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的黎明》【第一章 真相】

第一章 真相
天命总部位于地中海上空的对流层之下,它是天命的行政中枢,也是最核心的研究所。由于拥有上空的厚厚云层与特殊的气象装置保护,天命总部的“九大国度”能逃脱任何人造卫星的观察,同时针对对流层的天气变化也有完整的防护措施。不过,无论再怎么完备的设置,也不能改变周围的对流层会产生阴晴雨雪的变化,所以天命总部常常会经受剧烈的大气运动带来的时阴时晴的古怪现象。
而今天的气象也是同样。
罗马时间11点31分,整个天命总部都被笼罩在密布的阴云之下,气氛紧张而压抑。极东支部的部长德丽莎·阿波卡利斯对天命总部举起了反旗,使用运输舰赫利俄斯的主炮轰开了总部的全领域防御卫星屏障。同时,因为第二律者即将苏醒,许多崩坏兽都被吸引,沉睡在西伯利亚的审判级崩坏兽亦是不远万里疾飞而来。
站在九大国度的顶点阿斯加德,任何人都能很清楚地看到,那些难以计数的崩坏兽在天空中无序地上下翻飞,处于深灰浓云之下好似晚间灯火下舞动的尘埃,可谓遮天蔽日,为本就十分沉闷的空气增加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不过,万幸的是大部分卫星屏障还在运作,只有第三空港附近被打出了缺口,因而一时之间能够涌入的崩坏兽十分有限。
已经进入一级战斗准备的总部开始限制供电,大部分非必要的日常设施停止运作,因此舰长所处的大礼堂已完全陷于灰暗的阴霾。在这阿斯加德的中央部上层区,以“金宫(Gladsheim)”为名的会议室中,舰长独自一人静坐于面向第三空港的落地窗边。战火已经燃起了,逆熵的部队与德丽莎合流,此时正全力占领第三空港,即使相距如此之远,舰长也看见了泰坦机甲爆裂的火光。
可是,也仅仅只是看见了火光。那里的战况如何,有没有与总部的女武神发生冲突,姬子、德丽莎等人有没有受伤,舰长并不清楚。只能看见战斗的火光,犹如只看见电影放映时反射在观众席上的微光,甚至连过道都不能照亮,这只会让人担忧,也令舰长感到倍加的怅然。此时,空旷的大礼堂中回响起大门沉重的挪移声,身着紫色绸缎礼服的影子渐渐在落地窗上放大。
“我的老朋友,找你好久了,”奥托的声音平静,语调优雅,他气度不凡地迈着沉着安逸的步伐靠近舰长,“进攻已经开始了。终究你也没有劝住德丽莎。”
尽管这话听着像是责怪,但奥托也不想在去掉这个嫌疑时却让语气变得轻佻,他拄着下巴,略微沉吟了一会儿,继续道:“赫尔海姆的实验准备就绪了,我邀请你也来欣赏这历史性的瞬间。”
舰长摆摆手,挪了一下位置,给奥托留出身边的空间。
“不用了……我预感到我们会在更适合的时机相见,先让她准备好吧。”
被拒绝了诚挚邀请的奥托也不恼然,而是满怀自得的笑意坐了下来,当然此刻他也发现了映在落地窗上的火光,接着说:“现在再感到哀伤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的朋友——恐怕你对她们的背叛已经成为了她们认知中的事实。”他真诚的话语仿佛也带着讥诮之意,说完之后奥托自顾自地摇摇头,暗暗哂笑自己改不掉的老毛病。
“我知道你不怀恶意,而我也不是因为她们对我的看法产生了改变,”舰长微微偏过视线,与奥托那翠绿的眼眸对视,军帽帽檐的三角阴影之中苍蓝的宝石流露着坚定的意志,“奥托,你知道这一步计划会死去多少人吗,更别说还有多少其他生灵?”
收起了一直轻笑的态度,奥托轻轻叹息,心道那只是个统计数字。
“你知道了,是多少?”
“三十七亿左右……第二律者重生的大崩坏。”
已然做好心理准备的奥托也沉寂了,抬起的右手从下巴放下,十指交叉放在膝上,同时从身旁收回视线,与舰长一同漫无目的地凝视着那摇曳的爆炸火光。可能有数十秒,也可能有数分钟,总之那是只能感受寂静的片刻,两人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个数字十分接近全球人口的一半,那些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的人们,哪怕熬过了最初的灾难,可随之而来的社会劳动力锐减、商品市场动乱、居住环境恶化、卫生条件骤降……数不尽的社会动荡将会接二连三、甚至三五成群地冷酷袭来,紧接着又会有大批人类死去。崩坏的目的都可以说是达成大半了。
奥托若有所思地捏紧了十指,盯着舰长帽檐上天命的徽记欲言又止。
“你都和谁说了?”
