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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忆症者的时空之旅,把线性记忆塑成波动之海(上)| 科幻小说

2023-09-05 18:58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9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感恩」

若时间并非一种客观的物理量,而是一种感官的结果,人的生命将变成什么?

本周二到周四,带来中篇小说《雾都孤儿1957》连载。这是一份来自上世纪的手稿,记录了主人公在遇到外星种族后,跟随它学习重塑时间观念的奇异的一生……

 

钴铜鱼 | 科幻作者,大气科学专业,犄角旮旯爱好者。风格轻快,注重意象的奇异色彩,擅长非人类塑造与辩证哲思。作品《幢幢》《智虫记》等曾发表于“不存在科幻”公众号。

 

雾都孤儿1957(上)

全文约8700字,预计阅读时间17分钟

 

文字的孤独和冰冷,有时甚于月暗面的土壤;而其中趣味,偏又胜似儿时夏日的饴糖。因此,无数人穷尽一生,用文字加工孤独,构建自己的晦暗行星;也有无数人一生徘徊于文字的窗前,每每探进身去,把孤独当作自己的氧气和太空服,探索那些奇妙的异世僻处。这些探索者中,当然也包括此刻的你。

你今天出门拜访一位研究历史的朋友,但到了地方,竟然没有见上面,正因对方爽约而烦恼时,却在朋友桌上发现了一本破旧的书——或许不能叫书,因为它不是正规的印刷品,而是手抄本的影印。本子不厚,但原纸张似乎是用来做审讯笔录的,除了大量的字迹来自主要作者以外,还有一些地方明显是他人做的笔记批注。在勉强可以称之为“封皮”的纸张上,有人用记号笔写了“雾都孤儿1957”几个粗字。当然,这肯定不是狄更斯的那部长篇小说——狄更斯的《雾都孤儿》就算用汇编语言翻译也不该这么薄,后面像年号的数字也颇为可疑。

你想了想,似乎时间富裕。于是,仅仅挥手之劳,你轻易翻开本子,很快发现,其中不知何人的自述内容似乎和这个标题一样阴冷怪异……

 

我十几岁时突然得了病,什么也忘不掉,甚至回忆起什么来就没完没了,非常痛苦。但自从见到波状的月亮,我已经把线性时间的记忆塑成波动的海岸,不再受此困扰,可惜也想不起多少确切的事了。

在仅存的原生记忆里,我从小喜欢与石头说话。会说话的石头是特别的,不是灰蒙蒙的一块,也不像玻璃那样滑腻单薄,而是复杂多彩的结晶矿物。它们往往躲在山土或溪流里,挖知了猴和泥鳅的时候偶尔会发现。将这种石头贴在身上,摸到特殊的命门位置,就可以感受到一些特殊的振动,像是在说话。

石头的话语非常难懂。它们往往重复说着几个事物,但要想找到真正含义,就像猜谜语一样困难。除了知识,巧合也是必须的。然而,谜底不止一种,有时候错误的解读也能合理,而这种解读,本质上是自己和自己对话。在我的童年里,我的解读统统都是这种自我对话。小时候的我常常做梦,梦见无数石头在虚空中旋转、游动,发出复合的低鸣——多年后才知道,那是小行星带的景观。

是“岁亚特”告诉我的。这个名字相关的贝壳极多,像一座高耸的白色悬崖,坐落在我如今的记忆海岸上。现在,为了向他人解释我的过去,我将踏上退潮的零碎海岸,架起放映机,沿着一段又一段胶片,像片段拼凑的电影那样,重新串连起我所度过的人生。五感和波动感所塑造的六座沙丘,会调整聚光镜的角度,让放映机朝那黑暗的意识之海投射出不同的月光。放映机将遵循傅里叶的法则,按照贝壳里的胶片记录,不断变换出音像,直到我不愿再回忆为止。

智慧的岁亚特们曾不厌其烦地教导我:人一旦陷入情绪波动而丢失了原始的时间感,就会变得昏昏沉沉。尤其是,若记忆以另一种非时间的逻辑重组起来,待脑海的潮水褪去,时空碎片即如贝壳般散落,那么,在汇集无数贝壳的记忆海岸上,最初是缺少立足点的。这时,为了寻回正常的时空感,一定要立刻找到几枚大的贝壳——里面存放着原始底片,否则,意识将被无尽的虚无卷走,就像巨浪吞噬一片海岸。

对我而言,每次用于重组记忆的第一个原始底片,几乎总是相同的——

 

