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生】不说谎恋人(全)
叮咚~这里来自朱问问的22:00报时~
祝我的宝贝们七夕快乐,永远幸福🥰
1.
项目书被颓然丢在了角落里,井然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眉心。
——又来了一个。
一份来自林氏的意向邀请函,大小姐的婚房设计。他们久仰井然的名号,希望他的团队可以接下这份邀约,打造一座漂亮浪漫的庄园花房,从外到内,事无巨细——这本质与大爱城琐碎的工作无异。
井然按了内线,声线冷淡地告诉秘书推掉这份邀约,无论多少次都不要再找来。
挂掉这通电话之后,井然沉默着坐了很久,落地窗外的光线由亮转暖,橘色的柔和落在发梢,另一半隐在阴影中。
井然关掉了电脑。
他太久困拗于小居室小复式和繁杂的室内设计,尽管这可能也算做艺术的一部分,但这不属于井然。
井然路过办公区的窸窸窣窣,驻足片刻,色块和瓷砖数据密密麻麻铺在桌上织成糟乱的网,井然皱了皱眉,突然觉得烦躁,然后在一片繁琐中将视线从家具和折叠柜上挣脱出来。
落地窗外霓虹闪烁,城市尽头的楼宇与夜色相接,海岸和星点邮轮,水中月色与跨海大桥交相辉映。
井然在逼仄的项目里待得久了,恍然觉得建筑的艺术于他远若云端。井然曾经触碰过建筑领域的顶端,但现在天才困顿于幽巷,猎鹰脱离空域,连本能都要忘却。
都不必收拾行李,井然在邮件页面敲敲打打,把各项事宜安排发送给助理,然后关上手机就坐上了飞机。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或者是要怀念什么,也可能只是单纯不想待在那里而已。
井然自己都没有料到这场突如其来的旅行如此漫长。
他辗转去了好多地方,独行于辽原或是河畔,吹过海风也到过教堂,走过宏伟盛大的建筑也踏进街边小路,最后一站是已经被修缮完毕的圣天使桥。
灵感和艺术之于设计师是永恒的灵魂。
只是几天,随手的速写本已经绘满,但井然看着,像一眼望进干涸的艺术,跃然纸上的灵魂不知道散到哪里,留下的只有复杂冰冷的数据和完美的曲线公式。
——线条只是线条,建筑也只是建筑。
2.
井然回到住所,这里从前是一间花房,主人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艺术家。
井然与他相识于圣天使桥上,白胡子的老头指着他的画:你这样是描不出圣天使桥的韵律的,你的条框繁琐精细,可艺术应当是自由的。
井然垂着眼睛,半是自嘲地说,可我好像已经失去了自由的能力。
井然无聚焦地望着桥下,神色似是哀伤又浮动着浅浅希冀,就像圣天使桥曾经最虔诚的爱人:圣天使桥,现在是自由的吗。
艺术家摇头,不无可惜地抚摸着墙体:它现在只是一座被修复的建筑。
Alex。在井然为这个称呼微怔的时候,他说,后来人会为这座桥惋惜,因为它错过了最了解它的人。
3.
井然想起出去买些常备药。
他的胃有些不太好,最开始是刚来意大利水土不服,后来规律了小半年,又因为筹备工作室忙得天昏地暗。建成以后为项目通宵更是家常便饭,井然自律性很强,工作强度不大的时候还是能坚持饮食规律和运动的,所以姑且不算严重,只要不透支也很少发作。
回来的时候远远看到院子门口坐着一个人,对方大概是没有带钥匙,盘腿坐在地上。年纪看起来不大,穿着衬衫和背带裤,头发也是浅色的,都要融进背景的花墙里。
井然走到门前,用意大利语说着,请让一下。
男生抬起头,眼睛里的迷茫尚未收起,井然抬一抬手,想示意他自己要进去,而男生迷惑的看着他,视线落在井然修长好看的手上——那看起来像是邀请。
于是他伸出手,捏了捏井然的手心。
“……”
“……”
4.
据罗浮生说,他是来旅行的。
5.
井然坐在阳台的高脚凳上,摊开新一页速写纸,新邻居罗浮生从另一间房间的阳台探出头来。
就像一只猫扒着墙壁探出耳朵。
“你好,”猫开口了,“请问你那里有绷带吗?”
6.
井然当然没有绷带,但他知道哪里有卖。
就在街角的医疗用品店,五分钟后井然将药品送去罗浮生的房间,看见地上散落的锤子钉子,一旁是收拾好的储物柜和一张椅子——他在房间捯饬了一下午木匠活,还割伤了手。
一个人当然无法包扎,井然不得不放弃晚餐过后的速写计划,帮助罗浮生把伤口包起来。
怎么会有人会在入住第一天就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井然想。
手指和掌心细细密密的小伤口好几处,但应该很快就能结痂,罗浮生一开始是不打算理会的。如果不是小臂内侧被划了一道实在有点遮不住,他也不会挠着头问井然要绷带。
“你是木匠吗?”
井然突然问。
“啊?啊,”罗浮生正听话摊平了手心让他裹,闻言眨了眨眼睛,又摸摸鼻子,看看被修好的柜子凳子和床脚,“……工具都在那里,我顺手。”
五根手指裹了四根,井然捏着他的指尖逐一弯曲,确定不会影响日常活动,才抬头看他,“晚饭吃了吗?”
也许是工作时严苛惯了,井然纵使是面无表情,平直的问话音色总让人觉得自己做了不得了的错事,罗浮生嗫嚅着吐出一句,“没有。”
“伤口不能沾水,房东已经睡下了。”井然站起来,“意面可以吗。”
7.
罗浮生就像是一只等吃的猫。
他晃在厨房门口,一副总想要帮忙、又摸不准井然脾气的样子,只能支楞着两只手,肩膀靠在冰箱上,视线跟着他转。
“你看起来是很不爱理人的。”罗浮生小心翼翼地说,“我以为直到离开,我们都不会有交流。”
井然把盖子放下,开始收汁。
“是没错。”井然垂着眼睛,看着咕嘟咕嘟冒上来的水汽,“但你修理的那把椅子,是我上周不小心弄坏的。”
“……”
8.
