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 【圣山】 “造物主的真相藏于浓雾的尽头”
深夜,细雨,北国皇家研究院分部,监测厅。
复杂的监测台面浮动着蓝色的荧光,照亮了台前消瘦的白色身影。恩特独自站在检测厅内,透过细丝眼镜的镜片凝视着台面逐渐浮现出画面的荧光。
在另一边的遥远群山的尽头,十二个观测球隐藏在云层中,环绕着一座巨大的山脉,不断的向远方的监测厅发送特定的魔法波频,相应的环境目标信息会被监测台接收并通过仪器保存,以此实现对这座山脉的实时观测和记录。
在调试之后,蓝色的光纹在台面上升起,构成这整座宏大山脉立体的影像,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立体影像中数条山脉在地表隆起,如巨兽的脊梁。它们从远方朝中间汇集,回旋交叠拧在了一起,又像是地表上倒悬的漩涡,整座山脉在大地上如虬龙般盘根交错,半山腰被巨大的浓密云层所笼罩,只留下隆起的山坡和山麓。
影像中云层直连天际,天际线中光芒闪烁,数条流星从云层中划过,辉光拉出长长的尾迹,而画面暂停在此刻。
恩特将流星的画面放大,并且让设备对这个对象进行分析处理。很快,相应的魔法波频的频谱在记录纸上显示,包含复杂的调幅和频调。恩特拿起记录纸,不由自主得瞪大了双眼,手指也微微颤抖,冷汗从脸上滑落。
万物都有自己的频调,通过探测向法术的定向激活可以激发相应的魔法波频,恩特见过这样的频谱,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人类身体的魔法波频。
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出。恩特默默凝视着眼前的立体图像,仿佛在对峙着一个大地上的巨兽。
虚影的浓云翻滚着,然后投影的光纹渐渐透明,光学法术逐一关闭,监测台面上的立体影像已经消失,空旷的监测厅重新回归黑暗。恩特靠在椅子上,望向细雨纷飞的窗外,远方的夜空笼罩在蒙蒙雨雾中,如同真相被迷雾笼罩。
1.
一周后,午后,北国皇家研究院分部,大堂。
皇家研究院分部的大堂宽敞明亮,顶部是巨大的圆顶,嵌着世界地理的壁画,两侧的石柱一排排并立,石柱间是星球和天体运转的球式仪器。
恩特提着装备包站在白石砌成的理事台前,分院长站在台后,头发苍白但却精神矍铄,手里拿着他的申请单,正给他审批行动许可。
“上一次探险队失踪就发生在两年前,从三百年前到现在,各国都有派出考察队去挑战这座从未被征服的山,但从来没有人再回来过。”分院长注视着恩特的眼睛,眼神复杂,“当地人称这座山为圣山,神圣不可侵犯,视其为神的国度,声称踏入其间的凡人将永远无法回归人间。还有传言说那里有通往天堂的通路,藏着世界的秘密和神的宝藏。”
“但实际上真正的圣山极其危险,因为无法解释的自然环境,这座圣山被巨大的浓雾隔绝,形成了天然的屏障,魔力驱动的探测器和发信器都无法突破那片特殊浓雾,这意味着只要踏进被浓雾所处的地带,就失去了任何和外界联络的可能性。我们现在仍然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甚至不知道浓雾里究竟是不是山脉。”
“你真的要去这种地方?”分院长面色凝重,“你应该也清楚,以目前的情况,这无异于自杀。”
“所以这次只是私人申请,我一个人去。我并没有通知分院的其他人。”恩特轻声道,声音平静坚定。
“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吗?”
“是流星。还记得我最开始走上研究员这条路时说的吗?”恩特突然向分院长问道。
“我记得,是你十岁的时候,那天夏夜的星星很多,你望着夜空,说想知道流星从哪里来,又飞去哪了。你还说你有一天要追上流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分院长微笑道,他是恩特的老师,也是他的引路人,“原来你从没忘记。”
“您也没有忘记,老师。很多人会忽视孩子的想法,却不知道那往往是未来的种子。人们常说小孩子的东西没必要当真,毕竟长大就都忘了,但我恰好是比较固执的那个。现在流星就在我眼前,从圣山的云层中来,而我知道这并不是单纯的流星。”
“你的报告单我看了,那是人的魔法波频。”分院长神情重新严肃。
“是的,这一切非常蹊跷。这座山是目前人类的盲区,它藏了太多的谜团。不管是为了找到探险家们失踪的原因,给他们的家属一个说法,还是解释当地宗教的形成原因,或是采集丰富的自然资源,又或者出于研究目的探寻真知,都有前行的必要。更何况......”恩特勾起嘴角,像是在说一个玩笑,“流星的光芒就在那里。”
“哈哈,最后才是你真正的想法吧。你从以前就一直这样......”分院长笑着叹了口气,“有时冷静得像是北域白海的冰,有时又突然轻易地做出最大胆疯狂的选择。劝阻你估计你也不会听,我常说成年人应当为自己的抉择负责,所以我不会阻拦任何人选择生或死,更不会阻拦一名研究院的同袍去冒险。研究者总是在未知中开拓真知的人,而勇气和危险总是相伴的。”
“感谢理解。”恩特点头,“我自己明白其中的风险,我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我没回来,那么按照我递交的遗物处理单进行办理就好了。”
“还真是云淡风轻的说法。”分院长将审批好的申请单放入柜台内,并递给他一个吊坠,“这个是通行证,有它大家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云艇已经准备好了,但探险队的武装器械不能交给研究员,所以你还有个同行的护卫,也是你的随行监察员。”
恩特顺着分院长的目光往后望去,大堂的门口,一个挺立的身影站在阳光的微尘中。
那是一个年轻的少女,身着黑色的机能风外套,齐全的挂件和扣带表明是从军品改装而来,手上提着大得夸张的装备包,身形挺拔修长,她大踏步往前,长靴与白石的地面发出清脆的脚步声,带着强烈的气势。金色的头发在两侧扎成及肩的双马尾,在空气中轻轻晃动。
恩特知道她,某种程度算得上旧识。这是个存在感过强的家伙,他曾经在一片偏僻的巨木林与她同行参加勘探任务,途中遇到了劫匪团,被称为林贼的强盗团体将他们包围,恩特本想先暂时妥协以便交涉,但当他话说一半时旁边的少女便率先出手,如暴风席卷山林一般,十分钟之后这个团体被彻底埋葬在了这片巨林间。
她是皇家特殊警队出身,却经常参与监察护卫。与她同行时他有时候会忘掉这是个勘探任务而不是清剿任务。同行有时会悄悄议论她,给她起了个称呼。
金色的暴雨,玛格丽特。
“哟,有段时间没见了。”玛格丽特朝恩特挑眉微笑,“上一次我们见面似乎还是在你的房间,你跟我讲了一个下午的鸟类生态,以及羽鸽历史消失之谜,我记得你似乎眼泪都出来了。”
“不,我们能先不提这事吗?”恩特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你怎么在这里?”
