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不存在的战区(六十二)
「本来以为战场以外的城镇,应该都很和平……」
安琪喃喃自语,叹一口气。听基地餐厅的大婶说现在正好是祭典时期,所以她来到了基地所在地区的港都。
听说这叫做船姬祭。以前每个城市都有属于征海船团的船,寄宿船艏雕像的精灵就是船姬。又听说这是一年一度祭祀精灵的节日。
在市政厅前的广场,竖立于中央的少女塑像的确装饰了大量花朵,呈现祭典的氛围。
但这市政厅前的广场……却荒废得与第八十六区的废墟没两样。
到处都是尘土与受损的建物,不然就是破裂的路面与枯死的行道树。虽然还勉强保有建筑物的功能,但恐怕早已没有余力修补了。路上来来往往的小孩,身上穿着虽然干净却满是补丁的旧衣服。明明在办祭典,摊贩却少之又少,卖的都是一看就知道是合成品的简单点心。
相反地,以小城市来说,居民简直是摩肩擦踵,广场与公园林立着组合屋式住家,用来收容这十年来从持续后退的战线腹地逃来的众多难民。
这就是以小国之力与「军团」持续抗战十年的船团国群所付出的代价。
「原来只有联邦或联合王国是特例啊……其他国家,都早已面临极限了。」
其实根本没有继续战斗下去的力量,却为了求生存而缩减一切开销竭力抗战──到最后力竭难支,空虚地耗尽资源后步上灭绝一途。
事到如今,她才体会到这个现实。
身旁一起来看祭典的满阳轻声说道:
「──可是,祭典还是照办呢。」
装饰少女雕像的花朵虽然一朵朵都是小花,数量却相当多。想必是城里的人想尽一点绵薄心意,各自带来的吧。除此之外还有笑声、欢呼和叫卖声,偶尔再来点怒吼。
城市街景一看就知道日常生活有多苦,让人知道他们已被「军团」战争逼至濒临灭亡。
即使如此他们仍咬紧牙关,强颜欢笑地举办民族祭典。
满阳说了。她在共和国的少数民族八六当中,是更罕见的大陆东方极东黑种,容貌也显现出浓厚的血统。
「我对我那边的祭典一无所知──因为,没有人传承给我。我对故乡根本没印象,家人也都死了。所以我看到这些不但觉得寂寞,而且好羡慕。他们拥有这种生活再苦都非办不可的节庆,有这么值得珍惜的事物──让我好羡慕。」
值得珍惜的事物,无论如何都不愿放手的事物──赋予自己定义的某种事物。
八六除了唯一怀抱的,战斗到底的骄傲之外……至今仍一无所有。
赛欧离开海边回到街上,在喧闹的市区里却仍无处容身。
明明是个小镇,人却莫名地多,大多都跟他一样是翠绿种。
包含翠绿种在内的绿系种,是以大陆南方沿岸地带为势力范围的民族。其中一部分追逐原生海兽移居至此地,就成了船团国群十一国中七个船团国的起源。
然而,这块土地上的任何角落都没有赛欧的亲族或挚友。他也不晓得有这个祭典。
在海边嬉闹的同伴们,恐怕有些人其实也是在举办祭典的市区待不下去,才会待在海边。
选择待在市区之外,人类世界的外侧──跟第八十六区一样,由非人物种支配的场所。
因为在那里就不用意识到自己没有继承任何传统──没有任何依归。
只能依靠自己与同袍,在战场上生存。
换个说法,这就表示他们除了自己以外无依无靠。表示他们跟这个城市的居民不同,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依归。
赛欧离开第八十六区后明明对这点有自觉过几次,不知为何却感到心痛。
或许得知有办法能结束战争,被迫意识到战争终结并非遥不可及的梦想,而是有实现的可能性也造成了影响。
但更大的原因是……辛已经开始迈向未来,而莱登、瑞图与安琪他们也都在跟随他的脚步。
赛欧曾说过,辛其实可以活得更轻松。而不是执著于哥哥或先一步战死的弟兄们,受困在名为死者的过去当中。
所以赛欧是真心庆幸他能放眼未来,而自己该放手了,但……同时又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即使无所依归,在这世上没有任何安身之处,辛仍得到了救赎与未来。可是赛欧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不认为能那么容易得到救赎,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希望或未来是什么,可是若是得不到,他就更无所适从了。
他很害怕。
像要逃离紧跟不放的自身影子,赛欧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走,不知不觉他回到了基地,走进了征海舰的船坞。
明明停放在打通几层楼,远比「破坏神」机库来得宽广的船坞,舰桥却跟猫道同高,让人重新体会到它的巨大。瞻仰这艘将探测无数从海底来袭的──正如「军团」般数量无限的──原生海兽的反海兽巡逻机,以及负责为它开路的舰载战斗机运向遥远碧海的海上机动基地之威仪。
为了探测或拦截潜藏于海底的成群原生海兽,除了舰船本身的配备外,巡逻机的声纳装置也不可少。而为了运用巡逻机,他们必须用战斗机引诱出堵塞碧海上空的原生海兽最大种「炮光种(Muscula)」予以排除。
与原生海兽的斗争中,兼具先锋与关键角色的就是舰载机和运送它们的征海舰。
在那舰桥前方,一个仰望着最高处小巧女性雕像的人可能是听到脚步声,因而转过头来。那人有着金茶头发与翠绿双眸,身穿碧蓝军服并刺着火鸟刺青。是以实玛利。
「……咦,小子,你是机动打击群的……」
他停顿了一下。
「…………………………………………呃……」
「你在想我的名字的话,我姓利迦。」
「噢,抱歉。我们都是用刺青认人的,只看脸有点分不清楚。」
用刺青认人?赛欧疑惑地抬头看他。看来纹身是征海氏族的特色,但赛欧觉得每个看起来都大同小异,只知道不同氏族有着不同花纹。以实玛利是火鸟纹,以斯帖是鳞纹。极东黑种是花朵纹,金晶种(Topaz)是藤蔓图案,天青种则是几何图案;翠绿种、翠水种(Emerald)与金绿种的话还有其他图案,像是波浪纹、雷鸣纹或是螺旋纹等。
……这时他才发现,没看过其他翠绿种跟以实玛利同样刺火鸟纹。
「你不跟其他人一起去海边吗?听说共和国与联邦现在不是都不靠海?」
「去过了,只是……就看腻了。」
「城里在办祭典,去逛过了吗?」
「……没兴趣。」
