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鸾】《溯流光》（63）（64）
（63）终焉中焉 外面那畜生又在发疯了。 大地摇摇晃晃，自己周围的石缝拓宽之后失去了原本稳定的结构，在这片突如其来的波涛起伏中摇摇欲坠。光翎急着出去，一脚刚刚出洞，滚热空气立时灌入肺腑，眼前赤红巨影一晃，是血兽当头扑来！ 该死！ 身体早已熟知招数，即便情况吃紧也依旧反应老成。光翎一个滚翻滑出对手腹下，脑后又有热风袭至，他想也不想，取弓、回身、满弦，长箭离手，流星一般飞射而出，成功将迫至近前的对手逼出十余米外，身体顺势几个后翻，瞬息之间便将双方距离拉远。 魂力被石缝抽得所剩无几，眩晕感再度涌上脑海，光翎用力站稳了，甩甩头，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血兽身形巨硕如同小山，昏沉的视野中重影遍布，层层叠加，让它看起来就像一团滚圆燃烧的浓烈火焰。 大晚上的，难道不怕月光了么？ 光翎满心困惑，使劲眨眼。 视线渐渐清晰，总算看清了这会儿的情形。 幸好只是错觉。血兽一身烈焰已然黯淡，整具身体沐浴在月光下的它痛苦得后腿、脊背肌肉连连抽搐，连发动进攻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却仍旧固执地待在亮处。见光翎不准备进攻，便强撑着稳定下来，咣咣后退两步，高大身躯整个儿堵住石缝，有意把那里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烂心肠的冤家，天生来跟自己作对的？ 光翎一瞬间心焦如焚，想起还未来得及看清楚的第五枚图徽，以及石缝深处已然为自己敞开怀抱的未知新世界，更是烦乱无比。 眼看离开这鬼地方已经有了指望，这绊脚石还如此不依不饶！难道真要让他在这里待到骨枯魂销不可？！ 狗屎不如的东西！ 爱蹲就蹲着吧！蹲到月亮浇灭了你的火，教你痛苦而死，倒省了我的力气！ 光翎在心中狠啐了一口，亦找了块光秃秃的石头坐下，头一撇，抱臂䞍等着。 轰隆隆，突的一阵地动山摇。 他扭头看去，立刻瞪圆了眼睛，一个趔趄从石头上滑下来，大吼：“住手！” 血兽在撞击石缝的入口！ 山体构造的改变导致石缝异常的脆弱，那双鹿角伸进去，撬棍似的大力撅弄，立刻使得入口裂出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痕迹，成群成片的碎石土灰哗啦啦掉下来，没两下就在下方堆起了二尺高的地垄，眼看着就要被彻彻底底埋个干净。 竟然包藏此等祸心！ 光翎急得跳脚，奈何魂力已空，抽调得急了，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整个人如同凋花一般衰败在了地上。 胸口被干涸的窒闷感挤压得几乎无法呼吸，四肢使不上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对面又撞又埋地捣鼓，石缝入口渐渐被掩埋了一多半。幸而没多久，血兽也撑不住月光下这样的大幅度动作了，粗喘着气爬上紧挨在旁边的祭坛，软塌塌趴着，胸前红纹亮起，开始筹集能量，休养生息。 坛体血色并着兽身火光升腾，将一旁的石缝映得红凄凄一片。 今晚月色不够明亮，瞧着祭坛之力不仅可以与之相抗，甚至还略胜出一筹。 这样下去不行，再多容许对方停留几分钟，怕是它有了力气，又要起来作怪。得想办法主动出击。 对了……血枣。 要快速恢复魂力，只有靠血枣。 即便超额摄入，也要冒着风险博上一搏。 神弓许久没有说话，想来也是因为自己魂力枯竭。但即便它清醒着出言阻止，也不会动摇自己的心意。 无法再现的生机，绝不能看着它轻而易举地毁在敌人手里。 入林，取果。 光翎望着掌心的二十枚红枣，抿紧了嘴唇。 没关系。如果逃不出这里，身体保全得再好也没有意义；而若是能够出去，冒着爆体而亡的风险他也情愿。 树林寂静，咀嚼声响起。 