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座位于东方国度西北的四线小城里，住着一只单纯善良的兔子。

当然，如果是从一只兔生短暂的野生兔子的视角来说，或许它心中的时间尺度与人类并不相通。它所以为并且蹉跎半生的“许久”，对于人类来说可能仅仅是人生旅途中的短暂徘徊。

总之，在这只兔子的感受中，那段不断重复着吃饭睡觉逃命的兔生，实在是很乏味漫长。漫长到许久之后它有时间回忆那段生活，才发现那些记忆已经像是放置时间过于久远的一叠老照片，已经被时间搓磨而褪去的色彩相互沁润又黏合彼此，早已经让兔子无法分辨清晰。

这只兔子孤单的在这座小城里流浪，这是它给自己选择的居住地。至于它最初是从哪里来，它自己记不得，也没有另一只可以和它交流搭伴的兔子明确告知它。

它把脑海最深处的记忆翻找出来，大概记得，自己曾经和其他野兔一样在一望无垠的草地上奔跑过，给自己打下一个个足够深也足够曲折的洞，躲避着追踪而来的狐狸。那些狡诈的狐狸总是可以诡计多端地创造并且足够耐心地等待着每一个机遇。而且伴随着水草的丰美而来的，是野兔和野鼠等小型动物的数量几乎是在爆发式地增长，狐狸们也可以繁衍得肆无忌惮。兔子总会在某个想要外出洞穴晒晒太阳的午后，和一只又一只狐狸来一个惊喜相遇，然后当然就是一场场重复上演的惊心动魄的逃亡把戏。又或者是挖着挖着动就串门到了隔壁的远亲家中，而兔子的远亲们明显并不欢迎这个和它们长相只有三分相似的意外访客。这些不再双方计划中的拜访，最后总会以主人对兔子声嘶力竭地驱逐而狼狈收场。

因为邻里纠纷而不厌其烦的兔子只好作出决定，一边流浪一边把家搬迁往新的地方。

得益于这只兔子与众不同的食谱，它并不是很发愁于自己的食物来源，搬家对于它来说，只是需要改变一下长期养成的口味习惯罢了。而兔子觉得，或许在更荒凉的地带，应该有更少的捕食者急着想要把它吞入腹中。

单纯的兔子这样思考着，然后这样行动着。走走吃吃睡睡停停，在不知道多久之后，就到达了戈壁荒原。

然后它就有了新的烦恼。

和狡猾的狐狸不同，荒原狼和天空中的猛禽要更凶残得多。而且或许是因为戈壁上食物更难得，这些捕食者更执着于自己发现的每一个目标，绝不愿轻言放弃。而且兔子无奈地发现，戈壁的土地坚硬又干燥，碎石和沙土让它在草原上从其他远亲那里学来的打洞技巧很少有用武之地，它只能更多地寻找那些嶙峋的巨大怪石，找到石头被时间与封杀侵蚀最深邃的那条裂痕，把自己小小的身体长时间地隐藏其中，躲避来自捕食者的凝视，还有来自自然界的风霜。

兔子对那段居住于戈壁的时光最深的记忆，就是有一次它被一只狼堵在了石头间的缝隙里。那头骨瘦如柴的狼把爪子努力地伸进石缝里，掏啊掏。兔子努力地蜷缩着身体，一边往石缝的更深处钻去，一边沿着石缝的走向朝更高的地方挪动着身体。一整个日落月升的时间就在一大一小两个生命对于自己生命的延续的执着中过去了。一直到兔子把自己移动到那条石缝它可以爬到的最高最狭窄处，那条狼无论怎样蹦跳都再也没办法碰触到哪怕是一根兔毛，兔子才算是在这场对峙中取得了暂时的胜利。可就算是这样，那条狼还是在石头旁徘徊呜咽了一整个夜晚的时间，才在第二天的朝阳中颓然地退走了。

兔子是一只诚实的兔子，它承认那一次是真的差点把它的兔胆吓破了。所以即便是那条狼退走，它依然在那条缝隙里面躲藏了好一段时日，才哆嗦着身体爬出来，把它的搬家大业再次提上了日程。

然后，兔子迷茫了。那时候的它还不是一只有见识的兔子，它所吃过的食物种类不多，那些食物教给它的知识自然也很单薄。在那时它的意识中，世界是被划分成三个部分的。陆地生命丰饶的地方，它可以有更多种食物选择。陆地生命贫瘠的地方，它可能就要长期忍受某一种单调的食物口味了。当然，这两处都是它可以努力生存下去的地方，而第三处嘛，在它的脑海中是被统统重点标注为危险和未知的那些所在之地。

那些地方包括有辽阔的水域，在它的以往觅食过程中，它已经证明了自己作为一只兔子，是绝对没办法长时间生活在水中的。也包括了诸如火山熔岩，毒气沼泽之类其他普通兔子绝对不会出现的地方。这些可都是它在一次次的觅食中所带来的多么痛的领悟啊，它实在是不愿意再回忆起那些九死一生的噩梦。

还有被兔子标注为最高危险级别的，就是，这个世界目前的霸主，人类所居住的地方了。

兔子见过人类，见过人类不止一次，每一次都给他带来了非同以往的震撼。

它曾在觅食过程中遇到过赤膊上身手持长矛围猎走兽的人类们，也曾遇到骑乘着高头骏马被牛羊簇拥着指挥着牧羊犬浩荡而过的人类，还见到过一群驾驶着几十个金属盒子排列整齐的呼啸过境的人类们。记忆中每一次人类的出现，都会伴随着大量飞禽走兽们的惊恐地四处奔走，这其中不仅仅包括温顺的食草动物们，也包括那些可以轻易把兔子撕碎吞吃掉的肉食动物们。

它更是看过人类进行过许多似乎是自相矛盾的行为。比如说无情地杀死一头头猎物，又温柔地收留猎物的幼崽。比如说杀死猎物后放弃最肥美的肉质任秃鹫啃食，却带走尸体上难以食用的皮肤和骨骼。所以在那时还单纯又没什么见识的兔子的心中，就理所当然地把人类标记为这个世界上最神秘恐怖难以理解的存在。当然，一直到许久许久之后的现在，兔子也依然是这样认为的，虽然它的思维已经在人类的教育和熏陶中变得不那么简单，也经历过了其他兔子乃至是人类一生都不可能经历过的诸多神奇境遇。

而人类所居住的地方，更是最初的兔子所不愿靠近分毫的未知之地。

可是现在，兔子又需要搬家了，尝试过丰饶和贫瘠之地的兔子鼓了鼓自己比老鼠要大上不少的胆子，决定略微靠近人类一点点。当然，就一点点，足够小心的稳妥的一点点。如果发现危险超过了自己的能力范畴，它绝对会第一时间撒开兔腿跑回无人之地重新和狐狸还有狼做邻居的。

兔子在戈壁的边缘地带找到了一条铁路。

兔子知道，这种因为有着规律性而后天产生的美感，往往来自人类的手笔。人类总是这样，喜欢把自然界中自由生长的物质都按照他们所喜爱的模样来规划排布。它只需要沿着这一条每一段都仿佛和上一段一模一样的铁路继续蹦跳下去，就一定可以距离人类近一点，更近一点。如果人类也不是一个好邻居，那它就还可以沿着这条铁路重新退回到从前的生活之中。

那时候还很单纯，思想还很简单的兔子如此想到。

在沿着这条铁路蹦跳前行的过程中，兔子第一次见到了“火车”这种可怕的人类造物。当那辆火车尖啸着从兔子的背后追逐而来的时候，兔子懵懵懂懂地回头看去，那对一只还没什么见识的兔子来说是怎样的一种一眼万年的恐惧呀。所以兔子就那样傻愣愣地待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可怕的坚硬的绵长的怪物迅猛地靠近它，和它擦身而过，让它颜色奇特的兔毛在火车所带来的风中被吹成了名为凌乱的模样，然后又毫不留恋地继续奔腾向远方而去。直到那列火车带着身边的风再也不见了踪影，兔子僵硬的身体才渐渐缓和下来，傻傻地动了动自己的三瓣嘴，又摇晃了下自己的耳朵，终于确认了自己还好好地活着，没有变成一片被压扁的兔子饼，或者是兔子泥。

等兔子彻底清醒过来，它的大眼睛中慢慢溢出了泪水，三瓣嘴角也不争气地流下了一连串的晶莹。

“我要吃那个，我要吃那个，我一定要吃那个！”

在那一刻，兔子小小的脑袋瓜里声音洪亮地回响着的，只剩下这唯一一个声音。

于是，兔子暂时停止了前行。它精挑细选了一个足够安全又视野开阔的地方，保证自己不会在进食过程中，或者是进食返回后因为大意而遭遇危险。

终于，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兔子在深呼吸后，对着自己前方有一段距离的铁轨张开了自己的小嘴，然后用力地咬了一口。

它离铁轨很远，它的面前其实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但是当它郑重地咬下去之后，它面前仿佛有什么无形无质的东西被撕裂了。从兔子的眼中看出去，它面前的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块静止的幕布，而现在这块幕布被它小小地咬开了一个孔，还没等它看清幕布后的模样，它就也化作了同样的无形无质的东西被吸入了它所咬开的孔洞之中。

遵从自己的直觉，它找到了自己想要找到的那个点，然后它挣扎了一下身体。也就是一瞬间，它从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眼前又重新出现了一辆它曾见过的火车，那辆火车又带着同样的一往无前的气势从铁轨的远方奔驰而来。不过和上次见到时不同，这次兔子明显是做足了准备的，这种准备不仅仅是指它更换了更安全的地理位置，也是指它对眼前场景的意料之中。

然后，等火车再次从它身边经过的时候，兔子又张开了嘴，对着火车车身看起来最顺眼可口的地方啃了下去。

重新出现的幕布感，再次被它咬破的洞，又一次化身成无形无质的状态，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它咬出的洞要比之前那次的略大上只有兔子自己才能感觉得出的一丝丝。

兔子又回到了它所精挑细选的安全点，而火车已经像是它刚刚的那次突兀到来一样再次突兀地重新消失。

兔子惬意地打了个饱嗝，意犹未尽地回味着口腔中从未体验过的奇妙口感。那是它从未在过去的生命中品尝过的美味。

兔子十分满足，对于兔子来说这又是一次完美的觅食行动。至于这次觅食对世界所造成的影响，那时候的兔子并不关注。要一直到许久之后，兔子的生活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在某一份它阅读到的关于它的目击报告中，兔子才了解了自己啃火车这件事情的后续延伸。

2

兔子在戈壁边缘的一座小火车站内暂时停留了下来。

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兔子觉得，自己简直是来到了天堂。哦，不，用另一个人类的词语来说，简直是来到了自助餐厅。

这里遮风挡雨，有太多可以遮蔽视线的地方供它躲藏其中。人类因为从来没有期待过在火车站内捕获一只兔子，所以从来没有人试图在一座火车站内去抓捕一只兔子。就算是兔子在行动的时候偶尔露出它的兔脚，得益于它奇特的在自然界中少有存在的配色，大多数人类也只会揉揉眼睛，把它当作是飞奔而过的一点错觉。就算是剩下的那一小部分坚定地认为自己看到了一只古怪的兔子的人类，他们匆匆而过的忙碌步伐和长途旅行的疲惫也让他们无意去和一只兔子去玩一场捉迷藏。

当然了，兔子觉得这里最妙的就是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美味们。

那些从天南海北运输而来，短暂停留，然后又被发往到远方的人类造物们，有着来自各处遥远之地的丰富口感，兔子总是能在某次随意的觅食中收获一份远超预期的美妙回味。

兔子不觉得自己的身体胖了，他一直遵从着兔生以来的饮食节制，再美味的东西也只品尝定量的一小口。但是兔子觉得自己肥了，不同的食物给它带来的丰富口感和其内承载的不同内涵，让它变成了一只精神上更丰满的兔子。

它的食物不断地教导着它来自人类的知识与文化。贫瘠的破碎的，点点滴滴的，片面的不连贯的，但是确实是在不断积累的，汇聚的。这让兔子的精神内核越来越偏离了曾经教导过它打洞和躲避天敌的远房表亲们。

兔子觉得这很好，能让它更安全地生活在神秘复杂的人类们身边。当然了，这也带来了兔子自己也没有发现的一点小小的后遗症，那就是兔子开始对人类好奇，或者说是向往了。

它开始减少自己的睡眠时间，从角落里探头探脑地主动窥视着每一个它可以窥视到的人类。他开始有所期待，就算是沉浸在睡眠中，听到火车进站的汽笛或者是播报声，也会一骨碌爬起身来，一边吸溜着口水一边猜测着今天可以偶遇到什么新的美味。

都说好奇心害死猫，如果不是这只兔子还有着对人类的可怕回忆，还有着一只野生动物对人类的警惕敬畏之心，让它的理智不断阻止着它和人类的靠近，它这只贪嘴的兔子可能早就鬼祟地趁着人类不注意，对着人类的背影品尝上那么小小的一口了。

虽然很危险，但是肯定很美味吧。

兔子在它再一次吃饱之后，懒洋洋地找了个舒适的缝隙躲藏好身体，看着不远处忙碌的人类们，又懒洋洋地用自己的后腿挠了挠耳朵，然后蜷成了一小团，安然地睡了过去。

兔子这一觉睡得很沉。它似乎是做梦了。

在梦中，它仿佛是回到了自己还是一只被兔妈妈怀在腹中的兔宝宝的时光里，当然，这只是一种比喻，它没有关于那些时光的任何记忆，记忆里也并没有一只曾经哺育过它的兔妈妈。但是它确实梦到了，梦到了那种安逸的温暖的，朦胧的，摇摇晃晃的，被呵护着的感觉。所以它不愿意从这场梦中醒来，每一次作为一只兔子的机警试图呼唤它，它的意识最深处都有一种力量在挣扎着拒绝着抵抗着，蛊惑着它再重新懒散柔软起来。

