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Yumi and the Nightmare Painter
由美与梦魇画家
by:Brandon Sanderson(布兰登·桑德森)
第四部分
第四十章
最后还有一点要解释。你可能会好奇神灵对由美和画家都做了什么。
嗯,通过构建两人之间的联结,它保护了由美。因为当身处灵魂态时,她对于机器的触碰是免疫的。(就像虹音线一样。)将他们联结起来的神灵并没有除此之外的计划:只希望由美一受到保护,就可以帮助它们。实际上神灵并没有预料到由美和画家的交换发生——但当你玩弄灵魂联结这样的把戏时,总是会出现意外情况。
来自神灵的干扰让机器陷入了困境。突然间,它无法抹除其中一位御灵姬的记忆了。尽管机器通常无法制定计划,但它们可以评估局势,根据全方面的复杂情况迅速制定解决方案。针对当前事件的解决方案?保证故事的延续性。让由美每天都“旅行”到一个新的小镇,让生活就这么单纯地继续下去。
所以,当她睡觉的时候,机器会清除上一座小镇的幻象,然后利用天幕中很久以前遗留下来的印记制造一个新的小镇。起初,它认为每天为她创造一个新的小镇已经足够。
然而,她拒绝了继续行进的安排。她在第二个小镇待了数个星期,举止反常。错误愈演愈烈,机器重新评估。由美很危险,而且她的行为明显特别古怪。于是机器叫来了它最忠实的仆人——学者;也就是它的创造者。他们被隔离在天幕包裹的灵魂汤外,悉心保管着。他们的意志被控制,但他们的思想却留有部分自由,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
因此,这些学者作为机器的代理人被派驻过来。他们和其他人一样扮演了某个角色,重演着他们一千七百年前做过的事情——向小镇展示他们的原型机。然而,他们来此还携带着第二重任务:找出镇上出现了什么问题,解决问题,无论需要什么代价。
终于,我们来到了现在。由美遇到了另一个问题。她所赖以飞翔的那棵树是由天幕制成的。
对她来说,这很合理。那些建筑不是真实的,那些人也不是。为什么植物会是真实的呢?这一切都是为了控制她而精心制造出来的赝品。如果其中的每个元素都能被精确地控制,那就更好了。
等她升到更高之后,那棵树开始在她的手指间扭曲。一缕缕烟雾开始从树上飘散开来。由于这棵树是天幕制造的,它是受到机器控制的——这意味着机器可以让它的形态消散,融入天幕之中。它已经开始这样做了,尽管融解过程比机器想要的更慢。
很快她就撞上了那座小镇周围的无形之墙。在这里,天幕被勾勒出了一种风景无限延伸的错觉。她刚一触碰到,那堵墙就开始扭曲变形——让她通过。近两千年来,她的身体第一次离开了那片被封锁的土地,进入了天幕本身。
对她来说,这片黑暗是种诡异的透明状态。(而她甚至不用烧锡。)也许这是因为她也是由同样的物质组成的。她一进入了黑暗之中——匍匐在一棵每分钟都在缩小的树上——就看到了下方那黑暗而又破败的景象。一片不毛之地——只有黑色的石头,上千年来,它们一直被遮挡着,无法接受日光的照射。在她身后,小镇正在逐渐模糊。她可以看到它隐去的身影,那是一根带有穹顶的柱子。当意识到连她所沐浴并深爱的阳光——甚至包括晨星的景象——也都是莫名伪造的之后,她有点崩溃。
(顺便说一句,她错了。那阳光其实是真实存在的——城镇上方的穹顶可以让阳光从一个方向直射进来,而不会让光沿着通路反射出去。所以,虽然她的感觉是真实的,我们这种从高空俯瞰整个世界的人却没有发现这些监狱。此外,来自地面的热量也是真实的,是由机器利用浓缩后的授能精华所创造出来的。)
从这个高度,由美可以辨认出远方那几处同样带有穹顶的柱子。这些在她眼中也都是透明的,日光就像黑夜里的烛光一样突出。那是其他十三位御灵姬所在的囚牢。而在这些柱子的中间,有一束更明亮更宽广的光柱,她想那一定是首都鸢尾市。庆典之都。女王之座。
由美正往它的反方向飘去。
这事比起她的树正在加速解体——融入烟雾缭绕的黑暗中——的境况来说麻烦要小得多。在她脚下,黑色的身影聚集。学者们并没有放弃。事实上,她飘在那里就像一面旗帜,很难错过。随着她的树逐渐缩小,她开始向下飘落,因为那已经很难称之为树了。她抱着它,闭着眼睛,把额头靠在木头上。
