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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杀人阱》(15)

2022-01-29 10:11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同一时间,皇帝寝宫。

       楚道石一袭黑袍,负手而立,他的双目紧闭,两道白眉几乎要贴在一起,黑袍的袖摆在寝宫中无风鼓起。良久,他睁开双眸,眼睛里带着一丝疲惫与困惑。

       “还是看不见你的岁正之神么?”病榻上的白徵明半坐着靠在软枕上,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楚道石不发一言地摇摇头,额上的皱纹深如斧凿。

       “很好。”白徵明满意低笑,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笑声,楚道石快步上前,干瘦的右掌抚上老皇帝的胸口。

       白徵明感到一股熟悉的暖意从楚道石看似干瘦无力的掌心涌出,让他干涩的胸肺再度舒缓下来。

       “既然已经决定了不干涉宿命,为什么还要苦苦延长朕的性命?”白徵明略带戏谑地看着楚道石的双眼。

       “陛下的宿命未尽于此时,最少在刚才之前,岁正之神是这样告诉臣的。”楚道石语气平静,好似商量的并不是这位九五之尊的天子之命,只是在谈论一件最简单的日常琐事。

       “但现在你已经看不见宿命前进的道路了。”白徵明苍老的面庞上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温煦,“就索性老老实实地做一个普通人吧。”

       楚道石看着自己的挚友,眼中一丝细微的波澜不易察觉地一闪而没。穷极一生,他不知道有多少次痛恨自己与生俱来的这双岁正之眼,这时神赐的双目让他获得了能看清宿命的力量,却失去了所有的亲情、友情乃至爱情。被斥责、被排斥、被猜忌、被躲避.这是他一生的主题,岁正之眼给他带来了无尽的苦痛,让他变成了常人眼中的恶魔,只能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再也无法融入其中。

       如道旁之石,荧荧孑立,睥睨天下苍生,却也被苍生所弃。

       直到六十年前,一位年轻的皇子发现了他,他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宿命的倒影,他将跟随着这位君王建功立业,开创修文盛世。

       弹指一挥间,现在两个人都早已白发苍苍,在挚友生命前的最后一刻,他却失去了岁正之神的感应,再也看不见宿命的走向。

       “既已无法改变,何必强求得见?”白徵明仿佛看穿了一切地盯着楚道石的双眸,“从遇见你的第一日起,朕就看见了自己的命途,朕将在日出之时死去。甚至故意怒斥蛮使,诱使蛮族和我大胤开战,都不能改变命途分毫,朕早已经放弃了,你还在坚持什么?”

       楚道石看着奋力挣扎了一生的白徵明,心底突然涌起强烈的悲哀。是啊,既已无法改变,何必强求得见?

       厘於期死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挣扎过,而现在,皇帝也要走了。

       他眼中微热,一股汹涌而来的绝望淹没了他,他像一个溺水的人一般仰望天空,照耀了他一生的岁正之星,现在漆黑一片。

       突然他脑中的黑暗里,一线星光撕裂黑幕般的夜空,岁正的光芒再次冲破了遮盖它很久的黑色迷雾,他欣喜地感应着岁正之力的力量再次在他的血脉中流动,满心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就看到了可怖得让他全身颤抖的一幕。

       岁正之下,宿命的幕墙上,原本绘制好的风炎长卷被撕裂丢弃,血一般的浓墨泼溅在满目疮痍的东陆大地上,大胤的土地被蛮族的铁蹄四分五裂,战火燃烧的滚滚浓烟遮蔽天际,天启城只剩下断壁残垣,火蔷薇旗帜被铺天盖地的尸骸掩埋。

       他徒劳地伸出手去,岁正之星再次释放出光芒,却不再是沉静的青色,而是变幻着姹紫嫣红的妖异光芒。一只苍白巨大的手掌突然从黑雾里伸出,牢牢地捧住了色彩妖异的岁正之星,随之破开浓雾的是巨手的主人,它只有一颗硕大光滑的头颅,脖颈和身躯连成一体,身上布满了白色黏稠的鳞片,看起来仿佛是一条拥有双臂的巨蛇。这条巨蛇盯着宿命的幕墙,看着里面传来世人的惨叫和哭号,开始低头发出尖锐刺耳的狂笑。

       猛地,仿佛发现了什么一般,攥着岁正之星的巨蛇猛地张开大嘴仰天长啸,随即如粗大的石柱一样冲到楚道石的面前。它颅顶无神的独眼里倒映出楚道石扭曲的身影,眼眶四周是浓郁的黑色。那只独眼里渐渐凝聚起浓烈的杀气,它不安嘶吼起来,露出血腥锋利的锯齿獠牙,一口咬向楚道石脆弱无助的身躯。

       “道石!”

