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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白露谈【五】

2023-02-22 18:01 作者:唐宁街十号的故主  | 我要投稿

如阴


作者:斩鞍


九年十月 天京若耶宫

 

 

面前的碧桂林中雾气渐浓,凝结出了云纹的身影。

 

“真的没问题吗?”白露忍着不回头。

 

暗月临空,天幕是深沉的赭红色,星月昏暗,定安泽边一片水雾,楼宇和树林都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越是这样的时刻,宫中的侍卫就越警觉。

 

皇城天京与天启旧宫不同,真正是一座城池,内苑里就是掿大一个定安泽,各处宫室散落四方,大小不一,规矩倒是一样的:除了有宫墙内不得让侍卫进入,整个内苑明明暗暗也不知道埋伏了多少侍卫。若耶宫规模甚小,只是几间木屋竹楼,取了山村野趣的意味,但一道土墙倒也一丝不苟。自从冷天曦搬到若耶宫来,尤其是皇帝宠幸如旧之后,若耶宫气氛内紧外松,宫内只这是几个人,院墙周边巡逻不断,要不是冷天曦拦着,只怕角楼床弩都要搭建起来。碧桂树林的周边,自然也一定会有侍卫暗中值守。

 

“你只管放心。”云纹洒然挥袖,毫不在意,“都跟你说了,我这是精神力凝像,并非实体,除了你以外别人看不见的。”

 

“天妃娘娘可是鹤雪羽卫。”白露喃喃自语,颇有些忐忑地凝视碧桂林中的云纹。每次看到云纹,他都会显得更加清晰,此时凝像已经接近大成,在白露的眼中几乎闪闪发光。即便是这样黯淡的月色下,也能看清他眉毛的根数。毋庸置疑,云纹是个极为英俊的羽人男子,但让白露心惊的并非是他的柔和的笑容,星星一样明亮的眸子,或者微微散发着白光的肌肤。这种感觉说不清楚,这个羽人在碧桂中出现之前她从未见过,但仔细看来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被封印的鹤雪。”云纹微笑,这个时代与他来自的时代大不相同,虽然有着大量精神力充沛的生灵,但对墟荒的认识极为初阶。表现之一就是天京内苑之中,绝无可以使用精神力的秘 术师或者武士的存在。即便天妃都不能例外,宗正祠那些老怪物们在她拥有名分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彻底封印了她的精神力。“她如今还不如一个普通武士的灵觉机敏,已经彻底废了。”

 

白露不自觉地握了握拳,心中微微刺痛。她当然知道冷天曦被封印的事实,但平日里从未想过这是个被“彻底废了”的鹤雪羽卫。听到云纹这么说的时候,她心中忽然有说不出的难过。

 

“你很喜欢她?”云纹一如既往地敏感。

 

白露垂下头去,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冷天曦会是达成自己目标的阶梯,她也绝不相信冷天曦对她的格外青眼只是单纯的亲近。一个在战场上护卫了皇帝那么多年并且幸存的鹤雪羽卫是什么人?当然不会只是个邻家姐姐。白露明白得很,冷天曦把她放在身边多半因为她是夜北叶景清的女儿。她父亲死前引来的那道天火让天水战场上的所有晁军记忆犹新,以至于皇帝在军中禁言此事,冷天曦也曾有意无意地提到这一点。可若是对白露不放心,冷天曦为什么不直接把她处置掉呢?白露接触过的世事并不比朱颜多出多少,但她能分辨出来冷天曦对她说过的那些回忆,都是真诚的。每次来到碧桂林中,她都会提醒自己生存在这个地方的意义,但不知不觉中,她还是忍不住被冷天曦吸引过去了,这绝对不是因为冷天曦是入晁以后的这些年里唯一一个对她表现出善意的人。她还记得自己坐在倏马背上的情形,夜北战场上的那些日日夜夜,她牢牢抱住的冷天曦的腰,就是惊涛骇浪里抱住 最真实的一棵浮木。白露不想承认,但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对冷天曦就产生一丝丝亲人般的依恋。

 

“这是好事啊!有什么好纠结的?” 云纹笑眯眯地望着白露,竖起一只手指,“你有一个宿命,但也有一个完整的人生,难道想像一只鼹鼠那样永远生活在黑暗中吗?”

