼时竟是如此无害且任人欺负毫无还手之力的。只能说世事无常。

他轻叹口气,一把拽住想要扑上去的薛霖,低声道:“此幻境还未结束,你莫要冲动。”

薛霖却一扭脸狠狠瞪着他,怒道:“看他这样你也无动于衷吗?好冷的心肠!”他为人时日尚短,尚不知如何隐藏自己的情感,感到难过便要哭上一哭,他此刻暗恨宋子琛铁石心肠不知体谅父亲的苦,却忘了宋子琛早已是凶尸之身,连哭都不能。而让他变成这不人不鬼、不死不活模样的,正是眼前他所怜悯的薛洋。

宋子琛面上一冷,不愿多言,只是静立一旁。薛霖这时才觉自己失言,脸上霎时红了个透,只是他同宋子琛间尚有嫌隙,拉不下来这个脸去道歉,闷闷咳了几声便不再说话,跟宋子琛一同看向地上躺着的薛洋。

薛洋此刻已经恢复了气力从地上爬起,揉了揉手臂垂头丧气地往前走,只是走了一段路忽地抬起头紧紧盯着前方的牛车。

宋子琛抬头望去,常慈安果然坐在车上。小薛洋先前受了顿打心中委屈至极,忽见那人出现还以为他是特意回来给他糕点的,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哇哇哭着扑了上去,大喊道:“你,你怎么走了?信送到了,但是,但是点心没了,我,我还被人打了,你,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盘?”

他没看到常慈安脸上也带着伤,宋子琛却看得分明,低头略一思忖便知前因后果,想必这常慈安被那彪形大汉逮住揍了一顿,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叫宋子琛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那常慈安被揍了一顿心情显然不好,又被这脏兮兮的小叫花子抱住大腿,当下来了脾气,一脚踹了过去,将薛洋踹了个四脚朝天,接着跳上牛车催促车夫快走。

他今天被那大汉当街暴打已是十分丢人,只求快点离开这里,但他低估了小薛洋对点心的渴望,那脏兮兮的小叫花子竟然哭着追在他们后头跑,常慈安只觉气血上涌羞耻异常。

不巧这时牛车一个颠簸差点将他跌了个跟头,常慈安恶狠狠地抬头望去,只见那小叫花不知何时跑到了他们前面将他们拦下,哭着吵着要糕点吃。

“吃!我让你吃!”常慈安怒从心头起,劈手夺过车夫手里的鞭子狠狠向那孩子头上甩去,将那孩子抽倒在地,“也不去打听打听你常大爷是谁!在栎阳还没人敢跟我常慈安这般不知好歹!呸!!”说罢一鞭子抽在牛身上,那牛骤然受痛向前奔去,哪管前面有人无人。薛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车轮一寸一寸地碾过薛洋的左手,将左手手骨尽数碾碎,而那尾指早已被碾成烂泥一滩。

竟,竟然是这样。

当年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

薛霖只觉得周身发冷颤栗不止,他想高声大喊,喊周围那些人别一动不动,别站着看热闹,别皱着眉头走开,别捂着嘴大笑,救救他吧,他的手被碾坏了,他流了好多血,他在哭在叫,他在痛啊!他在痛啊!!为什么没有人来救他!!!

薛霖脚下一软扑倒在地,正倒在薛洋身前,那摊肉泥对着他的脸,血腥气直扑鼻翼简直令他作呕。那么好看的一双手,那么好的一个人,没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再也不可能找回来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

怎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

身旁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紧接着薛霖便觉身子一轻,那双总是冰冷的手轻轻地扶着他的双臂将他从地上拉起,力道轻柔的简直让人难以想象,这样的一双手能够徒手凿穿墙壁。

那双手,僵硬,灰白,死寂,却温柔的叫人心安。

薛霖心下一酸,止不住地在想,若是当时有人肯像宋岚这样将薛洋抱起,会不会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十二、

薛霖又哭了一阵情绪方才稳定下来,只是不肯挪动身子仍旧跪在薛洋身侧。宋子琛无法,便也随他去了。

按说,这幻境到此也该结束,但他二人现下仍被困在此处,宋子琛心中不免觉得古怪。

正思索间,忽见灰雾乍起,将他二人裹挟其中,周遭景物随之扭曲变形,宋子琛俯身护住薛霖,待迷雾散去,他二人已身处一间破败的庙宇中。

薛霖反应愣了一霎,待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去搜寻薛洋的身影。破庙不大,四下漏风,薛洋就躺在歪倒的佛像后侧,借着那泥塑的弥勒遮风挡雨。薛霖心下稍安,可能他看清楚薛洋的模样后只觉心脏猛地一紧。

薛洋此时正发着高热,满面通红呼吸急促,口中胡乱喊着“我的点心”“阿娘,阿娘别抛下我”“爹爹,爹爹”,那只残破的左手横在他胸前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鲜血早将衣衫渗透。

“那小子还没死呢?”

忽听外面有人说话,接着便是杂乱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薛霖一回头便见数十个小乞丐站在佛像之后朝这边看。

“命可真硬,这样都死不了。”站在最前的那个乞丐哼了一声,抬手招呼后面的人过来,“让你去何掌柜那里讨的酒呢?”