吞下最后一口，身体已经开始发热。光翎按着腹部，喘息着，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热流涌进了血管，再从血管渗进肌肉，进入魂力回路，将它们撑得满满当当。渐渐的，血管与回路装载不下了，热气开始逆行倒流，强硬挤入最深处的魂力之源。 疼。 一开始只是细若游丝的一点点疼痛，但渐渐的，越来越疼。 他成了一个鼓胀的皮球，被求生的意志拍着打着朝前赶，每一次落脚的动作都是压迫，挤得体内不堪重负的管道们鼓胀爆纹，几乎快要炸裂。 魂力之光成了闭闸也关不住的洪水，远远便看到银蓝光辉冲天。 血兽警惕着蹲坐而起，浑身火光爆燃，嘶声长吼。 银影高速奔袭。 掌心大开，神弓来！ “第四魂技————” 远远看到那可恶可憎的祭坛，长箭携雷而去，如电穿击！ 硝烟滚滚，碎石迸溅，箭锋直没坛体！ 巨鹿勃然大怒，一跃而起，直朝已经逼近眼前的少年冲去。 就是这样！ “第一魂技——！” 寒冰镜界出，银光分两路。一路直面巨兽，一路绕道冲向石缝，而血兽显然糊涂了，完全分不清哪个是本体，哪个是幻影。其已迫直眼前，光翎正要全力迎战，却见对方行迹骤然扭转，竟是连眼下的绝对优势也弃之不顾，非要将拦下另一路去往石缝的自己。 “该死！” 巨鹿动作很快，眨眼间就飞袭石缝之前，硕大前蹄一扫，硬生生将以“澄澈”作御的光翎击飞了出去！ “这样严防死守，洞里是供着你爹还是拜着你妈！”光翎恨得骂不绝口。空中两道白光，一道急退一道飞扑，两人重新合作一处，直挺挺落地喘息。 “哗啦啦——” 远方被高爆穿击炸坏的祭坛竟然重新归拢，血线亦完美复通，光翎见了，不禁又急又怒，胸口受击部位骤然一暖，再也忍不住，一大口热血喷出！ “刺啦。” 突闻耳边异响。 勉力移目，原是他的血喷进了流向祭坛的黑色血线，烧灼得里面的黑色液体不住扭动，像条恶心的蠕虫。 脑中灵光一闪。 对了……对了！ 血脉克制！！！！！！！！ 他怎么没有想到这一招！他怎么没有想到这一招！！！！ 日日食用血枣，他的血脉力量早就不同以往，无论是对恶兽身上的莲纹，对噩梦领域，对黑血都有十足的克制作用，既如此，干脆，干脆…… 光翎抬起了脸，眼神炯炯。 那边，血兽施展了一通威风，又再度萎靡下去，爬上了祭坛。 红光亮莹莹。 吸取血之力，对吗？ 那就让你吸个够。 一直忍耐着血管与魂力回路的胀痛，恰巧也算忍到了头。 光翎咬了咬牙，右手唤出短箭，比量准了，朝着小臂内侧的动脉一箭划下！ “噗哧！” 血液急剧喷射，红艳艳泼了一地，体内那股胀得人快要死去的疼痛骤然轻松，光翎眼疾手快，反手将小臂往边上血路中一扣，污血中顿时腾起大股白烟，鲜活滚热的赤红色淌入稠黑的液体中，两相混合着往前方祭坛处流淌。 让你尝些好果子。 他望着远处的巨大兽身，冷笑。 混合液很快就流到了祭坛。动脉血不容易止住，光翎立刻收手按住伤口，费力盘起腿来，运转起了疗伤魂力。 正心无旁骛浸在精神世界，兀的闻听惊天巨响！ 祭坛之上，庞大的身躯疯狂挣扎，四蹄乱挣，兽眼暴睁，突发癫痫一般狂吼乱叫口吐白沫，砰的一声从上面摔下来！ 光翎抬起了眼皮。 要死的动物都是大同小异，再怎么庞大威武，临死前也都抽搐着缩成一团，尽显弱小和悲惨。 望着那道痛苦不堪的红影，心中升起了一瞬间的叹惋。 意外的是，祭坛也有了动静，坚不可摧、气宇轩昂的坛体，开始了崩坏。 如同烧着了的草纸，碾碎了的沙砾，从最下方最先接触到他的血液的部位开始，坛体一点点长出了杂草般的裂纹。裂纹掐不灭、止不住，恣意蔓延攀爬，一直延伸到那座宏伟石物的顶部，不过半刻钟，整座祭坛轰然塌散，雪崩一般将脚下弹动扭曲的血兽整个埋在了里面！ 渐渐的，尘烟殆尽。 手臂的伤口突突跳动，光翎按紧了它，看着前方一派平静的场面，突然生出了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样……算是结束了么？ 缠磨争斗了这么久——两百多天，快要满一年，结束了么？ 