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门还珠：涪江缘与玉京道人

御霜簃度曲网友希望我写写新老师的两出本戏涪江缘、玉京道人。这两出戏都是新老师30年代创排而成的，倾注了她很多心血。尤其是玉京道人，新老师的本戏中，我最喜爱这出，个人情由与家国之恨相织，令人颇生乱世佳人之慨叹。我工作较忙，平时闲下来写写东西，容易没有灵感。大家可以把想看的内容写在评论区，我看到合适的就会更新。 涪江缘又名涪江泪，本事出自唐人剑侠传，清初刘方演为天马媒传奇，新老师此戏基于此本，只演前半段故事。这是一个小戏，场子只有七幕，演完需两个多小时，但结构紧凑，在精不在多。首演于吉祥，佐以诸如香之裴吴氏，李洪福之裴本，朱斌仙之官差，高维廉之黄损，王多寿之店家，陈喜光之元帅。剧目安排如下：遭水旱家道故中落，谋蝇利裴父之涪州。恃女红母女度年月，索苛税役吏恣讽诱。弃家避祸奉母寻父，追踪不舍秀士搭救。诉身世黄生贻诗，往情深玉娥托志。订中秋二人盟会，宿风餐骨肉重逢。如约而至乐极生变，水汛湍急涪江放舟。治江防守备截母女，盘根由就地作良媒。 裴家本来家道殷厚，不幸遇到天灾人祸，家业凋零。裴父经商，十分辛苦。全剧故事即以此展开。裴玉娥着布衣布裙上，唱六句原板：裴玉娥在闺阁描龙绣凤，为女儿须要有德言容工。遭不幸水早灾家财断送，老爹尊做商贾生计艰穷。又遇着地方官捐苛税重，奉高堂供甘旨但习女红。面容沉静，举止端凝，唱至家财断送，左手搭右手肘上，向斜上方虚指一下，然后回掌掩面，唱下一句生计艰穷，慢慢地转过头去，背影独立，一切尽在不言中，十分传神。后来裴父去涪州做买卖，裴母十分担忧，裴玉娥劝慰母亲，有散板四句，处理类似荒山泪。官吏又来相扰，玉娥奉母逃难，唱快板：可怜女儿多薄命，骨肉分散为营生。苛捐杂税家财尽，露宿风餐觅父亲。登山涉水多劳顿，我母女二人辛苦走风尘。将身且把店门进，凶恶官差吓杀人。辛苦二字耍小腔，与王子祥的琴丝丝入扣，十分精彩。此处圆场亦与其它不同，因为这是奉母逃难，裴玉娥要以裴母为重点，整段要求在一护字。裴母跑内圆场，步幅相对小，作艰难赶路状；裴玉娥则快速跑外圆场，作恐惧害怕状，圈幅小，圈数多。跑至对台回头顾盼，复弯身作搀扶裴母状，藉此更换位置，再一加速，十分巧妙。恶役追捕而至，母女二人十分惊畏，同倒于地。为了不让差役伤害母亲，玉娥复又起身，与差役对峙。这里为了身段好看，且便于马上起身，新老师安排是裴母先倒，自己左腿向右后撤，拧腰卧倒，然后双腿用力撑起，一气呵成。恶役欲抢玉娥，玉娥与其作各种躲避追迫身段，最后想要拚命厮打，幸遇黄生赶到。 黄生到来，解救母女二人危难。玉娥向黄生概述经历，唱二六转原板：自动儿家业本丰盛，屡遇灾变故凋零。刺绣读书在乡井，奴的父行商坐贾小本经营好度生。苛捐杂税催逼紧，因此上母女双双寻父亲。奴的父姓裴单名本，母亲吴氏出名门。在家经商不安稳，去至涪州访友人。黄生惊艳玉娥之大方美丽，复盘问玉娥名姓，玉娥唱快板四句：相公问我名和姓，小字玉娥是奴的身。多蒙相公来救命，来生犬马当报恩。字字珠玑，切金断玉，为时人所称。二人互通身世，黄生对玉娥一见钟情，急切不能宣之于口，遂作诗托志云：绝代有佳人，梅花一段春。愿作林和靖，潇洒出风尘。玉娥通晓诗中之意，遂订于中秋节涪江岸边重会，求父亲主持。二人即告分别。 玉娥找到父亲，等待中秋的到来，上唱四平调“二爹娘为生计艰幸尝遍”，种种情思，回忆往事羞容满面，是温柔的小女儿情态。裴父同意此事，遂外出置货，嘱母女舟上等候黄生。黄生前来赴会，登舟解索，不想水流甚急，小舟顺水流去。此处身段极为精彩，化用秋江等戏的身段，速度比逃难时还要快，凭速度弹开水袖，飘然灵动，忽撑忽打，脚下裙子在台面上如同绽开的花朵，又如漾开的波纹，十分惊艳。上一刻的玉娥一心还在黄生身上，下一刻已身临险境，情节随之达到高潮。后来在守备的帮助下，一家人团聚，二人喜结良缘。唱腔安排有流水等。 涪江缘情节简单，服饰平常，以唱工做工取胜，以纯正的旧道德（德言容工）（纯孝）（未及乱）为号召，故时人目之为一新编之纯正旧剧。上座率较之新老其它本戏，亦不算佳，以至于新老师以红线盗盒、游龙戏凤双出以资号召，填补亏损。后来新老嫁人，更是不见于舞台了。 玉京道人为蔡天囚所编，演绎秦淮名妓卞玉京与吴梅村事。编创时蔡天囚柬请当时北平文艺界名流四十余人，商议细节；新老师自己也参与创作，从舞台号召力、表现力角度，提出增加画兰等场次，请李丹忱加以润色，终于定本。