“当然因为我是你的监察员了。我听说了你的报告,人体波频的流星对吧,而两年前失踪的探险队至今也不知下落,这是个线索,我们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考虑到此行的风险,没人愿意去这趟生死冒险,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玛格丽特勾起嘴角,露出他熟悉的笑容,像是优雅的骑士阳光中扬起旗帜。
“你真的知道这有多危险吗?”恩特皱眉,他不想让其他人也被牵扯进来,“你还年轻,生活很美好,你没有必要冒险。”
“如果害怕风险,我一开始就不会选特警和监察护卫这条路,更不会现在在这里跟你说话。”玛格丽特走到恩特跟前,“没有武装支援,你才是最想自杀的那个。没有我你可能还没进山就被当地的林贼给拦了。那样你伟大的旅程就要在部落石木的牢房过了。”
“勘探的基本单位是两人,每个独立队伍都必须有一个监察护卫,他们的作用不只是护卫,还有对研究员的监察。你知道的,国家不希望高智商的大脑们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捣鼓东西。”分院长朝恩特摊手道。
“我明白。”恩特点头,说实话他确实非常需要护卫,玛格丽特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她一向优秀,而且不像其他监察员那样带着死板的官腔,她好奇心旺盛,颇具野心,更像是同行的一名冒险者,除了她总是过于自信这点以外。
“相关的文件和情报我已经发给二位了,云艇已经停在了附近。现在,二位可以出发了。”
分院长从台后走了出来,将两位送向出口的大门。他缓步走出,金属和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是他的双腿,从重械工业定制的合金义肢。他当然不会阻止年轻人的生死冒险,因为他年轻时便是最疯狂的那类探险家,他的队伍举起旗帜穿越过飓风,行进在极地,年轻的他总是在狂风骤雨中高举酒杯,像是与咆哮的大自然来一场尽兴的酒会。
现在他老了,与自然搏斗让他失去了双腿,但他的步伐像是行军,让人能依稀看到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他望向门口的二人,在他们的背影中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而玛格丽特在阳光中回头,朝他露出笑容。
“你仍未老去。”玛格丽特笑道。
“你们仍然年轻。”他朝两位敬礼。
云艇飞向天际线的彼端,向着未知的圣山驶去。
2.
上午,晴,圣山北部山麓。
阳光从层层枝叶的缝隙中落下,星星点点落在深色的土壤和灌木上,树枝在上空交错,如同蛛网一般。恩特和玛格丽特在林间前行,时不时拨开面前的长叶。
“从三百年前的著名冒险家希尔特失踪开始,前往这座山的迷雾区的探险者、研究员甚至救援队都再也了无音讯,浓雾干扰了魔法信号的释放,形成绝缘的屏障,即便有最好的感应者也没办法探究里面的情况。”恩特看着手中的显像表盘,表盘已经开始出现被干扰的征兆,魔力的浓度和波频数据开始不正常的起伏,地图定位开始发生偏移。
“进入浓雾后所有的仪器都会失效,只能靠人自身的生理感知了。”玛格丽特朝恩特点头,“你该庆幸有我在,至少我的感应范围能达到五十米,五十米内的高浓度魔力源都能提前察觉,越靠近相应的物体特征越清晰,是人是鬼在二十米内基本都能判断,你还不至于变成个瞎子。”
“正常的护卫我记得只有十米......你真是强得莫名其妙。”恩特看向玛格丽特,他知道她的强大,她对于魔法场域的理解超过常人,不管是感应系的还是几乎所有战斗向的魔法技能她都能熟练运用,“但不要掉以轻心,浓雾之中一切都未知。过去不乏一流的探险家,但他们没有人活着回来,至今这座山从未被人征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从未有人成功回来?那如果我成功登顶并活着回来,是不是就意味着我是历史上第一个征服这座山的人了?”玛格丽特露出得意的笑容和虎牙,金色的及肩双马尾在两侧跳跃,“听起来非常棒。”
“这是你此行的真正目的吗?听起来我倒像是你的监察员,而你才是正统的探险家。”
“可以算是吧。不过还有别的原因。”玛格丽特凝望着树影交叠的前方,浓雾遮蔽山腰,“两年前失踪的探险队里,有我的几个朋友。罗格斯是个大叔,我小时候生活的街区臭名昭著,总有混混喜欢在街头巷尾找事,他有一次看到我被堵在巷子里就跑来救我,结果被打得满头是包,最后还是我帮他把那帮人打趴下的。”
“他总是跟我说女生要保持凶狠,被抓头发就要狠狠地打回去,谁欺负我就跟他说一声,他会拿着酒瓶帮我揍人。虽然最后都是我在救他,但有时他也帮了点忙,会给我点吃的,大家在街头相互关照。”玛格丽特说到这面露微笑,像是想起来过去的时光。
恩特听说过她的过去,她来自那个被黑帮控制的街区,在混乱的学校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皇家警院,并且在院内各项科目中都保持了最高的水准。她对待敌人毫不留情,喜欢如同疾风骤雨般将他们摧毁。她是努力的天才,她知道自己的强大并且乐于展现。
她从来都保持胜利,所以她从来都以此骄傲。
“娜兰是个安分的女孩,在学校总是被欺负。我帮了她,她便总是跟在我身后。她喜欢看书,会给我悄悄送很多的书。后来她和大叔一起成为了研究员,我有时候会和他们在一个队伍里,他们总说大家的命运都绑在一起。哪怕工作了最后还是相聚。他们总想让我当他们的常驻监察员,但我拒绝了。两年前他们去了圣山,那次我没有去,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你为当时的选择后悔吗?”恩特轻声问道。
“不,我从不后悔自己的抉择。”玛格丽特回答得很果断,“做出选择就要承担代价,比起原地后悔,我只会做出下一个抉择。所以我现在来到了这里,在两年之后走进这片迷雾。我要用我的双眼确认真相。”
巨大的古树连绵不绝,在大地上相接。深绿色的树叶随风沙沙作响,远方传来不知名的低吼,像是群山的警告。飞鸟群从林间扑面而来,在靠近玛格丽特时如同河流般分开。
她施加了力场的屏障,可以驱逐附近的小动物。
“你又是为什么来到这,只想看看人是怎么变成流星的吗?”她歪头问道。
“未必是人变成的。人类波频的流星是个契机,我踏入此地为了找到一个真相。”恩特声音平静,像是一汪深静的湖水。
“真相?”