 

白露完全不能理解云纹的话。

 

她从小就被奇异的梦境所困扰,而那些梦境消去后所留下的残碎记忆往往又变成现实。因为这个原因,叶景清才不让她学习家传的占星术----直到夜北之战的前夜。白露至今记得父亲脸上那愧疚的表情,虽然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如果可以的话,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挽回夜北高原上所发生的一切,她也无怨无悔,但叶景清那时候的表情就好像知道在犯一个巨大的错误。白露没有来得及做些什么,她仓促做出陪朱颜公主入晁的决定后父亲就没有再来指点她梦境可能拥有的任何意涵。取代叶景清的就是琥珀坠子里的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后来变成的站立在面前的这位自称云纹的羽人。还在凝结出人形之前,云纹就会告诉白露那些记忆碎片的意义,但随着他逐渐成形,白露觉得自己越来越听不懂云纹的话了。云纹的每句话后面都好像有那么多的意思,每个意思后面都好像有那么多的语境,白露不想追问,要不然她的脑袋一定会爆裂。

 

“被封闭了精神力的鹤雪羽卫来了。”云纹提醒白露,示意了一下白露身后的小径。

 

白露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云纹却并没有散去身形,饶有兴趣地望着她的身后,似乎打算就在她面前看一场好戏。白露哭笑不得,只 觉得这个大师越来越不庄重了!

 

 

冷天曦的脚步从来轻软如猫,这是多年禁卫养成的习惯。可离着白露还远,她的落足声就重了几分。

 

白露转身回视,盈盈拜倒:“天妃娘娘……怎么又一个人出来了?” 若耶宫人少,皇帝对于冷天曦的安危颇为上心,跟宫女和侍卫都下过严令不许天妃独自行走。话没有说得明白,可心眼儿多的宫人自然知道这与宫中立后之争的气候有关,就算冷天曦身为宠妃,在皇帝眼皮底下也未必总能照看过来。

 

冷天曦撇嘴道:“这是内苑唉,哪里还有一个人的时候?”伸手打个响指,提高声音说:“出来吧!”几十步外的树丛里依稀站起两名禁卫的身影,隔着那么远看不清面上神情,但声音颇为尴尬:“天妃娘娘!我们这是暗哨……”明显不满冷天曦要他们自破行藏。

 

冷天曦笑道:“暗到哪里去了?暗哨还不是被我发觉了?”

 

两名禁卫连忙俯身行礼:“娘娘恕罪!” 暗哨隔那么远被冷天曦发现,也真算失职,若是碰上心情不好的皇帝,这时候只怕已经要他们自裁谢罪。

 

冷天曦挥挥手说:“罢了罢了,我当没看见,你们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

 

一名禁卫不由为难,想要出声抗辩,毕竟擅离职守又是砍头的罪名。正欲张口就被身边的同僚一扯衣袖,匆匆退入水雾中。

 

白露望着他们的方向,心中一惊,忍不住眼角余光扫视,云纹依旧站在那里。白露有点头皮发炸:“今夜雾气那么大,娘娘都看得清这么远……”

 

冷天曦掩嘴轻笑:“讹他们的,这样的夜里哪里看得清楚?又不是当年……”她说的自然是没有被封禁精神力的时候,鹤雪羽卫除了会飞,射技惊人,还有一个强项就是目力和灵觉,往往能最先嗅到危险所在。只是冷天曦要做皇帝的妃子,被宗正祠封了精神力,自然没有当年的灵觉。那两名禁卫埋伏颇为妥帖,冷天曦就算再走近些也看不见他们。

 

“这样都行?”白露被逗乐了。

 