王瑶卿为本剧唱念做表总设计师，一切调度，均按程先生原例，是原汁原味的程派风格剧目。剧目安排如下：众名士订期看杏花，四美妓提盒开盛会。秦淮沿访艳聆雅奏，暖翠楼抛彩结同心。卞玉京欢宴吴梅村，柳敬亭评演精忠传。献歌舞妙妓敬嘉宾，仰才华美人愛名士。史可法誓师守扬州，豫亲王入关寇淮上。高杰御敌阵前殒命，中军奉令湖南调兵。洪经略献策破派城，史可法捐生殒国难。玉京书斋画兰遗性，梅村国难婉言拒婚。闻警信回乡省老母，改道装避乱入空门。弃南京大众乱逃生，痛国亡乞丐寻自尽。占金陵搜罗名下士，在陆府羞见薄幸郎。断却情缘鼓琴说意，感伤身世摔碎瑶琴。吴拒清台誓作忠臣，受迫母命改节全孝。遇虎丘适逢郑保御，访仙子空扣祇陀庵。吴梅村赴阙独驰驱，卞玉京沿山暗护送。走深山山中遇猛兽，刺双虎虎口庆余生。玉京回庵身染重病，柔柔为主敦请良医。吴祭酒避官回故里，卞道人刺血写华经。祇陀庵老人受遗嘱，蕊珠宫仙子返瑶池。锦树哭墓痛伤怀，卞玉京显灵来示梦。 盒子会一场，卞玉京着盛装，持白羽扇，在侍女的搀扶下，唱慢板：卞玉京坐勾栏闲愁千万，思想起终身事梅子心煎。自幼儿读诗书兼习针线，遭不幸坠娼门日抱丝弦。奴好比白萍草水流浮散，又好比风前絮吹落泥边。红拂女奔李侯千古称羡，梁红玉助韩王击鼓江天。奴愿学古人们自发宏愿，但不知何年月才遇良缘。朋友曾跟我讨论：梅子心煎是成语吗？我的理解是：梅子心煎不是成语，这里的梅子，表示的是春老之慨叹。梅子什么时候成熟？一般是夏季。因此梅子这个意象就有春逝之深意。宋人有诗家名周紫芝者，曾有词云：“梅子生时春渐老。红满地、落花谁扫。旧年池馆不归来，又绿尽、今年草。”这是在说春光易逝，韶华难永的心境啊。故尔“梅子心煎”，实为“青春心煎”，卞玉京这是因为无依无靠，想到青春过后，自己怎么得了？故而伤心忧愁呢。朋友认同了我的观点。白羽扇，是类似鹅毛扇的一种，新老师这里的扇舞，展开扇子，半蹲身体，然后类似鹞子翻身那样（但没有那么大的动作），轻快地转身亮相，中间略一停顿，再次旋转，回旋往复，在洁白的羽毛映衬下，如同仙女一般，十分漂亮。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王子祥在这里使用了花过门，丰富了这段慢板的表现力。 画兰一场，唱原板兰本是王者香清绝一世，当场作画。新老师的画技，得益于王梦白等大家；而新老的兰花，学自老画师何植园先生，这是曹静陶先生介绍给新老的。新老之兰，幽娴意趣，深蕴其中。有类似当场写字、绘画情节的，有前辈时慧宝、荀慧生等；坤伶之中，新老师则是头一位，文化造诣与艺术造诣都能达到这一要求，这是很不容易的。新老师的兰花每每画完，都激起人们的疯抢，在当天就被人一拍去，现在应该都没有留下来吧。也有很多名士为之题词赞美，简直可以出一本小集子了😃有机会整理一下。新老师画兰很稳健，从容自若，最后题字结朿，将笔放好，嘴角轻轻一抿，两手捏起画纸的两角，满意地端详着，然后透过画纸，偷偷地瞄右边的吴梅村--二人目光甫一交汇就避开了。卞玉京是寄情于画，想到女儿心事，羞人答答。她哪里想到吴梅村要拒绝她呢！而后战燹忽起，二人匆匆分手于乱军之中，卞玉京逃难，竟然了悟人生苦痛，带发出家。此场逃难拓印自文姬归汉，唱倒板转流水逃难中途泣晚风。 卞玉京悟道，寓虎丘祇陀庵为尼。当地有位陆夫人，与玉京友善；而陆先生则与梅村友善，二人因此有了重见的机遇。卞玉京抱琴而来见吴梅村，有一大段道白，直而不怨，哀而不伤，很见功力。后抚琴摔琴而别。吴梅村访玉京，适逢玉京上山采药，遗憾而别。玉京归，闻听梅村访而别去，此山路有虎伤人，担心梅村，换装持剑追去。此即精彩绝伦之刺虎一场。此段剑舞仿自聂隐娘，化自刺蚌，本自两仪剑。精彩之处是：用剑横扫一虎，重心自左腿换自右腿，起身举剑，刺另一只虎，又转身、矮身，劈刺数次。这场剑舞的剑势特别凌厉，剑花也很多，与二虎形身形交错，用小台步，也有小跃，真个是满台杀气。卞玉京满目含嗔，拧眉作怒，慎重以敌，艳丽动人。聂隐娘的舞剑，有一种返璞归真的自然与野性。卞玉京的舞剑，有一种圆融如意的轻巧与凌厉。救下梅村后，玉京回庵，溘然长逝。魂入梅村之梦，解释二人前因，唱大段反二黄，与娄妃类似，亦足十分称道。 玉京道人全面展示了新老师的艺术和文化造诣，号召力极强。情节安排紧凑，本子词句很美，观之读之遗香满口。它也绝迹舞台多年了。思虑及此，无端凄凉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