井然给自己一些时间待在罗马。有时是在巷子,有时是手工艺品店,开放的古老斗兽场和许愿池,更多时候是漫无目的,在老旧的天台上眺望远方和城市建筑。
常去的咖啡店老板认出了他,甜品和咖啡都能送到楼上去,放下的时候看一眼井然身边散落的速写纸。
一页一页,像从艺术家指尖倾泻的碎片。
老板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嘿一声。
“Alex,”她说,“你看这个人。”
井然侧目。
海浪拍打礁石,在海岸的远方,在人群之中,少年仰躺在机车上,小臂遮住了眼睛正在假寐,长腿垂得慵懒自在,一只小螃蟹顺着鞋面正往上爬。
“他出现在你的每一幅画里。”
9.
井然拿起来看,建筑群里小小的一个影子,和众多的行人一样,在拱门下或是商店角落里,摸一只猫,弯腰打量橱窗,走太多路而累瘫在长椅上,有时候怀里抱着面包袋,经过马路跑起来,做为速写背景里极不起眼的小火柴人。
但你要相信井然的线条基本功。
就算是黑白画,就算没有细致的五官和发型,每个人的身材和姿态总是迥异——这个火柴人的特点出现在每一幅画里,让你一眼就能确信是同一个人——长腿和牛仔裤,四处新奇探望,总是活力四射的样子。
“多么奇妙。”老板摸一摸火柴人的脑袋,“你们好像一路都在一起。”
10.
井然尽力去回忆,当然没有结果,他只好无奈地戳破对方的天马行空:“也许是相像的人,每座城市都会有这样炽热、年轻的少年不是吗。”
“只有这里是彩色的,”老板全然不信的姿态,笑,指尖圈一圈火柴人出现的位置——明明都是黑白色,但那里总是格外鲜活,她说,“Alex,这也许是一直在陪伴你的灵感缪斯,就像童话一样美好。”
井然笑着摇头。
11.
今天下了雨。
井然没有出门,这会儿正坐在阳台的凳子上——他画完了静态的室内,现在换做雨中的庭院。
其实甚至算不上是雨,水像雾气一样攀上袖口,朦胧湿润,冷风把花儿吹得缩着脑袋挤在一起。
院子里传来叮叮咚咚敲小锤的声音——源头是角落那架破旧的秋千——罗浮生又在做木匠活了,一大早就忙个不停。
井然手指插进发间,深深吐出一口气。
空气里的雾气聚在一起,揉成细密的小水珠落下来,合着断断续续的敲打声织出音符,井然在这样的诡异氛围里完成了一副雨中花园。
碳素笔贴着纸面缓缓停下,井然难得有些迟钝地盯着成品,目光最后落在花园角落里的小木匠身上。
火柴人有了清晰的五官,无指手套都细化具象,罗浮生仰起头,任雨雾落在眼睫,缓缓眨一下,抖落一小滴水,沿着眼角聚下来。
井然抬起头,在罗马的雨中看见缪斯。
12.
罗浮生被干涩的雨水呛了眼睛,低下头用掌心拭着眼角。唇抿成薄薄一片,发梢被浸润了黏成条,贴附在鬓角额头,罗浮生觉出痒,闭着眼睛甩甩脑袋,像小型犬抖毛一样自然。
一把伞遮在了头顶。
罗浮生回头,看见井然干净整洁的外衫,还嗅见浅浅的香味儿。
井然说,进去吧。
13.
啊。
罗浮生回神,手指一下,“那个……就快好了。”
他说着就弯腰继续拧铁丝,井然在他身后,但好像并没有把伞留下的意思。
他稍稍歪着头看着罗浮生的动作,目光平静而探究,罗浮生当然知道井然不是在看自己,但他总有些莫名的局促——比如。
比如幼稚园时候当众表演差不多是这种心情。
罗大师脑子里分神,手一滑,应声拧断了铁丝。
“……”
14.
他们没在冷风里吹太久,雨越下越大,罗浮生终于想起应该让井然进屋去——他只穿了单薄的一件衬衫,吹久了要感冒。
小木匠收拾了东西站起来,碍于手上的泥污,用手肘碰一碰井然,低声说,“快走。”
驱寒汤是罗浮生煮的,他说井然看起来就是很矜贵,不好好照顾就会生病的人,大艺术家都这样。
井然不置可否。
15.
罗浮生做完汤端出来,井然已经又完成了一副画。
这次不是物,是人。
罗浮生坐下来,捏着那张光影好看的画作品了半天。
“这个人……好眼熟啊。”
是海边的机车少年,井然凭借模糊的记忆和罗浮生的样子重绘出来,海鸥在天空里,少年在海岸上。
“好像是我。”
罗浮生做出判断。
16.
院子里的秋千有些年份,修好了之后摇起来也是咿咿呀呀,罗浮生枕在小臂上望着天,嘴巴里衔着一支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一晃一晃。
“房东说,”井然在路过院子的时候,罗浮生突然开口,“隔壁小镇今晚会有一场篝火晚会。”
“要一起去吗?”
17.
极热闹的节日,烟花啤酒和炭烤肉排,井然很久没有吃过这些,被罗浮生拉着左右转过也堆了满满一盘。
节目过后是游戏环节,人们热闹地聚在一起,相熟的朋友们进行一些被允许的热辣话题。
同性恋人会在祝福声中亲吻彼此,井然侧头,在篝火的光线里看见罗浮生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
罗浮生大概没意识到自己连嘴巴也张开了一些,然后是笑,眼睛弯起来,盛满了温柔的光。
“这里有很多特殊的恋人。”井然说。他想,罗浮生或许并没有接触过这些。
“他们看起来很幸福。”罗浮生说,“只要爱着对方,就很好了。”
篝火因为人影一明一暗,再暗下去的时候,井然伸手遮住了罗浮生的眼睛。
18.
井然被自己吓了一跳。
相距只有两公分,他停下动作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
罗浮生睫毛动一动,挠得井然手心痒痒的,他看起来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又或者比始作俑者更适应,罗浮生完全理解这场酒精作恶的玩笑,拿下井然手臂的时候,一双眼睛晶亮,笑得看起来像主动开启这场恶作剧的人是他。
“你也想亲吻我吗。”
19.