就像陷入了一场漫长没有尽头的逃亡，跑啊跑，跑啊跑，本来已经习惯了餐风露宿，精心做好了面对前方无数个岔口和陷阱的打算，而今突然在半路上被人截住，接到告知：结束了，请止步。 这样毫无征兆的仓促画上的句号，令人无措又怅然。 光翎叹了口气，想了想，朝着石缝处走去。 （64）李代桃僵 绕过祭坛破碎堆成的巨大山丘，里面传出的呜咽凄切低迷，但光翎并不在意。 垂死之物，何足挂怀。 再次进入石缝，他站到了岩画之前，打定主意将拇指咬破，带着血按上了灰沉无光的第五枚图徽。 苦苦追寻许久的契机定然就在其内。 图徽亮了一瞬，血液倏然渗入。效果立竿见影，光翎还没来得及将手指从石壁之上收回，脚下便出现了震动，鼓点一般渐响渐强，连动着高山厚地也开始摇撼。 轰隆隆，轰隆隆。 大地的摇晃松动了石缝，头顶以万夫莫当之势再次开裂，漫天都是坠落下的石灰尘泥，声波誓要将脏腑骨肉震作一团，光翎紧张起来，下意识转身贴着石壁，堵住耳朵谨慎仰望，只消一刻钟，头顶的开裂已经到了贯穿山顶、露出天空的程度，原先的狭窄石缝成了峡谷，莫说装下他，即便装下外头那恶兽也绰绰有余。再看谷内深远处，通往未知世界的裂口已然大大洞开，原本还瞧着那儿昏黑神秘，如今再看，竟是霞光万丈，满目琳琅。 果然没错！ 看到那华丽幻光的一瞬间，光翎便怔住了。 “果……然……” 头脑尤被余波震得嗡鸣不断，光芒入眼，更是有一瞬间的晕眩。他喃喃着，着了魔似的往前跨了一大步。 这里……应该就是此行的终点……他所追寻的……极处。 只要进入这里…… 少年呆愣着，神使鬼差的，开始向前走。 “孩子，我在等你。” 辉煌之光那样令人向往。 “快来……” 圣洁嗓音是甜蜜的诱引。 “来我身边。” 听从神女的召唤。 听从…… 听……从…… 是的……应该……听从…… 脚步蹒跚着，机械地向前挪动。 “醒醒。” 是神弓的动静。 讨人厌，别来阻拦。 “光翎，光翎，醒醒。” “能听到我的话吗？” 声音如此焦急，但他不以为意。 还在前行。 双目之中，瞳孔已然消失不见。完美的梦幻世界投射入眼，眼白载满了混乱的五彩斑斓。 心中，脑中，只剩下了美丽的诱惑。 被诱惑驱使着……蛊惑着…… 向前。 向……深渊。 “哞——————！！！！！！” 身后骤然传出声嘶力竭的咆哮。 尘土灰石哗啦啦响动，什么东西顶翻它们站了起来，声音满含急迫。 但是……管你是谁……别想…… 完美世界巨大无边，所看到的只是一角冰山。其中的幻光仿佛装载在透明袋中绚丽流动，咕咚咚地来回晃荡，随着少年的走近，渐渐有最深沉的蓝色从中析出、凝结，成了粗硕庞大的冰棱尖柱，从那温和绚烂的世界中冒出头，校准了方向，直挺挺对准前方精神恍惚的少年。 这是足以致人死地的利器。 少年毫无所觉，越走越近，幻光涌动更急，冰柱一个又一个从中出现，个个庞大无匹蓄势待发，只等来人最后一步踏下。 光翎仰着头，呆滞迈着步子。 只差一步……就一步。 抬腿。 落—— “轰隆！！！” 大地狂颤！ 巨兽狂奔，蹄爪踏地声响！ 鹿影如同飓风，眨眼间狂卷而至。 奔腾，跳跃，宛如遮天蔽日的红云，瞬间越过少年的头顶！ 时间一点一滴，走得极慢。 影子踩着生死线落地，山岩轰隆狂震！ 眼前身躯如此广大无边，挡在中间，将全数幻光齐齐切断。 搅扰心智的东西逝去，光翎抖了一抖，仿佛满盆冰水当头，神智瞬间回笼。 然而，已然来不及。 冰棱之阵发动！ 毁灭大抵正是如此。 漫山遍野的寒光，避无可避的杀气，浑身僵直的无力，利刃入体、筋肉撕裂、鲜血喷洒、人间地狱。 红影苦苦支撑了半天，轰然倒塌在他身前。 ……为什么？ 这凶残的，数度害自己陷入死地的畜牲，现在又在唱什么戏，扮什么无私，装什么可怜？ 这可恶至极的东西，血应该是臭气熏天的纯黑才对，为何每一丝每一缕溅射出来的，都是泛着银光的拳拳赤红色？ 为什么？ 它在哭。 那双煞白的眼球早成了温润的黑色，眼角流淌的不再是脓血，而是清澈的泪液。 它在哭，是啊，从自己见到它的第一面起，它的泪水就没有停过。那些被自己认为是污浊之血的液体，都是深受误解的痛苦泪滴。 现在它挡在自己眼前，恐怖的冰棱杀阵毁坏了它的肉身，害它成了一滩烂掉的肉，融化的血。 