“只有你。”
“好吧……”奥托思索着哪位女武神能听到这个统计数字而面不改色、心如止水,但只花了一秒就放弃了,“我知道了……暂时先隐瞒吧,只有等灾难发生了,谁也没有退路去改变既定事实了,人们才会被迫接受现实。”撑着膝盖站起身,奥托瞥了一眼舰长,又瞅瞅自己胸口的勋章,补充了一句:“即使是你我,现在也无能为力。”
能看出奥托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坐着,在落地窗前来回踱步,舰长想起来追问道:“埃莉诺呢,前往罗马了吗?”按照预知,罗马将会是新的大崩坏爆发的第一站,以此为中心人类史上最大最可怕的崩坏事件将拉开帷幕。
“已经去了,之前约定好的重点城市已经全部疏散完成了,”奥托松了口气,拍拍舰长的左肩,“‘Erfolg hängt nur von menschlichen Bemühungen ab(事在人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有人希望无辜者死去……是的,没有人……”
虽然越说越像是自言自语,但奥托又一次确认了自己不曾动摇的决心,将抱有的一切幻想与美梦统统抹杀,将那些还未死者当作死人埋葬在心里,手中捏紧了天命的铭牌。此时此刻,阴暗的大礼堂也将自己的阴翳投在他的脸上,让两人的背影一同笼罩在灰暗中。
这份诡异而可怕的宁静持续了片刻,两人都消化着这巨额数字代表的意义。突然间,一种莫名的悲哀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两人的心底:极为可悲的是,世界上即将消逝的人们都不知道此时已经发生了决定他们命运的转变,他们的未来顷刻间就被决定了,哪怕毁掉一切的是崩坏,但将世界历史的轨迹引向这条路的正是做出决定的两人,其他人均无权为此负责。
“大概这并非是哪一个人的命运,而是人类全体的命运吧,”奥托面无表情,冷血地说了这句话,代替崩坏当刽子手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我们就是彼拉多,今天谁将手放在水盆里都没用!兴许我们也是在为某种必然的悲剧做神谕,该发生的总该发生!”翡翠的眼中绽出觉悟的光辉,奥托渐渐停下踱步,将手按在那跃动着火光的玻璃上。
舰长沉痛地脱下帽子,用力揪住细碎的短发,低声絮说着:“是啊……是啊……该发生的总该发生,总存在那么一些人成为命运的工具。”他抬眼看向奥托的侧影,同时缓缓地、仿佛是顶着千万斤压力地站了起来,干涩地道:“我没有害怕,也没有恐惧——我一直以来看见的故事都是充斥着痛苦、折磨,只是……只是……”
“不必甄选措辞,我明白的,我的朋友……”奥托一手按着太阳穴,不断思索着过去碎片的、零星的、点滴的五百年前的记忆,突然间,他的内心涌现出一股力量,长出一口气,仿佛一下子什么都不在乎了似的,“为死亡感到惋惜与悲痛是理所当然的,也是人性本质要求的。况且,死亡会为生者赋予源源不绝的精神力量。”说着,他恢复了来时从容自得的姿态,又变回了优雅平静、胸有成竹的天命大主教。
“真是讽刺,我在圣芙蕾雅学园多年装疯卖傻,结果仍至于此——真成白痴了。”无意之间,手中的军帽已经捏扁了,舰长不住叹气,寂寞地盯着大礼堂的阴暗角落,“现在想来德丽莎回忆起我,无非就是打扫甲板、空中劈叉、好色嗜酒的蠢货……”揉着紧皱的眉心,舰长苦涩地叹息着,又颤巍巍地坐了回去。
回忆起空中劈叉的故事,奥托也忍俊不禁。
“朋友,你难道就没有值得怀念的回忆吗?好歹上仙也在那边陪你啊。”
“……有么?”
舰长愣愣地抚摸歪掉的嘴角,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不自觉地微笑着。
“兴许有吧……但更可能我是太愚蠢了。”
瞄了一眼怀表,奥托知道时间差不多了。按照推测,德丽莎与逆熵应该已经压制了第三空港,得知K423位置的她们定然会试图攻克实验室,为此必然选择先关掉维持防护罩的崩坏能反应炉。小孩子的思维对爷爷来说太好猜了。
“哦,对了——我的朋友啊,虽然你没有拜托我,但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舰长有股不祥的预感。
“十五年前,你在西伯利亚见到的那位‘喀秋莎(Катюша)女士’的真身找到了。”
可是,舰长并不关心这点,因为那位女士的结局他早就知晓了。
“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她的死我也知道。”
此刻,奥托的脸上无可抑制地浮上玩味的笑意,既是幸灾乐祸,也是庆贺喜悦。
“是吗……那么,你可知道她有一个女儿?”
奥托煞有介事地俯身,在舰长身侧悄声细语。
“那时她丈夫驻军已经六个月了……而不久之后,就是第二次崩坏,不幸殉职。”
舰长怔住了,整个人完全冻结在原地,就像被施了巫术钉住了影子,顿时成为定格动画的一帧,哪怕是呼吸都忘了,眼神直挺挺地焊在地面的瓷砖缝隙上。这刹那的恍惚如暴风般来去,舰长已是一身冷汗,手中的帽子落下也不自觉。
此时奥托伸手抄住,帮忙戴回原位,轻笑着拍拍肩膀,若无其事地起身。
“上仙击退贝勒纳斯回来了,那么休伯利安也应该进港了——你可以去看看。”
声音在礼堂中远去,又只剩舰长独坐窗边,盯着那缓缓靠岸、曾经执掌的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