“你知道我平时的研究课题很杂,从动植物到气候甚至人文都有涉及,因为它们只是我所想调查的一个环节。我真正研究课题不是某一个具体专业分类,而是这个世界构成的真相。”
“世界构成?”玛格丽特认真地听着。
“以植物为例子。这个世界有苹果,有葡萄,同时还有参龙树和黑火草,我发现这两类植物从构成上其实完全不同,前者物质本身内部的魔力频调非常低,生命内部的运作更加复杂而且环环相扣,而且性质更加稳定。而后者魔力频调很高,内部的运作更加趋向于魔法规律,生命性质也更加不稳定,经常会出现夸张的变体。苹果到哪里基本都是苹果,但黑火草特殊变体层出不穷,经常有特殊变种伤人的传闻。我将前一类植物称为高稳态植物,后者称为低稳态植物。”
“更加诡异的是,前者的生物特性与后者有非常大的差别但又充满联系。通过对比四百三十二种植物的特点,我发现后者简直像是以前者为原型创造出来的。这有点像是我们的农业向魔法的应用,比如改良旱稻,你应该知道吧?”
“当然,以一株水稻为取样的原型,然后进行农业向魔法的加工编排,让原种子直接生长成改良后的特种旱稻。对目标通过魔法进行特殊属性的加工,这种现代魔法广泛运用在农业和工业上。但我记得‘重编排’需要专业的学院进行长期实验,才能稳定属性。”玛格丽特不只是单纯的战斗机器,她的理论学习也从未落下。
“没错,改造的植物都需要专业的研究员进行长期设计,才能稳定生长。但改造的越多,越容易出错,稳定性也会不可避免地变差。而我刚刚说的那类低稳态植物,就简直像是被人在世界诞生之初,特意设计出来的。”恩特看着周围,浓雾渐渐升起,能见度开始变低了,远方的树影朦胧,像是梦境。
“植物只是一个例子。”恩特继续说道,“又比如语言,不同地区的动物有些会有不同的叫声和沟通方式,但这片大地上的人类几乎都是有着统一的语言系统,哪怕是突然发现的原始部落,他们也说着和我们一样的语言。大家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从没有人对此抱有任何疑问,仿佛一切天生就如此。但在不同地区按理应会演化出不同的交流语言。如果所有人都说同一套语言,那么第一个发明这个语言的是谁?随着我研究的范围越广,我的疑问也越多。从植物到动物甚至语言系统,都将线索指向了某个最初的存在,现存一切生命最初的设计者。”
“所以你该不会想研究的是......神?”玛格丽特瞪大双眼,这对她而言是闻所未闻的想法。
“如果有的话,我会想窥探一眼它的光芒。”恩特静静地微笑着,像是个最冷静的疯子。
她点了点头,像是某种认可。
玛格丽特认识到恩特是在一次研究院的聚会上,那时他谦和有礼,静静地观察着桌前的每一个人。她注意到这个家伙与所有人都关系不错,但又与所有人隔了层距离,如同深潭般让人看不透。在勘探行动中,他总是保持谦和的微笑,即便被劫匪包围表情也没有丝毫的变化。
而此时此刻,她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也许有着不亚于她的傲慢。
浓雾已经悄悄弥漫开来,像是白色的浪潮填满了深林。各项表盘仪器陆续失灵,他们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络。迷雾中的树林像是幽灵的影子。
“小心,周围三十米内,有群体生物快速移动。”玛格丽特突然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目前我们所处的位置大概在半山腰,周围的生物应该还属于山麓森林圈范围内的,以我们一路走过来的情况来看,应该不会太过具有攻击性。”恩特分析道。
前方树叶大幅度的摆动,浓雾之中冲出一群五彩缤纷的鸟类,非常小巧,全长只有五六厘米,它们扇动翅膀围绕着林间的二人飞舞,像是彩虹的水涡。
玛格丽特手里握住了自己的暗金色短杖,警觉地望着围绕他们的鸟类。
“是虹鸦,它们没有攻击性。”恩特背对着玛格丽特,两人背靠背,依旧保持基本的警惕,“很难见到的动物,它们有着彩虹的羽毛,会根据魔力的浓度和方向变换羽毛的颜色,越浓的方向颜色会越红,另一侧方向则会呈现蓝紫色,在某些雨林的部落里当地人会捉来当向导。它们靠太阳的场域波频确认方向,现在应该是在这片浓雾中被你的魔力场域干扰了飞行方向,你开的场域太大了。”
玛格丽特收起短杖,压制了自己的魔力场域。很快虹鸦在混乱过后纷纷继续朝他们的后方飞去,在茂密的枝叶间如同湍急的河流。
“那你要跟它们请一个向导吗?”她问道。
“已经请了。”恩特捉住了其中一只,放到了一个拳头大的小笼子里,并且置入包中。“它们往海拔低的方向飞,有它们至少知道回去的路。”
“也知道前进的方向。”玛格丽特继续往前走,“但这么容易被干扰,真的能够用来确认方向吗?”
“只要不超过一定的波频就不会被影响,说实话你这种规模的魔力场域还是很罕见的,有时候我都想研究一下你到底是不是人类了。”
“嗯?”玛格丽特笑着看向恩特。
“不,当我什么都没说。”他讪笑着移开目光。
两人继续向上行进,空气中弥漫着雨雾的潮湿气息,而古老的树群也越来越稀疏了,不知不觉他们发现自己似乎在走平地,前方是看不见尽头的白色。
风越来越大,很快上空变得电闪雷鸣,玛格丽特开启了半径两米的力场,将风雨隔绝开来。
眼前是狂风骤雨,纷飞的白色雨丝充斥着整个视野,不管是哪边都看不到出路,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你没事吧?”恩特问道。
“这点雨干扰不了我的场域,在这个范围内我是无敌的。”玛格丽特笑了笑,但却是苦笑。她不担心有敌人,但这种看不到尽头的纯白环境会让人心理的耐心不断被消耗,他们走了多久了?几十分钟?几个小时?又或者是已经走了几天了?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起来。
“看,石碑!”
两人互相看向对方,惊讶地发现对方都没有开口。
那么,是谁在说话?
3.