不知为何,以实玛利露出苦笑。
「你老兄是翠绿种,对吧?移民到共和国之前的祖籍是哪里?」
「……?严格来说我应该混合了很多血统……」
「啊──没差没差。要去计较的话谁不是这样?什么完全纯血之类的,有联合王国、帝国那些贵族老爷或共和国就够了……啊,我说的不是你们那个正妹指挥官、王子老兄或是总队长小哥喔。」
辛的双亲是纯血但他本人是混血,所以并不符合这个例子。总而言之……
「南方一个叫伊莱翠的地方……我想大概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喔,那追溯起来我们是同乡了,我这儿的氏族也是从那附近来的。虽然粗估起来大概是一千年前的事了,管他的,心情最重要啦。欢迎回来,小子。」
完全是开玩笑的口吻。
即使如此,赛欧当下心里产生的──是堪称强烈的反感。
这个人只不过是颜色与他相同,实际上是个毫无瓜葛的外人。
这个国家只不过是跟他有着同一群祖先,甚至不是两百年前的祖籍。
最重要的是对赛欧而言,同胞指的是每个人色彩全然不同,但却在同个战场并肩奋战到底的八六弟兄们。
只不过是色彩相同,没资格对他摆出同胞的嘴脸。
更何况这个人拥有祖国、故乡与承袭的文化……应该还有他唤做老爸的舰队司令──他的家人……拥有自己与战友们没有的一切。
「──」
看到赛欧忍不住以沉默作为回应,以实玛利洒脱地耸肩。
赛欧觉得他那个动作跟某人有点像。
「你就是这样,才会让我忍不住想逗你……看你跟竖起一身毛的猫似的。不只是你老兄,有些八六也是只跟同伴待在一块形成小圈子,不跟任何外人亲近。」
「不过也有人不是这样就是了。」他无忧无虑地笑着说:「像是总队长小哥、大块头副长或是嫌征海舰慢的臭小子。」……是说辛、莱登和瑞图啊。
那些原本相同,曾几何时却开始产生转变的同伴。
倏地浮现的一句话让内心变得冰冷。
同胞,指的应该是以同一种生命样态为傲的八六。可是就连这些同胞,如今也都……
「该怎么说咧……开始有点产生差别了。」
「……是啊。」
不知不觉间赛欧不见了,对祭典产生兴趣的安琪姑且不论,可蕾娜根本就不来看海。当然莱登早就都发现了,辛想必也一样。
有人是不想看海而不在海边,有人是在人群聚集的街上待不下去而留在这里;有些人为了初次看到的海而兴奋,还有些家伙跑去参观陌生的城市和祭典。他们虽然是同一伙人,其中却有着隔阂。两者之间有了某种差别。
在绝命战场上战斗到最后一刻,无关乎血统或继承的色彩,只以这份荣耀为牵绊,以这份荣耀同心戮力的他们八六……曾几何时竟已产生了分裂。
「所以你不用放在心上没关系喔。」
莱登没看向身边与大家分道扬镳的同胞之一,直接这么说。
血红眼眸看了他一眼,但他依然没回望,继续说:
「这跟什么抛下或弃之不顾无关,只不过是每个人有他的步调与选择罢了。所以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都不用去在意其他事,知道吗?」
「……我知道。」
这种语气表示他是明白,但却无法苟同。
「可是,如果有人觉得被我一句话撇开不管很难受的话……我觉得大家帮了我很多,所以到时候……」
莱登忍不住苦笑起来。这个笨蛋,怎么还在讲这种话?
一直以来受到帮助的,应该是……
「别再这么想了啦……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们的死神。」
「──是是是。我回来了,叔叔。」
赛欧回了一句,没想到口气简直像在闹别扭。
赛欧烦躁地另外找了个话题……没错,他才无所谓。才不像什么害怕的猫。所以他也可以像这样,跟人家正常闲聊个两句。
「你说外面在办什么祭典?」
「嗯?喔喔,船姬祭啦。就是征海船团的船神祭典。这个城市的话就是鱼雷艇的……」
他讲出一个赛欧不知道的,在技术发展下遭到淘汰的军用舰船类别──然后偏了偏头。
「………………………………什么来着?」
「什么……」
「不是啊,因为……我又不是这个城市出身的。」
赛欧抬头看着对方,但以实玛利没看他。
「你没听说吗?……也是,不可能有听说吧。船团国群在这场战争爆发后,很快就放弃了其中一个成员国,把国土全改造成迎击用的战场。由于防御阵地的纵深不够深,所以就把位于『军团』进攻路线上最东方的国家整个砸下去了。那就是我的祖国,革流船团国。」
「……啊……」
他有听说。在派遣前听蕾娜说过了。
只是,他从没放在心上。直到听见失去祖国的人现身说法,他才终于想起了「这件事」。
那就跟在「军团」的侵犯下放弃了大半国土,还把几成国民留在放弃的国土不顾,将该地改造成名为第八十六区的,战死者为零的战场……
就跟共和国一样。
他好像是抬头盯着对方,动也不动了。以实玛利挥挥一只手说:
「……不用露出这种表情啦,我们没遭受到你们那种不人道的待遇。人家既没有拿枪对着我们,也没抢走我们的一切。我们能带什么逃走都带了,逃去其他地方也没受到什么歧视。好吧,虽然住是住在临时住宅,但避难国的人民也跟我们一样苦……我们的舰队司令(老爸)还带着征海舰和整个舰队逃过来了咧。」
他半带戏谑地笑着说道。
他说的舰队司令,对,他也说过。他说,因为那指的是他「过世的」舰队司令(老爸)。
那个人已经过世了……恐怕是战死沙场。
在即将进行作战的这座基地,赛欧从没看过任何人的刺青跟以实玛利一样。说不定不只舰队司令……不,除了他以外,恐怕其实都……
一个不剩。
……他并没有拥有一切。
岂止如此,根本就一样。跟他们八六一样。无论是故乡、家人或本该从这些故人身上承袭的传统或文化,全都同样遭到剥夺而丧失。
所以……
不用想也知道,其实他是在……关心境遇相同的八六。
「对不起……还有,那个……」
瑞图说过的话浮上心头──有人会关心我们。走出第八十六区后,即使是他们也能得到别人的关怀。
他说的没错。
而且还有幸遇到与八六境遇相似的──心怀荣耀的人。
「……谢谢你。」
他仿佛在黑暗中,尽管仍然遥远,但总算看见了一盏孤灯。
在渐沉的阳光照耀下,大海宛如铺满了无数明镜,染上辉煌沉没的日阳金光,铺展于眼前的世界明灿得炫目。
破兽舰上有着牡丹刺青的女性舰长告诉他「从那里能清楚看见这个星球有多圆」,于是他爬上了郊区的灯塔。从这个开放作为观景台的塔上,确实可以把描绘出和缓圆弧的水平线,以及傍晚的低垂光线在无数海浪反射下形成的灿烂光景尽收眼底。