拜托了。拜托,神灵。让它继续飘吧。
她额头下的树皮变硬了。树在空中定住了。由美睁开了眼睛,她很惊讶——并为这种惊讶而感觉尴尬。她祈祷了。神灵回应了。只不过……她通常不会这么快就看到它们的回应……
她又开始飘落,树继续解体。
不要!她想着。它又停住了。由美意识到了,因为……因为我相信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这棵树是天幕创造出来的。只要把它想成别的东西,我就能迫使它变为真实的。
她这么想着,那棵树果然变得愈发坚实了。
还有风,由美坚定地想。我很幸运。因为它吹向了正确的方向。
那棵树在风中摇晃,转向了她要去的方向,朝着鸢尾市。朝着机器。
一小时后,画家们聚集在城市的西侧,摆下一摞摞画布,还有大瓶的墨水。人情已兑现。诺言已许下。债务已欠下。一共来了三十七个人。
画家焦虑不安地注视着这一切,他担心袭击会在他们准备期间降临。但现在他已经把他们全都组织好了——占全市画家总数的百分之十到十五——他感觉自己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他的朋友们并没有半途而废。考虑到即将来袭的怪物群,他们的力量依然很弱小。而且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有绘制固化梦魇的经验。
但这已经与他当时孤身一人站在这里的感觉有了天壤之别。
“好了,茜,”一名瘦长的画家喊道。“我们又来这里干什么?”
“等着,”她说。“有东西可能会来。危险的东西。准备哈你的颜料。”
其他人准备停当,正三五成群地聊着天,有些人背靠着城市外环仓库建筑的外墙坐着。画家将目光转向天幕,静静等待着。
等待着。
等待着。
整整一个小时,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里,抱怨声越来越多。他的焦虑也在增加。如果他选错了地点怎么办?如果其他人觉得无聊,在袭击来临前离开了怎么办?
如果……
刀辰安抚其中一个小组的领队时,茜走了过来,她双手背在身后,看起来很疲惫。
“仁伽郎,”她说,“你妹妹还安全吗?我只想听到她正好好呆在你的房间里,就这一次。”
“她……不会再画画了。我最后会解释的,但你们不需要担心她。”我会为所有人给出足够的解释的。
说实话是一回事。解释他和由美发生了什么……好吧,那得等等再说了。茜瞥了一眼天幕,脸上写满了担忧。然后她回头看了看他。“再说一遍,我们在等什么?”
“它们会来的,”还没等她继续说下去,画家就向她保证道。“一百只梦魇。一定会来的。”
“如果它们不来也没关系的,你知道的。”
“你们已经把自己的声誉都押在了这一刻,”画家说。他注意到一些画家看他时候瞪大的眼神,他们才意识到他也参与其中。其他人在招募过程中并没有提到他的名字。明智之举。
茜耸耸肩。“就像刀辰说过的。最多我们可能会为此尴尬一阵子而已,没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茜,”他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我确实和一只梦魇说过话。我……我没办法解释这一切。但我保证,梦魇真的会来的。”
“那……如果没来呢,仁伽郎?”
“我不会骗你的,”他说着,声音有些发紧。“不会有下次了。”
“我没说你会再骗我们,”她低声说。“但是仁伽郎,如果……也许这是你想象出来的。如果你是……需要帮助呢?因为有时候,你希望成真的事物感觉就会很真实?”
“我——”
“拜托,”茜说。“你考虑一下吧。”
他强迫自己这样做了。既为了她;也为了他们为他所付出的努力。他闭上眼睛,真的在回想。他所经历的一切看起来如此不可思议,甚至有些离奇。有个简单的解释。
他太想成为某个特别的人了。这几个月来,他一直把自己看作一位在黑夜中流浪的孤独勇士,寻找需要拯救的人。他会不会只是……编造了这一切?利用天幕生成了这一切?甚至更糟糕,这只不过是他想象出来的?