两人慢慢地回头看去,身后空无一人。
混乱的声音环绕四周,仍然在不断回响着,像是老旧杂乱的收音机在切换频道。
“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有人在狂笑。
“这是三百年前希尔特留下的碑文,以此祭奠他逝去的伙伴。”“他去哪了?这个树是怎么回事!”“天空发生撕裂了!”“保持通讯保持保持保——”
周围是男人的哀悼声,如同僧侣诵经。
“环境已经变得混乱,我们无法感受到空间距离了!”“小心,这片云有问题!”“等等,这是生物吗?!”“亡者留存于此,而这里不是天堂!”“十个圆,二十二个通路,我们想错了,快走快走!这不是真正的山!”
周围是年轻人的惊呼,有惨叫,有哀嚎,有咆哮。
眼前浮现出无数的虚影,在两人面前宛如倒放的电影,光影闪动,而灰白的雨幕如同天然的幕布。
声音混乱交叠,如同古钟轰鸣,他们像是误入了一场狂欢之中。
瞬间一切都安静下来。遥远的雨幕中光芒像星光一般点亮,大地震动,巨大的古象成群结队,从云雾中出现如同破晓。它们从两人身旁经过,发出悠远浩大的长鸣,象足在土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象牙发着通亮的光,像是月牙形状的灯,它们缓缓扇动耳朵,朝着前方行军。
恩特呆呆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完全说不出话来。
一切画面又再度消失了,暴雨倾泻,在地上砸出无数水花,两人伫立无声。
“刚刚那是什么?”玛格丽特问道,表情还是一脸难以置信。
“万年前的传说中的动物,古灯象群。它们本该已经灭绝了的,现在南陆的小灯象是它们的亲戚。”他瞳孔不由自主地颤抖,“声音和虚影......刚刚的情况你的魔力场域感知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而且我现在的场域发生混乱了。”玛格丽特捂着头皱眉,这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混乱的感觉。
突然她看向恩特的背后,嘴唇张开但惊讶得发不出声音,像是看到最难以置信的东西。
恩特扭头,也呆住了。
“保,保持谨慎,现在我们不能分开太远,大家聚在一起保持匀速前进。”“队长你在害怕吗?”“少啰嗦!”“小娜兰你知道这是什么现象吗?”“大叔我知道你很害怕但不要抓我袖子好吗?”
是一群探险队,十来个人,其中有男有女,在后方几十米的模糊雨雾中横向穿过,走向另一侧的看不见的浓云之中。黑色风衣,白色袖环,他们的穿着恩特再熟悉不过。
他们是两年前失踪的探险队。
“等等那是......”玛格丽特声音颤抖,“娜兰......罗格斯大叔!原来他们还活着?!喂,你们听得见吗!我们在这里!”
她朝那边大喊着,但没有被听见
于是她迈步冲向那个队伍,恩特也随之跟上。但不论怎么跑,她与队伍的距离似乎都没有缩短,甚至越来越遥远了。
太诡异了,难道这里的空间距离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这片浓雾难道......恩特思考着,但还未等他细想,玛格丽特已经忍无可忍了。她抽出腰间挂着的暗金色短杖,短杖被她紧握在手中,表明浮现出金色的复杂光纹,如同夕阳云层烫金的边缘。她将短杖指向天空,黑色外套随风鼓动如同战旗,巨大的魔力场域快速凝聚成短杖前的一个光点,呈现耀眼的金色。
她咬牙切齿,像是要把这整个恼人白雾世界彻底摧毁。
光点不断颤动高速旋转,如同诞生前的恒星。
“空闪!”
一瞬间巨大的冲击波从上空轰然炸开,发出山崩地裂的巨响。冲击波带着排山倒海的动能迅速扩散,如同滔天浪潮般席卷周围的一切。无尽的雨幕顷刻间消失了,湿润的土壤地面在冲击波的轰击之下,形成了以他们为中心的面积半径十多米的坑,只剩他们所在之处完好无损。
恩特傻眼了,完全被她那夸张的纯粹暴力所震慑。“金色的暴雨”,他脑海里再度浮现这个称号。
她默默放下短杖,胸口在大口喘气中起伏。
“你看看四周。”玛格丽特仰望天空,恩特顺着她的目光观察周围。
这是过于奇异的画面。
云雾悄然散去,他们置身于望不到边际的巨大绿色平原,偶尔的树林点缀其间。地平线呈现微微的弧度,纯蓝色的天空有强烈的纵深感,像是天上深渊,要让人恍惚坠入其间。而高空中有巨大的十个透明球体漂浮旋转,如同水晶球一般,每个球体都显示出一个世界的画面,有的是汪洋大海倒悬于空中,有的是钢铁构成的大地......十个球体围绕着中间的光柱呈现出复杂的运动轨迹,并且时大时小,让人无法准确把握其距离和大小。
这里所见的空间远远大于圣山外面所看见的范围,分院长真的说中了,浓雾之中甚至连山脉都不是。这里是和外界独立的空间,甚至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而他们身旁百来米的平坦草坪上,是刚才探险队的营地。探险队在那安寨扎营,支起了几个小帐篷。恩特被巨大的天球吸引了目光,完全无法移开视线。浓雾之中突然出现又消失的万年前的古灯象群、在空闪过后立刻消散的白色雨雾以及现在这片巨大且奇异的原野,他一时难以处理这接踵而至的信息量,望着天空重新整理思绪。
等他回过神来,玛格丽特已经朝营地跑去了。
有两个探险队的研究员并排从一个帐篷走向另一个,玛格丽特快步走上前去,那是她在两年前失踪的朋友,娜兰和罗格斯大叔。
“你们还活着!是我啊,你们......”玛格丽特停下了,她发现两人正面朝着她走来,但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即便刚刚使用空闪时引发的天崩地裂的效果,整支探险队也并没有任何反应。