冷天曦不同于其他嫔妃,她本是皇帝贴身禁卫出身,就算未被皇帝收入帐中的时候,在禁卫营中的位阶就颇高。所以她平日里对于宫中的侍卫禁卫呼来喝去,众人并不觉得天妃滥权,反而多了一份亲近。

 

“有什么不行?”冷天曦并未压低声音,存心要让那两名禁卫听见,“能被我讹出来就是他们心思不坚,真正活该。冷泉这个地方反正也不止他们两个暗哨,还有人在的。”说着站定了轻轻一踢,就是一道白光。

 

白露听见“铛”的一声,碧桂林后面白沙飞溅,却是一名伏在沙里的禁卫用刀鞘挡开了冷天曦踢来的飞石。那禁卫是一名统领,果然心思坚定得多,没有被冷天曦言语讹诈到,却还是被这块石子逼得露了身形。白露心中吃惊,这名禁卫统领离她不过十几二十步远,她却始终没能发现。忍不住余光去望云纹,见云纹摊手微笑,心下大定:果然云纹精神力凝体交谈外人都是看不见听不到的。

 

那名禁卫统领被冷天曦逼了出来,也不着恼,伸手拍去身上的散碎砂石,一边摇头一边问冷天曦:“天妃娘娘,你这算不算讹人?” 他资历不浅,是皇帝身边禁卫营中人,虽然是后期的禁卫但勉强也算与冷天曦有同僚之宜,言语间自然熟络些。

 

冷天曦叹了口气:“成统领,这里的地势就是你站的地方最适合埋伏,换了谁都得试探一下,可算不得讹你。”

 

成统领有些脸热,好在夜里看不出来,嘟嘟囔囔地说:“也就是天妃娘娘你看得出来,若是在别处宫舍……”

 

冷天曦的脸顿时拉了下来:“别处宫舍的娘娘宫女看出来如何?我能想到,刺客想不到?”

 

成统领心说若是刺客都如你这般我们这么几名禁卫有怎么能拦住?想归想,却是不敢争辩,俯身道:“娘娘教训的是,教训的是。”见冷天曦淡然挥手,才退了下去,随手一抹额头已经满是冷汗,暗想这女子做了皇帝的天妃以后,果然与营中时候的气势不同。

 

要说冷天曦的言辞本身并不怎么锋利,只是说出口来的气势惊人,那种上位者的威压感简直排山倒海。天妃娘娘忽然变了脸色,白露也觉得意外。冷天曦平日里并不爱抓宫女侍卫下人的小辫子,尤其她出身禁卫营,对宫中侍卫并不像其他嫔妃那样避讳冷淡,不料成统领随口一辩,冷天曦这一回却认真发了脾气。

 

见白露也有些战战兢兢的意思,冷天曦展颜一笑,道:“吓到你了?你在夜北的时候没有见过军中管教吗?”

 

白露睁大了眼睛想了一想,还真是没有。夜北人全民皆兵,就是半大小子跳上马背也能开弓射箭,但是游牧部落多以亲族邻人为伍,说到官兵阶级就远没有大晁军中规矩严整。刚才冷天曦的态度,七海大王或者是有的,但楚夜肯定端不出来。想起当年楚夜在夜北少年欢呼声中弯弓射雁的身影,白露心中忽招锥击,险些连身形都要摇动,连忙收回思绪,定了定神,方才语带苦涩地说:“夜北怎么能跟大晁比?不过是一群牧人罢了……”

 

见白露面容有些僵硬,冷天曦道击中了她心中薄弱。一直以来,白露都在封锁心防,言语每有出人意料的时候,细细品味却总觉得滴水不漏。这几个月来冷天曦与白露相知日深,谈及夜北的时候也常有。但白露固然常有缅怀家国的情绪,却不曾露出心旌动摇的破绽来,不曾像此刻一样失态。

 