他很抗拒这个想法,但他内心更平静的一部分——在他之前的谎言中挺过了羞愧的那部分——却依然坚守着。他想要去检视这一切。如果是真的,如果这一切真的是他设计的,那么茜是对的。他需要帮助。承认这一点并不算是撒谎,甚至不算什么道德瑕疵。
“如果最终,”他说着睁开了眼睛,“没有东西从这里出来……那么是的,茜。我会寻求帮助的。”
她朝着其他人点点头。“为什么我不告诉他们这是一次演习呢?我们想知道在紧急情况下要多快才能集结一支部队以保卫城市。”
“不,”画家说着拉住了她的手臂。“不要对他们撒谎。如果你决定要解散他们……告诉他们真相。你只不过是在迁就我,以纪念我们曾经的友谊。”
她抱住了他。
“我真的很报歉,”他抱着她低声说道。“对我所做的一切,说的一切,最对不起的就是那些我没能说出口的话。”
“我们知道,”她说着,松开了怀抱。“我不能代表其他人,但我原谅你,仁伽郎。我知道你本不想伤害我们的。”
他笑了。
“呃,伙伴们?”莫菲说着,匆匆跑过来说。“你们以前见过它这样吗?”
画家转身。
天幕正在起伏,躁动,冒泡。
“拿好你们的画具!”画家喊道。“它们来了!”
人们争先恐后地站起来,瞠目结舌。
此刻,梦魇开始浮现。
在接近鸢尾市的时候,由美知道她需要让这棵树降落了。
她没办法一边与机器对抗一边还要对付那些正在下面追杀她的梦魇。她要先面对它们。本能驱使着她,但也不乏良好的逻辑。因为她还记得纹样告诉过她的一些事情。
她的树飘落下来,在下降的过程中逐渐解体。等她落地后,向外跳开,才让树彻底消失。四个可怕的人影正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前往鸢尾市的道路。四周尽是永恒的黑夜,荒芜的石头被无处不在的黑色烟雾笼罩着。
四只梦魇向她扑来,用爪子朝她猛击。它们想汲取她的力量,消耗她的能量,以冻结她的身体。
但她比它们更加强大。
你可以吃掉它们。
当它们试图吸走她的力量时,她只是……拒绝了。
“我是那个被神灵选择的,”她说着,感受到他们的爪子无害地穿过她的身体。“我是那个你们不得不锁起来的存在。”
他们踉跄着从她身旁向后退去,不断收缩。就像梦魇不再被人害怕的时候那样。
“我是那个梦魇害怕的存在,”她一边说一边想象着它们。她知道他们的本来面目,迫使这些身影凝聚成了四名纤弱的学者。“你们应该向我鞠躬。”
它们被颜色吞没,喘息间倒在了地上。
由美走到领头的学者身边,他先是坐了起来,用惊恐的眼神盯着她,但她并没有攻击他。她坐在他面前,摆出一副冥想的姿势。
“告诉我,”她轻声说道,“要如何摧毁那台机器。”
“你……”他瞥了一眼同事们,他们已经躺成一团。“对不起,你无法摧毁。”他低下头开始颤抖。“对不起……哦,我们都做了些什么?我们做了什么……”
“没关系的,”由美说。“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是御灵姬。我的话语就是律法。一旦这事情结束,你就可以休息了。”
“谢谢你,”他拉着她的手说。“但你无法阻止它。”
“没有必要保护那台机器。你已经摆脱了它的控制。无论它有多想,都无法伤害到你的。”
“你不明白,”学者说。“它什么都不想要。它不是活的。”
“但每个人行动的方式表明,”她说。“有东西在控制着他们。”
“那是因为我们给机器下达了指令,”他解释说。“我们建造它是为了它能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从神灵那里获取能量。这些都不是机器自身的愿望,就像一棵树并不想要长高一样。但是,一旦它开始汲取我们的能量,我们所有人的能量……我们保护它是因为……因为我们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它的一部分。”
她皱起眉头,目光越过他,望向城市。一座闪亮而美丽的城市,到处都是像高塔一样的建筑,有喷泉,有树木,有红色的屋顶,还有龙的雕塑。只是空无一人。
“它把我们的灵魂当作能量,”她说。
“最初是这样的,”学者说。“现在,它利用神灵的能量,它们被永远困在那里,为机器提供能源。哦……我们都干了些什么?”