“队长现在怎么样了”大叔胡子拉碴,看起来非常憔悴,“他应该还能撑一会吧。”
“虽然他总是很胆小,但生命力意外的很顽强。也对,毕竟他是队长嘛。”娜兰苦笑着,随后抿起嘴,忍住心底的情绪。她戴着圆框的眼镜,手里夹着厚厚的记录册,重新低下头默默向前迈步。
两人都面色沉重,往最显眼的帐篷走去,与玛格丽特擦肩而过。
她伸手想拉住他们,却落了个空。
她盯着自己的手,满脸难以置信。
不论怎么叫,怎么喊,都不会被听到,也没有任何回应。触碰他们的身体也会穿透过去。
帐篷,仪器,探险队的成员们,一切都那么清晰可见,那么的触手可及。研究员他们在互相交谈,在皱眉思考,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了一直他们身边的年轻少女。
简直像是已经死去的幽灵。
她听说过关于亡者的传说,人死后魂灵会穿过无尽的荒原,荒原会落下雨与火的种子,高洁的魂灵能经历洗礼,邪恶的魂灵将就此被折磨。
那刚才的仿佛看不见尽头的白雾和暴雨,难道就是真正的亡者的荒原?她忍不住去想,最坏的情况......我们已经死了?一切的环境都像是在暗示这点。
她的手突然被握住了,恩特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
“至少我们之间还能触碰。”他的手握住她的手,掌心传来互相的温度。微微用力,像是确认彼此的存在。
“嗯。”她点点头,“谢谢。”
恩特松开手,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和记录册,一边记录一边与她讨论。
“关于现状,我暂时想到三种可能性,第一种这是幻觉,也许是自然环境又或是人为的幻术。第二种我们和他们处于不同的时空,但重叠到了一起,刚才雨幕的那些杂音中有提到三百年前的探险队,还有突然出现的万年前的灭绝物种,再加上这个原野的空间远大于外面所见的,这里的时空很可能正以我们难以理解的方式重叠交错。第三种,最坏的情况,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死了,也许是从踏进浓雾的那一刻开始,现在的我们只是幽灵。”
“如果是人为幻术,绝大部分应该能被我很快感应到。之前空闪的冲击波让视线的迷雾消除,我们周围的环境就变成了这片原野。我们现在所见的有可能是自然环境所致的幻觉,但目前我已知的自然现象还没有能到这种地步的。如果你知道有的话可以说一下。”
“拟态木群,南岛的一种小乔木,能够像录影带一样拟态出之前接触过的生物的样子。但最久只能拟态几天前的生物,而且观测者离它超出几米的距离就会显露原型。这是最可能的自然物种,但和目前的规模差太多了。而且现在那些帐篷这种非生物也都还存在。”恩特说道,“你继续说。”
“第二种可能,如果这整个天空不是幻觉,那这是时空重叠的可能性非常大,之前的空闪过后环境骤变,有可能是高压的魔爆导致原本空间发生了变化。第三种,如果是幽灵的话,那至少意味着幽灵状态的我们依旧可以使用魔法,并且能把地面砸一个坑,至少我们可以对环境造成干涉。”她看着恩特,露出微笑。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眸依然明亮,但攥紧的手指依然暴露出她的紧张。他突然意识到她并非一直以来所表现的那样自信。她也会不安,会动摇,甚至会害怕,但她总是很快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回来,恢复成大家熟悉的那个“金色暴雨”。
“如果是自然现象,那么你的空闪居然没有破坏掉整个幻象,也许这个幻觉的范围比我们想象的大得多。”恩特收起笔记本,“现在情报太少了,我们去你的朋友那边看看。”
两人相视一看,走向娜兰和罗格斯所处的帐篷。
4.
无垠的天空从纯蓝色渐渐变成深蓝,在这个奇异的原野上,夜晚即将来临。帐篷里躺着一个秀气的男生,被人称作队长,娜兰和罗格斯坐在他身边。
“我猜外面现在已经过了半个月了,我们还没有回去,研究院的老头子们该皱眉了吧。”队长虚弱地躺着垫子上,朝娜兰和罗格斯强撑着面露微笑。
“你早就是大人了,他们才不会管你呢。”娜兰也摆出了笑容,但却露着伤感。
“那还真残酷啊。我不想成为大人的。”队长眼睛突然酸楚,仰面望着上方,“当了大人就要负责了,自己的责任,别人的责任,很多人的责任和性命就这么压在了自己的肩上,真让人害怕。我总被称作胆小鬼,却成为了一个探险队的队长,命运总是这么爱捉弄人。”
“你是个勇敢的人,你带我们穿过了二层的异域,找到了希尔特的石碑。”一向轻浮的罗格斯大叔也声音郑重。
“但我们回不去了。”队长轻声道,“我们不该去二层的。那里的怪物太过难以理解,再先进的武装也沦为摆设。监察护卫也都已经死了,只剩我们这几个躲在这个石碑附近扎营的研究员,等着死亡敲门。”
“关于之前的死亡,我们调查出结果了。”娜兰强打起精神,“之前包围了我们所有人的那团云,它或者它们是活的东西。它们让我们都淋了雨,那是它们的一部分,也许就是进食的一部分。云和雨会进入体内,然后悄悄的蚕食掉我们的体力。白天这种吸收是悄无声息,但夜晚就会趁着猎物虚弱,直接将生命所有的能量吸收,直至死去。并且在死去之后,会将其同化分解,分解过程会发出荧光然后消散浮向上空。”
“每一次夜晚过后,都会有人失踪,原来如此。”队长点点头,“虚弱症的原因是我们被‘云’寄生了,对吗?死亡时间按照自身体内的魔力残留量和淋雨时间来算......”