黄昏时的大海宛如破碎莹镜中的倒影,又像在不属于人世间的金色火焰中炽热燃烧。
尤德觉得那有种拒绝旁人的美感。
可能是从别人那里听到了相同地点而来,西汀与夏娜也在附近,跟他一样注视着金色大海。双方虽然属于同个部队但交情没亲密到有话聊,尤其尤德又比较沉默寡言。双方既无交谈,视线也没有相交,却也没有拒绝稍有距离的体温,只是站在一起看着陌生的夕景。
「──征海氏族习惯由同一氏族组成一个征海舰队。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比较接近一个巨大的『家族』。」
尤德只转动视线,望向新来的说话者。
说话的人是以斯帖,不知为何可蕾娜也跟她一起爬了上来。可以想见八成是可蕾娜在街上或海边都待不住所以留在基地,结果被以斯帖发现带过来了。就跟西汀和夏娜或自己一样。
不光是以斯帖,或是向尤德攀谈的女性,船团国群人不分军人或街上民众都积极邀请他们去看海或逛祭典,或是告诉他们城里有哪些景点,总是试着做点事情关照他们。起初尤德以为那是对濒临亡国时前来救援的部队致谢,或是觉得十年来不曾看到的外国人很稀奇……但看来似乎不只如此。
他们光是作为船团国群就有数百年的历史,以征海氏族而言更是长达数千年,与原生海兽争夺海洋霸权──换个说法就表示这些人长达数千年之久,尽管连战连败仍持续奋战至今日。
仿佛在呐喊着除此之外,他们一无所有。
「或许是所谓的同情心吧……对我们八六的。」
以斯帖淡然地继续说:
「所以,身为副长的我会称呼以实玛利舰长为哥哥。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一样。」
「呃……」
可蕾娜明确地被以斯帖的气势压倒,回望着她。可蕾娜只不过是抱着轻松的心情,在闲聊的同时随口问她为什么明显没有血缘关系,年纪又较小的以实玛利却是「哥哥」罢了。
「……抱歉,我听不太懂……长官。」
她想起对方好歹是位上校,于是补了一句。
所幸以斯帖显得不太介意,微微偏了偏头。
「很难懂吗?我想这就跟你们八六的关系差不多呀。」
听她这么说,可蕾娜眨了一下眼睛。
「……跟我们差不多?」
「例如我初次见到你与总战队长诺赞上尉时,还以为你们是兄妹呢。当然,我一眼就看出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了。」
岂止是长得不像而已,这些少年少女连与生俱来的色彩都完全不同,却不可思议地拥有相同的眼神。
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血脉不相连。但是……
「这种事一看就知道了。你们八六……对,可以说灵魂的形貌相同。你们活在相同的战场,步向一样的坟场,肯定著相同的人生观,以同一种生命样貌为傲。灵魂上的相似才是你们之间的牵绊,而非血统的近似……如同征海氏族以征海荣耀作为一族的联系。」
不知为何,可蕾娜觉得这番话仿佛甜美得令她浑身颤抖。
可蕾娜宛如狂热入迷般重述一遍,就像人在口渴至极时得到一掬清水。
「灵魂上的……相似……」
「是的。它比血缘上的关系,比相同的祖国更难磨灭。『无论发生什么事』。」
以斯帖说道。在金色光芒中,用理所当然、无须强辩的语气。
「所以无论今后产生什么改变,他都是我哥哥──诺赞上尉一定也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永远都会是你的哥哥。」
†
「虽然你说因为相隔太远,所以距离和数量都只是个大概,但能知道这么多就已经轻松不少了。不只那些负责佯攻的,我们也是。」
接收大学建物改造成的基地,原本的礼拜堂成了简报室。
在这光线透过古老但色彩鲜艳的花窗玻璃射入的空间,以实玛利低头看着摊开在大桌子上的资料破颜而笑。在这张海图上,记载了辛确认过的观测机母舰数量与大致上的部署位置。
「等回来以后,让我请你喝一杯代替谢礼吧,上尉。还可以拿船团国群的传统海味干货当下酒菜喔。」
「…………」
辛听到他不明讲是鱼类还是贝类,刻意用「海味」模糊带过就猜出八分而没答腔,由赛欧代替他吐槽:
「舰长,你说的铁定是那种的吧。就是当地居民用来开旅客玩笑的那种独特名产吧?」
「才不是好不好……只不过是作为原料的生物长得有点有趣而已。」
蕾娜看着他们的对话,心想「已经打成一片了呢」。八六们与以实玛利等征海氏族的人混熟,让她感到很温馨。
或许是因为船团国群无论是军人还是城里居民,很多人都很善良随和的关系。
「啊,你们可以好好期待今晚的晚饭喔。现在正好是祭典时期,厨房那几位大婶说你们来救了大家,卯足了劲要给你们煮好料。」
「那我走啦。」最后以实玛利举起一手打个招呼,就离开了简报室。蕾娜自然地带着笑容目送他,然后重新环顾室内齐聚一堂的机动打击群大队长与幕僚们。
「那么……我们也开始吧。」
被逗笑了的情报参谋及愣在原地的柴夏都变回严肃的表情。
至于八六们则显得一派自然不太紧张,这已经是常态了。蕾娜并不介意,启动了全像视窗。
「首先,这是此次的压制目标──摩天贝楼的全视图。」
她让藉由调查船取得的光学影像分析、建构而成的立体地图显示于上。那是一座只以钢骨组合而成,有些像是生物的遗骸,但巨大无比的海上要塞。
「到最高层的高度,推测为一百二十公尺。整体共有七座塔,分别是中央的一座本栋,以及支撑它的六根支柱。内部推测分成十到十二个楼层。为了破坏这座要塞的控制功能与最高层的电磁加速炮型,我们将投入总共三个负责攻坚与炮兵机型的『破坏神』分队加以攻略。」
之所以必须缩小投入的兵力,问题出在运输力上。
「海洋之星」能够搭载的「女武神」约为一百五十架。即使将原本隶属征海舰的最基本战力──巡逻直升机换乘至远制舰,仍只能运送这个数量。
为了安全起见,原先预定将其余战力留在船团国群的前线充当守备,不过……
「瑞图•欧利亚少尉、历•满阳少尉,请你们的部队留在陆上。我要将你们预置于前线后方,负责船团国群前线的机动防御任务。」
奇怪?瑞图眨眨眼睛。
「我跟满阳不是攻略组啊?而且你说机动防御……」