直到走到机车前,井然还是混沌一片。
罗浮生看他一副失神的模样盯着机车,视线在一人一车身上转过两圈,歪了歪头,“要试试吗。”
借来的机车是老式车,启动油门要多踩几下才能打着火。
井然自然是不熟悉的,罗浮生十分自觉坐在他后面,一只手虚虚撑着井然的腰,一边低头长腿蹬上踏板,用力踩过两下带动引擎。
动作间车身起伏,罗浮生贴得近,井然坐得又不自在,肩背不可避免磕碰到罗浮生的肩窝,胸膛贴得近了,隔着薄薄的衬衫散出一阵热气酥麻。
设计师没忍住缩手摸了摸鼻尖。
“唉唉,”这让罗浮生抬头看见了,抓着他的手腕压回车把上,“你别松手呀,一会儿跑了把我甩掉。”
“……”
20.
罗马的夜风温柔,远郊的路上也没有行人,月光姣姣,抬头还看见很远的地方有隐约的星星散在夜幕里,随时像会落下来跑到人的肩头去。
井然偏过头,在方寸之外看见罗浮生神色认真的看着前方的路,瞳仁映着盈白月光。
鼓动的心跳贴着脊背怦怦作响,在寂静的夜风里毫不掩饰地直达另一颗心脏,连机车的引擎声都遮不住声响。
那是洒脱的、自由的、充满力量的跳动。
Ho visto gli angeli nella luce Santa.
——我在圣光中看见天使。
罗浮生没听清,“什么?”
“我说,”
井然收回目光朝前看路,“我们不戴头盔会不会被抓。”
罗浮生:“……”
21.
井然洗漱过后看见罗浮生仍在院子里,盘着腿不知道朝天上看什么,表情严肃得像在思考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他走到阳台上,也抬头去看,只看见点点星光,还有一闪一闪移动着的夜间飞行的客机信号灯。
……他想家了?
井然没来由冒出这么个念头,又觉荒唐地摇摇头。
22.
“井然,”罗浮生敲开井然的房门,他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于是表情是带点担忧的局促,“你已经好几天没有出过房间了。”
——太糟糕了,井然居然会顶着疲惫的黑眼圈。
罗浮生想,这景象太奇妙了。
毫不夸张,井然看起来像熬了几个大夜,晾晒掉叶子还尚不自知的柳树,摇啊摇看起来随时要倒进湖里,柳条与水面倒影叠在一起。
井然垂着眼睛眨一眨,罗浮生幻视的黑眼圈就不见了。柳树直了条,绿叶也冒出来,仿佛刚刚的疲惫是罗浮生的幻觉一般。
井然应一声,错身让他进来。
罗浮生看见电脑屏幕上的图纸。
“这是……”
井然习惯性喝一口咖啡。
“就是前两天突然,有点想法。”
屏幕上的建筑馆,整体看起来像篝火燃烧的柴堆,排布整齐圈成一方。
“构想是音乐厅,但是基调有点冲突所以,”井然手指在线条上勾一勾,“要把这个改成曲线,或者别的形状也不错。”
“这是你的工作吗?”
“不是,”井然没有抬头,又喝了一口咖啡,“只是突然想做了。”
“现在还是一个简单的雏形,有需要的话也可以把下面,”井然一只手拿笔横开,“这里打通,简化成一整片,实用性会更强一点。”
“井然,”罗浮生打断了他,“你不饿吗。”
井然看着他,突然觉得胃有点痛。
23.
是真的胃痛。
咖啡杯放下的时候水渍洒出来,井然皱眉起来,弯着腰坐回椅子上。
罗浮生扶住他的手臂,回头一扫,垃圾桶里是面包袋和果酱瓶。
“你就吃这些?”
责问没有用,井然已经疼得额头冒出冷汗,一句也说不出。
罗浮生扶他去床上,摸到井然手指冰凉。他皱眉抬头——这下好了,窗户居然也没关。
罗浮生陡然升起火来,声音也高了两度:“井然?”
井然闭着眼睛,蜷了蜷身子让自己好受一点:“药在抽屉里。”
24.
井然可能是晕了几分钟,总之他再睁开眼的时候,罗浮生看起来一副要报警的样子。
“吃点什么,”罗浮生手指拨开井然的头发,看他真的清醒了,才指尖用力地滑着屏幕,一边搜索「胃病的人吃什么合适」,一边皱着眉带点愤恨地又说:“你能吃点什么。”
井然侧着头在枕头上,看起来大病一场但胃口大开的虚弱,殃殃但肯定地说。
“红烧带鱼。”
“……”
25.
当然是异想天开。
罗浮生给他热了牛奶喝,然后找房东借点小米熬粥,盯着他喝完了才把井然塞回被子里,拿来体温计给他量。
有一点点低烧,睡一觉应该就好了。
罗浮生把阳台的门窗都关得严丝合缝,卧室的窗帘也拉上,然后回头对被子里的井然说:“你睡一觉,我再去买点你能吃的东西回来。”
井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个,”在罗浮生要出去之前,井然突然开口,“我刚刚吃药了吗。”
罗浮生手指一抖。
在一片死寂中,井然更觉得可疑了:“我怎么吃的。”
罗浮生在黑暗中红着耳根,不自觉咬了一下嘴巴。
“?”
26.
给昏迷中的人喂药是怎么喂的?
无论是像喂猫一样,把药塞在近喉处,仰头用水顺下去,还是像影视剧里演的那样用嘴巴,井然只是想一想都觉得胃更痛了。
27.
这觉睡到了傍晚,井然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在一个热腾的怀抱里。
罗浮生睡得轻,一点动静就能醒——但也只是醒一下。井然刚一抬头,罗浮生眼睛都还没睁开就凑过来,额头抵着他轻轻地蹭。
井然茫然地眨了眨眼。
“退烧了。”罗浮生满意的抿抿嘴巴,终于松了口气似的,松开井然,翻了个身让自己躺的舒服一点。
井然:“……”
眼看着罗浮生又要睡着了,井然思量过后不得不开口:“你为什么在我床上。”
“……”
这下罗浮生真的醒过来。
井然看见他先是突然睁大了眼睛,两秒后又蹭地一下蹿出老远。
“我……”他贴在桌子上,说话甚至卡了壳,“我怕你万一烧得厉害,我不知道。”
……好吧。
井然有些无奈地弯起眼尾。
“我看起来会吃人吗。”
28.