“没错,也就是说我们所有人最迟在今晚都会......”娜兰已经掩盖不住声音的哭腔。
三人沉默,只剩下隐隐的抽泣。
“通知其他人吧......”队长叹气道。
“夜晚即将到来,其他人已经陆续的闭上了眼睛。只剩我们三个了。”罗格斯看着队长,“队长我以前一直认为你喜欢逞强,明明很胆小却老是装样子。但现在我知道,你的生命力是最顽强的。你是我罗格斯心甘情愿佩服的男人。”
“哈哈,你总是这么会安慰人。”他笑了,眼角含泪,“化成荧光飞向天空,这样的死法很美不是吗?大自然的残酷总是那么的浪漫。”
“神总是叫人绝望又予人以绝美,探险家们前赴后继,也许爱上的就是这样的美吧。”
队长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微弱。
最后他慢慢合上了眼睛。
罗格斯和娜兰默默地看着,看着名为“胆小鬼”队长永远的睡去,然后身体渐渐化作荧光,穿过篷顶飞向头顶的夜空。
两人沉默着起身,走向巨大的石碑,并排靠坐在石碑之下,仰望着群星闪烁的夜空,在眼中像是闪烁着微光的深渊,深空中十个天球进行着难以理解的运动轨迹,带着诡异的美感。
“希尔特留下来的石碑,明明声称记录了离开这里的方法,但他本人却选择继续向上走。”罗格斯大叔靠着石碑叹气,“探险家都是这么一群混蛋,从三百年前到现在都一个样。”
“结果我们都成为了研究员,加入了探险队里。”娜兰呆呆地望着夜空,“大叔你当时明明可以不跟来的。”
“你当研究员我不放心嘛。”罗格斯挠了挠头,又低垂下目光,“结果我才是最让你们不放心的,哈哈。”
“你总是喜欢在我们面前摆出老大哥的样子。”
“是啊,我总喜欢装模作样。在城里的时候,我那会其实就是被公司赶出去的失业大叔而已,直到我遇到了玛格丽特。她当时还在读中学,当时被混混们堵在巷子里,我想逞英雄却被揍趴下,还被她一个小女孩给救了。我好面子,总是说我罩着她,但其实我知道,是她一直在悄悄鼓励我。”
“真逊。”娜兰在泪痕中露出笑容。
“是啊,真逊哈哈哈。你们后来都长大了,成了研究员和监察护卫,我怕被你们落下,拼了命的努力考上了研究员。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也会加入探险队,而且还是因为两个孩子。虽然经常说是不放心你们,但其实我只是怕没有朋友。”大叔继续说道,眼里似乎看到了当年,“真谢谢你们不嫌弃我是个大叔。”
“明明是一个大叔还天天跟小孩子一样和两个女生混,天下没有比这更奇怪的死党了。”娜兰扭头笑着,“玛格丽特心真大。”
“还好她没有跟我们过来。”罗格斯越来越虚弱了,声音也带着颤抖,“她那么年轻,有着太多美好的未来等着她。她当时拒绝我们的邀请是对的,她应该更加自由。”
“是啊,来到这里就回不去了,如果她当时来了,我们三人都得在这里结束了......”娜兰声音也变得愈加微弱,但身体却止不住得颤抖起来,她咬着下唇,抬头望向前方,带着哭腔,“但......但是,我知道这很自私,但我现在也情不自禁想着,如果她现在来救我们就好了。”
娜兰抱着自己的肩膀,泣不成声。
“我多么希望她发现了我们失踪,然后像英雄一样出现在大家面前将我们拯救,如果是她一定可以的,因为她是一直胜利的玛格丽特啊。就像以往那样,如果她来的话,这些狗屁怪物和危机都会被她踩在脚下,如果是她......”
——“我来了,娜兰。”
“她会来的,她知道我们失踪后总有一天肯定会过来的。”罗格斯喃喃低语道,“但她救不了我们,她不该来的。”
——“我来找你们了,罗格斯大叔。”
玛格丽特就站在两人的正前方,与他们面对面,在夜空下轻声向两人说着话。
但他们看不到她,听不到她。
他们面对面,但身处两个世界。她看着两人靠在希尔特所留下的石碑下,声音渐渐微弱,像是困了。
“我就在你们面前,不要睡着啦。”她半跪在他们面前,轻轻拍了拍他们的手,但指尖什么都没有碰到。
“又或者她其实已经救了我,从巷子里的那一刻开始,我的人生就被改变了。如果她在面前,至少......想对她说一声感谢......”大叔泪水从眼角闪动。
“我听到了啊。”玛格丽特低下头。
“永别了......”娜兰呼吸也微弱起来,渐渐闭上了双眼,在星空下睡着了
她看着两人陷入安静的沉睡,而她知道这一次,他们不会再醒来。
“晚安,我的朋友。”
群星的夜空下,恩特第一次看到她哭了。
5.
夜空的草坪上点着小小的篝火,旁边是两人刚安好的帐篷。他们坐在篝火旁,看着另一边远远的乔木群,参差不齐的黑色树干光秃秃的插在地上,无枝无叶,像是原野上的墓碑。
那是特殊的拟态木群,是刚刚一切幻象的来源,恩特猜对了。
在幻象中的人都死去之后,幻象自动的消除了,头顶的星空脚下的原野依旧,但他们身处一片稀疏的黑色树干之间。恩特很快辨认出了那是超大型的拟态木群,它们会保持迁移,根据他记录的探险队的交谈,恩特推测它们是从队长口中的“二层异域”中迁徙下来的。
原本南岛的拟态木是小小的树干,只能视觉模拟,而且范围也很有限。有时会被拿来做稀奇的玩具以及魔术观赏用的道具,偶尔会被加工做成专门的拟态服装。
而这里的拟态木群超出了通常的认知,它们不是伪装自己,而是直接在生物的大脑里放映它们此前所吸收的信息。当生物进入其间,会激发它们吸取周围的环境信息,通过释放幻象魔法的场域,从他者的认知层面进行干涉。它们在被激发场域之后根据生物反应不断调整匹配的波频,在短暂的调节过后会切换成对应的生物形象进行拟态。
它们像是活的放映机,成群结队,对着每个经过的生物放映被它们所记住的光景。
也就是说,它们某种程度上是记录者。它们记住了万年前已经灭绝的古灯象群最后的长鸣,记住了三百年前著名探险家希尔特的大笑,也记住了两年前的失踪探险队最后的叹息。
它们还将记住今天的二位探险者。
恩特切了一小块的木条,装进了自己的透明罐里。他已经能够解释之前发生的一系列奇异现象的原因了。这里的云是活的生物,这是探险队研究报告里提到的。那么之前他们一路上那走不到尽头的暴雨和迷雾便可以解释了,那是有团活着的云一直在跟着他们!想想真让人后怕,如果没有玛格丽特的力场阻断了雨滴在他们身上,那他们也许就要永远的睡在这了。
随后玛格丽特的空闪无意之中将整个云团轰击吹散了,他们才见到蓝天,但仍然困在拟态木群的幻象之中,探险队在“二层”,拟态木只投影了探险队、他们的物品和石碑,并没有投影出整个二层环境,可能也是因为空闪的冲击波影响。
既然这里的整个夜空和原野并不是幻象,那么这里外不一致的空间范围,可以肯定是时空重叠。此前第一种猜想和第二种同时都是正确的,这里既有时空重叠的异变,也有自然产生的幻象。
原野望不到尽头,极目远眺,地平线露出弧度。物资不够他们走出这片原野,更何况也许根本就走不出。就算现在他们要返程,也只能去找希尔特留下来的石碑了。石碑在“二层异域”,这里唯一能和“层级”相关的线索,只剩下远处那通天的光柱了,巨大的天球运动诡异,但至少都围绕着这道光柱,那么如何行动呢......