“没讨到,那老秃子抠门的要死,不过我跟二狗早就想好了办法,我在前面拖着他不让他走,二狗趁机偷了一小瓶。”

“也行。”那乞丐拿过酒瓶晃了晃,走到薛洋身前忽地将半瓶酒都倒在他手上。

霎时间,薛洋口中发出刺耳的尖叫,身子在杂草堆中剧烈扭动着,方才通红的小脸仿佛一瞬间褪去了血色如纸般惨白,大滴大滴的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五官也因这剧痛扭曲变形。

那乞丐却浑然未觉自己方才举动有何不妥,拿了几条布带叫人去外面清洗干净,随后又用酒水进行消毒,之后才将布条缠在薛洋的手上。

“行了,是死是就活看他自己的造化。”那乞丐将酒瓶放在一旁,随即起身招呼同伴去生火煮饭。说是饭,倒不如说是杂米煮成的米汤,近些年雨水失调收成不好,就这点米还是挨家挨户好不容易讨来的。

那个往薛洋手上倒酒的乞丐年龄稍长些,看着像是这群人的头头,这时正指挥着两个小乞丐将今天捡来的菜叶子洗刷干净扔进锅中,又喊人来把捡来的野果洗净。正忙乎着,就见一人一瘸一拐地往庙里走,一边走一边在嘴里不住叫骂。

“癞子,怎么了这是?”

“嗨,老大,别提了,倒霉!”唤作癞子的那名乞丐将手中提的瓦罐递给他后一屁股坐在火堆旁,揉着自己酸痛的腿,“今天运气好多讨了几个钱,寻思去东市多买点吃的,哪知有几个什么仙门公子在,说我污了他们的眼让我滚开,我拿着馒头走得稍微慢了点他们就一脚踹了过来,好他妈的不讲理。你瞅,腿都磕青了。什么仙门,我呸!别以为我没认出来,不就是常老赖的那个儿子吗?出去学了几年还真把自己当神仙了,什么狗屁!有本事就把他爹欠的银子都还上!”

“常家也就是穷讲究,要真有钱还能被葛老狗当街暴打?”

“说的也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今天可看到了,打得真他娘的痛快哈哈哈哈哈,我跟你说……”癞子绘声绘色地讲起今日所见,宋子琛却听不下去,转身走入佛像之后。

薛霖坐在薛洋身侧不住抹眼泪,见他过来也没有任何的反应。宋子琛轻轻叹了口气,过去将手放在他头顶安抚性地揉了几下,低声道:“你放心,他不会死的。”

若是他现在就死了,哪会有后面那么多的糟心事。

要是他现在死了该多好。

宋子琛眸光微暗,眼中杀气一闪而过,复又被那沉重的悲伤所掩埋。太迟了,一切业已发生,再是如何也都无法挽回,杀了他又能怎样?薛洋早已经不在了,晓星尘也再无复活的可能,而他……罢了,罢了。如今这结果,怪谁都是无用。

宋子琛垂下眸子,静静地注视着身前躺着的孩童,看他被高热折磨的痛苦模样,心头如有千斤巨石,坠得他难受不已。

他自幼长于白雪观,上有师父师叔悉心教导呵护,下有师弟师妹尊敬爱戴,即便是下山闯荡,也人人都敬一句宋道长,赞他是“傲雪凌霜”,细细想来竟从未真正尝过这人间疾苦。

但薛洋与他不同。

薛洋是从一出生便在苦痛中挣扎。

扪心自问,倘若他处于薛洋的境地,又无端端地遭此横祸,他会如何?是如师父教导的那般放下仇恨,还是像薛洋那样杀人满门?

不好说,真的不好说。

思及此处不觉心中微惊,宋子琛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皱起,一如生前沉思时。

想那薛洋幼时单纯无辜是真,长大后凶残嗜杀是真,这其中周遭环境影响巨大但也不是绝对的,他这样想道,试图反驳自己,若薛洋本性足够纯良本心足够坚定,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入歧途的。他作恶或许是因为他本性如此。

正想着,忽觉身后有人走过来,宋子琛虽知这不过是幻象中的人物,却仍旧往旁边让了让。

先前给薛洋用酒精清洗伤口的乞丐端着碗杂米汤走过来,身后还跟着癞子。

他二人将薛洋从杂草堆中扶起,那癞子见他闭着眼睛一副昏迷的模样,便上手用力摇晃了几下,硬是把人给摇醒了。

“醒醒,吃点东西再睡。”

薛洋因为高烧浑身无力,喝了半碗米汤就再也咽不下去了。癞子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打开后倒出一粒丸药,作势要往薛洋嘴里喂,之前那个乞丐连忙拉住他的手阻止他。

“你这是从哪来的?”

“哼,就刚才那帮狗屁仙门杂毛崽子追着我打的时候,我气不过顺手从一个崽子身上偷来的。老大,死马当活马医吧,他现在这样吃不吃这药都是死,说不定吃了就好了呢?”

“算了吧,你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就是想拿他试药。”

“反正这小崽子也活不长了,伤得这么重也没钱请大夫来看,横竖都是一死。”那癞子嘟囔着,没否认他的话。“就给他吃一粒看看吧。”

“行吧。”

癞子得了话,把手里的药丸塞进薛洋嘴里。薛洋此时意识已有些清醒,却被捂住嘴巴无力反抗,瞪着眼睛将那药丸吞入腹中。

癞子被他悲愤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舒服,冷哼一声恶狠狠道:“小子,你可别这么看我。你伤的这么重,活得过今天,不一定活得过明天,活得过明天,也不一定活得过后天。说到底你跟我也没什么两样,我们在那群人眼中连草芥都不如,随手一捻就能要来我们的命!呸,去他妈的命!小子,你听着,你要活着,活着才能去报仇!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我们就连蚂蚁都不如!这他妈的一点都不公平!”

