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大海对于星尘来说并不陌生，但是星尘从车窗里面向外看到的景色，却让她有一种看上一眼视线就再也离不开的感觉，那仿佛是小孩子憧憬的漂亮裙子，哪怕再有司空见惯的大人表示过无趣，她仍然能够觉得自己梦想的，就是灿烂无边的。那一刻，就算是天天以大海的主人自居的浮岛人，也不可撼动星尘作为一个浮岛人对于大海无知的观念。真所谓那些管理者们兢兢业业建设出来的浮岛人对于大海的自信，在眼前这片燃烧着白色火焰一般的大海面前竟然如同泡沫一般消融进去了。
在浮岛上人人都对于大海展现出无比的自豪，浮岛时时刻刻掌握着大海的阴晴变换，浮岛人不管什么时候看海，还都像一头被驯化的大猫。浮岛人自然就对海渐渐失去了兴趣，几乎没有人想要从忙碌的工作中脱出身来，竟去浮岛的边缘看看那平静的水湾，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的空寂。大部分人是无法忍受之余自身的孤独的，而面对这只剩自己的海面，那短暂浅薄的幻想瞬间就会被海浪蒸发，最后剩下给人的孤独与压力，又让人想起那些不愿意被提起却又总是挂在嘴边的词——生存。
但是这里的海洋为何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让人觉得海是美的呢？星尘的目光远远地投向水天相接之处，也就是耀眼的光火燃烧的地方。是那里吗？那样的话，陆地的大海与浮岛的大海并无二致。星尘的视线渐渐往回收，原来在接近海洋的地方，那些被阳光赋予了珍贵的金色，那些万物生长如明星的生灵，才更能体现出海的波澜壮阔。浮岛上没有海滩，人们还来不及给大海赋予什么，近处的海夹带着无序彩色的油污让人们认清了现实。可见与人相近之物是多么的珍贵啊，没有了精致可爱的它们，人们如何才能发现远处的美呢？
等到车子彻底停稳了之后，周围则都是前来躲灾的人。他们的交通工具比星尘一行人的要庞大很多，而其上承载着的更是庞然大物，这些就是长期游荡的陆地人应该有的样子吧。星尘缓缓从厢车下来，刚一着地，就感觉到四处传来的目光，不禁从内心里开始发毛起来。当看到那些堆积成小山的行李，那种无序的落差感仿佛就要将她击垮。一想到自己将来要在这种环境中生存一段时间，不禁满脸愁容。倒也并不是讨厌这些生活方式本身，而是讨厌自己不能做出反抗或者提出反对意见这种身不由己的状态。
不过这里的人，有哪一个可以对自己的生活状态说不呢？此时的星尘，当然还是没有能够想到这一点。
只见云杉上前和一个领头一样的人说了几句话，尽管那个领头的人长得有些粗糙，但似乎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没过了多久云杉就回来了。
“他说让我们随意。”云杉仿佛如释重负一般，毕竟长途跋涉了这么长的时间，终于有机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能正经休息一下了。
“人还不错？”赤羽好像对云杉的回复比较感兴趣。
“挺好的人呢，还说要给我们留一块不小的地方……一会儿把我们的东西也和他们分分吧。”云山似乎心情不错，从语气上听来，星尘觉得他好像比在浮岛上还要轻松。这就是奇怪的点吧，听说陆地上四处都有危险降临，别看当下环境这么美丽，说不定过一会就会有什么灾难发生呢。
“好耶，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云杉伸了个懒腰，厢车内部的空间说不上宽敞，他的体型又比较高大，可以说是蜷缩了一路，现在下来就像是被人胖揍过一样。