冷天曦叹了口气:“七海大王是个不世出的豪杰,夜北也多有猛士勇者,但怎会像晁军这般枕戈待旦?只不过太平了两年,连禁营的心防都松懈至此……” 她对成统领的不满并非针对布防疏忽,而是成统领以为内苑的危险会来自立后之争,而且说得顺理成章好像这是宫中心照不宣的事情。冷天曦在天启宫中也曾听过一些前朝后宫争斗的肮脏事情,却从没有想过这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是大晁皇帝的内苑呀!后宫污秽无非源于王者靡乱,那些前朝王侯如何能与皇帝相比?!大晁一统九州天下万里但根基未稳,远远算不上海定波宁,禁卫统领应该针对的是在那些暗中觊觎皇帝的窥探者,怎么轮得上后宫那些泛酸起醋的嫔妃?退一万步说,即使被封印了精神力,冷天曦也有足够的自信面对任何一个来自皇宫内苑的威胁。即使不能飞,鹤雪毕竟是鹤雪。只不过,出了天京五城,外面的狂风巨浪就不是现在的天妃所能看见的了。

 

“再怎么枕戈待旦,”白露轻轻吐出一口气,收拾好了心情,“七海大王的结果,夜北七部的归宿,” 她指了指头顶赭红色的天空,“在那里早就写好了……”

 

“是星命吗?”冷天曦明知故问,她对星相家们真得有些好奇。

 

白露没有回答,只是与冷天曦互相凝视,眸子里的交换远胜容颜的倒影,对话就这样忽然中断了。

 

好一阵子,冷天曦才小小地伸了一个懒腰,直接盘膝坐在白沙滩边的一块石头上,淡淡地说:“深秋了,碧桂不知道还能开多久,我们那里的碧桂树冬天是不开花的。”

 

白露很有眼色地跪坐在冷天曦的腿边,她不想搞僵与天妃的关系,不管是出于云纹的嘱咐还是出于私心。她摊开手,一簇小小的碧桂花盛开在她的掌心,甜得沁人心脾。“娘娘放心,只要我在这里,碧桂月月都会开。”

 

冷天曦从白露手中拈起那簇碧桂,凑近鼻尖嗅了一下:“近了反倒不觉得香。”伸手把花插在白露的鬓角,笑道:“就像我们白露一样。” 白露远不是当年搂着她腰躲在身后的青涩少女了,年纪既长,身形高挑玲珑,面容称不上绝美,却显得柔和清丽。细看五官也不知道哪里出众,可放在宫女堆里,眼角一扫便显得出卓尔不群的气息来。

 

白露知道冷天曦是着意抚慰,心下还是微微有些暖意:她不过是宫中不上品的一名侍女,而冷天曦毕竟是天妃娘娘。她举手轻轻掠过发鬓,触到碧桂的指尖微微震动。

 

“是引来的月力?”冷天曦就算精神力被封印,毕竟曾是鹤雪射手,白露指间那微微一丝颤动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嗯,”白露点头,“也不仅仅是月力,主星之力吧?明月,暗月,谷玄,郁非,不管是哪颗主星当值,都能引来为碧桂灌溉洗根。据说完美的碧桂种子是可以沟通墟荒的,所以只要星辰力不断,花期就不断。”

 

“那为什么玉壶城里的碧桂树冬天就不开花了呢?” 冷天曦觉得白露的解释过于轻巧。

 

白露想了一想:“玉壶城的碧桂不知道是什么模样?不过像娘娘说来那么大的话,也没有哪个星相师可以引动足够灌溉它的星辰力了。”

 

“为什么是星相师?” 冷天曦追问,“若是秘术师的话,可以操纵的精神力不是更为强大?秘术师可以建法阵呢!”