薛洋嘴唇微张,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宋子琛看得分明,来来回回他都在重复着两个字。

报仇。

报仇!我要报仇!!

是了,是这样了。宋子琛看着他重新躺下陷入沉睡之中,无比清楚刚才癞子那番话已将仇恨的种子种下。是这样没错了。

现下的薛洋只是白纸一张,不像他那样从小便有人教导什么是天下大道什么是君子之义,薛洋根本就不清楚这些,既然不清楚便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做的有错。毕竟,你能指望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突然间无师自通通晓天下大义吗?

薛洋所做的一切事情只是从自身的角度考虑,什么对他有利他便去做什么,什么让他痛快他便去做什么。

本心,什么是本心?对宋子琛来说是道义,但薛洋而言便只是活着。用尽一切手段也不过是为了活着。

好与坏,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生来如此,有时是受环境的影响,但有时也是受人为的引导。

在这世上,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很少,大多数都是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而那不染也并非是他的天性如何,而是后期得到了很好的规范引导。

或许薛洋的本性并不坏,即便是坏也没关系,若是从小便得人悉心照顾教养,无论如何都不会走上那样一条路。

只是可惜他从未遇上那样的人来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或者说他遇上的所有人都给他指了一条错路,一步错,步步错,再想回头也是没有可能了。

一个人若被仇恨缠上,身处再好的环境也是无用,自身再好的性情也会一点点从根本上被毁掉,更别说薛洋在这仇恨中煎熬了十余年。

从仇恨落在他心上的那一刻起,薛洋便不再是幼时那个单纯善良的薛洋了。

想明白了这一切,心头的巨石似乎更重了些,宋子琛只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死后被做成凶尸按说不应该再有这种感觉,但那股窒息感却又是真真切切。

事情到了如今这步,虽说是薛洋一手造成,只是薛洋之后又有无数的缘由。他们如今这般收场,究竟要由谁来负责?

宋子琛仰头望向天空,没有任何人能回答。

滴答——滴答——

雨倾盆而下。

 

 

十三、

初秋的雨不比夏季,来得快去的却是迟,这雨头先那阵看着声势浩大似乎很快就能停,谁料半刻钟后雨势稍减转为细雨淅沥,却不知要下到何时去。

这处庙宇虽破却也是城中无家可归之人的落脚地,不多时便见那庙里不落雨的地方坐满了人,好在秋雨送凉人挤着人也不觉得热。

即便如此,也没人想着来这佛像后面避雨,宋子琛暗想,大抵是他们都觉得这薛洋活不过今晚,怕挨着个死人睡觉沾了晦气。

薛洋躺着的地方其实刚刚好,既能吹到外面的凉风又不用担心被雨淋湿,他现下正发着高烧睡得迷迷糊糊,被那微风一吹似觉舒服,眉头不禁微微舒展开来。

宋子琛知这其实是头先癞子喂下去的那颗仙丹起了效用。要知道仙门丹药用料精贵制作复杂十分难得,往日里都是可遇不可求,偏就那么凑巧被癞子给碰上了,阴差阳错的,竟叫薛洋捡回条命来。

当真是天意难违。

宋子琛不由得心生感慨。薛霖却不知这些想法,他眼见薛洋这般痛苦,心里恨不得能替他承受。只是眼前所见皆是幻象,他什么都做不了。

可也不甘心就这么干坐着,薛霖侧身躺在他身旁,小心地将脸颊贴在薛洋额头上,明明根本就碰不到他,却还希望着这么做能缓解他的高热,脸上流下的泪水那么冰,却没办法替薛洋降下一丝丝的热度。他看上去快要死了。

薛霖吸吸鼻子,还未说话又落下行行热泪,比檐下的雨珠还急还大。宋子琛坐到薛洋另一侧,探过身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试图安慰他。

“那个时候,”薛霖忽然道,“那个时候我跟他一样大。”

那个时候我跟他一样大,才刚刚诞生就失去了他,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就被他丢在这世上。

人间的灵气不如仙山充裕,想要维持住人形便要和人一样吃东西,可是他不懂啊,拿了东西也没有钱,被人生生打了一顿,不疼,拳头落在身上其实不疼,可是心里好疼,好想扑到他怀里哭着说,“爹,他们欺负我,我好想你啊。”

只是没有这么一个人能抱着他耐心的安慰。

后来也慢慢学会了如何一个人在这世间生存。偷过抢过乞讨过,也被骗过打过看轻过,这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也是薛洋曾经经历过的,所以他能懂他。

一个人如果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变得强大,想要不被欺负只能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没人敢去招惹,强大到可以去欺负别人。只是想要活着罢了。