「『军团』陆上部队有可能以摩天贝楼据点引诱船团国群主力,于据点战斗开始的同时展开攻势。我想在预置部队保留一定的战力。」
两人面面相觑,然后坚定地抿紧嘴唇,点了头。既然如此……
「收到,好喔。」「请放心交给我们。」
「另外,敌军组成有变更之虞。关于应对方式我稍后说明,请各位做好准备以随时因应。」
维克朝蕾娜瞥去一眼。
「你请联邦追加提供弹种,原来是为了这个啊……『阿尔科诺斯特』在这场作战中,除了我指挥的斥候之外也都是配备于防卫线对吧?我留下柴夏担任指挥官,你就一起使唤吧。」
既然可运输的总重量有限,就必须以综合战斗能力胜过「阿尔科诺斯特」的「破坏神」作为攻略要塞的优先战力。
接着辛开口了:
「作为目标的『牧羊人』就我所听见的有两架。一架是电磁加速炮型,另一架假如据点是兵工厂──自动工厂型(Weisel)的话,应该就是它的控制中枢了。由于距离这里太远,我只能听出数量,但靠近后就能抓出正确位置。我想能由蕾尔赫她们担任斥候,我来带路不成问题。」
听他淡然地这么说,蕾娜想起那项指示,皱起眉头。在准备实行此次作战时,西方方面军透过葛蕾蒂给了她一个令人费解、强人所难的指示。
「高层指示过为了分析敌情,要求尽可能夺得控制中枢,但请不要铤而走险……我判断这项指示的优先度不高。」
辛看起来似乎沉默了一瞬间。
但她还来不及感到疑惑,辛已经以他一贯的冷静透彻点了头。
「收到。」
「──辛耶。」
从宿舍房间的窗户可以眺望海景,如今他们就寝起床都配合作战时间,即使到了起床时刻,大海一样阴暗。
时间岂止不到早晨,甚至还是深更半夜。越过夜深人静的寂静城市,只有波涛声形成通奏低音传入耳里。辛漫不经心地听着宛如不绝于耳的「军团」悲叹般的沉静呢喃及更远的声音,听见有人从敞开的门口小声叫他,将视线转去一看。
芙蕾德利嘉揉着还有些迷糊思睡的眼睛,走了进来。
「汝在看什么呀?看得见什么珍奇玩意儿吗?」
「喔……没有,我没在看什么。」
「那么是在确认『军团』的……电磁加速炮型的声音了?」
倾听远在沉睡的寂静城市另一端,波涛声的彼端──摩天贝楼的「牧羊人」与它麾下亡灵的声音。
芙蕾德利嘉发出轻微脚步声,来到辛的身旁。心事重重的血红眼瞳注视着大海的另一端。
「──辛耶。」
芙蕾德利嘉直到现在仍不用匿称称呼辛。
辛早已隐约察觉到这是自我警惕,以免将辛与她那位个头相仿的近卫骑士──她匿称为齐利的那个人搞混。
「辛耶……要塞里的那个电磁加速炮型……」
隔了一拍。
她仿佛心生恐惧般停顿了一下。
「可是齐利吗……?」
「?你不是没看见他吗?」
芙蕾德利嘉的异能能够看见熟识者的现在,即使对方已化做亡灵一样能看穿。辛回问的时候以为她在明知故问,但一问出口才会过意来。
她恐怕是连「看」都不敢。因为,她害怕会再次看见齐利亚。
「那不是你的骑士──嗓音与说话方式都不一样。」
芙蕾德利嘉猛然抬头。
「那个应该是帝国人,但至少跟你的骑士不是同一人……所以,还不知道能不能当成恩斯特说的情报来源就是了。」
「…………」
芙蕾德利嘉沉痛地低头。
她咬住嘴唇,然后直勾勾地抬头看着辛,提出要求:
「辛耶,余依然认为,若『那一刻』到来之时应该立刻让余去。时间花得愈久,伤亡人数就愈多。谁也不知道何时会殃及联邦,也无人可保证届时死的不是汝等。余一人不过是微小牺牲罢了,所以──……」
「不行。」
「辛耶!」
他被芙蕾德利嘉一把抓住。由于体格相差太大,这点程度根本不能让他有分毫动摇。
辛自认为明白她的心情。假如易地而处,自己想必也会这么说……甚至实际做过。两年前特别侦察的最后阶段,他也曾认为拿自己当诱饵能救同伴的性命。
所以辛自认为能理解她的焦躁与觉悟。
即使如此……
「一条人命,不过是微小牺牲……牺牲少数是在所难免。我们八六就是被人用这种理论扔进第八十六区的。」
芙蕾德利嘉微微地睁大双眼。
辛低头看着她继续说道。他明白她的焦躁与觉悟。即使如此,这件事──他还是无法让步。
「我不认为牺牲你一个人不算什么……我不想做共和国做过的那种事。」
第八卷 ─Gun smoke on the water─ 第三章 直闯暴风圈
对他人来说算是简朴的队舍房间,对于习惯了征海舰狭窄床铺的他而言却太过宽敞,总觉得很不自在。
更何况以实玛利在陆地上向来无法放松,也睡不沉。身为征海氏族的氏族长──舰队司令的「儿子」自幼就在舰上生活起居的他,待在脚下不会摇晃的陆地反而觉得不自然。
所以当破晓前资讯装置的闹铃一响,才响半声他就接起了电话。
「……嗯。」
只有嗓音由于刚刚起床显得有点沙哑。
『……兄长,恕我一早打扰。』
「是以斯帖啊。」
在征海舰队里舰队司令就是父亲或母亲,舰长们是兄姊,总计数千名的组员是弟妹。在征海氏族里家族的年长者全是父母,生下的孩子是他们所有人的孩子。一个家族或一个城市各自拥有船舶,由氏族组成一个征海「船团」。此种风俗习惯形成了对长官的独特称呼。
因此与以实玛利出身于不同征海氏族的以斯帖,其实并非他真正的「妹妹」,但双方都失去了隶属的舰队,如今船团国群组成了东拼西凑的征海舰队,以斯帖称呼他为哥哥并没有错。一个是失去征海舰以外整个氏族的舰长(哥哥),一个是失去舰艇与大半氏族的副长(妹妹)。底下的弟妹们也都大同小异。「遗海孤军」是由征海十一氏族的最后幸存者不分出身氏族与母舰混在一起,各自怀抱着不同的失落感互相依靠。
东拼西凑的孤儿舰队(遗海孤军)。
身为氏族长的舰队司令全都与征海舰共赴黄泉,或是出于做父亲的责任,牺牲了自己让部下逃走。
所以「遗海孤军」没有舰队司令。身为最后一名幸存的「长兄」──征海舰舰长的以实玛利理应继承此一地位,但他总是不太情愿。
『暴风雨即将来临──终于来了。』
「喔。」
终于来了──是吧。
†
乘着夜色,征海舰「海洋之星」驶出港口。
所幸这晚是新月,除了星辰暗影之外没有光源照亮的深沉黑夜,这点在受到暴风雨封锁之下前进的翌日夜晚想必也一样。
这是一场秘密出航。飞行甲板实施了无线电静默与灯火管制措施,但有几名八六上到甲板来看看。
「海洋之星」的组员在出航时各有职务,但处理终端讲得极端点就只是让人运送的货物,闲来无事。有几人不带灯具,并在甲板人员的叮咛下留意不要靠船边太近以免落海,看着渐渐远离甲板的陆地。
这是一场深夜的出航。时间是一般人沉眠的深更半夜。
然而在渐渐远去的岩石海岸上,港都居民们却聚集在那里挥手。