 

白露的眉头皱了起来:“娘娘这么说,似乎也不是不可以,但很少听说过秘术师做星相师的事情,”她脸上微微发热,“我是个很糟糕的星相师,懂得实在太少了。”

 

“但其他的星相师或者秘术师没有能够种出碧桂呀!” 冷天曦笑了,“你说琥珀坠子是你们族里传承了许多代的宝贝,然而那么多大星相师都没能种出来。”

 

白露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顿时觉得心中一团乱麻。这个问题其实隐隐约约在她心底出现过,但总是在清晰呈现之前就被本能地压制下去,好像是白露在下意识地逃避。

 

“她想问的是精神力操控和拥有的关系。” 在碧桂林中饶有兴致地看着白露与冷天曦对谈的云纹终于出声提示,“看起来天妃想问的其实是星相,她心上怕有什么事情压着。”

 

白露豁然看见了乱麻当中的那根线头。“精神力是每个生命都具有的,与物质力是个对应的关系。每个生命所能获得的精神力与物质力的总量在某一个时刻是恒定的。” 白露先来一套先天元极道的墟荒二元论。尽管这是羽人发展出来的教义,但在解释秘术或者物质力的基本关系上却得到了各族各地相当普遍的认可。白露在夜北本来不知道墟荒概念,但在军中听见元极道秘术师讲授,就觉得与父亲往日里提及的复杂理论如此切合,却又简明扼要得多。

 

“观测星象轨迹依靠的是目力,这就是物质力 ;而研谋星相往往是需要读判预测,这就需要运用精神力来体察。我说我只会画星图 看不好星相,就是因为精神力不精进的关系。”白露有点害羞地说。

 

冷天曦觉得白露完全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但你能够引月力,哦不,星辰力浇灌碧桂,这就是精神力的运用吧?”

 

白露答道:“普通人的精神力有两个层面,一个是拥有,一个是运用。这点天妃娘娘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冷天曦颔首。一般而言,秘术武力不能双修,武力值高的精神力就弱,不能修秘术;反过来也是,秘术师的体力就差一些,很难在肉体上与正常的武士抗衡。鹤雪术表面上是个例外,通过修炼精神力凝羽来实现飞行状态下的高武力,但实际上也没跳出这个框架:鹤雪武士的精神力虽然高,却只能用于凝羽,不能施展秘术;而他们射艺出众也是占了居高临下的优势,并非依靠强弓重箭,战场肉搏就多用轻剑窄刀走个灵巧的路子。白露的说法直指鹤雪术的核心:尽管羽人的精神力本来就高,尽管鹤雪术修炼是个大大增进精神力的过程,但在运用层面上却是极为狭窄的,远不像秘术师那样如臂使指。

 

白露得了鼓励,说得越发流畅,只是冷天曦不知道,这都是云纹在一边轻声提示。“秘术师和星相师对精神力的运用方式很不相同,就好像鹤雪武士的运用不同一样,秘术师需要将精神力投放在自己想要的方向上,为了获得完全的自主权就要削弱与精神力本源的关系,也就是说强大的秘术师将来自星辰的力量改变为自身的力量。而星相师需要尽可能地保持精神力的本源亲近,与星辰的联系越紧密,对星相的判读就越可能准确。大星相家同时也是大秘术师的情形偶然也是有的,那是因为他们的精神力足够强大,可以分出一部分用作他途,但同时也就放弃了某一个用途上精进的机会。尽管秘术师和星相师都需要精神力为依托,秘术师的精神力大概可以看作自有,容易探测得到;星相师的精神力却与天地融为一体,并非可以自用,所以外人往往看不明白。”

 

冷天曦的眼睛渐渐睁大。白露的理论很粗糙,都是大白话,有些概念显然是从先天元极道那里摘来的,但这个解释却非常新鲜有力。她一直觉得白露有不同寻常的地方,却始终不明究竟,万万没有想过面前这个自称看不好星相的女孩子能头头是道地说出那么一套东西来。

 

“娘娘还要问浇灌碧桂的事情对吧?我说了精神力不精进看不好星相,却能把碧桂树给养好了。这还是个运用的事情。碧桂是神木,本来就千年不死,自有沟通天地的力量,其实不需要由谁来引星辰力浇灌。但不同的神木属性不同,亲近的星辰力也不同,若是相近的力道,生长就快些。所谓引月力这个事情,无非是与神木沟通,帮它接受最相近的星辰力而已,并不是真有呼唤星辰降力入地的意思。“ 白露歇了口气,狐疑地望着云纹,心中询问,”真是这样的?”