晚餐是一起吃的,在罗浮生的严辞拒绝下,井然没再能喝成咖啡。
音乐厅的工程文件就在一旁的电脑屏幕上,罗浮生扒着碗里的菜,突然问道:“你很喜欢建筑吗?”
井然视线落在图纸上,没有回答。
罗浮生看着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
29.
“我听房东说,”罗浮生好像有些迟疑,“你的租期也快到了。”
井然收回目光,淡淡地嗯一声。
罗浮生看着他,动作很慢地塞一口粥。“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月底吧。”
罗浮生眼神暗了暗。
他像是做了很艰难的决定,手指不自觉压了压筷子,轻声说:“井然,我明天走。”
井然动作一顿。
30.
晚上将罗浮生送回房间之后,井然在门口站了很久。
薄薄一扇门隔开两个人,他看不见那扇门的背后,罗浮生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静默伫立。
31.
第二天的下午,井然沉默着送罗浮生去了机场,一路上罗浮生好像有话要说,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但罗浮生知道自己藏起来的话。
井然是风,没有人能留得住风。
“你属于这里。”
登机之前,罗浮生这么说。
32.
分开后,井然曾到过好多地方。
一个人旅行,一个人在海风和桥廊上眺望,柔软的风从指缝里溜走,罗马的云和夜都告诉他,一切别无二致。
井然闭上眼睛,风吹过指缝,他能感受时空交叠相握的触感。
只是速写本里的灵魂似乎又不见了,一切都回到了他独自刚出来的时候。
井然并没有过分颓丧,他们本就是萍水相逢一场,走了一段路,就该好好告别,继续回到孤独的轨道。
但是体会过热烈的人再回到冷然是很难的,井然想,他或许再也不会遇到一个罗浮生。
离开的那个早上,他们一起吃了早餐,喝了咖啡,罗浮生夹起方糖又放回去,然后说,他想试一试井然总喝的味道。
但对于喝不惯的人来说,黑咖啡是很苦的。
罗浮生啜一口,睫毛忍不住抖了两下,这让井然无端想起吃草的兔子,塞着满口的油青叶子大抵也是这样嚼动的频率。
罗浮生垂着眼睛看着咖啡,眉头皱成山:好难喝。
33.
夜晚,井然坐在罗浮生修好的秋千上看着绘本,前页是各色建筑和景象,来到罗马之后——更确切的是认识罗浮生之后,速写本里更多的是他的样子。
井然指尖划过书页,轻轻摸一摸罗浮生的耳朵。
红起来的样子好看极了。
或许……我应该留住他的。
井然想。
他会为我停留吗。
34.
林氏的合作方不远万里飞到罗马来配合井然的时间,他不得不在午后约见了对方。
“相信您已经看到了我们的诚意。”对方说,“我们真的很希望您能考虑林氏的邀约。”
井然看着手上的项目介绍。
纵使是再看一次,也还是觉得这更像是第二个爱与家。
井然有些头痛。
“林小姐,”井然还是翻着介绍书,若他是一直在意大利未曾回国的井然,便可以拒绝得毫不客气。
现在的他却不能,有什么枷锁一旦曾经套在身上,就再难摘取。
“我认为——”
声音突然被吞了音。
井然看着介绍书,沉默了许久。
“罗……浮生。”
井然问,“是什么人。”
井然确信,他以前从没有在项目书上见过他的名字。
“是我们的项目负责人,”林若梦歪了歪头,眼睛弯成月牙:“您已经见过他了,对吗?”
35.
缪斯撒了谎。
罗浮生在骗他。
井然只余下这一个念头。
36.
在此之前,罗浮生的名字是故意被藏起来的。
虽然这种行为确实算不得光彩,可那又怎样呢?反正罗浮生已经成功了,那么主动权就在他们手上。
林若梦认为这不失为一个主动出击的好机会——老爷子还是想将她的婚姻和集团利益联系起来,可她更喜欢罗浮生一些。
自在洒脱,多情又深情。
林若梦心里不痛快,在这座庄园的建设上总要宣泄自己的抗议,总不会让罗浮生如愿,顺顺利利拿了项目,再以哥哥的名义冠冕堂皇给她送嫁妆。
所以她在策划书不显眼的位置重新加缀了罗浮生的名字,并确信井然可以看得到,以此扰乱罗浮生的计划——她可以向罗浮生解释,是她错拿了未校对的版本,又或者是手下人在删除的时候漏掉了,绝不是故意给井然看的。
“井先生,”林若梦微笑着说,“我们罗总也很欣赏您。”
井然终于还是冷下脸。
“林小姐请回吧,我们没有合作的可能性了。”
37.
井然闭上眼睛,觉得大脑一片木然。
林氏的合作磨了他好久,井然都没有松口。在此之前,对接一直是助理和林若梦在做,井然一直以为项目负责人也是她。
井然揉了揉眉心。
从来不是什么偶遇,罗浮生一开始就是来找他的。
以及,那几日他那样守着他,怕不是因为知道人在生病和孤独的时候最脆弱。
在意识到被欺骗的那瞬间,意外与恼怒一同袭来,但更深层的是一种巨大的、庞然的闷钝无力。
井然不知道是在哀伤这场骗局,还是失望于美好的故事破灭。
一定程度上,井然是很浪漫又单纯的人,他总会为一次次奇妙的巧合而感到愉悦,也单纯地相信神话里的爱情终究存在并降临。
——就像所谓的灵感缪斯,井然知道这说法天马行空、甚至是荒唐,但仍天真地相信存在。
事实最终证明,这只是一场有预谋相识。
井然没来由不合时宜地想到,程真真曾经把他当做少女时代的梦,但或许,他自己也将对完美浪漫、命中注定的宿命感寄托在巧合中,冠以命定之名。
否则他不会第二次心甘情愿踏入陷阱。
38.