他们没带任何灯光以防万一被发现,不只大人,连小孩都让父母亲牵着手或是抱着,一语不发,所有人都只是挥着手。这是一场秘密出航,「海洋之星」不会鸣响警笛回应。即使如此他们仍陆续聚集而来,持续挥手,注视着舰艇。
那副模样,莫名地令人印象深刻。
为了在夜晚较短的高纬度地区夏季乘着黑夜接近目标,征海舰队在作战前一天晚上就各自从不同港口出发。
不是一直线航向位于母港东北的摩天贝楼据点,而是在北上至约定集结的拨风羽群岛会合。在顶多只能供海鸟栖息的岩石小群岛中,舰队各自藏身于受到海水侵蚀的断崖暗处,屏气凝神地等待第二天的作战开始。
在其中的「海洋之星」舰桥最高层,蕾娜好奇地环顾信号台。接下来一整天都得待机。尽管必须尽可能保持肃静以免被发现,不过她早已经习惯了,不怎么在意。
考虑到最长可达半年的航程,征海舰内部连礼拜堂与图书馆都有,包括这个信号台在内,以实玛利告诉她待机期间可以到处参观。
这时传来一阵步上阶梯的轻快铿铿声响,以斯帖过来露脸了。
「米利杰上校,要不要下来甲板看看?可以看到有趣的东西喔。」
「甲板吗……不了,我……」
虽然对以斯帖还有组员们过意不去,但她已经决定直到战争结束前都不再看海。
即使如此,她的视线仍忍不住往下方飘去,这时才恍然大悟。她看见了蓝色的幽光。
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冒了出来,蕾娜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视线硬拉回来。因为,她已经跟他说好了。
说好等战争结束后,两个人再一起看海。
组员叫他们来看看,于是安琪与达斯汀上了甲板,站在一起倒抽一口气。
星辰之光乍看之下璀璨炫目,却不至于照亮夜里的大海。在这奢靡华丽的黑暗夜空下……
「好惊人……」
「海浪……在发光……?」
暗色的海面,简直像把繁星或萤火虫群关入其中似的,点缀着淡蓝色的梦幻光粒。
特别是那些静静拍碎的海浪。每当它滔滔而至,在岩壁或船舷撞碎散开时,海跃的轨迹总会散发淡蓝微光。带他们过来的组员说,这叫夜光虫。
两人静默地看着不带热度的蓝色光芒看得出神。组员似乎把其他处理终端也找来了,飞行甲板各处都是俯视海面的群聚人影。
「真的好美……美到好可惜不能大声喊出来。」
「毕竟这里也是战场嘛……等战争结束后,希望可以再来看一遍。」
这番话让安琪心跳漏了一拍。
当然,达斯汀并不知道瑟琳托付给他们的情报,只不过是说出没指望的愿望罢了。只不过是希望战争能结束,想在和平的世界里生活罢了。
「达斯汀,你……」
自己还没能明确想像「那之后的事」。
不晓得达斯汀怎么样?达斯汀对共和国的作风义愤填膺,为了洗雪祖国的污名而离乡背井,选择站上墙外的战场。那么,当这个战场消失时,他会……
「等战争结束后,会回共和国吗?」
「……大概会,因为到时候应该会需要重建的人手。只是,那个……」
达斯汀烦恼了起来,不知能不能接着说:「如果安琪你不喜欢,我就不回去。」
安琪看着他的侧脸,知道他在烦恼能不能说:「你不喜欢的话我就不回去。」同时也在犹豫,不晓得能不能戳破他的心思。
安琪至今仍无法回应他的心意,假如这样挖苦他,会不会有点不妥当……
她跟达斯汀站在一起时,距离比站在戴亚身旁时更远……但比当初认识时更近。
这种像是尴尬却又自在的奇妙距离感让安琪不知该如何应对。
飞行甲板是供舰载机起飞降落的空间,不可能设置护栏或栏杆。
赛欧在没有东西遮蔽视野的甲板一隅和可蕾娜一同坐下,对着身旁像小猫般探出上半身的她说:
「……好吧,这也可以算是蓝色大海吧。」
「对啊……!」
──好想去看看喔,去南洋地区。等战争结束后。
一年之前,当时他们也是正在突破重围追赶电磁加速炮型。那时候这么说过的可蕾娜现在双眼发光,注视着散发朦胧蓝光的大海。
如同头顶上方的繁星,奢靡华丽却不会照亮黑夜,是一种梦幻般的蓝光。
只是极轻极淡地从浪涛中透射,这般微微幽光反而突显了夜晚海洋的幽邃,赛欧看着看着,竟开始忧疑有某种东西将从那晦暗深渊浮起,不由得脱口说了句:
「竟然真的来了呢……来到海上。」
可蕾娜笑了笑。
「什么竟然真的来了,听起来好像你不想来一样。」
「嗯……可能是真的还不想来。」
他不想和辛、莱登或蕾娜说这种话。只有面对可蕾娜时才会脱口而出。
因为可蕾娜恐怕也「和他一样」。
「本来是希望等一些事情告一段落再来看的。像是我想成为什么人,或是想去哪里……本来是想等到这些问题有了答案,再来看的。」
「……不用勉强找出答案也没关系的。」
可蕾娜说道。嘴上这么说,却像个不安的孩子似的抱着膝盖。
但金色眼眸却又正好相反,像松了口气,又像只得到满足的小猫。
「因为我们是伙伴,是同胞啊。这点是绝对不会改变的……以斯帖上校说我们就是这样。所以,不用担心。」
不管产生了什么差异。
只有肯定并选择同一种人生观的八六身分,不会改变。
「是吗?」
如同以斯帖与以实玛利……或是在这个国家邂逅的征海氏族后裔们。他们就跟赛欧等人一样,故乡与家人都被战火夺走,却活得心怀荣耀。
「……你说得对。」
很庆幸能遇见他们。
赛欧很庆幸能来到这个国家。
这里的国民失去一切,只剩下荣耀,却仍然能笑着过活。
有这些抱持相同人生观的人在,让他知道即使这样还是能好好活着。
既然这样,他们八六一定也能维持现状活下去。
「本来有很多事情让我有点焦虑,不过……你说得对。一定没事的。」
头顶上方的繁星如同过去的第八十六区,由于没有人造光源而受暗夜深深支配,所以才能有如此的奢靡美丽;视野下方铺展的景象也同样虚幻易逝,无数蓝光就像成群的萤火虫。
在第八十六区时,辛不带感慨地仰望过那璀璨的幽冥,然后过了两年,如今他感到有点落寞。无论是第八十六区的战场还是这片远离陆地的大海,都不是人类的世界。这份寂寞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奇妙地紧逼胸口。
全长三百公尺的广大飞行甲板上看不到蕾娜……对他来说不可能看错的白银长发。他本来想约她看看,但是听维克说她直到战争结束前都决定不再看海,以回应自己说过的那句「想带你看海」。
这虽然很让人高兴……但比起这个,是不是可以给个答覆了?