       一声威严苍劲的呼喝穿透楚道石的脑海,将它从幻境中唤醒。他这才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寝宫的病榻前,身上早已被冷汗湿透,老皇帝正挣扎着从矮榻上撑起,眼看就要滚落到地上。

       “陛下小心!”楚道石一个箭步,轻松地扶住了老皇帝几乎枯瘦得没有重量的病躯。

       “朕看要小心的是你才是,你刚才一直在原地颤抖,朕如何喊你你都没有回应。”白徵明触碰到楚道石的衣袖,发现它早已湿透,他面色一变,看着脸色蜡黄的楚道石,“到底怎么了?”

       楚道石只是虚弱地摇摇头,刚才的一切太过震惊,幻境中那条玩弄着岁正之星的巨蛇到底代表着什么?而宿命的幕墙上,那可怕的一切是否真的会变成现实?这一切他都思考不出答案。

       “报楚长史。”垂帐外传来一名虎贲郎校尉的声音。

       “何事?”楚道石疑惑地挑眉。

       “羽林天军大将军白尚义,金吾卫晓骑营指挥李凌心,金吾卫左飞骑营指挥叶秦,金吾卫晓骑营副指挥孙临,在寝宫外求见长史。”

       “放肆!圣上龙体不适,他们不尽忠职守,反而前来刺探病情,是为大不敬!”楚道石愠怒地一挥衣袖,“不是和你们说了么,不许任何人打扰圣上养病。将他们赶出去!”

       “属下明白,只是这四位满身血污,说宫外出了极大的变故,非求见楚长史不可,还让属下给您捎一封密信,说您看了就明白了。”外面的虎贲郎校尉语气有些难堪。

       楚道石叹了一口气,对白徵明示意了一下,转身掀开垂帐一角,走了出去。

       等候在外的虎贲郎校尉递给了他一封湿皱的信笺,上面只有歪歪斜斜的四个字,字周的墨迹被雨水洇开了,但是依旧能轻易地看清。

       “岁正生变。”

       楚道石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信笺揉成一团:“宣他们进殿。”

    

       挡在寝宫门前执戈的虎贲郎们,每一名似乎都是用钢铁浇铸而成,他们肩甲上的虎头狰狞咆哮,脸上却都带着同样的冷漠表情,目光静如止水。

       站在这些死人脸一般的虎贲郎面前,小武觉得自己紧张得就要喘不过气来,顾修信心满满的信笺已经送进去有小一会了,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应。

       “会不会你的字太丑了,性楚的老头看不懂啊?”小武低声对着顾修说。

       “那也是因为你的背太咯了。”顾修淡淡道。适才匆忙间找不到合适的垫台,小武的背甲就被他随意地征用了。

       “说得好听,我看你故弄玄虚那几个字根本就不好使,拿我说就应该写一些某某皇子谋逆刺帝的罪状上去,保证那老头拽着袍摆跑出来接我们。”小武不以为然地说。

       “不想掉脑袋的话就小声点”顾修瞪了小武一眼,“仁帝活不过今晚了,这种敏感时刻就算天塌下来我看楚道石也懒得出来看一眼。”

       “那你写的就能有用?”小武不屑地翻了翻眼白,“神神叨叨的拉上什么岁正,我看了半天根本就一个字都没有懂。”

       “要是我写的东西能被你看懂,我倒是真的会非常难过。”顾修非常认真地回答。

       “长史有请入殿觐见。”一名虎贲郎校尉从那扇沉香木雕花的大门里走了出来。

       “看来我们赌中了第一点。”顾修脸色稍缓,“不过下一步就是纯粹的冒险了。”

       四人站起身来,迈步间却被那名传话的校尉伸手拦下,他也和门前执戈的那几名虎贲郎一样,永远冰着一张脸,声音也硬邦邦地像一块石头:‘陛上寝宫,不得执器。’”

