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幻的实体”——评《平家物语:犬王》
日本动画导演汤浅政明的新作《平家物语:犬王》(下简称《犬王》)是其时隔多年后重回剧场版动画制作的电影作品,《犬王》改编自古川日出男的小说《平家物语 犬王之卷》,故事讲述了能乐师“犬王”与传唱犬王传奇人生的琵琶法师“友鱼”之间的友情故事。
《犬王》影片文本的来源——“物语”——是日本古典文学的一种体裁,其中的故事几乎都为虚构,具有传奇色彩,脱胎来源于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所以,在这种特定历史阶段的年代画面元素表现限制和巨大的传奇情节故事属性宰制的“事先文本框架”里,几乎好似直接就注定了《犬王》影片整体会成为“严谨细节还原”和“历史故事讲述”的奴隶。但事实上,汤浅政明通过自己超凡大胆的想象力挣脱了这种文本的藩篱,以纯粹的声画组合变换构成影片的表现和推进,在虚与实之间营造出了一种难以捉摸的处于时刻流动变换中的迷幻氛围,将全片的表现形态超脱于了传统的叙事电影格局。
《犬王》开场确实是直接以日本传统“能乐”讲述过去故事的旁白口吻来展开,但在随后旁白话语对时代画面内容的否定与随之的画面调整变化里,影片的时空开始不断跳跃,最终才迟缓地停在了故事所要讲述的确切历史阶段里。汤浅政明以传统的展现框架开始,又在其中的具体内容表现中不断戏谑地与“历史画面”玩乐,他并非目的明确且规矩老实地进入故事以彰显某种自己想要表达的理念和意义,而是与一切保持着距离的同时又偶尔准确切入到故事的实心。
在真正进入故事以后,影片又显现出一种目的不明显且推动力不足的境地,矛盾对抗主体的缺失、人物的快速行动与诉求目的的模糊、画面与台词的些许断裂都让观者无法明确地抓住影片的方向与定位。同时,《犬王》也不断模仿还原在真人电影中实际镜头运作的推拉摇移与变焦等手段,在动画的运动画面中,前后景清晰度的统一、作画形成的低帧率、移动中物体的透视变化,都让这种我们眼睛本已适应的正常画面运动方式反而变得更加诡异,观者无法在画面的连贯运动中捕捉到表现的中心焦点。以上的一切都让《犬王》影片整体变得似乎没有“实体”,能被抓住的部分也在含混的变化交织里被冲淡覆盖掉。从影片中段开始,由“犬王”和“友鱼”表演的歌舞段落开始占据影片的中心,以现代摇滚流行乐为底色的歌曲演唱与充满想象力的画面表现令人惊异地与古典人物场景风格混搭,却毫无突兀之感,以咄咄逼人的强劲携卷了影片内容,更为“越界”的是,歌舞表演不仅仅只是一个片段的变奏点缀,其大量的篇幅占据压倒了故事的正常讲述,直延续到结尾才又稍稍拉回到了叙事的“正轨”。在与影片所着意与传统电影区别开来、去中心的尝试努力的对比中,这种小小的“补救”行为我们也可看作是汤浅政明为这个传统的故事讲述结构完成的回环搭建,他更为看重的是与“犬王”相关的这段历史的人物精神显现,还有为这些曾经“被消失”了的人们所正名,所以,那些与犬王直接相关的由他本人所表演的大量歌舞段落本身也就成为了感知和理解影片的关键。
在影片结尾我们才以见得,乐师“犬王”在当时风靡一时,但由于幕府的政治考量,他的名字如今已鲜为人知,也未留下任何确切的歌曲。这段历史的细节信息已经不复还在,所以,也恰恰是由于这段被遮蔽了的历史的不可见性,让汤浅政明有了更大的想象自由来发挥自己的创造力。于是,在600年前的日本,琵琶成为了吉他,犬王与友鱼演唱“超前”的现代摇滚乐,与之相搭配的是他们肆意、极致、夸张的肢体表演,犬王畸形的身体在音乐的鼓动节奏中自由地挥洒摆弄,人物身体、外貌、动作的畸形与扭曲被放大,与令人不适的人物唾液一起点缀起了影片的特色趣味,这些非日常的表现元素给充满想象力的歌曲舞蹈场面提供了合理的保障,那些画面的拼贴、叠化也与歌曲节奏同构。再细看歌词,物语的情节传唱与修辞的表达混杂在一起,还有诸多无法被分类的言语穿插其中,实在的意义有时被剪断,有时在我们快要遗忘之时又再次出现。不同歌曲的出现位置、连接方式,同一歌曲旋律演奏时出现的听众反应与演唱歌词交替搭配的方式也就如同一首歌曲的节奏变换一般,进而,整个的常规情节与歌舞段落的无规则诡异交织也就如同歌曲旋律节奏变换的步调一般。
《犬王》歌舞段落的大体量几乎阻隔了“物语”故事的意义彰显,它在显要的位置以自身表现形式的出挑书写自己不被大众所认知到的意义。汤浅政明他并非凑在我们的耳边不断重复强调一种概念上的意义,反而是在关于具体的音乐、身体和超现实的画面元素拼贴连接中诉诸于一种直接感官感知上的沉浸强度,影片几乎以一种意识和实际行动的模糊结合推进,那些梦幻般的画面流动也让我们那些被断裂开来的期待和理解在这平滑的发展中被揉在了一起,异质性的事物在变动不居的形式里得以形成坚固的关于人物本身的力量,于是最终,我们坚信友鱼对自己艺术表达的不屈的信念,也坚信汤浅政明在以自己边缘叛逆的态度和怪诞的作品形态为在“主流正确”中被遮蔽的一切而高声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