对他们来说,活着才是最应该考虑的问题,不择手段也要活着。没有经历过朝不保夕被人视如草芥的生活的人,是很难理解他们这种人的。

只是阿爹走错了路,将复仇当成了他生命的全部。薛霖忍不住去想,倘若那天他没有碰上宋子琛一行人,怕是也要走上和薛洋同样的道路。

好在,有宋子琛拉了他一把。

薛霖鼻头发酸,抬头望着宋子琛更觉心中难过。他现在对宋子琛的成见不再像之前那般深,只是觉得他好可怜。

想来年轻时也是名动天下的少年,却被命运捉弄落得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宋道长是个好人,他知道,只是面冷嘴硬别扭了些,假以时日或许也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父亲。

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

薛霖低头望去,小小的孩童因为伤痛而眉头紧皱。宋子琛不是他的父亲,也不会是他的父亲,他和薛洋之间仇深似海,不是三言两语便能释怀。他的父亲只是薛洋,也只有薛洋。

这世上,只有薛洋是他的血肉至亲。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在他将阿爹成功复活后,宋道长要与他二人讨那血海深仇,他,他也是要坚定地站在阿爹这一边的。

阿爹,阿爹,快些好起来吧。

 

“阿爹……”

小薛洋已经忘记有多久没跟自己的父亲玩骑大马的游戏了,家里总是很忙,阿爹要下地干活,阿娘手里也总是不得闲,他那时还小,但也知道家里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天气太热了,热的庄稼都没了什么精神,阿爹愁的白头发都出来了。后来有一天阿爹阿娘突然开始收拾东西,然后在一天早上带着他离开了那个小村庄。

逃荒。

阿爹阿娘是这么跟他说的,他似懂非懂,却也知道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他们跟着村子里的人一起往前走,说是到了府城就有饭吃了,可是府城真的好远好远,先是阿娘一病不起,路上缺医少药,没几日便去了,再是阿爹为了保护他死在了盗匪的刀下。

那天的雨好大,大旱以来的第一场雨在那个深夜悄悄落下,阿爹常说只要下雨他们就有救了,可现在雨已经下了阿爹阿娘怎么都不在了?

什么声音?是又下雨了吗?

小薛洋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眼前朦朦胧胧的只能看到两团模糊的影子。

是阿爹和阿娘来接他了吗?

他是……要死了吗?

死了……就不会再饿肚子了吧?

癞子常说人死了之后屁都不剩,得趁着活着该吃吃该喝喝,他现在要死了吗?死了就不能再吃东西吧?可是他好想吃东街的菜肉包,西街的牛肉面,还有糖人、糖葫芦……

他喜欢吃甜的东西,只是家里穷买不起,秋收的时候家里会富裕一些,阿娘会给他做一点酒酿汤圆吃,小小的碗里飘着四五粒糯米团,没有酒的味道,喝起来只是甜,阿娘摸着他的头笑着问他,阿洋喜欢吗?喜欢就多吃一点。

还有那年过年阿爹破天荒地去镇子上给他买了一小包糕点,真香啊,他每天也只舍得吃一点点。

那个时候他真希望每天都是过年,希望这样美好的日子可以更长一点。

但是……

就要这么死掉吗?

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过,难道他要因为这样的事情,毫无意义的、像条狗一样悄无声息的死掉吗?他不甘心啊!!

他做错什么了?他什么也没做错过!他没做过一件坏事凭什么要受这种苦?!

他不想死。

他不想死啊!!

为什么是他?凭什么是他?他是个好人,阿爹阿娘也是好人,可好人也什么用?!好人命不长,好人命不长啊!凭什么那些坏人做了坏事还能活得好好的?凭什么他就要死?他还不想死啊!!

小薛洋猛地睁开双眼从草垫子上弹起坐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身前的癞子看。

“嚯,看来再给你吃一粒仙药是对的。”癞子晃了晃手中的小瓶子,决定等会自己就把剩下的吃干净,“感觉怎么样了?”

“很好。”小薛洋轻轻笑了声,抬起自己残缺的左手细细打量一番,嘴边的笑容越来越大,“感觉,非常好。”

不做好人了。他不要再做什么好人了。好人命不长。

他要做个坏人,做个长命百岁的坏人。

此时他的脸上再没有初见时的天真烂漫,曾经明亮澈净的眸光被另一种光芒所取代,闪烁着不详的复仇火焰。

他恨这不公平的世界,同样的心有不甘。没有人能替他伸张正义,他的公道他自己来讨。

 

眼前的景色层层淡去,宋子琛轻轻按住薛霖,将他往后拉了一下,与幻境之中逐渐模糊的人影保持着距离。浓重的夜色忽地亮起,连同那雨夜,慢慢融进无限的日光里。

他们二人站在尚未破败的常家大宅之前,瞧着他们张灯结彩,须臾,便见四个小童抬着两个箩筐走到门外,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喜气盈盈地跟在后面,拱了拱手,朗声道:“我家公子得高人指点,已入仙门,于射日之征屡立奇功,公子惦念家乡父老,特地归乡开宗立派。我家老爷特地叫我们出来派些银钱瓜果与诸位同乐!”

一把一把的铜板瓜果撒出去,人人都忙着低头拾钱,今天来看热闹的人多的出奇,将常家大宅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也不是人人都能挤到前面讨个彩头,也有那眼见常家兴旺红火就眼热的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个闲话。

“你说这常老汉自己没有修仙的资质,儿子却是棵好苗子,啧啧啧,听说那常小子娶了个修仙世家的大小姐,这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跟着升了天。这栎阳,怕是不久就成了常家的天下了。”

“嚯,修仙的真有那么了不起?”