视觉丘:黑白色调

听觉丘:放映机转动

触觉丘:石头

嗅觉丘:花茶味

味觉丘:微甜

波动丘:1957年7月

 

晚风吹拂,味道像浅泡的花茶。操场上的大学生们七七八八,坐在从宿舍搬来的凳子上,盯着巨大的黑白画面。放映机在他们背后旋转着,吐出来自西方、乘波浪而来的译制影片。闪烁的光落在大学生们的正脸上,或者是侧脸,因为有些人总忍不住扭头向同伴耳语,兴奋地谈论影片的内容。

画面里,饥瘦的小男孩奥利弗捧着木碗,眼神迷茫、嘴唇颤抖道:

“先生,再添一点吧!”

这时,有一位女学生偷偷流泪了。她转过脸擦拭,晶莹的目光与我的视线撞在一起。然后,她微笑着转回去,欠身离开了座椅。

暂时到此为止。因为记忆中的复杂人群,我手心的汗变多了,再追忆下去可能让潜意识失控。

 

因为整理记忆(处理记忆胶片)时的损耗,这些事我已记不真切了,甚至连那晚是否看过《雾都孤儿》都半信半疑。我没有证据。尤其是此后的一段重要记忆,关于电影的后半段,我总是找不到,就像一块贝壳埋在堆满贝壳的海岸,而海岸那平静的潮水软弱无力,贝壳不会被卷走,只是不停地堆积在岸上。

我于是久久翻不到那枚特别的贝壳,只是从退潮的海岸上,寻找着那些一度遗失的胶片,想找一些线索。而胶片,也就是记忆片段,都放在一枚枚独特的贝壳里,记录着不同年月的特殊月亮——波状的月亮。

 

“波状的月亮”被红笔重重地圈出来,还有几道下划线,也许是朋友做的标记,但有必要用这么多符号吗?而且用力程度也显然有些区别,难道留下痕迹的读者不止一个?你继续读下去,想知道这个词是什么含义。但作者却没有接着解释,而是跳跃了时空。同时,纸张上有几处油渍痕迹,似乎是洒落的饭食汤水。

 

视觉丘:淡青色调

听觉丘:闲谈声

触觉丘:细腻纸张

嗅觉丘:肉香味

味觉丘:咸、甜

波动丘:2013年7月

 

派出所的房间很舒适,年轻警察同志送来的盒饭也好吃,把子肉肥得流油,酱汤浇在米饭上,让人忍不住大吞几口。但不能把油滴到纸上,我还得写下我脑中的海岸风景呢。

警察们刚刚拍了照,说要寻找我的家人。我想告诉他们,找不到的,张开嘴却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我虽然没有忘记语言,但口语毕竟多年没有使用,已经非常陌生了。见派出所里有纸笔,我连忙抽过来,写下想说的话。所幸我早年整理记忆时,常想象着自己是在写字,所以书写能力还保持得很好。只是,我发现自己的字体与年轻时完全不同了,笔画变得松散破碎,有些地方像行草。我以前可是很少写连笔。

见我会写字,警察们很高兴,给我拿来了这一沓空白纸,是他们做审讯笔录用的。

我刚才写的东西被警察们饶有兴致地传阅。“这不是超忆症吗!”他们继续谈着纸上的内容,表情从惊奇到失望,不一而足。

“那时候能看到《雾都孤儿》这种电影?不都是《地道战》这种的?”

“我查了一下资料,五七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雾都孤儿》确实放映过,但是那些都是北京、上海这种地方的事,济南这边,我不确定有没有。”

又讨论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有人相信我。连我也开始怀疑自己。在山林里独自生活了这么久,出现一些幻觉也无可厚非,特别是到后来,在海岸边收集贝壳的时候,我一次次将小说、电影等等从记忆里提取出来,和真正的记忆混合。也许是回忆失误,把它们揉到了一起,造成了虚假的记忆呢?我已无法确认。警察们所说的《地道战》,我也毫无印象。

 

旁边注文道:“《地道战》于1966年上映,作者此时处在深山中,不知道也正常。”你认出这是朋友的字迹。

 

他们最后得出结论,认为我是在写小说。为了早点恢复自由,我只好顺着他们的话,说自己是个作家,正在采风。没想到在文学院学到的一丁点理论知识最后用在了这里。

他们想看我写完。那就姑且这样写下去吧,从最有把握的那些地方写起。

 