“我就再睡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兔子迷蒙中对自己说，下意识地动了动身体。

然后它感受到了身上不同于睡觉前所躲避的那条空隙给它带来的触感，那条空隙狭窄的，坚硬的冰凉的感觉不知在何时已经悄然变换了，成为一种虽然依旧拥挤但却相对更柔软贴合的感觉。身边也多了一些小块的柔软物体正随着周遭空间的摇晃而轻微的挤压着它。

“原来不是做梦啊，我真的正睡在一个温柔摇晃着的拥挤空间里呢。”兔子的小脑袋里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然后一瞬间睡意全无。

如果它是一只猫，肯定已经在这一瞬间炸起全身的毛发，弓起腰，从自己的爪垫里弹出被磨得锋利的指甲，亮出牙齿，对着周围发出“嘶嘶”的示威声了。可惜，它是一只兔子，所以它在奋力踢蹬了几脚过后，发现周遭并没有迫在眉睫的危险，就极力控制着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属于兔子的尖叫声，强迫自己安静下来。

它做了正确的决定。

“什么声音，文文你听到了吗？”一个成年女人的声音响起，随后兔子感觉到身边一直有节奏的摇晃频率被扰乱了，包裹着它的物体被横向拖动了一段距离。

“没有呀，没有呀妈妈，我要听故事，继续讲故事呀妈妈。”一个小女孩的稚嫩声音随后答道。

“是吗，估计是什么小虫子在叫，一会我给你抹点花露水。”成年女人的声音还是有些犹疑，但是兔子周遭空间被拖动的感觉停止了，又回归到了有节奏的重复摇摆和“哐当哐当”的节律之中。

“好呀，妈妈，胡子叔叔后来找到苹果树了吗？”小女孩继续追问着妈妈刚刚未讲完的故事的情节。

“找到了呀，胡子叔叔扛着斧头，翻过了二十座高山，又跨过了二十条河流，最后。”成年女人的声音变小了，应该是转向了另外的一个方向。兔子一动也不敢动地僵硬着身体，支棱着耳朵，认真地分辨着外界的一切动静。一直听到成年女人用缓慢的富有感情的语言继续她和小女孩的故事，兔子怦怦乱跳的小心脏才微微安定下来。

当然了，那时候的兔子还并不精通人类的语言，它只是在小站的食物们的教导中对人类的某些词汇略有体会，所以那对母女的对话是兔子在以后的岁月中，当它对人类更加了解之后，从记忆的片段中无数次的回味然后加工之后，一半拼凑一半猜测出来的，现在的兔子满脑子都在思考着现在的处境和逃离的办法，哪里有时间去听一个人类妈妈给孩子随口编造的睡前故事。

兔子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在一片昏暗之中，有一丝微弱的光亮照亮了兔子面前的一小片空间。兔子一边竖起耳朵继续偷听着外界的声音，一边小心翼翼地向着那一处亮光挪动身体。那是一处没有被拉严密的拉链口，从兔子的视角看出去，正好可以从那处拉链口看到外界一小块落有薄灰的地面，外界的天光并不明亮，兔子观察了一段时间，终于确定了自己是身处于一个背包之中，而这个背包正被放置在一个被遮挡住的并不会被轻易看到的地方。于是，兔子开始行动了。

它见过拉链这种东西，也见过人类使用拉链。虽然现在兔子是在背包内想要逃出背包外，但是通过拉链没有闭合完全的那一个小缝隙，兔子还是用它的爪子一点点地把点点地把拉链扒拉开了一个足够它通过的开口。它又在开口观望了一会，确认周围并没有危险，才从背包里钻出身来，还不忘记把背包的拉链重新闭合好，才一溜烟地钻到了这一片遮挡物的最深处，光线最暗淡的角落里，团城一小团，准备寻找时机谋划之后的逃跑路线。

它又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就在它从背包里成功逃脱之后，头顶上母女间的故事也告一段落了。故事似乎并没有讲完，但是并没有小女孩追问后续剧情的声音传来。一只人类的手从上方探了下来，兔子全身紧绷得一动也不敢动。那只手拖出了兔子刚刚藏身的那个背包，配合着随后深下来的另一只手一起拉开拉链，从里面找出一个不大的瓶子，随着一阵浓郁但是并不自然的花香气息传进兔子的鼻腔里，那双手又把瓶子重新放回了背包之中，重新拉好拉链，把背包推回了原来所在的位置。

兔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它似乎是逃过了一劫。

兔子在这个角落里不知道蹲了多久。它也大概弄清楚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从周围一直有节奏的摇摆和“咣当”声响，还有它熟悉的火车鸣笛声来看，它应该是在一辆正在行驶的火车上，而更具体的，它正躲藏在一节卧铺车厢最下层铺位更下方的空间里，和旅客们随手放在铺位下方的小件行李相互作伴。它所逃出来的那个背包，是属于一对母女的。

在它躲藏的这段时间里，背包被拉开过三次。其中两次是那位人类母亲从中拿取物品。而第三次，就有一些耐兔子寻味了。

那一次，人类母亲短暂的一个人离开了头顶的铺位，随后一个人类小女孩就灵活地跳到地上，从床铺下拖出背包，迫不及待地拉开背包拉链，等匆匆把背包翻找过一遍之后，小女孩发出了疑惑的声音，然后又把背包重新仔仔细细地翻找了几遍。

兔子一直偷偷关注着小女孩的动作，一只兔子的直觉告诉它，这个人类幼崽正在寻找的正是它，这只倒霉的兔子，而且这个倒霉熊孩子并不会放过它这只倒霉的兔子。

果然，熊孩子在包里面没有找到她想要的，偏过头看看卧铺下方，干脆矮下身子不管地板上的灰尘，直接半个身子钻进了床铺下方，继续寻找起来。

兔子赶忙缩回脑袋，把自己藏在了另一个编织袋的后面，一边不断地胡乱祈祷着让这个熊孩子赶快退散，一边飞快地计划着后续的逃窜方案。

小女孩在床铺下面来回翻找，试图挪动其他的包裹，看清包裹空隙深处的情景，兔子努力配合着小女孩的动作，在狭小的空间里和她玩着捉迷藏，不到最后一刻，兔子并不想放弃挣扎。

兔子的努力没有白费。

“文文，你在干什么？赶快出来！”成年女人带着疑惑和愤怒的声音伴随着匆匆的脚步声迅速接近，兔子终于等到了可能的转机。

小女孩明显吓了一跳，并没有料到自己的妈妈会这么快回来，赶忙缩回身体从床铺下方退了回去，手忙脚乱间，头碰撞到了头顶的床板，小女孩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戴在头上的小发卡掉落下来，弹跳在旁边的包裹上，最后掉进了几件行李间的缝隙之中。

“妈妈，我的东西找不到了，我。”犯错的熊孩子被当场抓包，小女孩的语调里带着点怯怯的感觉，对着妈妈半是解释半是撒娇地说道。

“那也不能钻到那下面去呀，多脏呀。”

兔子没有继续偷听头顶上方母女间的对话，它的视线正停留在自己面前的发卡之上。

这是兔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精致美丽，模仿着自然界的生物，但又和自然界的美丽并不相同的小东西。

这是一只精巧的，人类制造的，模仿着蝴蝶造型的发卡。发卡的主体是蝴蝶的身体，发卡的主体上延伸出的装饰物是蝴蝶的翅翼。那翅膀并不是简单镶嵌上去的死物，而是有着精巧结构，可以伴随着发卡的运动而微微颤动的小机关。而现在这对蝴蝶的翅膀正因为刚刚的掉落而在兔子的眼前轻轻扇动着，虽然周围的光线并不明亮，串在蝴蝶金属翅膀框架上的一颗颗小珠子仍然折射出了美丽的光彩，并随着蝴蝶翅膀的颤动而更显朦胧迷幻。而蝴蝶的眼睛更是两颗晶亮的黑色小石头，兔子并不知道这眼睛究竟是用哪一种材质制作的，但是这双眼睛流转出的光彩让这只蝴蝶有了神韵，恍惚间，兔子觉得这只蝴蝶正在和它对视，和它一样，也有着一个居住在物质身体中的与众不同的奇异灵魂。

所以，兔子做了此时它最想做的事情。

张开嘴，对着这只蝴蝶小小地咬了一口，并不贪心的一口，只是把整只蝴蝶的轮廓都包裹在了这一口之中。

3

这是一间布置得温馨又充满童趣的房间。

房间的墙壁上粉刷的白灰虽然在时间的侵蚀下已经略显陈旧了，但是挂在墙壁上笔法稚嫩的图画们用色鲜艳明快，和蓝色带着粉色小碎花的窗帘一起给这个房间带来了一抹活泼轻快的氛围。小书桌上展开着还没写完的作业本，和各种带着房间主人喜好风格的文具，还有各种小摆件。桌面上方书架的位置摆放着许多本小孩子喜欢的书籍，有经典的童话故事书，也有几本新奇有趣的立体书和绘本。房间内的衣柜把手上，挂着一个丑丑的玩具娃娃挂饰，娃娃上有一根拉绳，只要拉动这根绳子，娃娃的四肢就会欢快地摆动起来，从娃娃上的磨损痕迹可以看得出来，它的小主人一定很喜欢和它一同玩耍。

兔子环顾四周，自己正身处于小书桌的下方，刚好可以对自己的身形有所隐藏。

此时房间里并没有人，但是从半开的房门外，兔子听到了自己熟悉的小女孩和她妈妈的声音。此时一沉一轻两个脚步声正伴随着母女间的对话向着房间靠近。

“爸爸给我寄礼物啦，是什么呀，妈妈？爸爸也不告诉我。”

“宝贝我也不知道呀，你猜猜看。”

“我猜是娃娃，我上次和爸爸说啦，我想要一个新娃娃，能和丑丑放在一起作伴。”

“那可不一定哦，说不定是我家文文更喜欢的东西呢。宝贝赶快拆开看看。”

母女二人推开房门，进到房间里，从兔子的视角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率先跑进房间的小女孩手中正拖着一个并不算大的盒子。盒子被精美地包装过，上面还用粉色的缎带系了一个蝴蝶结。从盒子的大小来看，并不像是能装进去一个娃娃的样子。

女孩和妈妈来到书桌前，把盒子轻轻地放在桌面上，她解开系带，把缎带仔细地收在一边，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

“哇，好漂亮的发卡，妈妈你快看，好漂亮的蝴蝶呀！”

“怎么样，文文喜欢吗，妈妈给你带上看看。”

“不要，妈妈我自己戴。哎呀！”

一只璀璨的蝴蝶发卡掉落下来，扇动着翅膀，正好掉落在兔子的眼前。还没等兔子把蝴蝶发卡的模样看清楚，一个小小的脑袋已经探进了书桌下方，一只白嫩的小手也伸向了蝴蝶发卡。

一双纯真的黑色眼睛，正好和因突发状况而惊愣抬头的兔子视线对个正着。

“呀！”

没等女孩惊呼出更多的内容，兔子已经下意识张开了嘴，对着面前的蝴蝶发卡和女孩白嫩的手指小小地咬了一口。

兔子曾经“吃”过很多种类的食物。不仅仅是一成不变的死物，还有安静生长的植物，作为一只有些嘴馋的兔子，它也绝对不会没尝试过动物，比如说从它眼前翩跹飞过寻找露水的蝴蝶，比如说搬运着草籽从它面前列队走过的蚂蚁，比如说有点风吹草动就傻兮兮的乱扑扇翅膀的野鸟野鸡，又比如说它那群不是很好客一见到它就反应过敏的远房表亲们。但是出于对人类这种复杂生物的敬而远之，它即便是伴随着人类生活在车站内有一段时日，也不曾足够接近人类到可以偷吃一口人类背影的程度。所以说，这慌张的一口，绝对是兔子和人类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和曾经无数次并无不同，蝴蝶发卡和女孩的一部分指尖被撕裂画布的空虚所吞没，兔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周围的空间一同融化混做一团，汹涌的向着那缺失掉的空虚填补而去。

下一刻，兔子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开动的火车上，重新置身于卧铺床板下那些挤挤挨挨的行李包裹之间。

它的面前正静静地躺着一只蝴蝶发卡。

似乎一切都和它离开前没有不同，但是似乎一切都确实不同了。

兔子面前的蝴蝶发卡，依旧扑扇着它的翅膀，在并不明亮的光线里散发着晶莹闪亮的光芒。兔子不知道蝴蝶的眼睛是用什么材质制作而成的，但是蝴蝶那对红色的眼睛波光流转，仿佛正有一个同样被束缚在物质世界中的非凡灵魂正在向兔子投来审视的目光。

兔子机灵地打了一个寒颤。

这并不是第一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在兔子的眼前，但是这是事实第一次如此清晰直白的被摆放在兔子的面前，让它无法再用这样或者是那样的借口来躲避眼前的真实。

曾经，觅食过的野草多出了绽开的小白花，觅食过的小花上多出了扇动翅膀的小虫，觅食过的小虫身上多出了细微的花纹，觅食过的花纹颜色似乎也曾有所改变。

那么多次，兔子都只是随意地瞥过一眼，然后打上一个幸福的饱嗝，对自己说上一句“啊，之前看错了。”就把这些变化丢到了脑后，毕竟它只是一只兔子，哪里会纠结于那些细枝末节。毕竟它是生存在这样一个喧嚣又不断动态变化着的世界之中，那样小小的些微的不和谐和这样完美精密运作着的广博世界相比，哪里会引起它的关注。