这时无意间,他看见了以实玛利站在舰艏附近的背影。
以实玛利似乎没发现辛在看他,就在飞行甲板上跪下。然后他直接以额贴地──应该是亲吻了飞行甲板。带着亲吻年老母亲的敬意与感谢。
「…………?」
那是什么意思?辛并未产生强烈的疑问,只是随便想想。
「辛耶。」芙蕾德利嘉在稍远处呼唤他……于是辛便把这件事忘了。
†
『──密细亚第九舰队呼叫太初第八舰队。舰队已抵达作战开始线,即将开始进攻。』
翌日。
刻意于日落前从母港出发的两个佯攻舰队,明显装出掩饰目的地的样子先往「军团」支配区域沿岸航行,然后转换航道。两者各自在转个大弯的同时航向摩天贝楼设施──此时进入了敌军的炮火射程。
「──收到。愿圣艾尔摩保佑你们。」
征海舰队「遗海孤军」目前处于无线电静默中。以斯帖悄悄回以传达不到的祈祷……舰外已是第二个深夜,在随着风暴而来的薄云中闪现疏落朦胧的星影。如今作战即将开始,身为舰长的兄长正在小憩片刻。以斯帖作为他的代理,这是最后一次立于综合舰桥了。
「通知『遗海孤军』各舰。准备出击──只要佯攻舰队其中一方开始交战,就开始攻打摩天贝楼据点。」
「遵命,长官……兄长那边……」
「还不用通知。等到本舰队与敌军交战之际,必须请兄长以最佳状态指挥我们──并为大家送行。」
†
『太初第八舰队呼叫密细亚第九舰队。已确认失去诱标五号──开始交战。』
†
两个佯攻舰队进入交战,征海舰队以他们为障眼法,在黑夜的帮助下前进。几小时后即将抵达作战区域,在征海舰队的居住区块,换好衣服的蕾娜从船舱入口偷看走道。
换好衣服。没错,就是装备起了「蝉翼」。
这已经是第三次穿它了,但还是一点都无法习惯。再加上她从联合王国回营时立刻请人准备了大一号的军服,却粗心忘了带来。
但她又不想穿着这种身体线条毕露的服装站在征海舰的组员们面前。而且接下来还得跟队长级人员开简报会议,也会跟辛碰面。
趁现在去跟安琪或夏娜借件军常服好了。
蕾娜做好打算,环顾空无一人的走道。
她们个头都比蕾娜高,应该可以把她们的军服穿在「蝉翼」外面。虽然西汀也符合这个条件,但蕾娜总觉得好像不能跟她借。不知为何就是有这种感觉。
蕾娜仅伸出头来把整条走廊偷看到最尾端,眼睛一朝向反方向的瞬间,便赫然看到辛就站在眼前。
蕾娜整个人霎时变成了雕像。
辛眼睛略为瞪大,呆立于原地不动。
他眼睛往下看着只穿了「蝉翼」的蕾娜。
看着银紫色仿神经纤维作为外接仿人脑覆盖皮肤,但只是覆盖而不肯帮忙支撑所以很多部位会摇晃,身体线条也清楚明显地展露无遗的她。
这时蕾娜才想到,辛……
他有个毛病,曾让安琪与达斯汀以前有一次感觉互相来电,却因没注意到他而发生了悲剧。
就是走路不发出脚步声的毛病。
经过一场极其漫长,好像没完没了的沉默后……
「──听说你在联合王国向维克领取了『蝉翼』。」
辛说道。用一种压抑着沸腾涌起的火气,严峻而冷冽的眼神。
「我正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这边没收到半点相关讯息……难怪不管我问谁都没人要回答,在列维奇基地时蕾尔赫还卯起来跟我道歉。」
可想而知。
若不是蕾娜自己得穿,她可不想跟别人解释这种东西。
「马塞尔更是我一问他就说什么『我还不想死』然后逃之夭夭……早知道就不该手下留情,应该好好逼问他一顿的。」
「手下留情……马塞尔跟你不是特军校的同窗吗?不可以太欺负人家……」
「蕾娜,请不要转移话题。我现在不是在跟你说马塞尔的事。」
啊,看来不用怀疑了,辛气炸了。
被辛逼近到几乎鼻尖碰鼻尖的距离,蕾娜不禁有些后仰的同时,带点逃避现实的意味如此心想。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辛这么明显地表现出恶劣的心情。既新鲜又让她有那么一点高兴。
「不是,那个,我并不是有意要瞒着你…………况且这个真的满有用的。只是有点…………………………………………………………非常让人害羞就是了。」
呼──……只听见一声仿佛要发泄内部压力的长叹。
辛无声无息地转身离开。
「我明白了。我去把维克处理掉扔进海里。」
「辛……!你在说什么啊!」
「虽然手枪交给机库保管了,但有磨利的铁锹就够了。神父大人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用那个送敌兵上西天。」
「那位神父大人怎么可以教小孩子这种事情啊!不对!征海舰上怎么可能会有铁锹啦!」
不管怎么说,用铁锹连自走地雷都打不倒(反人员自走地雷体内配备的是有效射程五十公尺的指向性破片地雷),所以完全不必教即将前去对抗「军团」的辛如何用铁锹战斗。
还有蕾娜的吐槽,其实也没吐到点上。
「那我直接把他踢落海里,这样就够了。以实玛利舰长告诉我把人丢进外海基本上都会沉下去,在失手时最适合用来毁尸灭迹……」
「辛!」
「……嗯?」
为了迎接作战开始前的最后一次简报,维克待在当成临时会议室的舰桥一楼的飞行甲板控制室,浑身打了个冷颤。
「怎么搞的?有股莫名的寒意。」
蕾尔赫微微偏头说:
「可是晕船了?」
「感觉比较像是有人在替我挖坟,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蕾娜听到后插嘴道:
「八成是你在联合王国的作战让我、安琪还有蕾娜穿上的那件情色紧身衣……」
维克高雅地蹙起形状优美的眉毛。
「那叫『蝉翼』。」
安琪接下去:
「那件殿下自以为幽默,但穿它的人一点都笑不出来的性骚扰紧身衣……」
「……好吧,我是活该遭受这种批评,就当作是这样吧,然后呢?」
西汀半睁着眼加入她们:
「那件你勇于认错是很好,但并不是这样就能一笔勾销的大变态紧身衣……」
维克被毫不留情地补上一脚,神情显得有点泄气。可蕾娜没理他,说:
「一定是那个终于被辛发现了吧。」
「噢……」
维克发出小声呻吟,态度却显得不怎么焦急,动作夸张地摇了摇头。
「这下糟了。情报是从哪里泄漏的?」
被他瞄了一眼,马塞尔急忙一个劲地猛摇头。
「不,我怎么可能会说出去嘛,殿下!我要是不小心说溜嘴,诺赞第一个会先把我宰了然后殿下再来把我宰了好不好!」