视觉丘:灰色调

听觉丘:虫鸣鸟啼、鸡叫犬吠

触觉丘:粗糙纸张

嗅觉丘:蜡油味

味觉丘:粗粮甜味

波动丘:1955年5月

 

逐渐适应黑暗的视野,摇曳的烛光,以及外面的蟋蟀鸣叫声。这样过了几个小时,天亮了,鸟啼声、灰蓝的晨光、家人的脚步声……

这是17岁已经得病的我,正在焚膏继晷地读书,准备考大学。刚开始我还不适应这种记忆,分不清什么是该记住的,什么是可以忘记的,一边被感官塞入记忆,一边又疲于辨识这些记忆;在外人看来,就像突然丢了魂,变得十分愚痴。半个月后,我学会了在脑中写日记,并轻易不开启日记簿,这才缓了过来。那是个笨办法,比记忆海岸笨得多。

家人并没有发现我的异常,反而为我的背书速度而惊喜。过目不忘、倒背如流,这都是天才的特征。不知从哪听来的,天才该去多读书,还要“上大学”。于是,一年之后,我突然考上了大学。成绩上,语文是最好的,尤其是作文,因为我拼凑了好多罕见的断章残篇,在先生们看来,称得上奇文。另外,俄语也不错,因为我比别人多带了一本脑中字典。但数学就不行了,因为方圆几十里也就一个账房先生能勉强教我,而且我的逻辑思维全用在了整理记忆上面,没有多余的脑力去处理题目。

总之,我还是上了一所地处济南的大学,读的是中文系。临行前,我捡了块好石头带在身边。那石头后来被我留到了山里。

 

视觉丘:灰绿色调

听觉丘:生活杂音、大声嬉闹

触觉丘:石头

嗅觉丘:汗水味

味觉丘:纤维、微苦

波动丘:1957年2月

 

这天晚上,大学宿舍里的一个人发现了我的几张演草纸,如获至宝,跑到楼道里挨个敲开门,大声朗读我的“名作”,边读边笑,声调抑扬顿挫。那是我学习数学,解习题时留下的内容,一些积分公式。他们看不懂,也读不对。

因为不擅长通感,我的文学学习痛苦而失败,尤其厌恶诗歌。为了不碍大先生的眼,我常常逃课离开校园闲逛。若是逃不了,就去旁听隔壁数学院的课。就这么过了大半年。结果,文学上没有长进,倒是数学课听了不少,被同学愚弄也是罪有应得。我把这些与人交往的失败都赖给自己的超忆症。

过年没有回家乡,我独自回忆数学课时心痒,尝试解题,没想到,按照黑板上例题的思路稍作变形,题目就轻松解开了。我于是更加兴奋,去图书馆找来一本微积分习题集,花一下午时间记在脑子里,日后无聊了就拿出来做。宿舍的草稿纸很快不够用了,我就写在大先生们发的文学讲义空白处。因为怕被人看到,我往往把写过的草稿纸撕成细条,卷起来,一点点放进嘴里吃掉。结果还是没留神被笑话了。

他们笑个没完。我坐在窗边,一边仰头看浑圆的铜月,一边盘我从家乡带的那块石头。盘着盘着,我想起童年的梦,望向星空时做的梦:它们曾经清晰,但现在模糊了,淹没在潜意识的大潮里,再也找不回来。

我不禁出神,石头脱手掉在地上摔裂,把他们吓了一跳,不饶人的嘴也终于停下来。这时我惊喜地发现,石头并非普通矿渣,里面竟然透出玉石一般的复杂光泽。我又有了可以说话的对象。到山里之前,我每天都要盘这块石头。

不好,手心又开始出汗了。我一捡起这种懊恼的贝壳就会出手汗,严重时会无法进行回忆。先找些轻松的贝壳吧。

 

视觉丘:明绿色调

听觉丘:微弱虫鸣

触觉丘:粗糙纸张

嗅觉丘:茶水、春季空气

味觉丘:汗水味

波动丘:1957年5月

 

这里是数学院的小灶。我坐在长凳上,面前是数学院的陈先生,端着泡茶水的搪瓷杯在思索。在宿舍闹过一阵后,学数学这件事很快被数学院也知道了。数学院也有大先生,但这位理科的大先生没什么架子,还很幽默,看了我写满公式的文学讲义,专门把我叫了去。

陈先生见我如此好学,解题思路也不错(基本是抄来的巧解),一边劝我转院,一边严肃起来,要我每周到他这来至少三趟,由他教我数学。小灶学习让人诚惶诚恐,我也一改随性的作风,认真琢磨起数学的思想。

