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夜Ch.7

Ch.7

医院，外科病房。

顾唯坐在病床边发呆。

惊慌失措的他几乎是被陈墨拽到医院的，只有陈墨还能保留基本的理性，但一路上她的手脚也在发抖。医生说她是下午被送来的，振东矿业由于关闭了矿场，原来打算发放的员工福利和一部分工资也被扣留，引发了群体性活动。阿姨路过的时候被人群裹挟，倒在了人群中。事态平静后被紧急送往医院，目前情况不容乐观，希望他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在平日里顾唯几乎会当面和医生争论，但他只是接过病危通知书和手术知情同意书，麻木地签字。

也许谁都知道结果。

陈墨拎着泡面和水走进病房，这间三人病房只有一张床住了人，显得十分宽敞。由于已经进入术后恢复期，只是偶尔有护士搁着门口的探视窗看看里面。顾唯沉默地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盯着监视器里的数字和波形图。

陈墨没有说话，一如她的名字。她沉默地往碗里打进开水，泡了面，又检查了点滴和心率，看来是进门前和护士沟通过要注意的事情了。顾唯也向护士请教过，知道陈墨所做的都是正确的。他骤然发力，死死抓着病床的栏杆，两眼血红，如同失去亲人的野狼，无声地咆哮。

有人说最悲伤的时候不是亲人离去那一刻，而是在不久后回到家，看到洗衣篮里没洗的衣服和空无一人的厨房，再不会有的招呼和夜里归家不会再亮的灯。那时你才能真正理解这件事的无可挽回，在此之前，你只是知道，并不了解。

顾唯甚至不敢想象这种事情的发生，仅仅是对那残酷未来的一瞥就已经让他接近崩溃。陈墨做的那些让他想起从前，更想到以后，他无法想象一个没有亲人的未来，尤其是这个未来还很可能是他自己造成的。

陈墨握住他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的手，她感到一直以来支撑着这个人走到现在的信念和希望似乎崩塌了。顾唯的头靠在床边，把脸埋进被子里，陈墨需要很仔细去听才听得到他的声音：“陈墨，是不是我们不去做什么调查，事情就会好起来？”

她来到顾唯身后，抱住了他，一言不发。

“如果我们不去调查，振东矿业的环保问题也就不会被发现，更不会被几个部门监督改进，矿场就不会停工，效益就会好，也不会停发工资，更不会有人要求讨薪……是这样吧。”

“我这么做，做错了吗？”

将头靠在顾唯的肩膀上，陈墨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顾唯想要的一切都那么合情合理，谁来了也没法指责他。

“从小学起老师都教育我们，要走出去，走到更大的地方，你也说，小猫咪要走出窝，去找另一只小猫咪和另一个更好的窝。这应该都没错吧？可是留下来的老猫，和留下来的小窝，没了年轻人，是不是就要被路过的人欺负，被迫自己出去觅食，找不到吃的，就饿死？”

“我想过，要走出去，是付出代价的。可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大，陈墨，我是不是把一切都搞砸了？”他低着头喃喃自语。

“我最害怕的就是这种事情，妈妈虽然一直说，不需要我做什么大事，能安心过完一生就好。我这么做，她会很失望吧。”

陈墨的声音有点干涩：“不会的。”她抱得更紧了一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陈墨身上的薰衣草香就像是最好的救命稻草，稀释着他身上的绝望，让他在几乎溺死的痛苦漩涡中有了一块可以暂时依靠的空间。

顾唯没有回答，他嗅着熟悉的薰衣草香味，沉沉睡去。

在梦里，他的灵魂缓缓浮起。

 

船在港口，随着海浪慢慢摇晃，鼻子里都是海边的味道。

顾唯看到陈墨站在舱口，她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就要离开这艘船了。

他下意识向她伸出手，陈墨回过头。

小小的探视窗后，有茶色头发的男孩向她招手。她并不认识对方，也并不是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但她本能地觉得对方是很亲近的人，没有任何迟疑，她站起来，走出门外。

 