蝴蝶发卡的眼睛变红了。真真切切的，因为兔子的一次觅食，改变了颜色。

兔子很确定，在被它啃上一口之前，蝴蝶发卡有着一对黑色的让它着迷的充满神韵的眼睛。而现在。

“妈妈，我的发卡不见了。”头顶上，传来小女孩交集的声音，声音中还带着三分哭腔。

“掉在地上了？”女人的声音传来，随即女人蹲下身来，拨弄着放在地上的行李，帮小女孩寻找着发卡。

兔子连忙停止胡思乱想，仔细地藏好自己的身体。

“没看到呀，文文，你在被子里找找。”

“没有呀，妈妈，那是小兔子送给我的发卡，小兔子和发卡都找不到了。”

“好好，妈妈再帮你找找，帮你找小兔子送给你的发卡，要是找不到，等到了爸爸那边之后让爸爸再给你买一个一模一样的好不好？”女人的声音里带着无奈，一边随口哄着女孩一边继续寻找着发卡。

火车走了停，停了又走。天亮了黑，黑了又亮。

兔子心情杂乱，在夜深只剩下火车“咣当”行驶，卧铺车厢里的人类都睡去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翼翼地把那个蝴蝶发卡从行李的缝隙间推到了更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只要那一对母女再搬动背包，就可以很轻易地找到。

这是为了它自己的安全，也是出于一种兔子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心情。

一切都按照它的设想发生着。

在那对母女再次拿取背包的时候，果然轻易发现了那只蝴蝶发卡。正因如此，女人没有为了找发卡而拖拽床铺下方更多的行李，小女孩因为找到发卡而十分开心，似乎也遗忘了自己最初钻进床铺下方的目的，没有再次卖力地寻找一只跑调的兔子。兔子也把头脑中的各种纷乱思绪都压在心底，开始计划着后续的逃亡方案。

或许命运也是一辆火车，也是在早已预设好的铁轨上不断奔腾着的，按部就班地路过一个个早就既定好的站台。中途的停留和来往的乘客终是短暂，永恒不变的只是前行。

兔子并没有想出太完美的逃脱计划。但是还是让它抓住了逃脱的时机。当这辆火车夜晚临时停靠在一个人类稀少的小站时，它趁着车上的旅客都睡熟，冒着可能摔伤的风险果断的从一个车窗跳出了火车车厢。这扇老式火车车窗被向上拉开了一半，用以给气味驳杂的车厢通风。而等兔子按照冥冥之中的指示在夜色的掩护下一切顺利的桃下火车，沿着铁轨一路远离这辆带着它穿越了半个国度的人类造物，看着眼前陌生的人类城市，感受着身体周围和在戈壁小站的干燥气候完全不同的潮湿空气，兔子也不由得有了片刻的迷茫。

这样不在它预料之中的巨大转变，让它无所适从。

“管它的呢，兔子我该吃吃，该睡睡，该逃命还是要逃命。想那么多，兔子我可是会生病的。”

兔子很快就把它的迷茫抛到脑后，最后再回头望了一眼伴随了它许久的铁轨，钻进了路边的草丛，迎向了它的新生活。

4

这是一座人类传统概念中的江南小城。

沉淀了风雨岁月的木质亭台，爬上了斑驳苔藓的石制古桥，千百年来潺潺流淌错综在整座城市里的水网，繁茂生长但是又处处透露着人工痕迹的盎然生机。

在石桥边拍照留念的旅客脸上带着笑容，三五成群下棋聊天的老人们谈论着儿女天气又或者是时事，幽深的弄堂里传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灶上“咕噜”炖着的汤水正飘荡着馥郁浓香。

这一切和一只兔子的生活有关，但是又没有密切到和兔子息息相关的程度。从一只奇特的兔子的视角来看待这座城市，到处都是平凡的人类难以想象到的烦恼和新奇。

“这只猫，真是，真是…”

兔子用眼角余光扫了眼身边的小伙伴，“真是”了半天也没有想出合适的形容词来。此时的兔子几乎是生无可恋地趴在地上，只感觉从身体到灵魂都懒得动弹一下，毕竟它反抗过了，反抗过了很多次，但是最后的结果依旧只能和现在一样，乖乖地任由自己的同伴施为。

当然，兔子是不会承认身边这位是它的同伴，也绝对不会承认此时他不愿意动弹也是因为这样还是挺舒服的。

身边的三花猫似乎感受到了兔子带着无奈和嫌弃的目光，抬起头来，嗲声嗲气地“喵”了一声，继续把兔子抱在怀里给兔子舔毛。

兔子来到这座城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兔子对于“时间”这个概念的理解很粗糙，毕竟它的食物教导过它的都只是基于物质世界可以触碰得到的知识，在这种被人类的复杂思维所划定出的高级概念面前，它依旧只是一只遵从本能体悟着世界的兔子而已。它只知道在这座城市里它已经经历过了同草原和戈壁生活完全不同的炎热和寒冷。那种如同跗骨之蛆的潮湿让这只特别的兔子也感到烦躁。

兔子就是在它所经历的第一个潮湿的严寒时期和这只猫相识的。

在无聊的时候，兔子也会对着这座人类的城市胡思乱想。人类是否知道，就在自己卧榻之侧的夹缝之中，还有着这样多的野生动物正在伴随着依靠着人类艰难求生。

兔子刚刚到来的时候，就曾经被一只浑身脏兮兮的“狼”追得上蹿下跳，毕竟它可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会在人类的城市里见到“狼”这种对于它来说已经足够庞大的肉食动物，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那并不是一只“狼”，依旧是一只人类的宠儿，狼的远房表亲狗，一只跑丢了的哈士奇而已，但是各种小型的杂食和肉食动物确实已经在人类所不曾注意到的阴影之中，建立了自己的生态圈，和人类分享着这座城市。

若想确定一个和花猫更具体的相识时间，那应该是一个飘落着细细雨丝的寒冷凌晨。

兔子把自己窝藏在一台悬挂在一楼的空调外机和墙壁的夹缝里，在半睡半醒之间迷迷濛濛着。这是它选择的临时居所，在人类的眼中足够的隐秘，在动物的眼中又和人类的生活太过亲密，尤其是当人类的空调被发动的时候，那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响与震动或许对于人类来说无伤大雅，但是对于动物来说就是一种难以理解的危险预警。而对于它这一只介于两者之间，喜欢和人类一样思考的兔子来说，就成为了难得的处于两者生活圈少有交集的中空地。当然了，只要可以忍耐那讨厌的嗡鸣声，空调开动时候空调外机散发出来的些微热力也足够让兔子在每个潮湿的寒夜里甘之如饴。

兔子的耳朵动了动，在开动的空调外机的杂音里，它听到了其他声响，立时警觉起来，警惕地向外张望。

在被层层雨丝遮挡朦胧了大半的路灯照射下，兔子看到了对峙的双方。

兔子所栖息的这栋楼房的拐角有一个垃圾投放站，居住在这片楼房中的人类在生活中所产生的各种垃圾，大多都会被丢弃在这个垃圾站里，每天清晨时分会有车辆把之前一天所产生的垃圾运走，循环往复。

而城市里无数个这样的地方，因为散发而出的异味而被人类避之不及的同时，却是城市里的野生动物们最经常光顾的地点，人类的残羹剩饭就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被这些大大小小的生灵们翻找争夺，最后化为供养着它们的养分。

在拐角的那个垃圾站前，兔子见到过最多的就是流浪的猫儿狗儿们，当那些人类的宠儿们宠爱不再，也只能够比它们野生的同类们更加艰辛地挣扎着，继续祈求着人类的恩赐维声。

还有的，就是各种迁移至此的真正的野生动物们了。比如说住在小区里的一窝黄鼠狼们。兔子第一次见到一只黄鼠狼带着自己的三只幼崽蹦跳着从小区绿化草丛里跑过的时候，还很是惊讶了一段时间。它曾经在自己的几处故居都见到过这些狡猾还欺软怕硬的家伙，每一次都没有留下过让人愉快的记忆。没想到这些家伙的适应能力如此强大，在人类的城市里也可以安家置业，繁衍生息。

兔子真的很不喜欢黄鼠狼。和猫不一样，猫即便是在流浪，也总是高傲的，如果是无法引起他们兴趣的物体，尤其是和它们无关的其它生物，它们更倾向于优雅地转身离开。毕竟它还是一只很丰满又机警的兔子的，对鱼城市里的人类普遍饲养的猫咪品类来说，它并不在它们的捕猎名单之上。见到猫，兔子大多数时刻只需要无视就好。和狗也不一样，狗对兔子总是感兴趣的，只要见到它，不管是和它体型相差不大的小型犬，还是和那一只追了它好久都没追到的倒霉哈士奇一样的中大型犬，唯一的想法都是扑倒它，把它叼在嘴里把玩。这是一种刻在体内深处的本能，就合兔子本能地想要啃咬自己看中的食物一般，难以磨灭。所以只要见到狗，它只需要卖力地奔跑，找一个对方的体型钻不进来够不到的夹缝，然后和对方比拼耐心等对方自行离开就可以了。

而那些黄鼠狼，真的是烦兔子透顶了。

按照它们的体型，根本难以捕猎一只有着人类思维的兔子，但是贪婪和狡猾又让它们不愿意轻易放弃。所以每次见到这些家伙，就要被它们反反复复来来去去纠缠很久。兔子甚至还惹到过几只小心眼又记仇的，竟然多次在它睡觉的时候，特意找到它跑过来手欠的抓上兔子一把。等兔子怒气冲冲的跳起来，要找它们算账，它们就会立刻跑远然后回头呲牙咧嘴示威一番，再迅速溜掉。

总之，兔子真的很不喜欢黄鼠狼这种生物。而此时它的眼前，正有一只半大的猫崽正在和一只黄鼠狼相互对峙着，从喉咙里向对方发出各种“嘶嘶”“哈哈”的威胁。

“真烦人呀，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兔子在心中抱怨道。

兔子瞪了二者半天，两个讨厌的家伙都没有要退让的意思，当然也没有要打起来的趋势，就是那样不近不远的对峙着，都不想要放弃唾手可得的新鲜垃圾，却也不想贸然开战受伤。连带着兔子也没法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的安然睡觉。

“你们到底打不打呀，不打那就赶快散了吧。”兔子终于忍不住了，对着二者吼了出来。

用人类的语言吼了出来。声音尖锐，还带着嘶哑和声色，但是确确实实是人类的语言。

一瞬间，正在对峙的双方一惊，同时停止了示威的叫声。黄鼠狼一溜烟地跑远了，钻进了停车棚的一堆杂物后消失不见，半大的猫崽则是从它所站立的闭合的垃圾桶盖上跳下来，隐没在了旁边的花坛里。

而兔子，此时也被自己的吼叫吓傻了，脑子里一团混乱。

这是它第一次说出人类的语言。

兔子当然知道自己能听懂人类的语言。从最初仅可以理解几个词语片段开始，到此时的可以完整理解语句含义无碍。可是兔子并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够流畅说出人类的语言的，毕竟它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需要它说出人类语言的场景。很久之前，从它在戈壁的车站里生活开始，从它不断接触到和人类相关的食物并且这些食物被它吃下肚之后，它的脑子里就开始陆陆续续地出现和人类的知识文化相关的内容。这种现象很玄妙，那些杂乱无章的内容就是奇奇怪怪地凭空地出现在了兔子的脑海里，兔子也理所当然地可以理解这些凭空出现的内容。就像是兔子在草原和戈壁所吃过的那些食物一样，只要啃上一口，它的脑子里就会对自己的食物有了凌乱但确切的概念。多吃上几次，它关于这个食物的理解就会变得丰满而清晰。但是，这种理解和提升又有着难以跨越的平静。等兔子重复对于某个食物吃上很多次之后，这个食物就会变的，该怎样描述呢，用一个人类的词语来说就是味同嚼蜡，让兔子难以下咽。而到了此时，无论兔子如何再想要吃同一个食物，那种与生俱来的吞吃能力就会消失，对这个食物的理解自然也就停止了提升。

而对于同一种类但是并非同一个体的食物，比如说兔子最常吃的草，如果兔子吃够了某一棵草，换吃另外一棵，虽然可以继续吞吃，但是脑海中也不会像是第一次吞吃那样冒出心的知识碎片了，嘴中的味道也不会和第一次吃到这种食物时那样让它觉得美味且有冲击力了。

当然，兔子也发现了例外。兔生这么久，能让它百吃不厌的食物，就是人类和人类的造物们。

从第一次吃到人类的“火车”，这只兔子就开始对这些美味们而着迷。就算是同样对着“火车”咬上无数口，每一次它的口中都会有与众不同的味道，脑中也会闪过新的内容从而有所体悟。

从前的兔子并没有思考过为什么会这样。毕竟那时候它还是一只思想万分简单的兔子，一切都仅仅是在遵从本能。它所从人类和其造物那里汲取到的，也都是片面的，断断续续的。或许正是在兔子和人类越来越靠近的过程中，这些无意识的积累，终于在某一个兔子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刻产生了质变，让它从一只特别的兔子变成了一只更加特别的兔子，成为了一只有着接近人类的智慧，并且被人类文化熏陶过的兔子。