在众多数学概念中,有一个我最感兴趣,叫“傅里叶变换”。这是时空魔术一般的方法,能将时间域转化为频率域,从而改变函数的表面形态,从时间的蜿蜒河流变成频率的重重岩柱。我那时便想要改造记忆了,主要是为了治自己的病,希望能回归正常生活。但我缺少数学知识,改造得很费力,于是常去找陈先生,问一些艰深的问题。

这次的问题也是如此。陈先生懊恼地用铅笔尾巴戳戳脑门,皱着眉苦笑道:

“这个是哥德巴赫猜想的一部分,几百年了,都没人解得出啊……我以前也爱想这个问题,这是好的。但是现在还有好多眼前的问题需要解决,唔,很多问题……以后会有机会的……”

他渐渐地不说话了,转头看着桌上成堆的草稿纸,像是在凝视星空。那时候正值春末,燥热的空气从窗缝里挤进狭窄的房间,没有花叶的芳香,全是酸腐的泥土味。鲜绿色的小飞虫扑到窗内的带状阳光上,在密密麻麻的黑色草稿中间穿行,偶尔会跳跃过一大段,落到自己都不认识的地方,吓得打起滚来。

过了一阵子,陈先生从大学里消失了。我问了数学系的很多人,都说不了解,或者不肯说。我才知道,陈先生也是孤独的。

我不得不再次开始了独自摸索。学期快结束了,算上平时必须参加的各种运动、义务劳动等等,容我塌下心钻研的时间并不算多。不过,一得空我还是习惯到小灶来钻研新的记忆方式。这是我那时几乎唯一的希望。

当时的我以为,既然时间和频率可以变换,那么以时间为轴的记忆,当然也可以转化为频率轴的形式,接着将极高频率的无用部分舍弃,就可以把浑浊的时间记忆转化为清晰的频率记忆,大幅缓解记忆的压力。

可困难的是,如何将特殊的频率与特定的记忆元素相对应,也就是给每座频率柱找到准确而唯一的名字,比如“人”“太阳”“书”。我发现太多的记忆元素具有相同的频率,从而累积在同一处柱子,无法区分彼此。比如,太阳和月亮每天都会出现相同的次数,我就无法在新的频率记忆中正确区分太阳和月亮。另外,如果分的柱子太多,同样是得不偿失。最大的问题是,我脑中的日记簿太抽象,不适合进行直观的傅里叶变换操作。于是,后来就有了记忆海岸。

到山里真正步入正轨以后,岁亚特说,是我的通感能力太弱了,而且分类思路不对,应该用五感的直接信息进行分类,还要掌握第六种感官,即“波动感”——最易感受的波动是时间。

 

“岁亚特”,也就是之前提到的奇怪石头。你注意到有不少先前的读者对此也很重视,甚至有人在页边画出了岁亚特的形象:山水写意风格的奇石。另外,也有人恶作剧,在石头上画了两只圆圆的大眼睛,让形象变得诙谐。周围还有几处笔斗的痕迹,显然被好几个人在不同的时空中先后争论过。

朋友不知何时回来了。看见你正翻阅的东西,朋友问,对垃圾堆的产物有何感想?这人常常自嘲,说历史是一个大垃圾堆,自己则是一名拾荒者,不停从中翻找看似有用的东西。你告诉朋友,这东西有点意思,对方则满意地笑了,说自己最近在研究20世纪50年代的事情,正好捡到这份材料,本来很兴奋,看完却发现浪费了时间。

“本来《雾都孤儿》这部电影在当时的放映很有意义,能证明很多有趣的论点,但这个人的大量叙述实在太离奇,我看不出真假,别人肯定也这么想。所以不能用了。”朋友苦笑着看向纸上那块大眼睛石头,沉默片刻,似乎想了解你对此的观点。

你不是很关心朋友所追求的意义,揉揉双眼,继续阅读正文,但脑中印象不可避免地被绘画干扰了一些。

 

视觉丘:深绿色调

听觉丘:鸟啼、树叶涛声

触觉丘:石头

嗅觉丘:潮湿空气

味觉丘:微苦

波动丘:1957年9月

 