恩特沉浸地思考着,手上也没有停下,笔记本在笔下莎莎作响。
玛格丽特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眼眶还泛着红,但表情已经恢复成原本的神色。
“笼子里的虹鸦,羽毛的红色部分指向的也是光柱的方向,意味着那里是高浓度的魔力源。现在只有这一个线索了。”恩特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笼子的小虹鸦,它的头部安静得保持一个方向没动,那是天空的方向。
“要返程就得前进,真是讽刺。”她苦笑着,然后指了指装着拟态木的透明罐,“也许还有第二个线索。”
恩特疑惑地拿起罐子,看了几秒钟,突然反应了过来。
“对啊,拟态木片......这个木片记录了过去的画面,通过生物释放的自然波频激发魔法场域,以此来针对性的播放幻象。那么只要用特定的波频刺激就可以让它激发特定的幻象,像是切换录像频道那样。”
“之前杂音中有希尔特的小队的声音,那一段可能有相应的线索。”她点了点头。
恩特将木片取出,同时拿出了一个自制的金属环,表面标记着复杂的刻度。那是他自己改装的变频器,可以短暂改变自身释放魔法场域的波频,但变化范围有限,消耗的魔法差值需要使用者自己提供。
他启动金属环,环内发出微亮的光,并且有规律的不断闪动。他将金属环贴上木片,自己从指尖释放微型的魔法场域,并且不断旋转金属环,尝试不同的刻度。
“你的魔力控制很精巧,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强得多。”玛格丽特撑着脸,眯起眼睛看他。
“饶了我吧,跟你比起来简直是小孩子玩积木。”恩特笑道,他知道玛格丽特好胜心极强,过去和她科普自然生态之后,她回去默默地买了一套自然生态百科来啃。她不打算成为某一科的专家,但她不喜欢自己被当成小白。
在数次失败的调试过后,木片终于发出了一点动静。他意识到单个木片的干扰范围有限,所以把它贴在自己的太阳穴附近,很快周围的影像清晰起来。
“我也要看看。”玛格丽特轻轻把脸贴了过来,柔软的发丝碰到他的脖子有些发痒。两人保持着头挨着头的奇怪姿势,看着周围的幻象投影。
他们的面前只有一个人。他身着定制的古老服饰,头戴着宽沿的木隋盔帽,还插着一根黑色的羽毛做装饰。
他身形挺拔修长,肌肉紧实精瘦,年轻俊秀,放松地坐在一块石头上。
他是三百年前在圣山失踪的著名冒险家,希尔特。
“各位好啊!不论现在你们是绝望还是斗志昂扬,既然看到了我,你们很幸运。”他面带轻松的笑容说道,“既然这些木头能记录那些过去的动物,那应该也能记录现在的我。我是探险家希尔特,我在这座山的各地都留下了自己的一些行动指南和旅行日志,跟未来的同行们分享。这里时间有限我就长话短说了。”
“我们现在抵达的这里是二层的异域,我暂时这么称呼。这里非常危险和美妙,哈哈哈到处都是要命的东西。我们是从一片广袤的原野到二层的,只要进入光柱就行,但落点是随机的,必须离得近一点才有可能传送到同一位置。不然的话就像现在这样,我和其他人完全分散了。我们还在寻找对方,也许我会先找到出去的办法。希望他们别死了,看到这段幻影的你们也是,放心一会幻影会自动消失的,祝你们好运。”
幻象到这里就结束了,恩特取下木条,重新放回透明罐里。
“和我们推测的差不多,看来光柱是入口也是出口。”恩特说道。
玛格丽特点点头,注视着恩特目光突然变得奇怪起来,“你耳朵怎么那么红?”
“可能是魔力场域对血液流动有一定的干扰.....”
“你该不会是害羞了?”
“不,应该是这个波频导致——”
“为什么脸也那么红?那么重要的信息你刚刚在想什么。”她凑近到他眼前,嘴角勾起,像是小恶魔一样的审讯。
“能不能换个话题,比如我们先好好吃点东西然后休息一下,明天就出发去第二层。”
“......真可疑。”
恩特朝她递了个压缩饼干才让她转移了注意力,收回了那让他有点坐立不安的目光。
他发现自己确实心跳得有点快。
天空从漆黑重新变成了纯净的蓝色,这里的天空似乎没有太阳,远方的光柱通向看不到尽头的深邃天空。耀眼的光芒像雾气一样蒸腾而上,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们一路上走得很顺利,在几个小时后便抵达了光柱的前方。
“二层异域”,目之所及根本看不到任何的“层”,恩特猜测这应该是类似结界一样的空间。
“抱紧我。”玛格丽特突然说道。
“啊......啊好。”他愣了一会,随后明白她的意思。按照希尔特的说法,光柱能够让人通往二层,但落点是随机的,必须足够近才能尽量确保落在同一区域。
他轻轻抱住她,但被她更用力的抱紧了。
两人一跃,一同迈进这璀璨的光芒之中。
6.