       四人对看了一眼,倒是小武最干脆利落地解下了腰侧新佩的长剑:“早就觉得这家伙重得要命,更要命的是我根本就不会使。”

       剩下的三人也各自解下了腰侧佩剑,递给了那名校尉。不过对方接过佩剑后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顾鸢。

       他的面色一沉,声音变得更加低冷:“圣上寝宫,不得执器。”

       顾鸢叹了口气,然后小武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俯身从两只重靴里分别掏出两把短匕,再从臂甲里变戏法般地摸出了几枚钢针。

       妈妈的,这丫头果然惹不得。小武看着顾鸢娇美如画的面庞和那些闪耀着锋锐光芒的武器,倒吸了一口凉气。

       “诸位请随我来。”校尉将众人的武器递给门边一名执戈的虎贲郎,转身领着众人进殿。

       穿过两进大殿,四人看到了四扇金边包角的紫樟木门,打开的两扇门外,两队虎贲郎手持长戈立在两侧,一名白发白须的黑袍老人站在正中,锐利深邃的目光藏在满脸的皱纹之中,隐隐扫过众人。

       修文五十七年最强秘道家,楚道石。小武望着远处迎接他的黑袍老人,心里有一丝失落,这位传说中拥有“岁正之眼”的秘道家,原来看起来和普通的老人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

       小武遥遥地盯着老人白眉下深邃的双眼,那对黑褐色的瞳子藏在白眉之下,好像一口被落雪覆盖的深井,小武越是盯着,就越觉得那双瞳子里有漩涡越转越快,直到自己的意识不知何时已经被它所吸引,然后吞没。

       一瞬间,整个人好像被剥离了躯体,小武感觉自己被扯到了那口深不可测的井边,莫名的,一股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他趴在满是青苔的井沿上,拼命伸长了脖预,凝视着暗淡的井下。

       井下不深处是一潭幽幽泛着淡蓝色荧光的井水,猛然间,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滴水滴落在水面上,清澈的回声在井里回荡,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然后就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越走越近,直到最后他的面孔清晰地浮现在水面上。

       那张脸让小武觉得无比的熟悉,一直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那个人就是自己。

       水中的人影和他长得一模一样,接着,平静的水面再次被莫名的力量搅动了一下,又出现了另一个人影。那个人影也越走越近,最后走到了水中的小武身边。

       小武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这个人,虽然他的脸上满是胡渣,但是刀砍般冷峻的面容让人再熟悉不过。

       第二个人影,是顾修。

       然后小武惊讶地看着水中的顾修提着一柄精钢长剑,静静地站在水中的小武身后。

       水中的小武转过头,看着水中的顾修微笑了一下,顾修手里的长剑在同一时间刺进了水中小武的心口,一截剑尖旋即从他的后背刺出,让他像一只滑稽的大虾一般拱起背脊。

       “不!”小武觉得自己的胸口在一瞬间也好像被那一剑刺穿了,火辣冰冷的剧痛让他双膝一软,无力地跪倒在井沿边缘。

       水中的小武捂着伤口跪倒,鲜血流淌下来,水面变成了一片赤红色,两个幻化的人物都不见了,小武痛苦地按着自己的胸口,四周原本漆黑的背景迅速地褪去了,他这才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寝宫前的过道上,铁甲的衬里不知是被雨水还是汗水完全浸透了,透着刺骨的寒气,胸口的刺痛感觉依旧真实,他甚至还能回忆起剑锋摩擦肋骨的酸麻。

       小武完全没有明白自己刚才遇到了什么,他全身冷汗地转过头,才发现顾修、顾鸢、宋先三人也都呆滞地站在原地,双目仿佛被罩上了一层薄纱,完全看不清他们的双瞳。

       那层薄纱并没有持续很久,三人的眼中很快地恢复了明亮,互相惊慌地对视了一眼。

      “你们也看到幻境了么?”顾修第一时间开口,声音有一些虚弱。

       其余的三人或快或慢地点头,顾修盯着远处袖手而立的黑袍的老人,低声道:“看来他是货真价实的楚道石。”

       “诸位从我眼里,看见的是你们未来的命运。”黑袍的老人平静道。

       众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一些苍白,小武忍不住多看了顾修几眼,不久前他刚被自己这位朋友杀死在幻境之中。

       “你们每人都拥有两条宿命的轨迹。”黑袍的老人继续说道,他摊开双手,嘴唇隐隐翕动,干瘦的双手凝聚出两团跳跃的紫色火焰,“你们到底是谁?”