“那是当然!夷陵老祖听没听过?那可是狠角色!听人说啊,这夷陵老祖一挥手一跺脚,是伏尸百万血流成河啊!可比这常小子厉害多了!仙门世家有哪个不怕他不惧他的。魔头又如何?照样逍遥快活。”

“真有那么厉害?”

忽听一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说话那人没反应过来继续夸口道:“那是当然!我亲眼所……嘶,哪来的叫花子?去去去,一边去,别碰脏了我的衣裳。”

那孩童却置若罔闻,抬起头定定望着那常家大宅的匾额,眸光之中恨意翻涌。伫立半晌,便冷哼一声,转身而去。

那个小小的身影一闪,混入来往的人群之中,再也寻不见了。

 

幻境不知何时早已结束,薛霖怔怔地望着眼前破败不堪的常家大宅。他们二人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常家的怨魂早就被超度了,现如今的常宅荒凉破败,真的鬼走了却仍旧顶着鬼宅的名声。

当年的人,知情的不知情的都死了,癞子是第一个,被薛洋在雨夜里割了喉,到死都没吃上瓶子里的仙丹。

人死了,死的却又不止是人。

薛霖闭上眼睛,似乎能看到昏黄的灯火柔柔地从地上飘起,附在断壁残垣之上,将不堪的真相粉饰成华美。

灭门的那一夜是常慈安的寿辰,丫鬟们在园中穿梭忙着上菜,而年纪尚小的小姐公子围着自家娘亲叽叽喳喳吵个不休。殊不知这佳肴美酒都被下了尸毒粉。

他看见那道身影从天而降,提剑而来,屠灭满门。

原本单纯美好的事物一点点碾碎跌落进尘埃,会是这么的残忍。

宋子琛轻轻握住他的手,将他从幻象中拉出,拽着他离开了常宅。

“走吧。”

“嗯。”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恩怨是非谁又能说得清?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不过是这样的道理。

薛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曾经华美的大宅如今黑黢黢地默默伫立在原地,犹如一只吞噬生灵的妖兽,张大着嘴发出阵阵无声的尖啸。纵使冤魂已被超度,怨气却早已浸染到砖瓦之间。

“我知道他做的不对。”薛霖慢慢说着,声音很小很轻,像是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又好像是在说服自己或是别人,“阿爹年幼时得人那样对待自然可怜,他想要报仇我也能理解,只是……只是,那五十几口人里总有些是完全无辜不曾伤害过人的。”

“你能这样想……”

“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我都明白。可我还是想站在他这一边。”

宋子琛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立刻打断他。

薛霖沉思半晌,继续说道:“我喜欢阿爹,无论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都始终不会变。但我知道他是错的,我不会犯和他一样的错误,他欠下的债,我愿意为他偿还。”

如果真到了不得不刀剑相向的那天,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同阿爹站在一起。

良久,宋子琛缓缓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十四、

冬月底。夔州城。

薛霖和宋子琛入城时恰好碰上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下的并不大,稀稀拉拉地飘了会儿雪粒子便停了,只是天依旧阴着。

薛霖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料想今夜还会有雪,等下还是去找间客栈住下比较好。

想他二人三月初时下了云深不知处,到如今粗粗算来已有大半年,该走的地方也都走了个遍,该看的也看的差不多了,眼下也只剩这复活一事还未做。

薛霖叹了口气,心中颇为烦躁。复活晓星尘的法子不是没有,只是代价极大,他是真不情愿用出来,那晓星尘同他非亲非故他也并不熟识,为了个陌生人付出那么多,老实讲他不愿意。

他是个妖,学不来人的无私奉献。更何况,现下这晓星尘连魂魄都不全,他就算想复活也是有心无力啊。

诶,好麻烦,真的好麻烦,做人真的好麻烦。

薛霖觉得自己愁的叶子都快掉光了。宋子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转念一想便已了然,拉着他走向不远处的小吃摊。

“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再去找住的地方。”

“哦。”其实他现在不吃东西也没关系了,这段时间有宋子琛指点,又有内功心法的辅助,吸收起灵气来比之前要省力,不必依靠消化食物来维持体力。只是他还是想吃,如果不吃不喝跟棵树一样,变成人的乐趣就少了很多。

小摊摆在路边,卖些抄手面条之类的吃食,摊位不大但是干净。

宋子琛刚走过去便有伙计上来擦拭桌椅板凳,熟练而热情地招呼道:“诶呦客官,你来得巧了,再晚来一会儿就要收摊了,快坐快坐,要吃些什么?”

薛霖扫了一眼牌子,种类不是很多,索性全点了:“一碗红油抄手,一碗小面。还有水饺么?”

“有的有的。猪肉白菜的馅,剩的不多,您要是要我给您少算点钱。”

“行。”

“得嘞,客官稍等。”伙计笑呵呵地走了。

这摊子上忙活的一共就两个人,除了方才那个伙计还有位上了年纪的大娘,虽说只有大娘一个人掌勺,但动作却是极为利落干净,薛霖感觉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吃的东西就摆到了眼前。

香,真的香,喷香喷香。夔州本地的口味偏辣,做菜爱撒些香辛料,闻着香吃起来更香。

薛霖和薛洋的口味一样,都喜好重麻重辣的东西,只不过薛洋是在此地呆久了口味被同化,而薛霖是植物当久了不想再吃清淡的。

薛霖吃得简直是停不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起薛洋曾经在这住过的事情,吃得更香了些。

宋子琛看他这狼吞虎咽的模样心中郁闷非常,这一路替人驱鬼捉妖零零散散也攒了些银钱,除了刚开始那段时间外也没叫这孩子再饿着过,怎么还是这副恨不得连碗都一起吃了的架势?苍天可鉴,他可从来没虐待过这孩子!