顾唯从床上醒来，舒展了一下因长时间伏在病床上而腰酸背痛的身体。病房里还是只有一个床位入住了人，这有些不合常理，昨天才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应该会有不少伤员的。“陈墨？陈墨？能麻烦你帮我……”他下意识想去寻找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身影，但昨晚还清晰可闻的薰衣草香现在却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一股不算浓厚的消毒水味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几乎要因此而窒息。

陈墨不见了。

 

“怎么可能？？昨天几乎是她拉着我来的，我昨天还靠着她睡着的，她还找了护士确认了病房呼唤铃的位置和可能的逃生通道。”顾唯气极。“现在的问题是，她不见了，一直陪着我的那个女生在你们的外科病房里，一夜之间消失了。现在你们要告诉我，我昨天是一个人进来的？这不可能的！”

“你先别着急，我们已经联系了医院保卫科，马上就能把你昨天进来的监控视频找出来给你看了，说不定我们的护士确实记错了呢。”医生一边说，一边朝护士挤挤眼睛。“小张啊，你去准备一下，给这位家属倒杯水喝。来我们坐一会儿吧小伙子，你妈妈的医药费已经有人垫付了，她能住上一段时间，你待会儿可以回去收拾收拾衣服来我们这边陪护，应该还有家属的住宿位置。”

一旁莫名其妙挨了一通骂的护士听到这里，大概也知道了情况。她见过不少因为亲人出现意外后受不了这种冲击的人，只是这孩子还小，她一时半会儿没看出来，现在看倒是挺可怜的。她叹了口气，往监控室方向走去。

顾唯接过医生递来的水，靠在护士站的座位上挨着墙。惊怒交加的兴奋退去后是巨浪般拍打着他大脑的疼痛和疲倦，他几乎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关于陈墨和顾真真的记忆在大脑里疯狂涌现，记忆的片段有些模糊，每一次看到的陈墨都不尽相同，像是在看一场老电影。

他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一个观点，说人的记忆其实就像一块很容易被反复消磁的老硬盘，很容易忘记事情，需要通过不断的重新写入来加深印象。顾唯觉得自己的大脑就算是老硬盘也得是最老最破的那一批，他每次记起来的陈墨都不太一样。有时候的陈墨是大一学生，有时候的陈墨又刚上高中。

看来真是累坏了。

保卫科的人拿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过来，身后跟着个保安。顾唯有些紧张，但大家都没有太过在意，医生接过笔记本，护士看了他一眼。他很熟悉这种眼神，通常同学们听到他的身世和家庭状况以后，露出来的就是这种眼神。

医生把笔记本转过来：“你看，这是你昨晚进入医院的场景。”监控里，他神色慌张，却还是硬着头皮走进来医院，询问护士病房的位置。

不对，明明是陈墨拉着我进来的…….

“这里是病房门口的监控，监控显示你进去以后，除了你自己出来买泡面，和护士进去检查病情，没有人出入过这个病房了。”医生放低声音，他试图让这个事实不要对眼前的男孩造成过大的冲击。在接收病人的时候他就看过病历，知道顾唯家的情况，他在医院见过了太多的苦难和泪水，这个孩子身上流露出的痛苦和悔恨还是触动了他的心，他不想再刺激到他。

医生的声音不大，但在顾唯听来不亚于死刑宣判时敲下的惊堂锤。他抓着自己的头发，低下头，撕扯着自己的脑袋。

这没有可能，陈墨在病房里留下了很多痕迹，那碗泡面，两个凳子，一定还有什么能够证明她来过的东西。

他突然站起来，冲向病房，医生伸出手拦住了想要追过去的保安和护士：“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

 

叠好的被褥被掀开，垃圾桶四脚朝天，床头的储物柜敞开了心扉，告诉顾唯，昨天晚上这里真的只有一个人吃过的泡面和喝过的水，并没有第二个人的存在痕迹。他沮丧地坐在床头，靠着病床，听着监测仪里滴滴的声音。他听得有些心烦，想要把提示音关小一些，伸手一摸，摸到了一个信封。

顾唯愣了一下，他不记得这里有过信封。

一骨碌爬起来，信封上是娟秀的字迹：To 顾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