井然必须承认,他本能渴望爱情家庭的美好与圆满,甚至高于自己。
——因为就算是在上一段、也许都不足以称之为恋情的感情里,仍愿意为了珍爱的人退让再三,放弃和改变很多东西,其中包括原则,以至人生轨迹。
也许……
井然不太乐观地想,也许罗浮生就是听说了这些事,才会想到这个办法的。
手上的速写本翻过两遍,理智与背叛感告诉井然要把这东西丢掉。至少是合上,扔到一边去。
时钟滴滴答答地响,纸张一页一页缓慢翻过,井然的眼神从冰冷慢慢得迟疑,最后软下来,轻轻叹一口气。
他曾以为他们不会再见了,还徒有遗憾。
今夜雨下得很大,井然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又想起那场大雨,罗浮生从街的另一头跑来,衣服罩在头上,遮住额头相抵的两个人。
“井然,”罗浮生说,“小心感冒。”
39.
回国的日程提前了。
井然第一次踏进美高美。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吵闹的地方,进去之前还拧着眉,轻轻吐一口气才迈上台阶,做足了被香水和灯光呛晕的准备。
实在忍不了就出来吧,井然。他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意外的是并不是一进门就是大厅,廊里隔音做得很好,二道门把舞池的吵闹隔绝在另一头,空气里味道也不呛人。
井然悄悄松一口气。
美高美这几年扩建过两次,左右分别多了两个区,新增了餐饮住宿和小酒吧,比主区这里安静一些。
井然跟着服务生到侧厅,在门口就看见酒水区的罗浮生。
小木匠改了行当,做起调酒师来,衬衫袖口挽上去,腕子上的装饰链跟着动作叮当作响。
侧厅人少一些,灯光很暗音乐也柔和,悠然的钢琴曲和大理石装饰使这里的氛围更像是音乐厅或是藏书馆一隅。酒水区围观的人不算少,或坐或站,远远托着下巴看罗浮生倾酒挽花。
——多招人喜欢的罗老板。
40.
罗浮生看见了他。
他们不过十天没见,但在这几步的距离让彼此看起来遥远极了。时间褪去颜色,现实和枷锁落在人的身上,浪漫就显得微不足道。
罗浮生并不意外井然会知道他的身份,可这并不代表他不紧张。
“井……然。”
罗浮生只念了一遍名字,就咽了声音。嘴巴像闭合的蚌壳,浑身上下散发着:等待审判,不做挣扎。
井然淡淡地问:“哪里方便说话。”
41.
顶层是罗浮生的休息间。
罗浮生领着他到楼上去,即使他常住在这里,房间还是显得空荡荡没点人气。房门打开来,走廊的灯光挤着进去,割开暗与亮,狭长地一直映到窗户上,拉长了两个人的影子。
“井然。”关上了门,灯还未开,房间里暗得什么都看不清,罗浮生在黑暗里说着,“我……”
在罗浮生感到局促和窘迫之前,井然先开了口:“罗先生。”
罗浮生让这句称呼缄住了声,他呆愣着,像被丢下的小狗一样,茫然又无措地看着井然。
“我凡事都喜欢简单,”井然说,“更不喜欢被欺骗。”
“如果你只是想,让我接下这份邀约的话……”
他看起来就很疲累,不再有心力去跟罗浮生玩什么伪装无所谓的戏码,比起那个,井然更觉得罗浮生如果能听得进去是最好的,划清界限,把偏离的一切荒唐归置到正轨上去。
井然心里空荡荡的,这种空洞比灵感枯竭时更甚,他甚至想,或许就是因为自己总在感情和工作上模糊界限,才会一次一次被左右。——在冷静过后,井然习惯性将一切可能与得失都剖析得清清楚楚,事情已经发展成了这样,无论对方的接近是否善意,哪怕罗浮生现在真的用情感来裹挟自己,大概他最终还是会与林氏达成合作——如果合作是罗浮生的心愿,井然会满足他。
他想。是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
但是在感情上,井然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也许,趁着他还没有那么的喜欢罗浮生——井然这么评价这个程度,及时止损是最明智的。
“我……是想去找你。”罗浮生走近了一步,井然终于能在月光底下看见他的眼睛,诚挚又忐忑,罗浮生轻声说:“可是我找不到你。”
井然平静的看着他。
比起这场相遇是否真的是巧合,他似乎更在意罗浮生有几分坦诚。哪些是真诚的、纯粹的,哪些又是带着心思和不可言说的目的。
“所以你一开始的确这么打算的,对吗。”井然看着他,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靠近我,瞒着我,让我为了情分——为了你,妥协是吗?”
罗浮生闭了嘴巴,眼睛垂到下面去。
过了好久,才哑着声音,说,“对不起。”
这句话说出来,再没别的可谈了。
罗浮生旋即意识到,一句道歉已然将一切定了性。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损失什么——至少目前看是没有。那么以井然的脾气,后面的一切解释都毫无意义。在他的立场来看,这不过是一场拙劣的、无法继续实施的骗局,井然大可讽刺、或是骂他一句卑劣,然后毫不留情地走掉。
这不是罗浮生想要的。他轻轻后退一小步,徒劳地挡住了门。
“如果你真的觉得抱歉的话,”井然并没有动作,他敛着眼睛,“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罗浮生抿着唇,做足了气吞山河喊一声「喜欢——」的准备。
“我认识的那个罗浮生,”井然问,“是你吗。”
声音堵在喉咙里戛然而止。
42.
林家人对林若梦宠溺,罗浮生从小就养在这,自然也习惯了待她好。
养育之恩大过天,林若梦对他的喜欢隔着窗户纸,罗浮生既无法主动戳穿了拒绝,也不能无视林道山的暗示与警告。
在他独自成长的这些年,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也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除了酒和生煎,蝴蝶刀和设计图。
做个小木匠是他小时候的记忆了,爸爸偶尔会教他,用木材边角修修补补,钉出小小的桌椅板凳,还有小房子来,他说这是家。
罗浮生还在家里养了一只白色的长毛猫,是小时候林若梦一时兴起买来的,过了两天就兴致缺缺,基本都是罗浮生在照顾,后来跟着他一起搬了新家,罗浮生就叫它小画家。
猫窝猫房猫爬架,全是罗浮生自己做的,有时候他拎着猫路过镜子面前,还会停下来盯,白白软软的一团猫,以及木屑飘满身的罗浮生,再看一会儿便觉得好笑。
——小木匠和小画家。
43.