为什么？ 没有它，倒下的本该是他。 他以为的完美世界要杀他，他厌恨的宿敌仇人来救他。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小家伙……” 苍老的嗓音在呼唤。 他浑浑噩噩地走过去，跪下。 巨鹿倒下了，山一样庞大的身躯近在咫尺，只要轻轻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它沾满尘灰的皮毛。无情的冰棱从背后贯穿到前面，刺破了它的胸膛、腿、脚、脖颈，将它牢牢钉在地上。 “终于解脱了……谢谢你。” 他听到了这样的叹息。 眼前的红色在消解，心口的血莲纹样彻底湮灭，污糟的赤红犹如海浪一般层层消退，露出其下绮丽鲜妍的本色。 巨鹿皮毛晶莹似雪，每根毛尖都绽放着宝石般的绚烂光芒。 巨鹿头颅正对着他，上面令人憎恶的丑陋和狞恶如同蝉蜕一般裂开，再从灵兽脸上剥脱。 身姿圣洁出尘，长角晶莹如冰，角中央拜他所赐压得断了，断口处流淌着鲜艳的血。 光翎跪在地上，木呆呆地看着一切。 九色……怎么会是……九色鹿？ 九色鹿，光翎一脉神兽，他早就从书里认得。 错了，全都错了。 嘴唇剧烈发着抖。 根本不是什么异族恶兽，根本不是。 他被人骗了，骗得惨烈。 巨鹿虚弱又认真地将他凝视了一阵，乌黑湿漉的鼻尖凑近了，温柔地点在他的眉心，在皮肤上留下一点潮湿的水痕：“乖孩子……不要伤心。” “这一生、过得实在……庸碌无为，”巨鹿破碎的喉咙里夹着血，每个字都伴随着呛咳，“因为愚蠢和轻信……而陷入圈套的我，竟然也能有一日寻得解脱。” “本无颜再去拜神，幸得苍天垂怜，终于等到你来我的身边。这万年难解的夙愿，如今见着你，总算有了了结的指望。” “谢谢你的血液……谢谢你能来。” 灵兽外表仙资无双，嗓音中却饱含无尽的衰弱和苍老。它的眼睑渐渐支撑不住了，一坠一坠的，就快要阖上。 “什么……你在说什么？” 什么圈套，什么夙愿？他急着要问，却被远处的动静打断。 九色鹿身后，神秘世界中幻光狂涌，重新集结出密密麻麻的庞大棱柱，矛头对准了他们。 要糟。 他扑上去，试图将巨鹿拖离原处，但对方纹丝不动。束手无策之下，他两掌按在九色鹿额心，浑身魂力狂放，一股脑往里输送，即便无法治疗它的伤势，起码也要使它有躲藏的力气。 “你不要死！不许死！！”他死死瞪着眼，朝巨鹿吼叫。 “傻孩子……”九色鹿笑得无力，感受着他按在自己额头的温热，欣慰道，“这就对了。” “什……” 什么对了？ 话未问完，局面陡变！ 掌下兽皮竟然如同磁铁似的牢牢吸附住了他，光翎只觉身子被猛然一扯，更紧更牢地贴在了九色鹿身上，先前输送过去的魂力自相触处全部被强制遣返不说，更多、更强大的力量随之一并涌入，海啸似的席卷了全身。 剧痛当头棒喝，击得他连声音都不及发出，一下子昏死了过去。 与此同时，远处，冰阵破空！ 杀气漫天袭来之际，九色鹿彻底阖上了眼睛。 一人一鹿相依相偎。就在巨鹿额心处，银白强光骤然绽放，巨兽、少年、索命冰柱、幽深峡谷，一切的一切，都被吞没进了爆发出的强光之中。 …… 疼…… 好疼…… 别再过来了，别再给予了，他痛得要死。 明明先头已经放血释压过，这会儿经络却再度胀痛到几乎爆裂，陌生的力量像是有着自己的神智，迫不及待地钻进他的身体，潜入他的魂力回路，倒行逆施着往最深处的源头输。 九色鹿……都是九色鹿给他的。那样强大的一只魂兽，抽干了所有的力量塞进他的身体，无法阻拦，不能拒绝。 太荒唐了，他尚且不是封号斗罗，却被另一个封号斗罗的全副精血灌进身体，今日不被害死才是奇迹。 身体到达所能承受的极限时，为了钝化痛苦常常采取鸵鸟般的逃避方式，大约“休克”便是源于此。光翎彻底陷入休克的状态了，身体浮浮沉沉，气球似的漂在一片未定的空气里。他成了一颗单纯的眼睛，没有自我意识，没有情感反应，像是一台冷静的偷窥机器，漠然观望着下方发生的故事。 【et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