「你很清楚嘛,马塞尔。事实上如果你说溜嘴,在诺赞对付过你之后,我会亲手让你复活然后再扒掉你全身上下的皮。」
「…………!」
「殿下……这话让设计了『西琳』的殿下来说实在不像玩笑话,还是少说为妙……」
也许是可怜脸色发青的马塞尔吧,蕾尔赫稍稍打了个圆场。
可蕾娜像只心情恶劣的猫,看着一如往常地搞笑搞怪的主从组合加一位说:
「所以,现在王子殿下的状况是要不被辛从『海洋之星』踢下去,要不就是被他用船上配备的整修用斧头把脑袋劈开……殿下你打算怎么办?」
「这有什么,不成问题。反正圣女般善良的米利杰必定连我这种毒蛇都会袒护,然后被米利杰一拦下,诺赞也会暂时打住的。」
「…………」
好吧,照蕾娜的个性八成是如此,辛也一定会这么做,但是……
「王子殿下,我可以趁下次作战之类的机会误射你吗?」
可蕾娜觉得这家伙应该去死一遍看看比较好。
靠着双手抓住即将快步离去的辛一条手臂,再使劲踏稳地面的强硬手段,蕾娜总算是成功留住了辛。
话说,胜利的原因是辛担心军舰的粗糙走道地板会弄伤她只包覆着薄薄「蝉翼」而几乎赤裸的脚尖,所以不敢再走下去。
「……………………既然这样,至少请你把这个穿上。在卸装之前不用还给我没关系。」
被辛粗鲁地把军常服外套啪沙一声地往身上盖,蕾娜局促不安地把盖在头上的外套重新披到肩上,同时抬眼看向辛。
结果跟还是有点不高兴,但好像被她弄到生不起气来的血红双眸对上了目光。
「………………」
一种奇怪的沉默随即弥漫在两人之间。虽然称不上尴尬,却总觉得话有点接不下去。
应该说他们都发现,其实该谈的不是这件事。
隔了一小段犹豫般的时间后,结果是辛先开口:
「……真可惜,第一次看到的海竟然是战场。」
这番话让蕾娜心里一惊。
我想带你看海──想与你一起看海。
在一个月前,舞会那晚的烟火之下,从托付给她的这份心愿连缀出的话语,蕾娜到现在还没能做出回应。
「嗯……那个……」
简而言之。
辛的言外之意是:都已经过了一个月了,作战快开始了,之间的尴尬也已经淡化到可以像这样闲聊的地步了,是不是可以给我个答覆了?
蕾娜其实也听出来了,但一意识到那个问题又说不出话来了。
「没……没关系,很漂亮啊!我是第一次看到。」
结果就回答得就像完全不重要,没有意义的闲谈。
这当然引来了辛的小声叹息,使得蕾娜更是心慌意乱。
「呃,那个……对了,听说辛你答应了联邦的提议,要尝试控制异能对吧?说是会请辛你妈妈的娘家帮忙。那个,现在进展到哪里了?」
「…………目前暂时只会进行面谈。他们说必须先建立信赖关系。」
「这样啊……不过,要是能早点成功控制就好了,这样辛一定也会轻松很多。我一直很担心你喔。」
「…………」
「呃,我是说……──咦……」
蕾娜正慌乱地找话讲时,突然被他用力一把拉进了怀里。
「咦?」当蕾娜还在瞠目惊讶之际,嘴唇已经覆了上来。
与一个月前的夜晚正好相反,这次是辛主动。
那是个啃咬般的吻。
揉杂着渴望、冲动与某种饥饿感,蕾娜从来不知道有这种凶猛的吻。
蕾娜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仿佛时间倒转,蕾娜就像那晚一样地心跳加速,头脑充血过度让她陷入混乱。男人的凶猛对蕾娜来说仍然陌生,这让她有一点害怕。
但唇瓣相贴的甜美热度胜过恐惧,令她陶醉得无法自拔。
互相予取予求,分享彼此的血液热度,恍如身心相融。
这次,不晓得究竟过了多久。
两人嘴唇分开,她自然地喘了口气,呼出的气息再次交融。
蕾娜面红耳赤、全身僵硬。她想都没想到会这样遭到突袭,害得她六神无主、手足无措。
「一个月前你突袭我,我被你吓了一跳,这次是回礼。」
蕾娜抬头看去,只见辛的表情有点像是小孩子闹别扭。
「等蕾娜你愿意回答我了……再告诉我你的答案吧。」
†
由两艘斥候舰带头划破外海的巨浪,征海舰队「遗海孤军」组成以征海舰为中心的轮形阵,最终入侵了暴风雨的势力圈。
厚重不祥的乌云覆盖天空。拍击般的豪雨让视界模糊泛白,随每次眨眼改变风向的强风让雨滴狂舞成漫天纱帘,打在具备装甲外壳的飞行甲板上。包围舰艇的浪涛形成尖耸锐角,起伏的海流把舰体上下摇晃得轧轧作响。
距离摩天贝楼据点尚余一百八十公里。
†
为了指挥航海与舰队整体战斗,征海舰的舰桥设置了打通两个楼层的综合舰桥,航海人员与指挥控制人员都在此处候命。除此之外,在这次作战中,机动打击群的指挥官蕾娜与管制人员则是使用备用空间。
以实玛利在综合舰桥的最后方,感慨万千地看着比起五年前最后一次作为革流征海舰队上战场时,人数还要多出许多的舰桥。
综合舰桥的窗户已用装甲板封住备战,取而代之地,室内展开了无数的全像萤幕。萤幕中的船外风雨与狂暴浪涛愈演愈烈,舰艇已从强风圈进入暴风圈,闯进风速恶狠狠超过三十三公尺,称作飓风的定义上最大风速狂暴肆虐的破坏漩涡。
背后的门伴随着压缩空气外泄的声响开启,眼睛转过去一看──是蕾娜。
不知为何,她只有今天穿着联邦军的铁灰色军服,而且还是大一号的男用制服,脚步有点轻飘飘的,不太稳定。
她先是对舰外恐怕不曾体验过的大风暴倒抽一口气,然后总算回过神来,银眸取回了精明果断的紧张感。
「舰长,最终简报的时间就快到了。」
「喔──了解……以斯帖,代替我指挥──……」
「兄长。」
有着藤蔓图案刺青的通讯军官说道。金晶种的金色眼睛锐利且带着一丝冰冷。
「──是密细亚第九舰队。」
「……『已经』来了?真快啊。」
那道声音听起来略为低沉了些。
蕾娜仰望他的侧脸。冷硬的翠绿眼瞳不曾转向身旁的蕾娜。
「……帮我接通。」
「是。」
通讯军官操作操纵台。密细亚舰队传来的通讯响彻综合舰桥。
联邦应该提供了同步装置,讯息却以无线电传来而非知觉同步。
『──即将溃灭的太初第八舰队,听得到吗!』
蕾娜猛然睁大双眼。
为了预防不必要的混乱,军方的无线通讯有一套固定规范。无论陷入多混乱的场面,都不可能用这种荒唐的说话方式呼唤通讯对象。
这并不是在跟太初第八舰队通讯,而是发给「遗海孤军」的广播。为了不用担心遭到「军团」窃听──绝不让敌军察觉第三个舰队(遗海孤军)的存在,才会伪装成传给太初第八舰队的通讯。