当然，就算是人类的智慧也分高低，思维方式也各有差异，所以当兔子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时，这只很有自知之明的兔子绝对没有认为自己已经聪明绝顶到无所畏惧。对于人类这种生物的复杂性的进一步了解，让兔子只会对人类更加敬而远之。

兔子的喉咙“呵呵”两声，想要尝试再说点什么。但就在此时，头顶的窗口突然溢出了灯光，一个人类的脚步声慢慢靠近，随后窗帘被拉开，更多的灯光从玻璃后照射出来，一个中年人类男子站在窗子前，眉头紧皱面带怒容地向着窗外张望着。

兔子连忙蜷缩好身体，尽量在人类视线的死角里躲藏好身形。

“大半夜的，真是的，搞什么”中年男人在窗后观望了一会，没有看到想象中有人打架的场景，一把拉上窗帘，带着火气地嘟囔几句，随后拖鞋拍打地面的声音逐渐远去，之后灯光也熄灭了。

一切终于恢复到了夜深人静，细雨朦胧的模样。但是兔子也暂时歇了尝试一番人类语言的冲动。

 

“算了，还是继续睡觉吧。”兔子在心里对自己说。习惯性地睡前打量一圈周遭的环境，确定是否安全。

黑夜里，一对散发着绿光的眼睛就在距离兔子几十厘米的头顶上方，正直勾勾地盯着兔子看。

兔子就差一点点，就要用人类的语言声嘶力竭地高喊“救命”了，还好，最后的理智阻止了它，随后它看清了眼睛主人的模样。

是刚才那只和黄鼠狼对峙的半大猫崽，此时正居高临下地站在空调外机上，从上向下地盯着躲在缝隙里的兔子看。

“这倒霉熊孩子，真是吓死我了。”兔子松了一口气。

5

兔子放松得真是太早了。

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兔子发现自己被一只猫给惦记上了。

自从它用人类的语言短暂吓跑了黄鼠狼和猫崽，半大的三花猫崽竟然没有跑远，还用一只猫的智慧找到了它，并且对这只会发出人类语言，长相也颇为新奇的生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总是试图靠近兔子的身边。

“你能不能回去找你妈去，跟着我干什么？”兔子气急败坏地用人类的语言对花猫吼道。

花猫疑惑地“喵呜”“喵呜”了两声，继续往兔子身边凑。还试图用自己收缩了风力指甲的猫爪扒拉兔子的尾巴，丝毫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兔子尝试过许多办法。温和的，比如说心平气和地用人类的语言和花猫讲道理，收获的不是花猫疑惑地喵叫，就是花猫漏出肚皮的撒娇打滚。消极逃避的，趁着花猫出去觅食的时候飞速搬家，结果是它睡一觉醒来花猫又已经趴在了它的旁边酣睡，或是瞪着无辜的大眼睛正充满谴责地看着它。当然也有暴力抗拒的，比如说用它特意“咬”了几口猫咪学会的猫咪之间对骂的叫声对着三花“嘶嘶哈哈”的来上一段，但是三花除了最开始充满警惕的“哈哈”回应兔子几句，之后无论兔子骂得怎样难听，三花都不再理睬兔子的叫骂了。如果兔子实在是骂得凶，三花就叼来一些自己好不容易翻找来的食物放在兔子的面前，推给兔子，一副委屈道歉的模样，兔子也就只能停口了，毕竟它可是一只聪慧的有着人类的思维和文化熏陶的兔子，欺负小崽子的事情它如果做多了也是会感到羞愧的。

当然了，兔子也想过要不干脆和花猫打上一架，把它打跑，可惜客观现实还是不准许的。毕竟它的小脑袋里再充满了人类的智慧，它的身体依旧是一只兔子，难道真的要用自己的牙齿在花猫的身上啃上几口么？上演一出兔子急了还咬猫？

所以，兔子就多了这样一个和它完全不属于同一物种的跟班。兔子是绝对不会承认这只猫是它的伙伴的，毕竟它们从物种外形生活习性都没有任何的共同点，更何况它还是一只有着人类思维的兔子，从各种角度来说，兔子都觉得它们完全是没有可比性的生命。

当然了，在寒冷潮湿的夜里，身边有这样一个同样毛乎乎的暖乎乎的身体相互温暖，空闲时有着一条灵活柔软带着倒钩的小舌头帮忙舔毛，偷懒的时候有个机警的存在帮忙放哨，还是很让兔子感到满意的。

“算了，算了，我一只兔生活也是太孤单了，那就先这样吧。这崽子也不算大，估计刚被猫妈赶出窝来，要是哪天这崽子耍熊，我再赶走它。”兔子想了个借口，在心里对自己如此劝慰道。

就这样，一只兔子和一只猫就在这座江南小城相伴流浪着。从花猫还是一只半大的猫崽开始，一直到花猫变成了一只成年的城市流浪猫，度寒过暑，虽不算日久天长，但也历经了一段岁月，留下了许多共同的回忆。

许久之后的兔子，还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复回忆这段时光。如果生活能安然平稳地前进着，如果生存在城市阴影里的流浪者们的生活不是那样危机四伏，如果人类的善良与恶可以被明显标注，如果它没有做出那样的改变和选择，那么现在的它和三花会是怎样的模样。会不会还有一只奇特的兔子和它的跟班猫，正在那座遥远的江南小城如诗如画的景色里安然地相伴生活着，还是已经发生了不测，像是亿亿万万城市流浪动物一样已经匆忙结束了自己短暂坎坷的一生。

那一天，三花死了。

那个日子就和从前每一个循环往复的日子一样的平凡。不冷不热的天气，窝在它们的“安全屋”里一边百无聊赖打着瞌睡一边等待三花觅食回来的兔子，每天日光正暖时都喜欢外出巡视一圈看有没有好心人投喂的三花，世界的表面是那样的平和，平和到兔子根本无法确定那天的具体时间。

三花比往日回来得晚，但是也没有晚到让兔子担心的程度。它身姿健美地从远处奔跑而来，机警地四处张望一番，确认了周遭没有危险，才灵敏地矮下身子柔软地从敞开的缝隙处钻进了它们的“安全屋”。

一条人类手指大小的死鱼被丢到了兔子的面前，三花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嘴唇，但还是坚定地把死鱼推给了兔子。

兔子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随意瞥了眼那条死鱼，把头转向了另外一边，继续打瞌睡。

虽然这次三花带回来的是一条鱼有些难得，但是兔子显然并不需要三花的喂养。从最开始三花还没有成年的时候给它带回来的翻找到的垃圾，到近些时候偶尔会带回来的麻雀或是老鼠的尸体，兔子显然更喜欢偷吃人类的背影。每一次它都用实际行动来拒绝三花，但是三花依旧我行我素地带回食物来，等确定了兔子确实不想吃，才会自己加餐。

“喵？”三花在兔子旁边来回徘徊，确认过兔子并不想要自己带回来的死鱼，这才一脸享受地吃起鱼来。

兔子并没有关注三花进食的过程，既然三花回来了，它也就安然地进入到了梦乡之中。兔子喜欢睡觉，比从前更喜欢睡觉了。自从它的思维越来越倾向于人类，它的梦也变得更加丰富多彩。或许是因为它并不仅仅是从人类的角度观察并且品尝过这个世界的原因，在梦里，它的身份总是像是液体一般流动着的，可以随时是一株草，一颗石子，一只飞舞的甲虫，又或者是多者混合而生的未曾出现于这世间的新灵。总之，在梦里它可以是一只特别的兔子，但是又不仅仅是一只特别的兔子。这样悬旗与瑰丽的梦，总是让它流连忘返，徘徊其中。虽然每次醒来时梦境里的具体内容都会在短时间内消散，但是在梦中的那种自由和无拘无束的感觉，依旧留在了它的心中。

兔子是被身边的异样惊醒的。

兔子睁开眼睛，刚开始它的思维还略带朦胧依旧游离在梦与现实间，却瞬间因为身边属于猫的痛苦呻吟声音而清醒。兔子从来没有听到三花发出过这样的叫声。三花是隐忍而坚强的，似乎每一只猫都是如此。即便是有一次在翻找垃圾的时候，细碎的玻璃碎片划伤了三花柔软的爪垫，猫也只是对着兔子委屈的猫叫几声，然后就开始缩在兔子的旁边用舌头清理伤口。即便后来几天三花只能用另外三只爪子发力行走觅食，受伤的那只爪子只能轻轻点地，失去了一只猫行动时行云流水般的美感，三花也不曾发出过痛苦的呻吟。

此时的三花正在兔子的旁边抽搐着，兔子看到三花努力地想要蜷起身体，但它的身体已经不受它自己控制，只是在徒劳的僵直着抖动着，大张着嘴巴一边发出痛苦的叫声一边在努力喘息。总是被三花舔舐打理得柔顺整齐的毛发也已经在猫不断地挣扎中变得凌乱肮脏，优雅不再。

看清猫的状态，兔子傻掉了，有着人类智慧的兔子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傻愣愣地看着，一时间完全没有动作。

兔子没有生过病，在过去的兔生里虽然有各种惊险，但是也幸运的没有受过伤。它吃过很多食物，那些食物曾经教导过它品类繁杂的知识。但是并没有任何关于此事该如何去做，如何去救治一只猫的内容。

所以它只能傻愣愣地看着猫在它的眼前痛苦挣扎，不敢轻易触碰猫的身体以免对猫产生新的伤害。兔子看着猫从口里呕出大团的未消化完全的食物残渣，呕出黄绿色的粘稠液体，最后呕出暗红色的血液，然后抽搐着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最终扭曲成一个怪异又僵硬的姿势，再也没有了生息。

猫的身体再也动不起来了，过了许久，全身僵硬的兔子才开始了颤抖。

兔子知道，猫死了。它曾经那么嫌弃想要摆脱的跟班，再也不会跟在它身边了。它又变成了一只形单影只的兔子。

兔子没有上前查看猫的身体。没有一边摇晃着猫的身体一边喊猫的名字，再煽情地说上几句台词，请求猫不要死去。兔子曾在人类的文化作品里看到过相似的场景，它似乎应该按照那些作品里教导它的来做，可能那才是人类的思维会作出的反应，而它正是一只有着人类思维和文化熏陶的兔子。虽然兔子打心眼里觉得那样真的很蠢。

兔子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打量着面前的一切。看着猫已经完全僵硬的身体，看着猫呕吐出来的一滩滩散发着恶劣气味的呕吐物。它盯着呕吐物里呈现消化糜状态的鱼肉，兔子觉得自己或许找到了猫会死的原因。

兔子突然间很愤怒，想给猫报仇，想把那条被投了毒的死鱼塞进下读者的口中。但是它做不到，它只是一只有些奇特的兔子，就算找到了那个人类，它又能做些什么呢？它们只是流浪在这个城市阴影里的动物，依靠着人类的垃圾和偶尔的善良施舍生活着。如果人类收回了自己的善意，或许只是几个顽童间的调皮嬉戏，或许是人类一次对于自己抑郁心情的发泄，或许是一次人类对于自己清梦被打扰地报复，它们就只能沉默地奉上自己的生命。

兔子突然平静了下来。

它把猫的一切都仔仔细细地收纳进自己的眼里，收纳进自己的脑海深处，万分珍惜地保护起来。

然后，兔子对着三花猫身体的方向张开了嘴，范围包含着那已经毫无声息的躯体和地上黏稠的呕吐物，坚定地“咬”了下去。

兔子再一次融化在了破碎的虚空之中。

6

兔子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小区的绿化带里。低矮的灌木枝叶刚好把它的身形遮蔽住，它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很快就认出了自己所在何方。

它身旁不远处的地面上摆放着几个盒子，有铁质的，也有透明的一次性餐盒，比较显眼的是旁边还有着一个用泡沫箱子和塑料布搭建成的小屋。兔子和三花一同来过这里，这是居民区里几位爱心人士给流浪动物搭建的固定投喂点。平时总会有人类把自己家吃不完的饭菜，或者是特意买来给流浪动物们的猫粮放在这个投喂点。对于流浪动物来说，这里绝对是比垃圾站更让它们感到幸福的地方。这种幸福，不仅仅是来自身体上的饱腹感，更是来自人类的关怀与善良。

当然，这也就意味着在这里有更多的竞争。

据兔子所知，这里一直是被一个猫家族占据着，有着成年的猫爸猫妈，还有着一批批一直不断繁衍的小猫崽子们。有的猫崽长大了被驱赶离开了这片领地，不知所踪。有的猫崽被人类抓走，兔子偷听过墙角，据说是被送走了会有爱心人士收养。当然，总有人类想要捕捉这个猫家族的核心成员猫妈，据说是要把猫妈送去节育，但是很显然，看到小区里不断出现的半大猫崽们，到兔子所知道的时刻为止，人类还没有赢过那只生存经验老到又油滑的猫妈。

兔子和三花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受到过猫妈不是很好客的招待，在猫家族五位成员一致对外的猫叫声里，兔子和三花只能无奈退走，好让自己不会变得更加狼狈。

当然了，猫家族的成员们也不会一直都看守在这个投喂点。天朗气清，阳光和煦的时候，它们也都不会忘记自己作为一只猫的浪漫和自由，想要去寻找自己的天地。而如果有幸运儿在这些时刻来到了这里，又碰巧有好心人刚刚送来食物，那绝对是足够让流浪至此的幸运儿足以快乐一整天的事情。

比如说现在。

兔子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任何一只猫家族的成员。而地面上几个碗盒里，就成放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美餐。