“我们的人民变成了回忆,”另一位学者目光低垂,小声说道。“他们的灵魂已经如烟飘散了。”
“这是我们的羞耻,”另一个说。“也是我们的悲伤。现在,有了神灵永久供能,这台机器永远不会耗尽能源,永远无法自行关闭。”
“我们必须关掉它,”由美说。
领头的学者摇摇头。“它有壁障,依据它的核心指令被保护起来了。没有可移除的插头或者虹音线。它能自我延续,由数以千计永生的神灵供养。对不起。我希望……希望我们可以任你独处。你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但最终将毫无意义,”另一名学者说。“它现在正要摧毁基拉希托城。你和那个男孩之间产生的一切痕迹都会被抹除。”
“不,”由美站起身来低语道。“我的世界。我做主。”
她向前走去,给出指令让睡衣更换。黑烟缭绕过后,她的身影重新出现,身上穿着茜买给她的裙子。
她大步流星从学者们身旁走过,终于——自她第一次向丽云申请特权一千七百年后——她进入了鸢尾市。
发现一片废墟。
“仁伽郎!”一个尖锐的声音叫喊道。
他撕开了手中的画,在地上留下一只梦魇,它正蜷缩成一只熟睡猫咪的形状。画家们肩并肩围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但有些人已经摇摇欲坠。画家冲过圆心,来到一位他几乎不怎么认识的画家身旁。她马上就要被击破了,瑟瑟发抖,惊慌失措间转过身去不敢面对梦魇。
画家上前一步,将笔尖猛地向下一压,没有用她的画布。他用力一挥,在地上勾勒出了一朵花——莲花,它漂浮在空中,花瓣徐徐张开,如同拳头逐渐松开的样子。
梦魇缩进了花朵的形状里,被迫服从他的意志。但就像他们今晚所面对的其他梦魇一样,它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蒸发掉。
说实话,画家们可能本来要被屠杀的。但机器被由美分散了注意力,梦魇又惊讶于这突如其来的抵抗,对此产生了一些瞬间的混乱。他们围绕着画家圈徘徊,寻找进食的对象,但并没有一拥而上发起攻击。这并没有减轻画家及其队伍的压力,因为这些梦魇极其可怖,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固化形态。然而,这几分钟的混乱让他们的抵御行动成为可能。
尽管如此,人类还是没有为这样的一场战斗做好准备。他们不得不努力驱散每一只靠近的梦魇——不得不面对每一只固化的梦魇而不被击破。他们用颤抖的手作画,时不时停下来张望,充满惊惶。画家不得不为此而驻守,因为他有一种感觉,唯一能让他们活下来的就是这条统一的战线。这股来自画师的集体力量不允许任何一只梦魇攻击这个圈子,以免他们被彻底击破。就在画家画完莲花的时候,他发现伊妻被吓得呆住了。
画家把她推到一边,用画作攻击了她正面对的梦魇。“守住圈子!”他一边喊着,一边绘制出一只鸟,眼看着那只梦魇幻化成了鸟的形状。它看起来有点像是他在由美的世界里见过的大乌鸦。“继续画!看看它们大多数都在我们周围转来转去,被我们的作品分散了注意力。只要我们继续画,它们就拿我们没办法!你们以前都对抗过梦魇。这些东西和之前的梦魇是一样的!”
但它们不一样。它们更大,它们的形态更可怕。它们的眼睛就像骨头内的空洞,爪子在地上摩擦。最恐怖的事,它们被画过之后没有一只会消失,只是缩小,但还是像炭火的余烬一样在那里闷烧着——一旦人们的注意力移开,它们又会开始生长。
仅靠画作本身是不足以困住这些怪物的。让他感到欣慰的一点是,怪物们并没有继续穿越城市,而是包围了这个圈子。基拉希托暂时是安全的。但就在画家刚救了伊妻之后,一声尖叫从圈子的对面传来。他转身过去,发现七海——一位四十多岁的画家——倒在了血泊之中,一只梦魇利用了她的紧张情绪,向前猛攻,袭击了她。