“来，星尘小姐，行李。”云杉和赤羽从厢车上卸下来全部的行李，星尘本来想要自己去取，但是行李叠得好高，而且一看就不是很轻的样子。星尘正要犯难，赤羽早已经帮她取下来了。星尘看了看四周，人群好像从刚刚看到的时候就是这样表面上是聚集的，仔细看却是分散的，现在注视他们的人少了很多，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但是看上去又有一些在浮岛人身上看不到的从容，有人手里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却还要顾及别人，这样不是效率低下吗？在浮岛上这些低生存效率的人是不具备生存资格的，往往被排挤到边缘。而这里则是一种“低效率”的常态。所以说陆地人生活质量低，大概是与这种生产状态有一定关系的。
云杉和赤羽两个人在那里忙的热火朝天，反倒是星尘被晾在了一边上，那种置身事外的孤独感又从脚底往上钻。
“这个包轻点放，里面是吃的。”
“你带这么多水果做什么，都快烂了？”
“哪烂了，你看看，这不好好的，再说了这些水果两天就能吃上，又搁不长。”
“……”
星尘无事可做，却又不好意思到处闲逛，只好坐在一块石头上看这两个人四处忙。星尘学东西也快，云杉从长长的包里面掏出折叠好的帐篷，摆弄的功夫就让星尘学了个大概。
有人向这边走来，是刚才和云杉说话的人，身后还跟着一些，手里捧着很多食物。
“忙着呢，伙计，给你们送点东西，都是咱到这里现种出来的，别嫌弃！”
“这怎么好意思，一来到这里就受你们这么多照顾。”云杉本不想收，毕竟对陆地人来说，食物实在太珍贵了，他们又这么多的人，需求量肯定大啊。
“哎呀，大家都是躲避天灾才来到这的，既然见面，就是缘分了。趁着这几天阳光好，我们种的多，正好分你们一些……你们就别推辞了。”
这个男人心直口快，云杉和他一客气反而让他这个先开口的嘴笨了起来。
“晚上来我们那边吃饭吧，小伙子小姑娘的，一路赶过来也不容易”男人身后的大姐们也很自来熟，都是不说不笑，不笑不说的类型。
“好嘞，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啦。”赤羽笑着答应了，对云杉说：“人家这么热情，就别拒绝了嘛。”
星尘被这一群人来回一拉扯，更显得无地自容了。刚来浮岛没有一周的时间，这是第一次接触到地道的陆地人，对于陆地上的习惯还不清楚，这个时候星尘都不知道该看哪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着。
“别害怕，习惯就好了，陆地上的人各种各样的。刚才那些人只是比较热情，本性不坏。”云杉注意到星尘的异常，上前拍了拍她。
“你还挺会哄人哈。”看到云杉的举动，赤羽有一点吃惊，刚才自己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星尘。
“我又不是小孩子，只是有些陌生罢了。而且……”星尘还想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却马上又收回去了。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云杉真的是完全可以相信的吗？星尘惊讶与刚才自己思想上的草率，看着眼前这两个来回忙活的人，就算自己与其中一个人是血缘至亲，但是自己和她已经互相冷落了几年，以至于现在想到她，脑海中全部都是冷冰冰的斜视。更何况是一个从表面上看过去尚且热情，却用陆地人的一套说话方式冒犯了自己一次，而且是见到他的第一次。星尘回想起自己的身份，这才发现自己作为一个浮岛人这个定义的事实，也是一种对一种身份的定义——或许在像这样的境地之下，身份的差异很乐意于转变成为一种对立，让人从头到脚充斥着一种“类怒气”，在排斥、在紧张、在战斗，就像是遇到敌人的猫，要将自己的背夸张地弓起来，摆出战斗的姿态。这对于生存似乎有着野蛮且有效的作用，但是这种姿态有能够绷多久呢？