 

云纹笑道:“差不多如此。”白露身上真正的秘密要靠她自己发掘,云纹也不好说得太多。

 

“但是别人不行?” 冷天曦已经大概相信了白露所言,这么大的一个框架,料白露这么个见识不广的小姑娘自己编不出来。

 

“别人当然也可以。”白露也笑了,“若耶宫这里也没有别人嘛!若按娘娘说的,有个秘术师或者造个法阵也能浇灌碧桂,只是他们因为斥了本源,沟通就不如星相师容易,只有找到正确的星辰力才会有效果。不过这枚碧桂种子催发是天意,可不是我能做到的。以前种子不发芽,沟通不得,任是再了不起的星相师也没法引星辰力来浇灌。” 说到这里,她心底的警钟又起,似乎有个非常重要的念头呼之欲出,伸手去捕,却没有能抓到。

 

冷天曦想了一想:“这道理是你父亲教你的?”

 

白露笑意黯淡了许多:“父亲说我身上的精神力颇强,却非常紊乱,小时候就常常噩梦伤身,所以不曾教过我多少。倒是背过不少口诀,这几年来在宫里无聊,有时想起,慢慢就明白了一些。”

 

冷天曦暗暗叹了一口气, 白露“这几年来在宫里无聊”几个字轻轻说来,里面有多少沉重其实自然可以想到,白露如今随口带过,她不会再去挖,只是点头:“你能把这碧桂树养得这样好,想必精神力是很强的。我虽然不懂其中的道理,但在玉壶的时候就没有听过有人引星辰力浇灌神木。你能说得明白,玉壶城中自然有许多人也能想到,但从来不曾听过有人能做到,可见并不容易。我想这沟通神木的道理与体察星相也有相同之处,你若有心,我去给你在钦天监找个师傅来教也是可以。”

 

白露面上一喜,却瞬间就收了起来,淡然道:“娘娘费心了,不过星相传承大不相同,我父亲这一派不见得与他们学问相同。再说后宫里面,我这样的身份,学了也不是个正经事情,只怕还要连累娘娘。”她面上骤喜是为了应付冷天曦,门派之见不过是托词。有云纹在这里,宫中还有什么大星相家能比他高明?冷天曦这一路说下来,果然如云纹所言,是对星相颇感兴趣。

 

冷天曦知道白露是在推脱,万不知有个云纹的存在。钦天监界海天界博士殿前枭首众人皆知,界海天之后再未设过监正,朝中都说皇帝不喜星相之术,白露能想到这点也算有心。不过冷天曦清楚,皇帝并非不信星相,倒是有股不忿的意思,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娘娘是想看自己的命星吗?”见冷天曦一时沉思,白露出言询问。冷天曦知道她满月时候都要来冷泉,却从未跟她来过,今天自己过来又不欲瞒她,显然有事情要商量。不能在若耶宫商量,而要在冷泉旁边说,如云纹所说,多半是与星相有关了。白露早先打了埋伏说自己水准不佳,只能画星图看不懂星相,这时候若说勉力而行,随便说些什么都不算错。

 

冷天曦正自心烦,随口答道:“我的命星?哪里会有我的命星!星辰代表的事情总是那样的重大,我这样的后宫女子怎么值得在夜空闪耀。”

 

白露只觉得耳中霹雳练练,这么许多年了,却是永远都如刀刻一般清晰的话语,从来不曾从她的记忆中消退。只是当年说这句话的人儿,已经化作一袭红裙,撞出了夜北高原上的朱颜海;而现在说话的人就坐在她的面前,托腮的姿态跟朱颜公主如此相像,她以前怎么没有看出来?