小画家十五岁去了喵星。
罗浮生深夜独自送别了它,然后沉默地收拾了房间里所有与猫有关的东西,放进箱子里,锁在阁楼上。
他没有办法专心工作,也没有多余的心情应付林若梦的情感,在林董事长决定了女儿的婚礼之后,罗浮生请了长假。
也许散散心对他来说更好。
罗浮生以前没去过很远的地方,但这次他走了很久。
海浪,山林,戈壁,还有异国的盛典。
林启凯把电话打到罗浮生这里,他说,林若梦希望他可以亲自为她选择设计婚房的工作室。
罗浮生手机放着通话,平板上的界面快速的翻动着,输入室内设计四个字,推送论坛上的首页还孜孜不倦讨论着井然的事迹。
罗浮生翻到他的照片,一张模糊的远景,看起来像随手一拍,纯白色的T恤,浅棕的裤子,站在树下像是等人,秋叶落地,树干几乎光秃秃,这让井然远远看着更像只孤单的猫了。
罗浮生又翻了一张,是近景,速写课抬头观察窗外的建筑,罗马的阳光落进眼睛里,琥珀色的瞳仁净得透光——和小画家的眼睛一模一样,天真又漂亮。
……这太离谱了。
简直是被酒精麻痹了大脑,才会让他看人像看猫一样。
罗浮生摸着他的眼睛,说,就井然吧,井然。
44.
一个月后,罗浮生又收到了林若梦的电话。
不同意,井然一直不肯同意。她把这个难题抛给两月未归的罗浮生:井然失联了,你选的设计师根本行不通。
那就让他行得通,罗浮生把刚钓的鱼儿丢回河里,说,就没有罗浮生办不成的事情,放心好了,身为林大小姐的哥哥。罗浮生放重了「哥哥」二字,说:我送的新婚礼物一定包你满意。
林若梦吃了瘪,问他:你打算怎么做?
保密。罗浮生笑,我一定能让他同意。
夸下海口总是简单,勇气也是一停即散。城市那么大,罗浮生走了好多好多地方,林启凯派出的人一波接一波,最后几乎放弃了挣扎。他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到出租房,进房间把自己摔进床里,闭着眼睛殃殃地自言自语:……要不然我们换个设计师吧。
这觉睡到了傍晚,罗浮生很久没有这么睡过,他脑袋发懵,随便洗一把脸准备出去买些吃的,走到一半又想起没有拿钱和手机,一转身发现大门已经锁了。
罗浮生苦了脸。
你看吧,人果然不能有坏心思,否则连房门都会教训你。
45.
一会儿要下雨了。
罗浮生抬头望望天,不大乐观地想着,他不会要在这里等到深夜吧——如果房东刚好不回来了怎么办?艺术家都这样,时常走着走着走得离归途太远,干脆就地扎营。
罗浮生盘坐在家门口,后背倚在墙上,他随手摸了地上掉落的玫瑰花瓣,鲜嫩的一瓣摸在指尖打转。
风吹过来,罗浮生手指一屈,花瓣就掉下去,落在另一个人的脚边。
啊……
罗浮生愣了一下,出神地想。
真好看的脚踝。
他抬起头,在罗马的晚风里看见画中人,恰时的风吹动了发梢,这让罗浮生可以看见他的眼睛。
敛着的,漠然的,漂亮的。
罗浮生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指尖触碰到了柔软的掌,如他所想,就像猫一样。
心跳如擂鼓。
46.
井然,那是井然吧。
直到回去房间,罗浮生都才恍然回神一样,他在床边呆呆坐了一会儿,突然呜咽一声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怎么会是井然呢。
47.
人总是越犹豫越容易临阵退缩。
罗马的风把井然送到罗浮生的面前,乞愿的人却无措起来。
罗浮生从没想过真的能遇到井然,就好像——他头疼起来。就好像解决一道难题分为好几步,罗浮生乐此不疲于冲过第一关,但从未想过完成之后怎么办。
井然曾经在意大利度过很长一段时光,所以做一份地道的意面并不是难题。罗浮生在吃的时候竟然还有心思想:如果以后都吃不到该有多可惜。
井然和他外表看起来的样子好像很不一样。夜晚躺在床上,罗浮生将被包扎工整的掌心摊开,朝向窗子,借着指缝去看月光。
绷带缠绕得有序而妥帖,罗浮生想,他应该是很温柔的人。
如果真的做那些过分的事,井然会生气的吧。
他不想井然生气,那后果好像很严重,他也不想跟井然老死不相往来。
罗浮生又想。井然做的面真的很好吃。
你看,他们都还没正式认识,罗浮生就想了这么多。
48.
罗浮生常看见井然,在隔壁的阳台上,在院子里。
他总是画。风和雨,云和落叶都眷顾他,缠缠绵绵卷起缱绻的颜色,井然专注着碳素笔绘出的曲线,却未曾发觉连带着他自己都融入景象里。
罗浮生发现,井然时常看着角落里坏掉的秋千。这让他想起自己家也有一个这样的秋千,小时候父亲做给他的,他们常一起玩。
或许,井然家里也有这样一个秋千,不然他怎么总是用惦念又难过的眼神看着呢。
罗浮生托着下巴想。
49.
罗浮生修好了秋千。
罗浮生得到了井然的画。
海边的机车和少年。
罗浮生也有机车,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在哪座城市的时候,买了一辆临时代步,就在要离开的那天沿着滩涂开了好久好久,直到油箱见底,才停下驶入海岸边,在海风和周遭的喧嚣里待了一整个下午。
离开的时候,罗浮生把它送给了一个在渔船上偷偷看了他好久好久的小小少年。
“这好像是我。”
罗浮生捏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说。
50.
这好像,真的是我。
51.
海岸的篝火明暗交替,罗浮生从未想象过亲吻井然的模样。
暖色的火光和悠悠夜色是天然的画笔,平白铺上去,柔和而炽热地给艺术家周身都镀上旖旎的轮廓。
漂亮的琥珀色瞳仁里映着跃动的火舌,就像蕴着人世间千万美好,温柔而缱绻。在这一刻,罗浮生清晰的感受到事情已经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
他想亲吻井然。
52.
