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路的瘸子

　　大漠里尚未被白沙掩去的贯通南北的道路仅这一条。我于是在某段的路边开着小摊，早晚贩些茶饮。

　　一个瘸子拖曳着右腿正从对路经过：分明见他迟惑着偏头往这里望望，又咬定决心，仍旧往前走。

　　但没过半刻钟，这残疾居然折返，蹙缩着额眉同摊后的我相对。

　　瘸子：您早。

　　我：早。

　　瘸子：您生意如何？

　　我：难，但也凑合。

　　瘸子：这杯（他指了指单子上的绿茶），要钱么？

　　我：要的。

　　瘸子：每一杯都是？（他左右张阔了两臂，似乎想把整个摊车抱起）

　　我：都是。

　　瘸子：（面露赧色，但到底脱出口）……那，兴赊么？

　　我：（直截地，尽量不露不快的颜色）向来不兴的。

　　瘸子：（左手拇指背到脑勺后摩挲，然而脸上已比方才快活）这自然。不该赊的。不该……

　　我：您还要什么？

　　瘸子：要？哦，哦，有的，有样事想请教……

　　我：但说。

　　瘸子：（深吸气，高仰了头，仿佛要说的话正当空飘着）——您有看到一辆三匹马拉着的黄顶的大篷车么？我的右脚掌被它碾走了。

　　我：什么！？

　　瘸子：哦，不好意思，这话太夸口了（抱歉地笑笑），其实只半个脚掌——前半段的。脚踝是仍健在的。

　　我：您说笑么？

　　瘸子：（忙摆手）绝对没有！您瞧（说着，双手抬高右腿——鞋子确只剩半截，青红的骨筋从破口处略微出探着）

　　我：（恍然，半晌才开口）……真被车轮子碾走了！

　　瘸子：（平静地，小心将腿放下）嗯，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您看见那样的车了么？

　　我：没曾看见。从开摊到现在，一架马车也没经过的。

　　瘸子：哦（若有所思状），这样的。

　　我：（忍不住问）你的脚掌是怎么被碾去的？

　　瘸子：倒不是什么特殊的情况……我躲在树洞里睡觉呢。谁知睡梦里腿伸了出去，直伸到路面上——所以细追究起来，我怕也得担责任——随后突然“咯嘣”一声，我睁开眼睛，便发现右腿撂在了外面，收回却已经是这副德性了。我强忍了痛意，动肘钻到洞外，就看见一架那样的马车，晃晃悠悠地，从土路上驰过去了。我还分明瞧见那车的后轮上粘着一包干瘪的破布，红血裹的，无疑就是我那鞋尖的部分了——这样一来，我的五根脚趾恐怕也就浓在里面，虽然碎没碎是不好说的……

　　我：你没喊他们停下？

　　瘸子：我喊了，但车内欢恣纵乐声甚大，大概不是很能听见车外人的呼叫的罢。

　　我：（慨然了，胸脯阵阵地起伏了）这岂有此理呢！得找到这群肇事者，和他们好好地算上一账的！

　　瘸子：算账？哦，能找到那自然要算一算的，不过那仍在其次。我最急要的还是让他们把我的五根脚指头和那一包鞋料换回来——我是没有几双鞋的，右脚的脚指头更是从未想过要备份，不得不追讨，不然我的下半生要像什么样子呢？您说是吧？

　　我：说的有道理。那您去吧！祝早日追上那架马车，我这儿（掏掏裤袋，是一张补鞋匠的名片），您拿着，讨回东西后去这上面写的地址。他补鞋和缝脚的技术，在城里是数一数二的好——当然收价也就相应的有点儿高。

　　瘸子：万分感谢（接过名片，塞进内杉口袋）。那么，再会了——祝您生意兴隆。

　　话毕，那瘸子便用残损的脚掌趿拉着一只破履，一步一拐地到底往路尽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