 

冷天曦还沉浸在自己的烦心事里,没有注意到白露再次失色,自顾自说:“今天陛下到若耶宫来,晚饭都没吃就走了。我看他显得疲累,多半又是为了明年星瀚大典操心。天下初定,九州未稳,各地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不少,这个节骨眼上搞什么星瀚大典,不嫌事情多吗?”她望了白露一眼,声音低了很多,“我也知道你是三脚猫的星相术,不过还是想让你看看,陛下的气运如何?”她叹了一口气,当年做皇帝的贴身禁卫,诸般要事都在眼前,虽然她从来不跟皇帝讨论军政,心中总是有谱。可是入宫以后,皇帝面对什么样的麻烦,她能知道的就少了太多。若是皇帝不说,她也不好去问,然而心中还是惴惴,连白露这根烂稻草都被她想起来了。

 

有了刚才这句话,白露再看冷天曦越发觉得心软,望了一眼云纹求援。云纹摊一摊手,并不给她意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白露心中有底,对冷天曦说:“天妃娘娘,我再怎么三脚猫,陛下是天下之主,当值主星就这么一颗,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冷天曦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抓住白露的手说:“那就快看!快看吧!”她来找白露纯属心下郁闷,此时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把白露当作了说话的伴儿,简直比小谢都要亲密许多,没想到白露真能看出皇帝的命星来。

 

白露指着湖边的水雾笑道:“这个时候可不容易看?”

 

冷天曦“哦”了一声,失望之意溢于言表,本来暗月当值星光明亮些,观星是极好的,却忘记了现在秋深露重,定安泽边的水雾越来越浓,实在不好观星了。

 

白露摇了摇冷天曦的手:“娘娘莫急,陛下的命星是郁非,这个观星的都知道。郁非是九大主星,平日里星图我也有画的。”她指了指脚边的白沙滩。

 

若耶宫有个宫女在冷泉白沙滩上画星图众人皆知,她平日里画完也不抹去。禁卫还专门从钦天监请了大师私下来看过,证实是星图无疑,只是白露这一派的观星术是夜北的传承,星图画法有异,钦天监的大师竟然看不太懂,又怕失了颜面,说了声:“一塌糊涂,都是错的。”便转身走了。内苑里就再没人把白露画星图当回事,也没人碰她画的图。不料白露固然用星图轨移观星,也用星图与云纹沟通交流。

 

冷天曦一时大惊一时大喜,再无平时的从容形态,自己倒不觉得尴尬,还要再做求恳,见白露已经站在白沙滩上细细观摩,也不敢打搅,只是暗暗想:“不是前几日里都画过吗?这时候还要重看。帝星那么重要的,白露她真没细细琢磨。”

 

过了一刻再看,白露的眼睛都闭上了,伸着一只手指在白沙里轻轻游走。冷天曦集中目力,看见白露的指尖微颤,就如同掠过发鬓的碧桂一般,想必也是有精神力的感应,心下对白露更是信服了两分。

 

好容易等到白露起身回头,冷天曦也霍然站起,双手握拳,不敢出声询问,细细分辨白露的脸色却看不出端倪。

 

不过一息的时间,冷天曦觉得好像整整一个夏天那样漫长。终于听见白露说:“娘娘的担心有理,陛下近日怕是真有些小不妥。”说着俯身指着星图解释起来。“郁非轨迹向来曲折,但这一划就折得有些奇怪,想来是有什么小星冲撞,我前几日并没有能画下来,想必是很细小的星星吧。”

 

那些点线在白沙上根本看不清楚,冷天曦的视线只是茫然追随白露的手指一动,听见白露没有后续,探头追问:“那是什么意思?”

 

白露尴尬道:“没注意是哪颗小星,所以还看不明白。”脸上分明写着“我都说了我是三脚猫”的字样。

 

冷天曦说:“陛下提到瀚州露梁海冰崩,露出一具极大的骸骨……”

 

白露说:“瀚阙星野倒是无碍。”

 

冷天曦想想又说:“雷州的大水……”

 

白露打断冷天曦:“这样的星迹变动极小,并非对应外面星野的。”

 

冷天曦急问:“那是什么意思?有人要对陛下不利?”