另外两只梦魇趁机抓住了她,此时她正倒在地上说不出话来,惊恐地盯着自己身侧和手臂上的伤痕。画家不得不纵身越过她,守住阵线,但他需要瞬间捕捉三只梦魇。因此,他不假思索地将描绘的对象切换到了默认形态——竹子。简单的竹子。
在那一刻,这正是他所需要的。它短暂地定住了三只梦魇,这时间足够其他人赶来支援了。
他无法靠自己的力量阻止整支军队。他根本就没法阻止它们,难以为继。被突破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废墟。她在外面所见到的美丽城市不过是个幻象,是画在保护这个地方的墙壁表面的外饰。也许这就是它曾经的样子,数百年前的样子。
此刻,由美走在倒塌的石头与断裂的墙壁之间。屋顶早已经腐朽殆尽。原来她已经无法拜访鸢尾市了,只能拜访它的墓地。
城市的最中心还保留着一座建筑。由美觉得它的原址应该是一座巨型的展览厅,前面挂有神灵节的横幅。学者们就是在这里公布了他们神奇的新创造:一台可以召唤神灵并提供新形态能源的机器——虹音能量。
它将改变世界。
由美从台阶顶端转身,透过天幕向外眺望。远处,鸢尾市的周边散落着一些闪闪发亮的光点。
“它能打败其他人,但打败不了我们,”她低声对自己说。“记住这一点。”她走进了建筑。
机器就在那里,像一朵抢夺了所有同胞生存空间的肥硕蘑菇一样霸占着建筑内部。它足有三十英尺高,有数百条腿,正一刻不停地向着四面八方堆叠石块——余下的机械臂会在其堆叠过程中不停将石块推倒。它本应该在很久以前就坏掉的,但神能——那烟雾——修复了每一个磨损的关节,替换了每一截裂开的肢体。可以说,这是一台不死的机器。
成千上万的神灵围绕着它,就在环状的石堆之外。它们是闪耀着液态光芒的实体,是蓝色与红色交织成的漩涡。可以把它们想象成冰冻的水球,却又起伏不定,有节奏地移动着。就像音乐会上的听众。或者说布道会。
由美振作心神,向前迈出一步……然后一头扎进了门内的一道无形的屏障。
她用手按住屏障,然后看了看,她被挡在了外面。正如学者们所言,这地方是有壁障的。
“我们守不住的!”刀辰一把拉住画家的胳膊喊道。“这样不管用!我们画完它们还会复活!”
画家瞥向圆圈的重心,那里有六名画家的同事,他们正挤在一起,身上有各种可怕的伤口,鲜血如墨汁一般流淌在地上。有一个女人已经一动不动,其他人还在痛苦地呻吟着。
梦魇如潮水般充斥着他们周围的街道——汹涌澎湃,仿佛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在翻滚,中间点缀着那些病态的白色眼睛。它们不断逼近,缩小着包围圈。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逐渐从瞬间的混乱中恢复过来,变得愈发胆大。
画家们的画布快要用光了。地面上遍布着墨水,踩上去很容易滑倒。
“我们该怎么办?”刀辰慌乱下问道。“仁伽郎,我们怎么办?”
“我们继续画。”
“但——”
“我们继续画!”画家喊道。“因为如果我们不继续,它们就会涌入城市。没有我们,人们就会死。”
“人们根本不在乎我们!”另一个人喊道。“他们关灯。他们睡觉。”
“因为他们也做不了别的,”画家喊着,开始了他的下一幅画作。“我们就是守护在他们的恐惧与肉体之间的那条战线。我们现在就是守梦人。”
“我们现在就是守梦人,”刀辰说着,举起了他的画笔。“我们现在就是守梦人!”
其他人一起开始叫喊,因为一只特别巨大的梦魇正笼罩着这群人。至少有十五英尺高,但看起来很熟悉。
是的,很熟悉。
狼形。烟雾状的形体插满玻璃状的锯齿。丽云曾经在这里……
丽云。画家的眼睛瞪大了。
那就是答案。
由美跪在环绕机器大厅周围的无形壁障前,一脸颓丧。
她想用石头打破屏障,石头被弹开了。她的叫喊也毫无作用。
一路走了这么远,都是白费力气。
一股疼痛戳刺着她,但不是她自己的疼痛。她皱了皱眉,退到了大厅外,看向……看向什么?