罗浮生想,他喜欢井然。
53.
罗浮生曾以为自己在意识到喜欢之后,可以更加理所应当地追求井然。
然而并不是,事实上他在这之后更多的是茫然,一切都乱了套、脱了轨。在夜深下来的时候,罗浮生更深刻地思考了这段心动。
喜欢来得不合时宜,也十分冒犯,他突然更希望自己与对方于一个更纯粹的偶然相识。
那本该是多浪漫的故事。
54.
你只要见过井然虔诚望着圣天使桥的模样,就绝不忍让他眼中满是落寞。
罗浮生在院中看着天上的星星,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他们以后或许还会相遇,或许不会,但现在绝不是可以说喜欢的时机——在接触井然之前,这两个字于他而言只是一个论坛上的名字。
他们原本毫不相干,但罗浮生偏偏与他相遇,让他知道井然不止是一个设计师。
婚房的设计方可以换,给林若梦的礼物也可以再行斟酌,但井然不应该再去做那些琐碎重复的工作——他那么喜欢建筑,将它视作灵魂,比起自己那份隐秘的情感,罗浮生当然更希望井然得偿所愿。
他也本该如此。
罗浮生站在门外,伫立在夜色里,将一点喜欢压进心底当做秘密。
55.
井然不是识破了骗局还主动上门讨说法的性格。尽管他不肯承认,并且认为这是在划清界限——事实上,井然能主动来找罗浮生,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在给彼此一个机会。
他在无意识中将赌注压在罗浮生的身上。
如果罗浮生有办法呢?如果他有办法留住自己呢。
只是罗浮生要是能想通这些,他就不是罗浮生。
56.
“我在罗马遇见的那个人……是真实的吗?”
井然问出的问题无论如何回答都苍白无力。认同与恳切在现今的情境下更像欲盖弥彰,不仅毫无说服力,还显得很拙劣。
罗浮生觉得若是换做自己,当然是嗤笑一声,走得毫不拖泥带水。
井然问的很直接,但真是给他出了好难好难的题目。
他要怎么回答,才能挽留他。
要怎么才能留住井然。
罗浮生贴在门框上,下敛着的睫毛抖一抖,眼眶突然酸热。
他喉结动过几下,根本无从捋清思绪,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脑子里只有一句井然,井然。
“……我喜欢你。”
罗浮生哑着声音,但他更像是哽住了,只能发出这一句。他在说出口的时候看着他,那滴水就落下来砸在地毯上。
——罗浮生没有任何技巧,也没有任何办法,只是看着他,小声说,“我喜欢你。”
57.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所以只能把唯一又强烈的感知放出来,短短几个字他克制了好久好久,和井然在一起的每一次,罗浮生总是怕自己说出来,从罗马到回国,他已经压抑到了极限,这句话在井然到来的那一刻冲破重围,无法再控制。
如果这是他们最后的会面,罗浮生只剩这一句最想说给井然听。
是真的喜欢你。
罗浮生没有技巧,只有一捧真心。
58.
他看起来毫无办法,无措得只剩剖白。
井然用指腹拭掉他的眼泪,那温度烫得他心悸。
“哭什么,”罗浮生看起来实在像是被逼到角落的小动物,稍稍一些动静都会受惊一样。
井然开口一句显得有些生硬,他顿了顿,软了软声音,怜惜又无可奈何:“被骗的人又不是你。”
闻言,罗浮生抬头望向他。
一切话在嘴边,又一句不敢开口。
井然把手收回去,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眼尾压了压,又说,“我知道。”
他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是抗拒还是默许,但这一刻,罗浮生几乎想亲吻他。
这念头压抑实在太久,即将破土新生——但他不能。他承担不起把两个人关系再逼得僵持一步的后果,只能拉住井然的衣角,紧紧地拉住,在井然迈步离开之前,试图让眼泪停下。
窗外的光把井然的影子拉长,罩在罗浮生的身上,完完全全拢住他。
59.
井然叹一口气。
他多想冲动武断地认为罗浮生完全欺骗了自己,这样就可以同他吵一架,或许,还能从对方口中听见更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可他是井然。他清醒得过分,甚至有些懊恼这样的冷静,因为这让他能够确信罗浮生在罗马时选择告别已经是给了自己答案——
小花匠能够毫不留恋地离开,要么是不够喜欢自己、可以随时叫停这场戏弄,要么,是这份喜欢让他在项目上做出了让步。
罗浮生在林若梦的婚房和他之中,选择了井然。
60.
井然突然想起那个晚上。
篝火晚会的夜色里,罗浮生躲开了他的吻。
那现在呢?
井然问他。
“你想吻我吗?”
罗浮生摇摇头。
这答案显然不是他想要的,井然的声音有些生硬,“为什么。”
“我想在……更合适的时候。”罗浮生把手背在身后,无意识地贴在门框上,“我不想这么狼狈。”
“罗浮生。”井然念他一声,然后说,“吻我,或者我们以后都别见面了。”
鹿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有些微诧地睁了睁,他在分辨井然这话有几分真,几分赌气,可井然表情告诉他,他没给罗浮生留那么多的时间反应。
罗浮生几乎有些匆忙地贴近他,手腕抬起,掌心扣住了井然的后颈和发尾。
然后在离唇很近的地方停下。
……井然。
他说:“我身上全是酒味儿。”
“确实很糟糕。”井然眉心拧了拧,“改天吧。”
“改到什么时候?”
“你来我工作室签合同的时候。”
“我不会去的。”
“嗯?”
“井然,”罗浮生又说,“我不会签的。”
井然轻轻呼一口气。
“你想怎么样。”
“忘掉这件事,”他们离得那么近,罗浮生垂眼看向他,“我们去旅行吧。去意大利,或者哪里都好。”
“去看海,去那些你喜欢的地方,那些古罗马的神话传说,还有建筑,再去……参加篝火晚会。”
“没必要为我费这些心思,”井然轻轻拧着眉,密长的睫毛一动,再一动,“我不是喜欢游历异国的旅人。”
“我也不是。”罗浮生的眼睛天然会说话,幼亮的瞳仁在月光下,一派真诚,叫人无处躲藏。
他深深地望着井然,那双眼睛全是小心翼翼,“可我不想你每次想起我的时候,想到的都是那些。”
井然似乎低低重复了一遍,“每次。”
“我们……”罗浮生殷殷地望着,语气像请求,但又怕自己惊了人似的,连带声音也低低哑哑,“我们之间。”
他犹疑着、小心翼翼地问:“有可能试一试吗?”