半盒子猫粮，还有几条接近人类手指长短的死鱼。

看到那些死鱼，兔子眯起了眼睛。

兔子再次认真地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任何人类的身影。兔子并没有掉以轻心，从那些还没有吃完的猫粮和没有被瓜分掉的死鱼可以推断出，那个可能中的凶手并没有离开多久。很有可能那个人类正隐藏在某个角落中观察着期待着自己的成果。

如果按照兔子的本意，它肯定希望能观察更久的时间，来确保一切稳妥。可惜，兔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前爪，在它的视线里，它的前爪逐渐开始扭曲，已经出现了细小几乎微不可察的角度偏差，虽然在兔子自身的感觉中和物质层面的使用上它的前爪似乎并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兔子知道，它可以用来行动的时间不多了。

于是兔子用最快的速度在脚下的泥土上挖了一个几乎可以把它自己埋进去的坑，然后毅然决然地冲出了隐藏的灌木，叼起那几条死鱼，往来几次把死鱼丢进坑里，飞快地埋了起来。

“喵？”一声熟悉的带着疑惑的猫叫声传进兔子的耳朵里。一只三花猫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身姿优雅轻盈地迈步而来，想要靠近兔子的身边。

兔子的眼睛蒙眬湿润了，视线中三花的模样都变得不清晰起来。爪下的动作却不停。它的嗓子里对着三花发出了它许久都没有用过的猫之间互相恐吓的语言。

猫没有预料到兔子见到自己会是这样的反应，听到兔子的骂声吓了一跳，向后跳开了一段距离，一边疑惑地喵叫着，一边徘徊着不敢上前，但是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兔子用最快速度埋好了死鱼，从外人的视线里看去，它的四肢和身体都已经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扭曲变化，看起来像是陈旧的老照片晕染开了颜色，又像是滴入清水中的墨滴，边缘轮廓逐渐变浅，仿佛融化进了周遭的空气里。

现在的兔子，无论在任何生灵的理解里，都绝对诡异的不像是一个应该存在于正常物质世界中的普通生物。

三花炸起了毛，也对着兔子发出了恐吓的叫声，虽然还带着犹豫，但是已经开始慢慢后退，打算远离。

兔子继续对着猫发出叫骂，看着猫准备离开的动作，心中慢慢安定下来。

“如果是这样，它应该就不会吃鱼了吧？”兔子如此想到。“等它离远了，我就回去。”

“我靠，这什么鬼东西？”突然间，一个成年人类充满惊愕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兔子和三花一同停止嘶叫转头看去，在十几米远处，一个头发微长，脸上胡茬没打理干净，穿着也拉他随意的男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模样诡异乃至于有几分恐怖的兔子，嘴里叼着的快要烧到烟嘴的香烟也因为他惊愕微张的嘴巴而掉落在地上。

三花率先反应过来，几次跳跃飞快地沿着道路跑远了，不见了踪影。

兔子转头深深地看着猫的背影，没有理睬那个被猫的动作惊醒，大呼小叫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准备给兔子拍照的人类，对着猫的背影张开了因为视线扭曲而看起来分外恐怖的嘴，慢慢地“咬”了下去。

兔子回到了它来时的地方，它和猫的“安全屋”。

这是猫先找到的地方，一个被人类遗忘的陈旧屋舍。很久之前，这里可能被当作了杂物间，不大的房间里堆放了各种清洁工具，还有很多陈旧落满灰尘的纸壳箱。屋子的铁门从外面被一把生锈的大锁锁得严密，人类轻易没办法进入其中。铁门的下角却不知为何破损出一个缺口，正好可以准许身形不大的动物通过。更妙的是，这间房屋不仅仅只有这一个出入口，屋子还有一扇破损的窗，窗外面同样用铁栅栏封闭着，玻璃破损的地方用塑料布简单地封堵了一下，却是可以被划开的，如果前门处出现了危险，正好可以把这个窗洞当作逃生的通路。兔子用房间里人类留下的小工具简单清理了灰尘，又翻找出一些没有被使用过的，可能是打算被当作抹布使用的纺织品，把一个最大的纸壳箱布置了一番，这里就成了一个舒适的，只属于它和猫的居所。

兔子的身形已经重新变回了一只兔子应该有的模样。虽然依旧和其他兔子有着巨大的差异，但是已经没有了那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

兔子的耳朵里仿佛能听到自己急促又响亮的心跳声，它一确定眼前的环境，立刻就四处寻找那抹熟悉的三色身影。

没有。

“安全屋”里只有兔子形单影只的身影。

那一处本应有着猫僵直的身体的地方，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和几个属于猫的爪印。没有三花，也没有三花呕吐出的食糜和血迹。

“我，我成功了吗？”兔子的心里满是欣喜和忐忑。

从许久前火车上的那只蝴蝶发卡开始，它就确定了自己有着改变些什么的能力。它总是在进食的时候偶然间改变了身边的某些细节，它想不通原油，也没有迫切的必要逼迫它去思考原油，更没有什么事能让它为此刻意为之，所以作为一只生活目标是吃饱睡暖的兔子，这是它第一次主动思考要如何去改变一个已经发生的事实，并且为此付诸行动。

猫的身体不见了，至少猫因为吃了有毒食物死在自己身边的事实确实已经改变了，现在兔子满心满脑都只有立刻找到猫，确认猫的情况。

兔子在安全屋里来回转着圈，等了又等，只觉得时间实在是漫长。猫还没有回来，兔子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心中又开始忐忑起来。

“如果猫又回去了，把鱼翻出来吃了怎么办？”兔子徘徊了一圈，脑子里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兔子停下来，看了看铁门下的出入口。“如果那个投毒的人类又回来放了新的毒鱼怎么办？”

夕阳的光辉从布满灰尘的玻璃投射进小屋里，本来就不甚明亮的光辉被灰尘阻挡，显得更加昏暗。屋子里各种工具和箱子更是在地面上拉出了一片片阴影，这些阴影仿佛是拥有的邪恶的灵魂，慢慢地爬上了兔子的心头。

“要是我推测错了，不是鱼的问题，要是猫没有坚持到回来怎么办？”兔子又开始来回踱步。突然间它想到了什么，猛然定住身形，然后急急地向着门外跑去。

“不行，必须尽快找到猫，就算刚才没有成功，只要找到猫的身体我就可以再来一次，要是猫的身体被人类发现带走了，那就麻烦了。”

兔子毅然决然地冲进了铁门外的世界。

在夕阳的余光里，一只三色花的猫正优雅地向着安全屋走来。猫几乎是立刻就看到了一头从“安全屋”里冲出来的兔子，下意识地往后跳开了一小段距离，嘴里发出了被惊吓到的猫叫声。

兔子一个急刹车，在距离猫几米远的地方停住身形，这一刻，它的眼睛再一次不争气地氤氲起了雾气。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兔子在这一刻仿佛化身成了一位日夜期盼远方游子归家的老妈妈，嘴里不断地念叨着同一句人类语言。

猫听到兔子的话，明显愣了愣，一对猫眼就像是和兔子最初相见时一样，直勾勾地盯在兔子身上，仿佛是在思考难以理解的问题。然后，猫慢慢弓起身，炸起毛发，对着兔子不断从喉咙里发出恐吓的叫声。

“你怎么了？”兔子一时间没有理解猫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想要再靠近猫一些。

猫慢慢后退，腰躬得更低，一副随时要发动进攻的模样。

兔子停在了原地，没有再有任何试图靠近猫的举动，只是有些呆愣地看着猫的方向。

猫的身后，正跟着三只小猫崽。比兔子和猫相识时的猫还要幼小，几乎是刚能自由奔跑的模样。此时它们正乖乖躲在猫的身后，用好奇又夹杂着恐惧的目光盯着兔子，随时准备逃跑。

兔子知道了。

它的猫还活着，但它的猫也死了。

7

兔子蹲坐在行驶的卡车里，身边是和它一同随着车辆行驶而来回颠簸摇摆的货物。

它的目光迷离又涣散，飘移过每一棵飞速倒退远去的树木，飞掠过一条条陌生又熟悉的河流。人类的城市是如此的雷同，拔地而起的高楼建设得方方正正，熙熙攘攘的人群生活的往复循环。它的眼中看到了一切，一切却只是海市蜃楼，遥远而难以触及。

正因如此，它才是这世界上最奇特的兔子吗？

兔子又开始了名为搬家的流浪。

这一次它只是单纯地想要远离那一座给它留下了诸多陪伴的江南小城。那里得太多街道都曾经有过猫和它相伴而行的身影。

它曾经和猫一起在皎白的月光下，散步于缓缓流淌的小河边，聆听草丛深处的蛙叫虫鸣。也曾一边嫌弃着刺鼻的异味一边给猫放哨，等着猫在垃圾桶旁翻找跳跃，然后一同恫吓前来抢夺食物的狈。还曾互相扶持，猫负责身姿灵活地吸引着敌人的注意力，兔子躲藏一边用人类的语言抓准时机周旋，最终在诸多次的危险境地中化险为夷

当然，兔子最怀念的还是猫窝在它身边，毛茸茸的暖乎乎的，或者是轻微打着鼾浅眠，或者是勤劳地用舌头为自己和兔子打理毛发。那种感觉，是名为温馨吗？兔子不明白，以后也应该不再有机会明白。

兔子低下头，不再继续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告别。也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脑海里随着车辆摇摆而来回浮沉的记忆。

它必须离开这里，这座城太小了，而记忆太多。它害怕在某一次觅食的时候偶然遇到猫的身影，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再次试图更改猫的轨迹。它的猫现在是一只活生生的，而且还有着幼崽需要哺育的母亲，虽然作为流浪动物的生活依旧艰辛，但是确实已经不再需要它的陪伴。

但是，如果兔子因为自己的软弱，而再次去试图更改猫的命运，又会发生什么，兔子不敢想。

而且，兔子记忆里的猫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猫真的还是它的猫吗？

兔子反复纠缠鱼这个问题。这是它兔声里第一次这样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它甚至想直接开口询问它的引路者，询问为它开启了智慧的老师，想要从人类的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汽车一路向北，兔子除了必要的警惕和维持生命的进食以外，把所有的心力都被用于思考这些复杂纷乱而或许永远都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

在这些问题面前，兔子发现，原来自己依旧是过去那只见识浅薄头脑简单的兔子，并不曾有所改变。自己不知道的，永远比自己所知道的要多得多。

兔子跟随着汽车前进着。当汽车快要到达终点的时候，它趁着夜色溜下车，又换成了另外一辆继续向北前进的车辆。它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究竟在何方，它只是遵从着自己心底的意识一路向着更寒冷更干燥的地方而去。

或许，它是想返回到自己最开始出发的那一座西北小城，或许，它只是不想再触碰自己心底最温暖潮湿的那一处地方。

车辆走走停停，兔子换乘又换乘，路线也并不一直符合兔子心中所想。这让兔子有了更多的时间在车辆的颠簸摇晃中去反思自己的兔生。

渐渐地，兔子脑海中那些复杂纷乱的问题竟然也让它梳理出了几个最有可能的答案。

“我可以通过进食在时间中来回跳跃。”这是兔子给自己的第一个答案。

兔子回忆着自己觅食时的情景。最初它作为一只生活在草原和戈壁的兔子，虽然食物种类和它的远房表亲们不同，但是所度过的时光却是同样的浑浑噩噩。那时候的它对于时间并没有深刻的概念，它只是通过日夜光线变换，和头顶上太阳与月所处位置的不同来分别“天”这个时间单位的循环往复，再通过感知身边的气温变化来确定“年”的缓慢流逝。而在接触到人类的文化之后，兔子认为，无论是“天”还是“年”，对于永无止境的时光之河来说，都只是河流上周而复始的大小不同的漩涡而已，大多数生灵只能顺从河流的流向被时光之河裹挟着前行。即便是非同一般生灵的兔子，也不能完全挣脱跳出河流之外。

所以那时候的兔子偶然从一个漩涡跳入到另外一个漩涡，周围雷同的景物并没有让兔子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能力是多么的奇特，当然，它对于自己的奇特还是有所感应的，可惜那时候的它拥有的知识与智慧并不允许它对此深思。

是它与人类的世界接触得越来越多，所吸收理解的概念逐步积累，才渐渐明白到自己的能力是多么的惊世骇俗。

“跳跃需要一个目标。必须在我的视线之内，必须是真实存在的东西。然后我需要选定那个东西，”兔子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同时选定几个东西也行，这样就可以跳跃到这些东西共同存在的另一段时间里了。”

兔子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了那幅恐怖的画面，猫僵直的身体和呕吐出的鱼肉。那时候的它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阻止猫去吃鱼，所以它下意识地同时选择了猫和鱼。幸运地，它跳跃到了猫发现鱼的那一段时间与地点。

兔子摇晃着脑袋，把脑海中浮现出的可怕画面驱散，如果有可能它今生都不愿意再想起那个场景。

“这个确实是我觅食的过程。虽然不确定我到底是吃了什么，但是在这个过程里我的确获得了能量，还有其它许多。”如果兔子有眉毛，那它现在一定已经深深地拧起了眉头。“到底是吃了什么东西呢？”兔子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它目前所掌握的知识并不足够给出它答案。

“而且我应该也不是单纯的回到过去。”兔子还没想明白上一个问题，又意识到了另外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如果只是单纯的回到了过去，那我所在的位置应该不会一起改变才对。怎么说呢，这更像是在跳跃‘生命线’。”兔子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勉强合格的词语来用以指代它想表达的内容。“是的，在跳跃对方的生命线，从对方诞生之初，到我目前所在这一刻所经历的生命轨迹，是这样吗？”