婉转的鸟啼回荡在山间。小雨过后,地上多了些蜗牛和蚯蚓,湿漉漉的体表略显透明,在缓缓地爬行。不久后,它们也许会被太阳蒸干,也许会被鸟雀啄食,只有身旁的石头依旧。

这是在山里,我和岁亚特第一次成功交流的时候——只有岁亚特主动消耗能量,把波动组织成语言,我才能同它们交流。其中有一块大石头,是山上最大的岁亚特,曾坐落在济南南山某处,现在已经消失了。它教导我在山林里生活:用岁亚特雕刻的太阳能石锅烧煮野菜,编织蓑衣和斗笠等等。同时,它又引导我学习岁亚特波动学,建立了记忆海岸的雏形。

既然提到了大石头,就用它自己的波动记录来介绍吧。那枚贝壳不难找。

 

视觉丘:无

听觉丘:无

触觉丘:无

嗅觉丘:无

味觉丘:无

波动丘:岁亚特

 

在我刚听懂它的话时,大石头如是说——

你好、你好、你好……嗯?终于听懂了?行,仔细听,我说点有用的。

之前也说过,我们岁亚特之间可以利用波动,从而不受空间限制地实时交流——你们人类刚开始研究这个技术,好像叫“量子科学”,你现在大概不明白,我就不多说了。你可以理解为高级的电台和收音机,那些无线电对我们来说都是小儿科。

 

你看到旁边有一处别人的字迹:“此处应该是指量子通信技术。”后面还有一个人打了勾表示认可。

 

总之,虽然我已经说过183遍了,但你肯定现在才第一次听懂:我来自鲸鱼座τ,或者叫天仓五,那个星系的小行星带。那里离这边有大约十二光年。我应该也跟你讲过小行星带吧?

岁亚特都来自遥远的宇宙,以波动能量形式寄宿于固体内,比如落在地球的陨石。将粒子排列为不同结构的晶体,再以复杂精密的方式重新组合成宏观的玉石,需要驱使极大的能量储存为化学能。在这里基本只有太阳能可用,所以我们的岩石身体生长得很慢。

我们岁亚特非常喜欢知识,也能轻易共享彼此的信息,可再直白的信息,也需要细腻的感官来支撑才能成为知识。为此,岁亚特在宇宙各处漂流旅行,锻炼感官、收集知识。这当然需要时间,也就是寿命。你也明白,寿命是个好东西,越长越好。而在我们看来,生命是在运动中被摩擦和损耗,所以延年益寿的最好方式就是保持静止。

你应该也知道,静止是相对的,所以,每个岁亚特在宇宙中都有一个参照点。离那个参照点越近,当然就越容易和它保持静止。而我的参照点就在地球附近,具体说是在地月连线的拉格朗日点上。

于是我就借几千个引力弹弓,从我们的星系过来了。可惜计算并不完美:我本来是想在拉格朗日点当卫星的,但轨道计算出现了偏差,导致我只能强行进入地球的大气层,被迫丢掉了大量珍贵的记忆。

那些关于宇宙的知识涉猎广泛,包括深空自助漂流指南和能量跃迁传输技术等等,可惜都变成了散布于大气圈的灰烬。空气真是可恶啊。说起来,我们岁亚特巴不得把一丝一毫的记忆都保存完好,而你自然就能记住所有事情,为什么会痛苦呢?

说回正题。最近我从其他岁亚特那里听说,附近星系有一场引力红移大潮要发生,但地球上受太阳干扰太多,我要离开这里朝月球前进,最终在月暗面参与观测。可你也看见了,我这副身体能动性有限,想摆脱地球的重力非常困难,需要你的帮助。看你一直受记忆所累,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我教你用岁亚特的波动时空观整理记忆,你帮我准备将来去月球的路线。别担心,具体办法都是我来想,不会难为你的。

整理记忆比你想的要复杂很多。你只有几十年可活,全靠自己的话,最多也就能完成十分之一的工作。而且,回忆行为总归是一种消耗,你的原始记忆会被潜意识影响,逐渐被模糊和简化,最终只剩下虚无而晦暗的情绪。

所以在整理之前,为了保证记忆的品质,最好先建立一个用于操作的意象,也就是你说的那个‘记忆海岸’。不过你见过真正的海岸吗?用一个意象塑造记忆之前,你最好是见过真实的,否则感官不够敏锐,容易把自己绕晕。

我再提醒一下,你没有多少时间,别犹豫了。

 

我答应了它。至于记忆海岸的起源,则是到山里之前的事,一枚大贝壳,与布拉吉相关的两枚大贝壳之一。

 