赤羽一边收拾着行李，这些事情早就是轻车熟路，根本不会占用她多少心思，反而让她把注意力放在了一旁星尘的身上。这似乎是星尘第一次经历这么多事情吧，赤羽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看她，却又不是很大胆地展开自己的视线，星尘的感官相当敏感，为了不造成尴尬的场面，赤羽就算是相对强势的一方，也不敢有些许行为上的怠慢。
帐篷搭好了，赤羽认为找到了一个搭话的契机。
“看你一路上也没怎么好好休息，到帐篷里面眯一会吧，晚上吃点好的……”
“这样就行，不用管我。”星尘给的回复仍然是这样冷冰冰的，好像这长途跋涉让她变得更加不通感情。尽管她貌美精致到如同艺术品，但也就是她这种不死不活的样子，让赤羽恼火十分，感觉自己简直不像是在和正常人说话，而是在与精神病患者攀谈，和他谈论所谓社会规则和道德标准。
如果说是一种社会实践类型的访谈，进了精神病院也就作罢了，面对精神失常的且最多能见一次的精神病，人不至于在诸多无意义的交流中面目可憎，反而会有怜悯、关心、同情，甚至以精神失常为不幸，而大发善心，呼吁这个、感叹那个，从精神病院出来之后，反而自己感觉被治愈了一番，有人会感谢那个患者，但是思想觉悟高一点点的人会觉得自己的品德高尚，可是说到底都是庸人自扰，甚至愚人自欺。但就是这样的情感，放在二行旁人身上最为合适，放在自家人身上就是罪恶，如果是自己的儿女、父母、兄弟姐妹思想与自己大相径庭，他会首先考虑自己思想的正确性，也只是一瞬，一旦自己确认了自己的正确地位，他就会视父母、儿女、兄弟姐妹为异类，不懂自己的同时，不愿意了解自己，自己却不肯认识那些与自己不同的思想，最后把自己关在了充满活力岛的、年轻的牢笼里面，去批判、去争论。
赤羽渐渐想到了这种方面，刚想着为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对着星尘发一场火，主题就叫“这里不惯你毛病”，此时也就根本不去想了，因为会为自己而羞愧。此时，赤羽更希望星尘能够也想到这一点，恨不得去教她了。
星尘感觉自己坐的有点久，身体僵硬了，便从石头上下来，却发现自己确实没有地方去，又不好意思再回去坐着，如果这么做，这系列行为就是荒诞而愚蠢的，便索性随便溜达。这里离着海还有一段距离，听说海边的沙滩柔软得就像陶泥，一脚踩下去会在沙滩表面留下浅浅的脚印。这里的沙子很粗，感觉赤脚走的话会是一种折磨。
可能那种沙滩紧贴着海边才有吧。于是星尘下定决心要去海边看看，但是自己也很清楚这种决定并不是通过自己深思熟虑之后做出来的，正相反，这种想法的产生，更像是一种鬼迷了心窍一般。有一种无形的大手牵引着星尘往海边那里移动。星尘自己也不能清醒地认识到这大海到底是有怎样的魅力，能够让自己对其如此神往。她的理智时刻告诉她，地球上的大海都是一体的，陆地上的和浮岛上的并没有区别，但是星尘直观感受过去就是觉得这里的海更有美的存在，这更像是一种偏执了。
过了一段时间，太阳稍微有点偏西了，远处海天相接的灼烧的白亮渐渐泛黄、变红，仿佛白炽的铁水淬了火，由神圣变得严肃，又像一个坚毅的人的烟波，刚柔并济型的可爱。星尘自己得益于看到了夕阳之前的美丽，或许更美过夕阳，因为阳气仍然蓬勃而阴气在修养生息，可能每一个晴天的下午，都是如此和谐，而这里面，阳刚的光芒是最重要的，是生存艺术的最高成就，这时时间和海水给予的柔情确实恰到好处，就像是为战斗而生的骏马——那种旧时代战争的宠儿，谁说它的眼睛写不出血腥背道而驰的情愫？
这时候星尘才觉得有点疲惫，却在不久之前直接拒绝了赤羽的建议，不好意思回去帐篷里面休息，便坐在石头上，缓缓闭上眼睛，用嗅觉感受面前阳光与大海带给自己成熟而强大的气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