“这小哥吃东西香的很呢。”大娘笑呵呵道,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将空碗碟收拾下去,之后招呼伙计过来给他们倒一杯茶,自己却转身走到食摊旁边,将台子上一直放着的砂锅放在灶上热一热,等到冒了热气开盖用勺子搅一搅,再拿白瓷碗盛了端到薛霖面前。

薛霖刚要推辞只听那大娘说:“小哥不尝尝?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酒酿汤圆!一般人还吃不到呢。”

薛霖一愣,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宋子琛。他还记得在幻象之中看到过的场景,薛洋和宋岚就是因为这酒酿汤圆才结了仇,这么一想心中竟生出些忐忑。

宋子琛神色如常,将那碗酒酿汤圆往他那边推了推,拿过一个干净的勺子塞进他手里,示意他慢慢吃。

如此一来,薛霖也不好再推拒,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刚尝一口,眉头不由得微微一皱,随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夸赞道:“果然好甜!”

不,是太甜了,大娘,不是,在糖这么金贵的时代你是怎么把这酒酿汤圆做的这么甜的??!

薛霖吃不了太甜的东西,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吃上几口就觉得腻。不过眼下又不能直说自己不喜,怕伤了大娘的一番好意,只能硬着头皮慢慢喝,装作吃得有滋有味。

大娘不知他在内心疯狂流泪,看他吃得这么香甜只当他是喜欢吃,心里顿时有了几分欣喜得意,忍不住笑道:“这位小哥,你也别怪大娘我多话,只是你看着实像我认识的一个孩子,不不不,不是模样长得像,你长得和我认识那孩子一点也不一样。就是,就是,说起来挺奇怪的,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你往这一坐,我看着你就好像在看着他一样。”

当啷——

勺子掉在桌子上,薛霖一愣,随即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小声嘀咕了句好冷啊,没去拿勺,改用双手捧起瓷碗喝了口汤,长长地呼了口气。他的手指在抖,抖得几乎要拿不住碗,于是赶忙放下,怕被人看出来。

“你,你说的……”喉头发紧,后面的话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薛霖咳了几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本想直接说出薛洋的名字,眼珠转了几转,说出口的却是“你说的那个孩子,他,他是不是笑起来会露出一对虎牙?”

“你怎么知道的?”大娘惊讶道。

“我也认识这么一个人,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你说的那一个。”薛霖笑道,压制住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急躁,竭力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大娘,你跟我说说吧,如果真是同一个人那可太巧了。天下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是啊,天下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白色颗粒还未碰到人便化成了一滴水,在暗淡的天色下凝成一道虚幻的影子。

那影子坐在薛霖的对面,与宋子琛并肩,单手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搅和着碗里的汤圆。

那时的薛洋年纪很轻,看起来不超过十二岁,掌勺的大娘在许多年前只是摊上的帮厨,在灶台后忙着的则是位上了年纪的奶奶。

时间或许会改变很多,人来了,人走了,唯一不变的是这一白瓷碗盛着的酒酿汤圆。

现在摆在薛霖面前的这碗。

从前摆在薛洋面前的那碗。

薛霖忽然有几分想要流泪的冲动,眼眶微微发着热,急忙拿起勺子喝了口汤将失态遮掩过去。

“洋崽他是和我们一个地方逃荒出来的。”大娘叹了口气,“唉,那几年先是暴雨,接着又大旱,收上来的粮食还不够填饱肚子的。他们一家子说是要去府城,我们一家呢就往南投奔亲戚,但是没想到几年后那孩子会突然出现在夔州……他阿爹阿娘我还见过,都是很好的人,可惜就这么死在了逃荒的路上,唉,这世道,难啊。”

薛霖重重点头,心下颇有同感,他从山上摸到义城这一路,走得也是颇为艰辛,虽不知他阿爹当年在路上遭遇了些什么,又因何停留在此处,但从那眉目间挥之不去的狠厉之气并不难推测,他这一路走得有多艰险。

“看小哥这身打扮,难不成也是修仙之人?”大娘忽然转头打量了宋子琛几眼,目光之中略有敬畏之情,“洋崽也是,不过洋崽是后来才学的。刚到这里的时候,诶呦,别提多难捱,饥荒刚过去没多久,粮食少得很,哪有人吃得饱,草根树皮那都算是好的了,真饿急了眼,为了把观音土抢破头的都有,唉,可怜。后来世道慢慢好了,虽然打仗,但也打不到这边来,总归是能过。”

她说到这扑哧一声笑了,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说起来,我和我家当家的还是因为洋崽才认识的。我家当家的那时在西门市街卖包子,洋崽估计是饿得狠了,抢了包子就跑,我家当家的把活计丢给伙计拔腿就追。啊,对,那个时候是我娘掌勺,我帮着打下手。那天我正提着食盒在街上走,冷不丁被撞了一下,一回头吓了一大跳,这是哪里来的小叫花子?又瘦又小,浑身脏兮兮,哎呦,那小脸黑的。洋崽就这样被人抓着胳膊,另一只手还不忘把包子往嘴里塞,腮帮子塞得鼓鼓溜溜。我看他噎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还不忘拿脚踹人,觉得挺好笑的,就拿了两文钱扔给我家当家的,说‘不就是个包子,本姑娘替他付了。’诶呦,笑死我了,我家当家的那眼睛一下子瞪得比铜铃还大。”