朋友插嘴道,这个“布拉吉”很有意思,又说起自己捡到这个本子的经历。本子是某天突然出现在桌子上的,据在场的其他人称,一位学生样貌的姑娘匆匆跑进来,把本子扔下,然后就红着脸离开了。结合本子最后部分的作者自述,这位女学生的身份也推敲得通。“等你读到最后就知道了。很有意思,也有点可惜。”朋友卖了个关子。

 

视觉丘:明绿色调

听觉丘:轻盈脚步声

触觉丘:粗糙纸张

嗅觉丘:皂角、花香

味觉丘:微甜

波动丘:1957年6月

 

陈先生离开后,小灶成了数学系的自修室,偶尔有别的学生来这里读书。但他们一看见我,大多就礼貌地起身离开——在他们眼中,我是个十足的怪人、危险人物,无论如何不该走得太近。

小灶里的布置很杂乱,总共两台老木桌,一台笨重,一台狭长。笨重的桌子上,压着讲义和习题集;狭长的桌子上,摆着搪瓷杯和旧杂志。笨重的桌子比较高,而狭长的桌子很矮。这倒不是说明主业和娱乐必须有高下之分,因为后者其实并非桌子,而是一把废弃的长椅。

“你为什么趴在凳子上读书呀?”自此提醒以后,我才将这台狭长桌子的真实身份认出。只怪陈先生从来没让我坐在那,我最多只能视它为茶几。我们喜欢找几沓草稿纸垫着,席地而坐。

声音来自一位女学生。她披散着头发趴在讲义上,左胳膊垫着头,宽松的衣服像厚云朵一样遍布褶皱,总体来说,她像一团旧棉花。之所以不是新棉花,是因为当时室内光线不甚明朗,原本洗得泛白的衣服变成了浅黄色。我不懂服饰,但那大概是一件用碎布缝起来的自制布拉吉。

她显然是来取讲义的,而我伏在长凳上,为了研究基于傅里叶变换的记忆处理方法,正大量阅读书本杂志、积累实验素材——那时我的记忆还是日记簿的形式。

我不自在地翻着杂志,用余光看见她轻轻摇动的脑袋。暖风习习,微潮的空气从窗台飘浮而来,夹着朦胧的花香。

“你好像个椰子啊!”她突然大笑着说。

“哪里像?”听到这种无端的评价,我忍不住皱起眉反问。

“头。又大又圆。”

“那为什么不像西瓜呢?”

“可是椰子更像啊。棕色的。特别是那三个眼。”

“没见过椰子。”我说的是实话。南国的水果,对我这个北方人而言,是极其陌生的。而眼前的这位布拉吉,她后来告诉我,她来自海南。这八成是谎话,因为她完全是北方口音。

彼时我所认识的中国最南端,来自于沈从文先生的《边城》,是一副青山绿水、白雾重重的世外景象。而海南岛还要更向南,是我完全想象不出的。

“有海滩、海鸥,大大小小的沙丘、礁石,夏天的台风很可怕……”布拉吉说出许多陌生的名词,眼睛半垂着,手指在讲义上柔软地划来划去。我扭头看向窗外。葱茏的春季已经扑面而来,让我想起许久没去闲逛的杨柳畔。

我问她海岸是什么样的,她便拾起笔,在演草纸上画了几笔。只见两道横线劈开空白,下面是高高低低的沙丘礁石,中间是层叠的波浪扫过来,上面是倒人字形状的海鸥。最后,她在演草纸的一角画出一个月牙。“晚上好一点。”她边说边点头,满意地笑了。

受这幅画的启发,我突然意识到,可以按照傅里叶变换的直观特点,放弃日记簿,把记忆塑造成海岸,让那些高高低低的沙丘和礁石代表不同的频率柱,海浪则代表自然记忆,塑形的工作则靠一只只海鸥完成。至于月牙,我当时还没见过波状的月亮,想不到有什么用。

这就是记忆海岸的雏形,比起最终的形态,缺了电影相关的放映机、胶片等物件,还有很多冗余杂物——后来自由的沙丘完全取代了生硬的岩柱,海鸥也化为无形的风。但在记忆海岸完成后,此段记忆被我原样封存,作为原始底片一般的重要贝壳,至今完整回忆了289遍,有些地方可能已经受损。

“止于暧昧和幻想阶段的小故事。很普通,而且不知怎的细腻过头了。好在回忆次数少,所以比较真实。”第37次回忆时,小家伙如此评价我的这段记忆。小家伙也是一名岁亚特,来自鲸鱼座τ的小行星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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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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