兔子回忆了一番，脑海里的记忆都在为它的这个推论而摇旗呐喊。

“好像的确是这样，但是，为什么我以前都没有尝试过向后跳呢？”兔子回忆着，脑海里突然闪过的这个念头，然后它猛然发现，自己所有的过往里都在下意识地向着食物的过去跳跃着，冥冥之中仿佛有着一种力量蒙蔽了它的双眼，阻止着它尝试跳向未来。

兔子想到这里，突然打了一个寒颤。一种动物的本能告诉他，它并不是做不到这点，只是如果它这样做了，会有它不愿意承担的后果发生。可能结果会比猫的突然改变让它更不愿意接受。

好奇心会害死猫，也会害死兔子。兔子决定遵从自己心中的危险预警，决定如果没有必要，就当一只像以往一样的美食兔就好，绝对不去进行尝试。

“至于我是怎么跳到我想要的那个时间点的呢？”兔子一边继续随着车辆的前进摇摆着身体，一边摇晃着脑袋，似乎这样子能让它的思路更加的通顺。“这个也只能归功于我的直觉，本能或者是天性吗？”

。

问题很多，问题似乎越想越多。

等兔子浑浑噩噩地跳下这辆汽车，被冰凉干燥的风吹拂过疏于打理的毛发，它才反应过来，刚刚乘坐的那辆车已经开走了，自己暂时也没有了可以换乘的车辆。

兔子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座处于城市边缘的物流中转站，还没有到冬季的时节里，周边的草木已经带上了三分枯黄稀疏，开始了凋零。

“已经到北方了吗？”

兔子伸展了下身体，感觉到自己从身体到内心都因为这一段漫长曲折的旅程而无比疲劳。

“那就先留在这里吧。”

兔子选定了一个方向，在这座西北小城里开始了一段更孤单的，更漫长的流浪生活。

8

兔子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吃，睡，偶尔躲避危险。生活又变成了一个前进的螺旋，看似永不停歇地前进着，但是仍旧无法逃离既定好的圈圈圆圆。

人类的文化是多姿多彩的，是泛滥如同星河的。兔子想，人类之所以能培育出如此多美丽繁复的瑰丽事物，一定是因为他们也烦恼于这样循环往复着的生活，所以才用自己的智慧装点着周遭的一切，以此来区分每一段记忆中的时光。

兔子蹲在一处矮墙上，让矮墙旁的树影悄然遮挡住自己的身形，透过窗子向有着人类活动的屋里观望着。这样的行为如果是对于一只普通兔子来说，绝对是一种毫无必要的风险，但是对于一只特殊的兔子来说，如此做也实属无奈。

因为兔子实在是太无聊了。

它面前的窗子沾染了灰尘，透过窗子看进去，斜对面的电视画面色彩略有失真，紧闭的窗子，也让电视发出的声音传进兔子的耳朵里时已模糊不清。但是兔子还是喜欢冒着危险蹲在这里，跟着屋子里的人类一起观看电视节目。这是他不多的娱乐活动之一。

“哎，这也是拥有智慧所带来的烦恼吗？”兔子对自己说。作为一只拥有了人类思维的兔子，它却只能隐藏在黑暗的角落里，既不能回归到普通野兔的群落中继续生活得浑浑噩噩，也不可能融入到人类的世界里，即使它已经掌握了周遭人类的语言和其他人类语言的许多词汇，也没有任何人类可以交流。

兔子在心中叹了口气。电视里的节目已经告一段落，现在正在循环往复地播放着广告短片。兔子随意地盯着那些广告画面看了几眼，知道马上屋子里的人类要换台看保健养生节目了。兔子不喜欢看那个节目，倒不是因为它觉得那个节目的主持人和每次请来的专家都是在夸夸其谈，而只是单纯地因为它是一只兔子，还是一只与众不同的兔子。人类的养生节目和它没有太大的关系，它不用遵从人类科学的睡眠时间，也不需要和人类一起追求健康饮食，更不用说购买那些品种繁复的保健品了。勉强自己看下去只会让兔子昏昏欲睡。

于是兔子干脆从矮墙上跳了下来，一溜烟地回到了自己暂时居住的窝点，决定直接睡一个舒适安稳的觉。

“快要到兔年了呀。”兔子趴在它为自己铺垫得分外柔软的窝里，脑海里随意浮沉着各种各样的思绪。完全没有逻辑的，随心所欲地发散着自己的思维。“这是我度过的第一个兔年吗？记不清了呀，兔年应该算是我的本命年吗？”

兔子埋下自己的小脑袋，它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渐渐沉寂，鼻头吹出了轻微的鼾声，慢慢融入了梦境之中。

在兔子所不知道的地方，人类的网络世界里。

兔年快要到了，虽然还只是临近元旦，距离真正的农历春节还有一段时间，但是人类文化所衍生出的，各种关于兔年的造物已经在网络世界里引发了广泛的传播与讨论。

比如说这一枚新发行的兔年邮票，就拥有了巨大的话题量。

这本来只是一枚小小的邮票。当然，这枚邮票有着闪闪发亮的简历。但是在互联网络已经普遍存在的人类社会，人类们已经更习惯于通过网络来传递讯息。纸质信件和邮票，又或者是火车站台票等等早些年代普遍使用的造物已经逐渐退出了人类的生活。虽然不至于完全消失，但是它们的纪念意义已经远大于实用价值。人类更习惯于在文创作品里对它们得窥一见，除了对此有所爱好的收藏家们，很少会有人类对一枚新邮票投入巨大关注。

即便这张新鲜出炉的兔年邮票号称是年过耄耋之年的国画大师的收官之作，这位国画大师也确实是行业泰斗，邮票图案也设计得别出心裁，但是这毕竟是一个小文化圈内的事件，而且每当年节都会有大量新的文创作品诞生，绝不应该造成这样大的流量才是，但是事情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地发生了。

从这张邮票第一次公开发布开始，网络上的留言，讨论，乃至是骂战就没有停歇。大量的网友到国画大师的微博下留言询问，希望老人家能谈一谈自己的创作灵感来源。

终于，几天后帮老人家打理微博的人，也就是老人的孙子发布了一段老人家的讲话，还额外附上了几张他自己勾画出的图画和一张邮票原画，图画上和邮票上的明显是同一只兔子，只是动作有所不同。

“我曾经亲眼看到过这只兔子，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是确实有一只这种模样的兔子出现在我家里过，它就那样抬头看着我挂在墙上的画，那种眼神，就像是真的是在欣赏画作。等我喊别人过来，就一回头的时间，它就消失不见了，我和家人把家里仔细找了一遍，都没有再找到这只兔子。我一直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但是这只兔子的模样太特别了，作为一个书画爱好者出于对色彩的敏感我一直没有忘记它的模样。这次受邀参与到兔年邮票设计，我立刻就想到了这只兔子。年纪大了，可能是最后一次设计邮票，就想着顽皮一下，就用这只兔子为素材设计了这枚邮票。没想到居然会引发这么大的反响。”

以上是国画大师的孙子代老人发布的内容。而以下是老人的孙子自己补充的内容。

“其实爷爷说自己看到兔子的那一天我也看到了那只兔子，但是那事情实在是太魔幻了，我一直觉得即便自己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所以那天和爷爷一起把家里仔细找过没有发现兔子之后，我就把这件事情放在了心里没再和别人说过。下面几张是我后来随手画的那只兔子的模样。要不是这次爷爷把兔子画在了邮票上，有这么多人留言说有和我类似的经历，我很可能会把这件事埋藏在心里一辈子。”

下面是附带的几张画稿。

几张画上兔子的动作各自不同。第一张上的兔子侧身向左，挺身直立抬头看着前方，眼神专注，站立的姿势不像是随时准备奔逃的野兔，竟然给人一种像是人类正在肃穆站立的感觉。第二张图画里的兔子身体像是正常的兔子一样在地上蹲坐着，脸正面朝向作画者，头微微倾斜，眼睛瞪大，嘴巴微微张开，表情仿佛带着几分沉思被突然打断后的懵懂和惊讶，但是并不像是普通野兔见到危险后的惊恐模样。画这幅画的人画风写实，笔法纯熟，几乎把兔子的每一根毛发和表情的细微之处都勾画清晰，因此兔子的形貌和兔子那不属于普通兔子该有的神情让看画者一眼难忘。第三章画就带上了几分奇幻色彩，不再像是写实风格，更像是奇幻文学作品会搭配的插画。在画里，一只兔子似乎是在发光，周身都被光线包裹着模糊了身形，又仿佛是染料被打湿晕染在了背景里，周身的色彩和身后的其他物体纠缠做一团，兔子的表情宁静又安详，搭配上周身的光彩竟然让观化者感受到了点神圣的感觉。

所附带的第四张，也就是最后一张图，是国画大师所设计的邮票原版的模样，也是引爆网友讨论最初的原因。

画面上，一轮圆月挂在左上方，月光皎皎，隐约映照出其上月桂树的轮廓。一只侧身蹲在地上抬头仰望月亮的兔子神情专注，活灵活现。兔子脚边的雪地上散落着几片烟花爆竹燃放过后残留的红色纸片。兔子的模样奇特，整体的毛发是仿佛星空大海一般深邃的颜色，并非自然界动物也偶有出现的灰蓝色，而是一种更有质感的仿佛没有边际的能把人的目光吸入其中的深蓝。在兔子身体的深蓝色毛发上，有着一个个流转着的璀璨漩涡，像是传统的国风祥云图案，又像是西方抽象名画里旋转着的夜星。那些漩涡整体看去是金色的，但其中又有着细微的各色光点，迷幻又美丽。兔子的毛色向着头部逐渐加深，头部整体是墨黑色的，但是在兔子左右脸颊上又各自有着两块左右对称的白色椭圆形部位。当然，邮票上的兔子只有一侧的脸庞面向画面外，还是从国画大师孙子勾画的几张图画里，看出的兔子另外一侧脸上也有着相同的白色斑块。这两块仿佛是“腮红”一样的斑块让兔子带着人性化表情的脑袋变成了卡通风格，和它皮毛华丽的身姿简直就像是两个画风的图画被拼接在了一起，这样的风格着实让人一眼就记忆深刻。

几乎是在这条微博发布后的几分钟内，转发和留言就已经破千条，更以仿佛滚雪球一般的恐怖速度不断增加着。

网友们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五花八门不一雷同，用各式网络用语，流行梗，表情图片阐述着自己的心情。但是所表述的内容整体来说依旧可以分成三派，就和这段时间以来各种网络渠道里所发生的情形一模一样。

第一类人，就是最初发现这枚邮票的奇异之处并且把其散步开的那些人。他们无一例外都在疯狂向着其他人描述着自己曾经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形下见到过这样一只外形奇特的兔子，这只奇特的兔子又是如何诡异地从他们眼前消失无踪。这些人年龄职业文化程度所在地点各不相同，但是都声称自己确实曾经和这样的一只兔子不期而遇，但是又在拍摄下证据或者是喊来其他人之前失去了兔子的行踪。

有的人着重于描述见到兔子时兔子高度拟人化的行为，比如说正在试图解锁放在床头充电的手机。有的人着重于强调兔子所出现的地点是多么的不可思议，比如说正在飞行的客机的卫生间里。有的人强调兔子奇特的外表，声称自己亲眼所见的兔子身上的漩涡是在缓慢但不停歇地旋转着的，比图画里的还要绚烂美丽。当然，更多的人在不断重复描述着兔子消失的场景。这些人似乎是幸运的，他们都声称自己见到了兔子消失在眼前的全过程。兔子仿佛是融化一般逐渐变得和周遭的物体颜色趋近，然后在这样的过程累积到某个点的时刻，兔子就像是一个无法再稳定住自己表面张力的肥皂泡般，瞬间碎裂消失在了目击者的眼前。

当然，也有人声称自己瞥见过从眼前瞬间而过的模样类似的兔子。在小城楼宇间的阴影里，在旷野低矮的草丛里，在高速路上飞速行驶而过的车辆缝隙里。但是都因为过快的速度和过短的时间让人没有把兔子的模样看得真切，更不用说留下证据。所以这些人的发言很快就被淹没在关于兔子得更劲爆猎奇的讯息里。

第二类人，就是没有见过兔子，也绝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只这样的兔子的人。他们没有亲眼见过兔子，通过自己的知识积累和人生经验分析后也不认为这个世界上会存在这样一只兔子。所以他们不断和称自己见过兔子的人们争论着，辩驳着，引发一轮又一轮的讨论，乃至于导致双方更加激烈的互相人身攻击。不能粗暴地评论这些人是错的，在事后真相明了时给这些人扣上诸如“顽固不化”之类的帽子。毕竟这样的一只兔子的存在本身就是在挑战着人类积累了多年的科学理论。而网络总是在不断孕育着新的谣言，真假讯息相互掺杂，扰乱着人类的感官与正常生活。所以当这样一个无论怎样看都更像是一个新的谣言，或是为了博人眼球而无下限炒作从而诞生出的兔子出现，才会让这部分人对此无比反感，想要揭露所谓的真相。他们最初是图用已有的理论来解释兔子事件，把此归于曼德拉效应，认为这是某种原因导致的人类群体性的记忆偏差。但是很显然，这个理论并不足以支持他们的观点，毕竟现在有大量自称亲眼看到过兔子的目击者，而且这些目击者对于兔子的记忆各不相同，还能提出一些兔子真实存在并且对他们生活造成影响的间接性证据。这和曼德拉效应又完全不同。所以，某些人类学者针对这种现象专门提出了一个新的名词“神奇兔子效应”，并且尝试着用人类大众可以接受的原因来给予解释。