“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你们是怎么认出来他的?”薛霖怕她说起别的急忙追问道。

“那还不好认?洋崽一开口我娘就听出来是哪的人了,问了几句果然是。洋崽的爹我有点印象,好像会些木工活,逃荒时我家这推车坏过一次,还是他爹搭了手帮忙修好的,我娘常念叨他是个大好人,后来听洋崽说他爹他娘都死在逃荒的路上,回去还伤心了好久。”

薛霖微微怔住,看着那眉目慈祥的老奶奶抱着一小坛子糖缓缓走来,笑呵呵地往薛洋碗里添了一勺。

“这酒酿汤圆的方子还是你娘教给我的,娃儿,慢慢吃,不够就说,婆做给你吃。”

原来这世上不是没有好人出现,只是这份善意来得太晚太晚。

 

 

十五、

薛洋原本没想在夔州停留。

从栎阳出来后他跟着一伙商队一路向南想去夷陵,却不想走到半路正巧碰上射日之征,不得已便改了路线,暂且在夔州落了脚。

夔州原本是没有仙门世家镇守的,但前几年不知从哪里冒出个陈家,自称是从云阳陈氏分出,来到此地驻守。

这陈家内里究竟如何大家都不清楚,只是他们自己常说自己家某某姑娘嫁去了眉山虞氏,就是莲花坞虞夫人的本家,四舍五入,他们陈家也算是同夷陵那位鬼道老祖关系匪浅。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陈家不过是狐假虎威,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哄骗人来投奔。但彼时薛洋年纪尚小,又报仇心切,虽心中有所疑虑,却仍旧投入陈家门下。现在虽已醒悟,只因暂且没有能力脱身,便一直留在了这里。

薛洋心中烦闷,这几年粗粗习得些术式剑术,虽比以前强些,但和那些真正的修士一比完全不够看,陈家教给他的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真正的心法都留着传给宗族子弟,他就算再在陈家待上个百八十年也不一定比现在好上多少,那他妈还报个屁的仇。

一想到这些左手便隐隐痛起来,他心头火起,啪地一摔筷子,恶狠狠地嚷道:“这他妈是人吃的东西?!难吃死了!”

“哦?很难吃吗?我倒觉得不错。”

“你他妈的找打是不是!”薛洋冷笑一声,不过一个眨眼便闪现到了说话人跟前,抬手揪住他的领子。“知道本大爷是谁吗?整个夔州还没人敢和大爷我这么说话。”

“抱歉小兄弟,我是外地来的。”那人挂着一张温和的笑脸,即便是现下这种情况依旧不见半分慌张,“小兄弟也是修仙之人?身手实在不错,不知师承何处?”

“关你屁事。”

那人轻笑一声,默默摇了摇头,颇为惋惜道:“我只是在为小兄弟你觉得可惜,明明以你的资质应当比现在更厉害才是,可见你方才步法破绽较多,便知没有得到更好的修习,唉,实在是太可惜了。”

薛洋一愣,这话可真是说到他心里去了,心中火气登时去了大半,尽管对此人尚且抱有警惕之心,但手却松了开来。

那人整整衣领,抬手施了一礼,朗声道:“在下孟瑶,不知小兄弟名姓?”

“薛洋。”

“倒是个好名字。欲向海天寻月去,五更飞梦渡鲲洋。”孟瑶笑道,抬手从怀中掏出一枚散碎银子,放在桌上,“这顿饭便记在孟某人身上吧,小兄弟……”

“谁跟你俩兄弟兄弟的,听着怪恶心人的,再说谁要你装好人了,老子在这吃饭从来不付钱,就算把这破摊子给砸个稀巴烂,他们连个屁都不敢放。”

“倒是性情中人,不如边走边聊?”孟瑶笑着,却没有收回银子,落后半步跟在薛洋身后,无论他说什么都连声附和,一副惜才爱才的模样。

薛洋心中暗笑,这人当真是虚伪。他如此礼待自己想必是有所图谋,只是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且走且看,他还能怕了他不成?

二人一面说笑一面向前走,颇有几分相见恨晚,只是这心里在想些什么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从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听人说,他跟着那公子离了陈家北上,去得好像是什么岐山?我娘听了直叹气,说岐山那边打着仗,洋崽小小年纪可怎么活啊,为此闷闷不乐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娘长叹一声,想起了伤心事,“我娘去世前还念叨过他,也不知道洋崽现在怎么样了,长到现在大约也是当爹的人了,不过我听说修士大多成亲较晚,唉,都说不准呐。诶,小哥,你认识的那个人是洋崽吗?”

“啊,嗯,是。”薛霖含糊应道。

“他过得怎么样了?”