 

白露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哪一派的星相都看不到那么细,否则都能看得明白,还要我们做什么?”

 

冷天曦知道白露说到有理,却越发心急:“举个例子呢?”

 

白露安慰冷天曦:“不过是小折冲,定安泽里翻个船啊,金安殿上走个水,都有可能,郁非折后轨迹不变说明陛下未受其害。”

 

冷天曦冷笑:“陛下未受其害,是不是可以因为有人代受?”她右手缓缓按上左肩。军中都知道冷天曦为皇帝起码挡过三次致命的刀箭。

 

白露沉默片刻,才点点头。

 

冷天曦追问:“还有其他例子吗?”

 

白露轻声说:“刺杀。”

 

冷天曦若有所思:“我想我今天怎么会如此不安。”鹤雪羽卫与主人血盟之后承担主人的生死,有特别的感觉,便是封印了精神力也不会消弭这样的本能。

 

 

 

 

 

 

“你不想让她去保护皇帝?”云纹微笑着看白露,但白露觉得他的微笑总有不同的意味。

 

“她已经被封印了,连一个普通的禁卫都比不上。”白露心虚地辩解。

 

“这是她的星命。” 云纹低头看星图。方才白露的手指在白沙中抹去了那颗名叫渠涣的小星,所谓小星冲撞,是渠涣挡在了郁非的去路上,而后坠跌。

 

“你自己说让我帮她当皇后的,”白露开始耍赖,“皇帝对她这么好,会立她为后的。”

 

“我可没说她能当上皇后。”云纹慢悠悠地说,“渠涣的星语是忠贞和热烈。”

 

“你瞎编的!星语从哪里来的?还不都是瞎编的,”白露赌气,“我也会编,休肜的星语是美丽。”

 

“你编的,不瞎。休肜的星语的确是美丽。云纹深深望着白露。

 

白露忽然觉得害怕,不再与云纹争辩,她低下头捂着脸,慢慢地说:“她是皇帝的禁卫,我在她的背后看见她射杀了起码十二个夜北勇士,我在她的背后看见父亲引来天火。可是……我不想她死。“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云纹问。

 

白露抬起头思索:“从她给我讲她在玉壶城里的故事?从她告诉我她怎样慢慢地爱上皇帝?”

 

云纹微微扬眉:“她告诉过别人这些?”“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可她是真诚的。”白露肯定地说,“这点我能分辨。”她顿了一顿,吃力地说,“天妃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这是她的星命。”云纹耐心解释,“你可以按任何你想地去做,我不会告诉你应该如何,但这是她的星命。”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要做什么?”白露轻声问,眼前的羽人男子忽然变得陌生了些。

 

“我是你呼唤来的。”云纹回答,“你和你的父亲,但主要是你。”

 

白露拼命回忆了天水战场上那些破碎的画面,她可以肯定云纹是跟着那道绿色的天火一起降临的,但她真的呼唤过他?

 

“你是……神吗?”白露艰涩地问。

 

云纹沉默了一会儿,说:“若是按寻常人的说法,你可以认为我是神。” 指着白露又说,“但若我是神,那你也是。”

 

白露不知所措。

 

“什么是神?”云纹追问,“星辰诸神?盘鞑天神?墟荒古神?”他自问自答:“神和神是不一样的,神和神的不同,正如神和人的不同。我能够成为神,要感谢你,是你拯救了我。所以不要怀疑我的意图,我没有意图,我只是来帮助你的。我已经快要可以凝聚肉身了,但凝聚成了肉身,就不方便这样与你相见。所以我还在这里,期待你觉醒。”

 

白露目瞪口呆地望着云纹,她现在觉得这位羽人大师很可能只是一个疯子。

 

“你知道谁可以拯救神吗?” 云纹凝视白露的眸子,坚定地说,“神!“

 

 (转载自公众号“青石—建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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