第三类人则简单得多。他们根本不在意这只兔子究竟存在与否背后又是否代表着更深层次的东西。他们一边旁观着另外两方的争论，不会轻易站队，一边又用自己的方式无时无刻不参与其中。一时间，网络上出现了诸多与这只兔子相关的二创三创作品。比如说诸多关于兔子的恶搞短视频。短视频里的兔子被摆放成各种奇葩的造型，放置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点，搭配上各种洗脑配乐，进行着各种匪夷所思的情节。还有美妆博主推出了神奇兔子妆相关教学视频。还出现了一个叫做“神奇兔子目击报告”的网络节目，专门邀请各位自称见过神奇兔子的网络红人们讲述自己见兔子的相关经历。还有诸多类型五花八门的创作，数量繁多，难以一一列举。总之每一次关于神奇兔子的话题热度稍有降低，就会被这些新冒出来的创作重新添薪加火，再起波兰。

各大网店上更是用最快速度推出了和神奇兔子相关的商品。一时间各种有着国画大师正版授权的产品，或者干脆就是粗制滥造的山寨品，在兔年还未到来的这段时间已经逐渐充斥了这个东方国度每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在给人类带来一场网络狂欢的同时，也提前为人类带来了兔年的氛围。甚至于，以网络为凭借，神奇兔子已经开始向着有着不同文化背景的更远方的国度蔓延着自己的触须。

当然，我们的主角，兔子还对此恍然味觉。

它目前最主要的娱乐方式就是陪着住在矮墙内房屋里的老年人类看新闻频道，官方电视台很少会播报这种在网络上流行着的怎么看都像是谣言的猎奇内容。而它所在的这座西北四县小城实在是太过于偏离流行文化圈，网络上的新热潮还没有把触角延伸遍布这座小城所在的现实空间里

偶尔一次，兔子看到了一个年轻人穿着这一件印着金银色螺旋图案的羽绒衣，它完全没有把衣服上的图案和自己身体上的奇异漩涡联想在一起。它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默默在心中感叹了一句“这衣服真是丑得可以，怎么会有人买这么丑的衣服。”就完全把这个紧跟着潮流的年轻人忘在了脑后，开始思考起了下一顿饭的着落。

9

几天后，兔子就为自己的迟钝而感到欲哭无泪了。

因为它现在正处于兔声从来没有过的巨大危险之中。它应该早早警觉起来，远离城市才对。就算不回归荒野，也应该短暂地隐藏起来，远离人类活动的区域，至少应该等到人类对于所谓的“神奇兔子”的追捧告一段落之后，再重新回到它所热爱的城市继续它的流浪生活。

它这辈子第一次，终于被人类抓住了。当然了，这是它所承认的“第一次”。许久之前那次莫名其妙地被熊孩子装进背包里，被带上火车，最后直接导致了它去往了江南小城的那段旅途，因为它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睡了一觉就进到背包里的，所以它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曾经被一个年龄不大的人类熊孩子抓住过的。

这一次，它也是睡了一觉，就落入了敌手。可惜这一次没有了上次的好运气，恐怕是插翅难飞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天气越来越冷了，它除了每天外出觅食，就是在固定时间段去看电视，其他时间都会懒洋洋地趴在自己舒适的窝里睡眠。它新的“安全屋”是它寻找到的一个无人使用的车库。这样的闲置车库在这座人口并不稠密的四线小城里十分多见。这个地段偏僻的居民区入住率不高，小区里有大量可以停车的空地，很少有人会额外花费上一笔款项购买车库用以停放车辆。

兔子所找到的这个车库和其他车库不同的是，不知是什么原因车库的大门并没有闭合完全，车库门被卡在即将落地的位置，和地面间留下了一个可以供小型动物钻进钻出的空隙。车库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摆放，更没有停放汽车。兔子发现这里后观望了一段时间，确认过并没有人类前来，也没有其他的动物把这里当作窝点，它才心安理得地居住了进来。兔子又来来回回寻找了各种柔软的垫材精心布置了一番，这才有了如今温暖舒适的模样。

这一天和往常不同。往常时候兔子都是睡到自然醒，然后根据昨天晚间在电视里看过的天气预报制定出的行程和车库外的具体情况，来决定今天的觅食过程的。

今天的兔子是被哈在它脸上的热气叫醒的。兔子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就看到了一张近在咫尺的狗嘴。一只半大的金毛犬一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它，一边用自己湿漉漉的鼻子在它的身上来回地嗅着气味，但是最让兔子感到不寒而栗的是，那只金毛的嘴里正不断分泌着口水，已经有口水打湿了狗嘴边的毛发，然后“嘀嗒”一声掉落在兔子面前的地面上。

“我勒个去啊，蠢狗你别过来啊！”兔子一蹦三尺高，急忙往一旁逃窜开去，想要绕开金毛夺门而逃。

金毛被兔子脱口而出的人类语言吓了一跳，但是看到兔子慌忙逃窜的模样，一条猎犬的本能还是让他吠叫了一声，伸出爪子按向兔子的身体。兔子一个灵巧地侧身避过狗的爪子，却看到了狗身后更让兔子绝望的一幕。

原本卡在半空的车库大门已经被落回地面上，那条兔子一直行走的空隙已经不见了，反而是车库大门上从来没有被打开过的仅可供一个人类通行的小门被打开了，此时一个成年人类男子正站在唯一的通路前，阻挡了兔子的前路。

“麦兜，你叫什么。”那个成年男人话还没说完，剩余的语言就被卡在了喉咙里，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自己那只迫不及待先跑进车库里的狗，正在和一只外貌奇异又分外眼熟的兔子搏斗着。狗来回扑击追逐着兔子，兔子速度迅捷身体灵巧，但是因为没有外逃的通路，只能在车库里无奈地绕着圈。

男人怔愣地看着兔子围绕着车库和狗跑了两圈，到即将跑第三圈的时候他才恍然回神，连忙把本来就只是半开着的小门更关小了些，一闪身也几进了车库里，然后飞快地关上了深厚的门。

男人的手因为激动轻微地颤抖着，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手机的照相机和闪光灯，凭借着手机的光亮来到一旁的墙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控制车库顶灯的开关，昏暗的车库瞬间变得光亮起来，也让男人把车库里的情景看得更加清晰。

“好像真的是神奇兔子呀！不会是谁为了恶搞给普通兔子染了颜色吧？”男人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着，一边控制着手的抖动，尽量清晰地拍摄着眼前金毛追逐兔子的场景。一直到他觉得已经拍摄到了足够多的时常，观看视频的人已经可以从各个角度看清兔子的模样，才一边用一只手举着手机，一边小心翼翼地翼翼地靠近已经因为激烈追逐而开始疲惫的兔子和狗。

兔子发现成年男人的靠近，猛然转弯换了另外的方向躲避狗的追逐，却把自己陷入了一条死路。

兔子被男人和狗一起逼近到了车库的角落，再也没有了躲闪的空间，只能气喘吁吁地紧靠在角落里，用眼神狠狠地瞪着那条同样气喘吁吁的狗。

金毛也知道，此时的兔子已经无路可逃，也不再急于把兔子咬入口中，而是忙着一边从嘴里“哈吃哈吃”地吐着热气，一边伸着舌头给自己散热。

“不行，不能就这样放弃。看来只能这么办了。”兔子看到狗已经逐渐平稳了气息，知道如果不最后一搏，自己就只能束手就擒了。它终于下定了决心，使用它最后的手段。

兔子转头看向了人类和人类手里还在继续拍摄的手机，又看了看人类身后紧闭着的车库大门，张开了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男人的瞳孔猛然收缩，见到了或许是这辈子最偏离现实的一幕。就在他的眼前，那只和网络上流传的神奇兔子外形一模一样的兔子，很人性化地打量过他之后，对着他张开了嘴，然后就像是那诸多描述兔子消失场景的帖子里所说的一样，仿佛有诡异悬旗的光芒出现在兔子周围，模糊扭曲了兔子的轮廓。狗似乎是感受到了人类男子所没有感受到的威胁，受到了惊吓，后退了几步，对着兔子发出了一连串的吠叫。

终于，短暂的奇异现象过后，一切恢复了正常。只是和帖子里所说不同的是，当那些现象都结束后，兔子并没有在原地消失。在兔子刚刚所在的地点，一只全身毛皮大体是黑色，只有两侧脸颊上有两撮白毛的兔子正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倒在地上，安静到仿佛没有了呼吸，成为一只死兔。

男人大惊，连手中正在拍摄的手机视角也顾不得了，几步上前来到兔子身边，一把抓起兔子的耳朵，想要把兔子提起来仔细察看一番。但是兔子的体重并不像是它灵敏身姿所展现出来的那样轻巧，男人提了一下，又连忙把兔子放回了地上，害怕把兔子的耳朵拉伤，只是紧紧地握着兔子的耳朵，把兔子放在地上查看起来。那条金毛也紧跟着主人的脚步，好奇地凑到了兔子的身边，和它的主人一起疑惑着兔子怎么片刻间就换了外贸。

也就是短短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后，男人刚刚确认了兔子还有着呼吸，并没有死去，兔子就又有了新的变化。

兔子身体部位，刚刚变成了纯黑色的毛皮，渐渐地又变浅了颜色，慢慢变回了最初的深蓝色。随后又有一个个光点仿佛是凭空出现在兔子 的身体上，不断增多，然后慢慢重新流转旋转起来，让兔子又从刚刚普通黑兔的模样重新变回了那只神奇的兔子。

当然，此时发生的一切兔子都不清楚。这些现象还是它许久之后亲眼看过男人用手机拍摄下的，还有其他记录了它“跳跃”过程的影像资料才知晓的。

兔子意识恢复，发现自己的耳朵正被一只属于人类的手掌紧紧地攥着，睁开眼睛，正好对上一张人类充满惊愕和兴奋的面孔，往旁边一瞥，又是一张兴奋得不断“嘀嗒”着口水的狗脸。

这一刻，男人很确定，他在这只兔子的脸上看到了名为“生无可恋”的表情。

兔子重新闭上了眼睛，实在是不想看这两张写满了“愚蠢”的面孔。

没错，刚刚的兔子，已经使用过了它此时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也就是通过“觅食”跳跃向过去的时间，试图能产生某些对它此时境遇有利的改变。它选择的目标是男人身后的车库门，还有挡在它面前的男人和正在拍摄它的手机。

兔子思考的逻辑是这样的。刚刚男人关闭了车库大门打开了车库小门，然后从身上拿出了手机，但是并没有看到男人的手中有类似车库钥匙的物件，应该是放在了衣服口袋里。也就是说在某一段时间里男人和手机一起被带在身上的车库门钥匙，还有车库门是同时存在于同一场景的，兔子想要寻找到的正是这样的场景。当然这样的场景很大可能并不唯一，但是兔子就是有那样一种感觉，它作为一只觅食者的直觉会指引它，找到它此时最需要的那个时间段。

兔子成功了，但是兔子也失败了。

成功的是，兔子果然跳跃到了它所需要的时刻。

它出现在了车库外的花坛里。车库外正停着一辆没有熄火的汽车，车辆的驾驶位上无人，副驾驶位置上正有一个女人坐在那里，怀里抱着兔子刚见过还追了它半天的金毛，只是这个时候的金毛看起来还只是一只刚断奶的狗崽，正用好奇又带着瑟缩的目光打量着车外的世界。

车库门口，和刚刚见到时穿着不同衣服的男人正在关车库大门，兔子看到男人正用一只手向下拉车库大门，而另一只手上正握着一个手机，还用小手指勾着一个钥匙圈，上面正有着数把造型用途不同的钥匙。

“就是这个！”兔子紧紧盯着男人用小手指勾着的钥匙圈，顾不得观察周围是否安全，抓准时机，猛然张开了嘴巴。

“老公，你快看！”坐在车子副驾驶位上的女人似乎是察觉到了兔子，惊叫着喊男人看她手指的方向。

“什么？”男人直起身扭转过身体，和女人怀里那条被女人的叫声一样吓了一跳的狗一起看向兔子所在的花坛，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车库门并没有闭合完全。

“剩下的看运气了。”兔子闭上了嘴，默默地在心里想着。它重新融化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是女人匆匆推开车门跳下车来，男人也一边疑惑地询问女人，一边跟着女人一同向着花坛走来。

兔子显然是失败了。因为它回到当下，发现自己的困境不仅没有解决，反而是更加危险了。自己的耳朵竟然被男人攥在了手里。它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完全不知道此时自己应该如何反应才对自己有利。

它应该像是一只普通野兔一样来回扑腾踢打甚至是给人类来上一口吗？不行，不是因为它作为一只神奇兔子的尊严不允许它这样做，而是因为旁边那条流着口水的蠢狗。兔子怀疑只要它现在从人类的手里挣脱出来，它就要被旁边的蠢狗一口咬进嘴里了。那条蠢狗可不会管它是不是只神奇的兔子，咬它的时候可不像是人类这样知道轻重。

再次发动能力？似乎也不行。并不是因为兔子不能连续“吃东西”，最多也就是吃撑了，打几个嗝肠胃不舒服一会的事情，而是因为男人紧紧攥着它耳朵的那只手。兔子没有尝试过在这种情况下发动能力，但是依旧是作为兔子的直觉告诉它，最好不要这样做，否则或许会有更倒霉的事情发生。