井然看着他,看了好久好久,才吐出一句。
“木头脑袋。”
61.
井然并没有答应罗浮生,但也没有拒绝。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虽然没得到他想要的那个亲吻,但不得不承认,井然心情变得好多了。
第二天一早进到工作室,桌上摆了一瓶漂亮的玫瑰。
为什么是一瓶?
井然拿起那只小小的透明玻璃杯,里面插了几朵艳红的花,个头倒不大,不像是花店里养的。
“早上谁来过?”
“一个漂亮的男生。”助理说,“他来还您的速写本,顺便送了花。”
什么速写本?
罗浮生的名字一下就从脑海里跳出来,随着名字一起出现的还有一只辛勤劳作的小花匠身影。
井然挑了一下眉,他打开桌上的手提袋,看到一本崭新的画册。
翻开来,扉页工工整整写着井然的名字。
“很拙劣的借口,我们一眼就看穿了。”助理说,“他想追求你,Alex。”
井然奇怪地瞥他一眼,“那个人说的?”
“那倒没有。”助理耸起肩,“你要相信我的直觉,他看起来真的喜欢你。”
井然动作顿了一下。
“所以你放他进我办公室。”
这话说不上追责,但语气总归不是愉悦,助理瞪大了眼睛,“亲爱的!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只让他留下了花,这位置可是我亲手摆的,您看,在阳光下——对就是这个角度,多么有氛围,它们漂亮得就像你一样。”
井然敷衍的点了点头,用表情示意他可以出去把门带上。
在助理关门的时候,听见井然说。
“下次他来,给我打电话。”
62.
下次并不需要很久。
罗浮生晚上就来了。
井然透过落地窗,看见楼下的机车,还有一个漂亮的、长腿窄腰的火柴人。
罗浮生似乎有感应,他抬头,找寻到井然的目光,眼尾一弯,朝他挥手。
井然看着他,将手机拿起,听筒置在唇边。
罗浮生手机叮地一响。
是井然的语音。
“上来。”
用不了五分钟,年轻总是长腿又跑得快,他都还没有转身回到座位上的功夫,人已经敲响了井然的房门。
罗浮生的身材优势此时展现得淋漓尽致——井然一开始就注意到了,罗浮生的腿真的很长。
也许应该用卷尺量一量。
井然不合时宜地想。
“你不用上班的吗?”
罗浮生不好意思地摸摸耳朵,“我是……老板嘛。”
井然挑了下眉。
罗浮生安静得很,一点都不会打扰井然。如果不是每次抬眼都能看见罗浮生将巴巴的视线从自己身上移走的话,井然想他本可以更专心工作的。
“罗浮生。”
井然突然叫了他的名字,语气淡淡没有起伏,听起来怪叫人紧张的。
设计师的头都没有抬,勾画的笔倒是顿了一下——他想,让他看着罗浮生那副可怜模样是说不出硬话的,“转过去坐。”
“是的,背对着我。”
“否则我们今天的晚餐可以取消了。”
罗浮生不知道这有什么因果关系,但大概以为井然被他盯得冒犯了——这可太不礼貌了。
罗浮生有些懊恼地摸了摸脖子。
无辜的小花匠大概想不到这层去:原来老板完不成工作也是要加班的。
63.
罗浮生总爱找他。
工作时间,或者晚餐时间,井然如果出现在酒吧,后面一定还会出现一只小尾巴。
一只耀眼的,漂亮的,容易让人勾去的小尾巴。
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有多惹眼。井然想。
小花匠穿着水蓝的西装,领结打得工工整整,西方童话的小王子一样,这人倚在沙发里,与灯红酒绿的名利场天然融为一体,聚光灯紧随不散。
罗浮生收到了今晚的第六杯酒。
他看向了井然。
很遗憾,几步之遥,井然只是垂着眼睛,指尖摩挲在杯口,并没有什么不悦或是介意。
罗浮生把酒藏在身后,欲盖弥彰地用身体挡了挡。
井然看到了吗?井然应该没有看到吧,他可不想在这时候再给自己添一笔不良习性的标签。
罗浮生终于忍不住,故意又不那么故意地到井然身边去,“这么巧啊。”
井然抬起眼,那表情说不上来,但他眼里含着的光让酒水浸过了一样,怪叫人醉的,看上一眼,心跳都要少一拍。
井然瞧着他,重复了一遍,“这么巧啊。”
是揶揄。罗浮生确信。
他整个人都松下来,可怜小狗一样地倚在吧台上,嘟嘟囔囔,“好冷啊,井然。这儿的空调好冷啊。”
罗浮生只是找话,他并不冷,但就是想跟他说说话,心软了就无理地闹几句。谁想井然看了他一会儿,却突然伸手覆上了罗浮生的手背,短促地相接,罗浮生却觉得一阵电流似的,从腕子上跑出来,酥了半边身子,声音戛然而止,连表情都明晃晃写了震惊。
井然把手收回来,“你坐在了出风口。”
他抿了一口玻璃杯里的透亮酒液,站起身来。
“走吧。”
罗浮生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跟上,直出了酒吧,神智才从街外的热风里渐渐回暖。
井然,井然。
他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扬起笑来,快上两步,在月光下看见井然来不及敛起愉悦的眼睛,眼尾都是缱绻的弧度。
井然,我可以坐你的车吗?
为什么。
我想和你一起回去。
罗浮生。
我醉了嘛。
罗浮生。
我想跟你多待一会儿。
……
井然停住了脚步。
“我喝酒了。”
他转过身来,抬眼看着罗浮生。
——多聪明的罗浮生,他想都没想,十分骄傲,十分流利:“我没喝。”
他偏着头看他,愉悦得不得了,井然甚至能看到他身后甩个不停的毛茸茸大尾巴。
路灯拉长了影子,树叶影影绰绰,小狐狸朝着猫弯起眼睛。
“我送你回家。”
64.
井然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