“他……他……”他喉头有些发紧,竭力装作平静的语气笑着说道,“很好,他,已经当爹了,有个孩子,长得非常非常像他。他很好,很好,哎呀,再不吃就凉了,这么好吃的东西。”

薛霖猛地低下头,似要将整张脸埋进碗里,明明不想哭的,眼泪却夺眶而出。

“慢点吃,慢点吃,不够还有。”

“嗯嗯,好,嗯。”他低声应着,却不敢再抬头,狼狈地吞咽着碗里的汤圆,酒香四溢的糖水吃在口中竟甜的有些发苦。

到底是不一样的。

即便做法不曾有过更改,但因为做的人不同,这碗酒酿汤圆对薛洋的意义和对他的意义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他在吃这个的时候会想到什么?遥远的小山村?温柔浅笑的娘亲?还是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

薛霖紧紧咬着牙,吞咽着突如其来的悲伤情绪,冷不防被轻轻拍了下,紧接着眼前出现一条手帕。他“听”到宋子琛轻轻叹了口气,开口说话时语气一如往常般淡然:

“脸上沾到红油了。擦一擦。不习惯吃辣就别逞强。”

“谁不习惯吃辣啊!”薛霖嚷嚷着,一把将手帕抢过,转过身狠狠抹了把脸。

宋子琛嘴角微动,似是在笑,也不戳穿他那自以为掩饰的很好的情绪,只微微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奈,在薛霖看过来时神色又恢复成毫无波澜的沉静。

“不早了,走吧。”宋子琛起身道,径自走去付钱,给薛霖留下一个短暂的独处空间能够收拾好自己。

二人沿着刚才幻象消失的方向缓缓走着,只是这一路再没看到些什么。

薛霖抱着降灾若有所思,他觉着那个孟瑶有些眼熟,只是偏偏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应该不是在现实之中见过,难道是在某个幻象或回忆之中见过?回忆……?

他偷偷看向宋子琛,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顿觉十分尴尬,慌忙咳了几声,捂着嘴道:“好冷,真是太冷了。”

“前面有客栈。”宋子琛抬手一指,随即要去拉他,在将要触碰到时想起自己的体温怕是比雪还冷,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改为绕到后面推着他往前走。

宽厚的手掌隔着袖子贴在背上的感觉有些奇怪,布料与布料摩擦着,似乎连早已没有了体温的皮肤都有了些热度,薛霖觉得自己酒酿汤圆上了头,热得咕嘟冒泡的脑子里想着的都是“如果阿爹在该多好。”

如果阿爹在,宋道长就像这样,这样子扶着他的肩膀,我在另一旁挽着他的手。

有的东西不能想,不然越想越上头。若换了平日,只要脑子还算清醒,薛霖是断然不敢幻想这些,他清楚自己和阿爹同宋道长不是一路人,更难说日后他二人保不齐要刀剑相向,所以即便有过这样的念头也只能自己默默掐掉。

但现在就仿佛喝醉了一样,平日里不敢想的都跳了出来,薛霖嘿嘿傻乐,在脑内一幕接一幕地幻想着宋道长和阿爹在一起生活的模样,越想越开心,嘴角都要咧到耳后根去了。

想着想着,思路顺着一条令人面红心跳的大道疾驰而去,虽然大多是道听途书来的,但并不妨碍他暗搓搓兴奋。

正笑着,脑壳骤然一痛,原来是想得太入神,一个没注意直接撞到客栈的门框上,而宋子琛就站在一米不到的地方冷眼旁观。

就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故意的。

薛霖恨恨地揉着脑袋,原本还想在阿爹面前多说几句宋道长的好话,说个屁的说!这人不安好心!

气鼓鼓地进了房间,薛霖开始给降灾做每日保养,确保这把剑交还到阿爹手上时依旧寒光凛冽。

宋子琛照常先检查一遍锁灵囊,确认魂魄碎片温养的情况不错后,解下背上背着的拂雪、霜华递给薛霖,让他帮忙清理并保养,自己则清点银钱和符咒的损耗。

薛霖嘴里小声嘟囔着“真麻烦”,手上动作丝毫没有怠慢,小心翼翼地将血迹灰尘擦拭干净,接着涂抹上一种特殊的液体。这是由他亲手调制的树木精华,有着极为强大的恢复治愈之效,即便是对这种剑器也有种不错的效果。

宋子琛看得出来,这孩子对拂雪简直是爱不释手,尤其是对缠绕在剑身之上的梅花暗纹,以及剑柄处同样花纹的镂空浮雕有着不一样的痴迷。

倒也不奇怪,都是植物嘛。

不过,鉴于薛霖也没见过几把剑器,所以宋子琛并不敢妄下判断。

像这种用花来装饰剑身的铸造手法十分普遍,莲花坞会在剑柄上装饰纯银打造的莲花,其门下大部分弟子、门生用的都是这样基础款的剑器,等到实力强大后再换成别的剑。

金家、聂家甚至蓝家也会这样做,区别只在于纹饰,金家是纯金打造的金星雪浪,蓝家惯用素白云纹,而聂家的装饰则是兽头。

几乎大部分仙门世家都会在武器上烙下自己家族的痕迹,这样一眼看过去就能知道人是谁家的,以此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宋子琛微微皱起眉头,目光投注到被薛霖小心放在一旁的降灾上。

这把剑,没有任何的家族纹饰,也没有一丝铸造师所遗留下的隐蔽信息。

这是一把凭空出现的剑,在薛洋离开夔州到跟着金光瑶去到金家的这段时间内,到了他的手上。

这会是谁曾拥有过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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