“要不，还是装死吧。”衡量过利弊，兔子无奈地发现，自己此时能做得最好就是什么也不做。于是它干脆兔眼一翻，兔腿一蹬，决定短暂的躺平自己的兔声。只要脱离了人类的手和蠢狗的嘴，它这么聪明的兔子肯定可以找到脱身的机会。

在兔子被兴奋的一同“嗷乱叫嗷”的一人一狗提出车库的时候，它终于从自己眯起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刚刚那次尝试所带来的改变。

车库仅供人行走的小门上，破出了一个刚好可以让它这样大小的动物通过的洞，而地面上则多了一些工具，比如撬棍、扳手之类。此时的车库并不是开着小门，而是把车库的大门卷起了一半。和之前兔子所经历的不同，这一次他们并不是用门钥匙打开的车库，男人和狗应该是用工具撬开了车库门，才得以进入其中。

“真是个无用的改变啊。”兔子叹了口气。“要是耳朵没有被攥在手里，还可以尝试一下突围，哎！”

兔子闭上了眼睛。不愿意看自己被男人提着四处给人观赏的情景。

10

兔子很烦。兔子真的很烦。

它所烦躁的不仅仅是它被抓了这件事本身，还有它被抓后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首先就是被那个抓到它的男人带着四处炫耀。兔子严重怀疑，被临时关在金毛使用过的狗笼子里的它，到底被男人带着去见过了多少人，又有多少男人的亲朋好友闻风慕名而来看它。夸张点说，这座偏远的、人口稀少的、日子枯燥的四线西北小城里只怕有一半人都已经听说了男人捕捉到了神奇兔子这件事情。而这些听说了这件事情的人，其中的一半人已经亲眼见过了它，另一半人正在赶来见它的路上。

兔子从这些围观它的人类口中，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了“神奇兔子”这个概念在人类的网络世界里早已风靡一时。当它偷看到那张邮票图案的时候，就连它自己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它仔细地在脑海中把记忆翻腾了许多遍，并没有找到有可能和这张邮票相关的记忆。兔子不知道人类的大脑对于过往的记忆是如何处理的，但是或许是因为它只拥有一只兔子的小脑容量的缘故，即便它拥有了人类的思维，它对于那些它并没有特意关注过的经历并不会有太清晰的记忆。那些记忆更像是兔子的一个个梦境，总是模模糊糊。那些梦境告诉兔子曾经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发生过，但是又不会让兔子回忆起清晰明了的细节。

到它兔生此刻为止，它似乎可以模糊掉一切记忆，除了猫的模样。

兔子一直把自己想得脑袋发晕，于是它只能选择了放弃，把这归于某次它不谨慎的觅食时被人类观察到，并且被这个有心人记录了下来。

兔子闭着眼睛趴在笼子里，不愿意去看笼子外面新来的那张人类面孔。笼子外面的那个人类正一边用手机拍摄它，一边用一根树枝轻轻戳着兔子的身体，想让兔子动一动，或者是睁开眼睛。最开始的时候兔子还会对这种人怒目而视，但是等它发现自己任何的行为都只会让人类更加兴奋之后，它就决定装死到底了。

当然了，在这段时间里兔子趁着夜深无人看守，只有笼子外一只蠢狗的时刻尝试过逃跑很多次。无论是图用爪子打开笼子的门锁，还是不断“觅食”周围的事物是图造成对自己有利的改变，还是用人类的语言尝试着糊弄看守它的蠢狗，只要是它能想过的办法它都已经付诸过行动。可惜，最后换来的是笼子锁扣上多缠绕了几圈粗铁丝，金毛头顶上多了一撮还挺可爱的呆毛，笼子里除了普通兔子爱吃的牧草外多放了一些诸如糖果之类普通兔子不吃的小零食等等，还额外收获了一个二十四小时录音的录音笔，就摆放在笼子外桌面不远处。

总之，没有一个变化是对兔子目前的处境有利的。

“哎，看来我所造成的改变，当真是不可控的。”兔子默默地叹息着。如果说在这段时间里，它连续多次的主动尝试改变让它有什么收获，那就是它对于自己的能力又有了更深刻的总结。

“如果我跳跃回去，只是吃‘东西’，不主动做出会对其他东西造成改变的行为，那我就可以在那个时间段停留更长的时间，不会迅速融化。反之，如果我做出越大的改变，我就会越快地融化，必须赶快回来。”

“‘融化’肯定是很不好的事情。”兔子又记忆起了它为了拯救猫埋鱼的场景。那时候的它最终跳跃走的时候，恐怕已经扭曲到任何生物见到它都不会认为它是一只兔子的程度了。

“毕竟那是试图改变生死的行为呀！”兔子叹息一声。“如果我在跳跃的时候‘融化’了，也是等同于死亡了吧？”

兔子飞快地把关于“死亡”这个令兔子不愉快的话题从脑海里驱赶出去，继续总结自己这段时间的收获。

“如果跳跃的时候来回选择的是同样的目标，那就会造成更大的改变。如果是不同的目标，虽然还是会跳回到同一个位置，但是造成的改变就会小很多。至少没有用同一个目标的时候那样明显。”兔子把这段时间的经历回忆一番，确认到目前为止它的经历和这些总结完全相符。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兔子思考了一会，没有找到任何头绪，于是只能和其他许多问题一样，被它暂时搁置一旁。

“还是继续想该怎么逃命吧。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兔子闭着眼睛低着头，又开始重新思考起自己的逃命大计。

还没等兔子想出新办法，它的境遇就又发生了改变。

这段时间男人在网络上传了许多兔子的视频，这些视频不像是其他搞怪视频那样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是后期加工的产物。从最初车库里抓捕兔子的过程，到后来每天记录兔子的日常状态，每一条视频都拍摄得并不专业，但是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十分真实。可惜，网络永远是一个充满了怀疑和纷争的世界，并非净土。这些视频和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是后期加工用来搞笑的短视频不同，更多受到的不是称赞，而是质疑乃至是言语上的攻击。这些攻击在男人开直播展示神奇兔子的日常，然后是图开始接广告带货的时刻达到了顶点。随着直播间人气的上涨，许多质疑神奇兔子的刁钻问题被提出，而这些问题又都是男人难以回答的。

“这只兔子吃什么？”

“怎么没有见过这只兔子吃东西？”

“它怎么一动不动也不睁眼睛，是死了还是被你喂了药？”

“你说它会变色，你让它现在变一个看看呀。”

正因为兔子是真正的神奇兔子并非假冒，这些很正常的问题男人反而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这让直播间里的网友更加深得怀疑。

“天啊，你不会是一直在直播一直染色的死兔子吧？”

“赶快举报，真是太可怕了。”

“他都录视频直播好多天了，不会是染色了好多只死兔子吧？”

大多数网友只是跟随着舆论不断发送弹幕，但是真的有一部分网友不断举报着他的直播，甚至还有动物保护者当真拨打了相关机关的电话，决定不管男人是虐待动物以博取流量，还是这只兔子真的是未曾被发现的新物种，都要把兔子就出男人的手中。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兔子除了被骚扰得很烦躁以外，并没有人类想象中的那样凄惨。除了身处笼子以外，它依旧是和从前一样每天睡觉、吃饭、偷窥人类的生活用以打发无聊时光。

当然，睡觉的时候是在笼子里笼子外面有狗看守，但是这样反而让它不像是在流浪时一样需要提心吊胆被其他野生动物威胁。吃饭时需要更谨慎，在不被人类目光注视到的同时也不要被手机镜头记录下来。但是，它从前觅食的时候也是如此小心翼翼的，并没有多花费它更多多少的经历。至于偷窥人类的生活，它倒是有点想念电视里新闻栏目那位语气温和普通话字正腔圆的主持人了。最近它看到的都是网络上各种捕风捉影的留言，听到的都是其他网友对于卓著它的男人的攻击质疑，实在是没有趣味可言。兔子已经开始为那个抓住它的男人而感到可怜了，兔子当然知道男人说的都是真话，可惜，兔子是不可能主动配合展示自己的神奇的。

“嗯，不可能展示，这辈子都不可能。”兔子一边继续闭着眼睛装死，一边如此想着。

所以，当某天男人打开家门，看到警察、记者、动物研究人员、热心市民等一大群人聚集在门外，打算从他手中救走兔子的时候，不仅仅是男人呆愣住了，就连当事兔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兔子在和男人一同被带离男人家的时候，兔子睁开眼睛往人群后方看了一眼，在男人家门口，眼神里满是迷茫和无辜的金毛正蹲坐在满脸担忧的女主人身旁，头上因为兔子而新出现的一撮呆毛挺立着，当真是蠢萌可爱。

“再也不见了，蠢狗。”兔子在心里和金毛默默告别了个别，重新闭上了眼睛。

然而仅仅是度过了一天时间，它就开始迫切地想念那只狗了，甚至还想起了即便自己不配合也不会暴力对待它的男人。

“现在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我宁愿回去帮男人搞直播。”

欲哭无泪的兔子在经历了不知道第多少次被剃毛发、抽血、翻眼皮，乃至是惨无兔道地检查肛门等一系列过程后，笼子里又被放入了各种普通兔子可能食用的食物。但是当研究它的人类发现这只兔子无论如何也不开口吃东西之后，就开始试图越过兔子紧闭的三瓣嘴，把食物打碎，用针筒把食物直接注入兔子的胃内。

兔子当然无法忍耐这样残暴的行径，它只能睁开眼睛，拼命踢打着，试图反抗想要给他喂食的行为，还要在紧闭嘴巴的情况下从喉咙里发出普通野兔声嘶力竭的惨叫声。

不要责怪兔子有如此巨大的反应。兔子也曾经尝试过吃一点普通的牧草来伪装成正常的兔子，但是它失败了。无论是从生理上的与众不同还是从心理角度上的更接近人类，都让它对于那些或新鲜或干枯的牧草难以下咽。即便是勉强吞咽下几片草叶，也会立刻引发激烈的胃肠反应，最终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呕吐出来。即便是从人类的视角看上去能勾起食欲的东西也不行。兔子也尝试着舔过男人摆放在它笼子里的糖果。抛开在它的味觉感受中糖果和石头一样索然无味，丝毫没有人类可以感受到的甜蜜感以外，吞下糖果依旧会引发兔子的呕吐。因此兔子可以确定，这些对于普通生物来说赖以维持生命的物质，它不仅无法消化利用，更有可能会对它造成伤害。

研究兔子的人类暂时放弃了自己凶残的喂食行为。但是兔子知道这只是短暂的胜利，因为它清楚地听到了那个人类对另一个人类说，“如果还是不吃东西，就只能给它注射营养液了。”

兔子被吓得打了个寒战。

兔子没有主动向研究它的人类展示它的神奇。但是随着一项项本应十分简单地采样研究出现结果后，用以研究兔子的各种行为还是在逐渐升级着。

首先就是兔子的毛发和血液。很轻易地，研究兔子的人类就鉴定出兔子的毛发并非染色，但是问题的关键就出于此。当兔子的毛发没有被从身体上剪下来的时候，毛发的色泽和上面缓慢流动着的光点漩涡就已经难以解释，而当毛发脱离了兔子的身体，则会在很短的时间里褪去颜色，变成最普通的黑色兔毛。这样神奇的变色能力或许在某些昆虫、冷血动物、海洋生物中是存在的，但在已知的所有兔形类乃至是哺乳动物里都是一件奇特的事情。而关于对兔子血液的检测就更显神奇了。给兔子抽血的人类亲眼所见，并且在上报之后还再次抽血用影像资料清晰记录了下来，当兔子的血液被抽出但是还没有完全脱离身体的时候，血液和它的毛皮一样是深邃的蓝色，里面闪烁着光点仿若流淌的星辰。但是当血液完全脱离了兔子的身体，血液就和兔子被剪下来的毛发一样，飞快地褪去蓝色，其中的光点就像是蒸发一样，更是直接无视了玻璃试管的物理阻隔，飘散到空气里、扩散、暗淡最终消失无踪。这样的现象就不是用简单的科学知识可以解释清楚的了，更染上了一抹悬旗色彩。最终保留下来的，是一些从肉眼看上去和普通哺乳动物血液一样的红色血液。而这些血液经过检验，更是在基因层面上和最普通的某个品种的兔子毫无差别。

正是这样的没有差别，才更显得兔子奇特万分。

于是兔子被火速打包送往了上级机关，一个小小的地方性的研究机构显然没办法完成对于兔子的探索。于是兔子这辈子第一次坐上了飞机。

在飞机上，兔子所居住的笼子被罩上了一层防光罩，人类显然是不希望这只神奇的兔子被飞机的轰鸣声和飞行时的颠簸惊吓到。

可惜，兔子怎么能错过这样好的逃脱机会呢？好不容易脱离了已经开始二十四小时摄录它情况的摄像机，它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行。

“说不定就是我的下一次努力，就让自己脱困了呢？就算不能立刻脱困，能让我舒服点不要一直被研究也是好的呀！”

于是等飞机起飞之后，兔子小心翼翼地用用爪子把照在笼子上的遮光布掀起一条缝隙向外看去。一双穿着女士粗跟鞋的脚正被它纳入视线中。兔子眼前一亮，决定就对着这只鞋子和它的主人发动能力。兔子知道，这次带它出行的三个人类都是男性，此时装着它的笼子正被一个人类万分宝贝地放在身边，一同身处于飞机的商务舱内。这只穿着女士鞋子的女性明显不是戴着它的人类。它之前已经尽量利用不被观测的空隙对着它所能接触到的人类研究者发动过数次能力，但是很可惜，他所期待的有力转变依旧没有到来。

它需要一点点新的尝试。于是它对着女鞋和那双穿着丝袜的脚张开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