       顾修紧盯着那位老人,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不属于这里。”

       楚道石困惑地看着面前的四个人,岁正在他们的身上现出了完全不同的两条道路,甚至远远超出了岁正和时间能辐射出的极限。

       不过看起来四人中领头的并不是官衔最高的羽林天军大将军白尚义,反而是刚才说话的那名金吾卫副统领,孙临。

       “我们不属于这里。”“孙临”再次重复了这一句,眼中带着一丝隐约的紧张。

       “我们……不属于这个世界。”仿佛在选择自己的措辞,“孙临”犹豫了一下,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正如你所见,我们不属于这段……这段历史。”

       楚道石扬了扬眉毛,枯瘦的双手放松,紫色的火焰消散在空气中:“很有趣,继续。”

       “孙临”扫了四周一眼,楚道石摆了摆手,周围的几名虎贪郎一言不发,整齐地一并脚,干净利落地转身进入了寝宫,走廊里只留下楚道石和四名访客。

       “不知道楚长史是否了解密罗的幻术?有否听闻幻术的极致是什么?”“孙临”静静地看着楚道石的眼睛。

        “密罗和岁正拥有迥然不同的力量,我虽然未能细窥门道,但也略知一二。密罗的力量在于改变内心,拥有足够强的内心.就能突破幻术的影响。”楚道石缓缓道,回忆让他的白眉略略靠紧,“据我所知,幻术能完全改变受术者的五感,当年葵花朝辰月乱国,寂教长原映雪是密罗术百年难出的奇才,极致的密罗幻术——‘神照’——的使用,迄今也只在他身上有过记载。”

       “那么楚长史想不想听一个关于幻术的故事?”“孙临”脸色沉静,眼神里没有一丝松动,“这能够解释你所看到的一切。”

       “说吧,如果这一切都是岁正编织的宿命。”楚道石听见身后的寝宫里再次传来皇帝的咳嗽声,补充道,“简洁一点。”

       “那么.我们就从白水城开始说起吧……”“孙临”清了清嗓子。

        小武发现这位秘道家的表情在整个故事过程中一直都很平静,只有在说到聂迁制造了一个幻术世界的时候才略略扬眉。

       “真是一个好故事。”楚道石等到顾修说完了整个故事,淡淡道,“如果一切皆如你所言,那么我们的人生几十年只是一场梦而已?”

       顾修沉默了一会,然后开口:“可以这么说。”

       “岁正之神让我看见了你们身上的特别,不过我并不认为你们的故事是正确的。”楚道石冷静地说,“没有人可以用幻术创造整个世界,除非他是荒墟之神本身。”

       最后半句话让所有人陷入了沉默之中,很久以后,顾鸢打破了这片沉默:“聂迁不是神,我确实在他的游戏里杀死过他,也回到过我们的过去。”

       “神在世间的投影无比强大,但其实只是它极小的一部分分身而已,世间的万物都无法独自承受神的力量,它的投影也需要遵循这个世界的规则本身,所以并不是完全无法击败的。”

       楚道石抬起头,感受着岁正之星的力量正在不停地波动,仿佛在挣扎和逃脱着什么。

       “如果你们的故事是真实的话,那么你们面对的敌人,很有可能已经超出了你们的想象。”楚道石回忆起那条巨大的白蛇,脸色凝重,“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帮助你们。岁正的宿命被改变了,这违背了岁正的初衷,秩序的崩坏很有可能导致无法预料的灾难。”

       “恐怕我们已经改变了太多。”顾修担心道。

       “还来得及,如果能够及时切除你们的影响。”楚道石的眼中猛然暴起无限的杀气,整个走廊里的犹如暴雨将至,沉闷得让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小武看着楚道石冰冷的双目,有一瞬间几乎已经确信,这个强大的秘道家要立刻出手,杀掉走廊里的所有人。

       “怎么做?”顾修问,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楚道石弥漫的杀意。

       “停止这场游戏,无论我们谁才是梦中的幻影,让岁正的秩序重返它的轨道。”楚道石摩挲着自己的双手,语调仿佛粗铁摩擦砾石。

       “人挡杀人,神挡弑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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