是画家,她想着。她能很微弱地感知到他。他们之间的联结并没有被完全切断。
他在疯狂地战斗着。
梦魇即将降临。无尽的梦魇。为了摧毁他,还有他所知道的一切,他可能会讲述的一切。
这不是一个想法,而是一种印象。对机器会为了保护自己而做出何种事情的了解。学者们说它没有自己的意志,这并不完全正确。任何像他这样高度授能的物体都会至少存留一些自我意识的痕迹。
画家会死的。哪怕他能从这第一波梦魇中幸存下来,也会有其他的梦魇降临。成千上万,直到基拉希托变为废墟。
由美回头看了看那台可怕的机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而它却浑然未觉,继续着永恒的堆叠。对它来说,这一堆和那一堆没有任何区别。叠高,推倒,再叠高。建筑的内墙、地板、下方的基石都被劈开,以继续满足它堆叠的需求。数个世纪前的石头,如今已变为沙子静卧在它的身下。
它不在乎自己在做什么。它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继续下去,保持对神灵的控制,以汲取能量。
它不在乎。
由美径直离开了机器大厅,走下台阶,她的裙摆随风飘动,荡漾起伏。到了大厅前面的巨大庭院中——曾经辉煌一时,如今已成瓦砾——她跪了下来。
然后开始叠石。
画家并没有试图将丽云这只梦魇逼入鸟、猫、甚至是竹子的形状之中。他没有在变幻莫测的黑暗中张望,以寻找一些模糊的印象。他不需要那种拐杖。他知道她是什么样子。
他了解她。严厉而又强硬,但内心深处却只是想帮忙。那皱眉时的线条,那双刀一般的头发,那喇叭形的裙子……
他画的时候没有看她,但他感觉到了自己绘画的效果,此时附近的人正在小声嘀咕。你不应该把梦魇描绘成人。人依然可以杀了你。目标应该选择一些单纯无害的东西。
丽云一点也不能算无害。然而他了解这只梦魇的内核。这改变了一切。他兴奋地完成作画之后,抬起头发现她正跪在画家圈之外。双手沾满了地上的墨水,喘着粗气。
当画家从逐渐稀少的画布堆中又抓起一张的时候,丽云并没有像其他的梦魇一样变回可怕的怪物。梦魇本就是人。
他要视之为人。
堆叠。
你也许不会称其为艺术。
你也许会觉得这是最奇怪的想法。这就是由美的人民所尊崇的艺术?这就是他们的文化中公认的最高美学成就?就这?
然而,如果没有人欣赏,那么所有的艺术都毫无意义。你无权决定什么能算作艺术。但我们可以共同决定。
它们夺走了优美的记忆。万幸,正如我所说过的,有些东西比记忆铭刻得更深。尽管已经历经几个世纪,但在很多方面而言,她依然是一位十九岁的女孩。她的生活经历和心智成熟度在这一点上是统一的。
但她的技艺……嗯,一直在增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能力被不停地锤炼,就像在原始时代的漫长岁月里,水滴形成的钟乳石一样,她在自己身体里也建构了某些东西。
她不只是擅于堆叠。
她不只是大师。
由美简直是有史以来堆叠艺术的巅峰存在,融汇了常人二十多辈子的练习时间。
她一搭手,一切都变了。因为她的力量已经远远超越了虹音能量。
画家并不像了解丽云那样了解其他鸢尾人,但他最近在冥想的时候画过其中一些人。他就从那些人开始,用粗重的笔触扫出轮廓,精心勾勒出镇长的形状。
在梦魇的海洋中,有一只开始变化了。它在化成人形,重新成为了自己。画家大喊一声,让其他几个人把他和那只梦魇之间的其余怪物都画掉,缩小它们,这样他能看得更加清晰。随着细节逐渐具现,他画得也更加精确了。
那只梦魇想要重新做人。画家在勾勒出他的大致轮廓时能感受到这一点,镇长又给他呈现了更多的细节。直到最后,画家留下了那个秃头男人蜷缩在地上,他又怕又冷,但也不再伤人。
这是个缓慢的过程。担当其他人看到发生的这一切的时候,都感觉很欣慰——画家并没有停滞不前,而是不知怎得找到了取得进展的方法。他们鼓足干劲,刀辰和茜在一旁鼓励他们,抵挡着梦魇大潮——依次定住了每一只试图冲破阵线的梦魇。给画家留出了空间。
一只接一只。一人又一人。他把他们挨个缩小成本来的样子。直到精疲力尽——手指抽筋,手臂酸痛——他用最后的力气完成了焕智的头发,然后把她甩在地上。他眨眨眼睛,才意识到城外的街道已经寂静下来,只剩下了受伤画家的呻吟声,还有其他人疲惫不堪的叹息声。
结束了。他们莫名其妙地成功了。他们完成了所有的画作——结果就是留下了一百名十分困惑又感觉极度寒冷的鸢尾镇民。
画家任画笔从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落在石头上。他向西望去,目光朝向天幕。穿过天幕。看向某个正身在天幕之中的人。
某个正以不可思议的精力全神贯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