『这里是密细亚第九舰队快速舰『阿斯特拉』,代替旗舰『欧罗巴』与贵队通讯!──『欧罗巴』已遭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轰沉,舰队目前剩下三艘快速舰!贵队目前仍是巡防舰二、快速舰一吗!』
旗舰遭到轰沉。岂止如此,以七或八艘舰艇组成的佯攻舰队,两队都只剩下不到一半数量。
蕾娜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接着身旁的以实玛利,以及舰桥内征海氏族们冷酷无情的态度令她大吃一惊,然后她才终于搞懂了整件事。
『由于战力不足,就此放弃扫荡观测机母舰的任务,继续执行「最优先任务」。目前推测敌方余弹数六十五……!……六十四。我们会尽可能将其减至零!』
最优先任务……也就是争取时间,把征海舰队送到摩天贝楼。
不管多少舰艇遭到击沉,就算要以舰队全军覆没为代价──也要尽量吸引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
『愿圣艾尔摩保佑贵队,太初第八舰队──在航海星之下!』
『──这里是太初第八舰队,收到。我们也跟你们一样。愿圣艾尔摩保佑,回归航海星……』
通讯就此中断。
蕾娜愣怔地仰望以实玛利。他的确说过这是佯攻,但是……
「从一开始,佯攻舰队就打算……」
「……我本来没打算让你听见的。因为这是我们船团国群──船团国海军的问题,跟你们机动打击群无关。」
以实玛利叹气说道。左眼边缘的刺青描绘着火鸟之形。
「『没错』,佯攻的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是敢死队。参加的也都是损伤舰或练习舰,而且是一群其实早该退伍的老头、老太婆。船团国群已经没剩几艘像样的舰艇,无法用来进行生还机率这么低的佯攻行动。」
所以虽然给了同步装置,他们却没有带上战场──……
「为了让船团国群存活下来,无论如何都得打倒电磁加速炮型,无论如何都得把『海洋之星』送达那里,为此付出代价也在所不惜……佯攻舰队全军覆没后,接着就换『遗海孤军』的破兽舰──弟弟们成为诱饵。」
不同于蕾娜当场定住不动,以实玛利语气平淡,用眼角带着刺青的脸庞说道。用他那据说代表了隶属的船团、搭乘的船舰及双亲血统的火鸟刺青脸庞。
据说他全身刺满了同样的图案,而征海氏族的族人都是如此。
死在海里的人,遗体有时会被海洋生物或海浪力量弄毁,连长相都无法辨认。所以自古以来,靠海生活之人总是以特定刺青或图案的衣服作为身分证明。而此种证明遍布他们的全身上下,而非只限一处。
岂止认不出长相。死于与原生海兽的搏斗就表示将会死无全尸。就表示理所当然地会是一场激战,死者连一点尸块都捡不回来。
他用一种甘愿承受这种悲壮命运的神情说道:
「……这是战争,不管怎么做都会有人伤亡。既然我们已经纵容臭铁罐们拿出那种超长距离炮把我们单方面当炮灰,就更是如此了。」
在一年前的大规模攻势当中……
联邦用大量巡弋飞弹发动饱和攻击,将电磁加速炮型打到严重损毁。他们投入几分钟就能飞越一百公里的翼地效应机,将一个战队送去直捣黄龙。
船团国群这种国力不足以保有昂贵巡弋飞弹,又不具备技术水准独力开发翼地效应机的小国,假如要突破射程四百公里的敌军炮击区域,就只能以鲜血作为代价。
要谴责他们残忍无情很简单,但是……
「……很抱歉。」
「……怎么会是你跟我道歉啊?」
见蕾娜低着头,以实玛利笑着摇摇头。
宛如天空破洞一般的豪雨导致全像萤幕映出的舰外景况几乎是一片白。这样的急风暴雨,除了仿佛要压溃万物的沉重压迫外,甚至还能感受到某种巨大存在的恶意。
「不过,好吧。既然你都听到了,就顺便……再多知道一点吧。」
多知道一点我们的事情。
「遗海孤军」有按照当初的预定将同步装置带来,他用手指轻触一下启动装置,拿起舰内广播的麦克风。
舰内广播的范围可达三百公尺舰艇的每个角落。知觉同步的对象则包括征海舰队所有舰艇的舰长、副长与通讯军官。
「各位弟兄,我是『海洋之星』舰长以实玛利•亚哈。」
没人出声回应。但感觉得到整艘舰内身为运作征海舰的血流,组员们都在侧耳静听。
「本舰队目前位于敌军大本营直线距离一百八十公里外的位置。两个佯攻舰队正在与敌军的炮火交战,不幸地毁灭在即。估计我们『遗海孤军』也将提早与敌军开战。」
以实玛利对此心里感到踏实的同时,首先对既非部下也非征海氏族的一群人出声说道:
「各位八六,等抵达摩天贝楼据点后就轮到你们上场了。虽然船身会摇晃一段时间,但你们不用怕,甚至可以当成机会难得的游乐设施好好享受一下。征海舰──只有这艘舰艇,绝对不会沉没。」
这话他重复过很多次。
身为旗舰舰长兼实质上的舰队司令,这是他非尽不可的义务。他为了保护祖国而借用了外国军队,而且是一群少年兵。当然,这些少年的母国联邦也不可能只是基于善意派来机动打击群。但他们船团国群,终究是把这些孩子卷进了自己国内捅出的娄子。
无论如何都得让他们活着回去。不管要牺牲什么,都得把他们平安送回陆地。
即使为了这个目的,自己与「海洋之星」必须苟延残喘让人耻笑……
「各位组员──征海氏族十一氏族最后幸存的弟妹们。首先,感谢大家愿意跟随我这个名义上的哥哥,谢谢你们──然后,向决意捐躯报国的出航表示敬意。」
为了将仅仅一艘「海洋之星」送到敌军据点,征海舰队的十一艘舰艇注定成为诱饵。
虽然后方有救难舰候命,但海上狂风大作,对手又是连要塞都保不住的八○○毫米炮,没人能保证来得及救援。在这暴风雨的大海中,可能连遗体都带不回海港。
尽管,战死在人迹未到的碧海是征海氏族的荣耀。
没错。
「虽然最后的敌人不是原生海兽而是那些臭铁罐,但一样是光荣战死。来场让先走一步的舰队司令(老爸)他们懊恼到掉泪的航海吧,讲一堆冒险过程给他们听吧,展现出流传千古的勇猛与果敢吧……让后人说──」
千年之后,不曾谋面的子孙们必定会传诵这个故事。
纵然从未目睹过征海舰与征海舰队,甚至再也无法想像它们的英姿,仍会继续传诵下去。
「这正是我们船团国群『过去曾经拥有的』征海舰队──最后一趟征海航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