二层异域,阴天,天坑下的圆环森林
他们站在环形的树下,抬头看向四方,神经紧绷。
他们落在了天坑之中,上方是百米高的悬崖,只看得见圆形的天空,如同井底的蛙。四周是环形的纯黑树干,像是无数巨大圆环被嵌套在地表,让人有种无法言喻的怪异感。而最让他们警惕的是树干上生长着的“叶子”,如果那能被称为叶子的话。
每一片“叶子”都是漆黑的矿石,像是数根黑色的晶体组成一株株诡异的花簇,从树干上生长出来。但那些花又在不断蠕动膨大,甚至变化体积形态。
这里像是恶魔的花篮。
恩特注意到,虹鸦在笼子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整个羽毛都呈现蓝色。
花簇不断滴落出黑色的晶体,在地上汇聚成一个圈,将他们包围住。
他们和这种诡异的东西僵持不下,甚至无法得知这是不是生物。
“非常不妙。”玛格丽特流下冷汗,她的感应场域一触碰到那些晶体就再也没有回音,仿佛从未存在过。
直觉告诉她现在极其危险。
“拿着这个。”她终于拿出了她背包里的重械武装,将一把沉重的军用机枪交给恩特。难怪之前她一直没用,原来从一开始就是留给他的。
她自己则抽出腰间的短杖,短杖在她手上被激活,表面华美的光纹浮现。
天坑寂静,只剩下滴落声。一滴,两滴......每一滴都像打在他们敏感的神经上,他们已经处于极度紧张状态了。
滴落的晶体逐渐从地面上涌起,凝聚成一个黑色的人形影子,上身像是穿着雨披,头上却是白色的动物头骨的面具,长长的角向后弯曲,双足是狼一样的骨骼形状,质地却是纯黑的金属一般。
眼前的一幕让人简直要停止呼吸一般,它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东西,却带着一丝优雅和曼妙,如同黑童话的具现化。
从头骨的眼窝里,一只细长的爪子伸了出来。然后它轻轻抓握。
玛格丽特瞬间侧身,地面多出一整道黑石形成的薄片,如果再晚一步,也许就被直接切开了。同一时刻,集束的空气冲击波冲向那个黑影,将它整个击散。
她举起短杖的手微微颤抖,她成功反击了,生死对决就在一瞬间——她本来这么以为的。
全部花簇都突然发生剧烈颤动,发出尖啸,像是嘲讽的尖锐笑声。她警觉地回头,那个黑影突然在她身后,白色的头骨面具几乎要贴上她的眼睛。
一只细长的爪子伸了出来,但一声枪响后被击穿了。恩特拿着机枪,向她身后倾泻火力,火光点亮枪口,但很快熄灭了。
那个黑影再度出现在圆环的外围,整个雨披张开,露出无数细长的爪子。那些爪子在空中挣扎着,扭曲着,随后一起指向了环内的两人。
一瞬间视野扭曲,整个空间像是融化了,她推开恩特,同时两人中间出现一个看不见底的深坑,像是这块区域的土地凭空消失了一般。
恩特大脑试图思考,但却只听得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来不及让他思考,新的攻击又接踵而至。玛格丽特迈步冲上前扬起手,已经准备释放空闪了,巨大的魔力场域被集中在一点,短杖前的光点即将爆发出战略级的破坏力。
所有的爪子都用力抓握,不知名处传来墓碑般的尖笑。
整个魔力场域消失了,玛格丽特一个踉跄,像是要摔倒在地上,她惊讶地看向自己短杖,没有丝毫的动静。
它指向短杖。
于是她手中的短杖渐渐破碎,在她手里变成了灰。
她回过头,恩特已经消失了。
“等等......等等不,不!恩特,恩特!”她不顾形象地喊道,“为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木然地看向四周,无数花簇蠕动着朝她靠近,发出刺耳的声音。
恩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荒草丛生的森林之间,他本应该在天坑里和玛格丽特并肩作战,但他怎么在这里?
他抬起头,面前躺着一个五六米的人形机器,样子让人想到南部重械工业的格斗重械,但要先进得多,看上去像是另一个智慧文明的造物。苔藓和碎石附着在破损的机甲上,机械的头部闪着红光。
机器注意到了他,在扫描过后,整个机甲像是苏醒了过来,一盏盏灯被点亮,它的四肢百骸都重新开始了运作,荒草和碎石从机甲上抖落,它站了起来,像是身着古老铠甲的巨人。
“很高兴再度见到您,我的主人。”
玛格丽特从没有如此狼狈过,无数花簇生长成细长的荆棘向她刺来,她仅仅是躲避就已经是极限了。花簇爆发尖锐的噪音,宛如讥讽的笑声。她踉踉跄跄地在圆环森林仓皇逃跑,像个慌张无助的小女孩。
她背包里还剩下两把手枪,和几个爆破飞环。她在突破地面液滴凝聚成的包围圈就已经消耗了大量的武装,她猜测地面上的那个圈是类似场域一样的特殊能力范围,但即便突破包围圈花簇也能迅速跟上。那个长角的黑影在她身后如影随形,让人联想到过去传说中的死神。
她将魔法场域凝结在自己手中,但在释放的瞬间又再度消失了。这里像是魔力的真空地带,剥夺了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力量。
此刻能用的只剩下南陆重械工业制造的手枪和爆破飞环了,它们不依靠魔法,而是利用机械和化学能的驱动,子弹的速度超出过去魔法师念诵咒语的声音,是南方大地那些新兴势力喜欢用的武器。
她将飞环甩向花簇之中,花簇一哄而散,雨披黑影伸爪,整个飞环消失了。
这究竟是什么存在,不需要魔法,细爪晃动,就像是操控了这里空间的法则。消失的土地去哪了,消失的人呢?沿路上似乎有异样凸起的石块,被转移了?
细长的爪子出现在她身后,她转身射击。子弹击碎面具,但很快面具的裂纹中伸出更多细丝般的黑色线,刺向她的身体,她后撤躲闪但还是被几根细丝所割伤,刺痛袭来鲜血直流。
她甩出飞环的同时引爆,爆炸短暂的将她和那些黑影隔开,爪子优雅地指向她的正前方,随后她的身体突然像是被重锤击中一般,整个往后飞去,连续撞穿了数根环形的树,地表的圆环树轰然倒塌,她无力的躺在在树干的废墟里,口中满是鲜血。
花簇围绕着她,像是欢迎新的客人。
死神也已经缓步靠近,每个细爪都缓缓扭动,带着典雅高贵的美感。
她近乎晕厥,身体每个地方都传来痛苦的悲鸣,手臂满是血痕,伤口被灼伤一般的疼痛。目光涣散,她望着天坑之上阴云的天空,血从她的额角留下,滴落在她的身上。
恩特呢?他就那么死了吗?那个爪子仅仅只是一个动作,整片土地就空了,一直与她同行的搭档就在那个瞬间从视野里消失了,就这么毫无道理的消失了......
没有了魔法,弹药已经几乎耗尽。娜兰和大叔他们死在了她的眼前,连恩特也不在了。现在的她似乎已经一无所有了。
意识恍惚,长期压在心底的巨大的孤独和酸楚突然溢满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像是被丢入黑暗的深海。
她并没有那么坚强,从街巷的阴影中一路走来,孤零零的难过和无助如一场漫长的阴雨,总会时不时悄悄地渗入心底。她过去总是胜利的,但她的胜利没能拯救自己仅有的朋友,现在连她自己都无法拯救。她的胜利在这里被击碎,暴露出心底的无助和孤独,眼前让人绝望的存在也许正是大自然给傲慢的凡人予以惩罚。
骸骨的死神靠近她,花簇将她托起,像是献上祭祀的羔羊。
眼前的雨披黑影完全站在她的面前,俯视她,挡住了她视野的天空。
她的视野开始模糊,周围的花簇缓慢刺进她的皮肤,她渐渐感受到这是个从概念凝结成的怪物,岩石和植物、兽骨和人形、吞并和同化、自然法则和原始恶意......它是原初自然的诸多概念混杂而成的东西,在造物主视线死角悄悄生长。
她艰难地抬手,朝它扣下扳机,一枪,两枪......子弹击穿它的雨披,射向天空,在雨披上露出一个个弹孔,但它丝毫未动,保持着俯视的姿态,细长的爪子从头骨中伸出并且张开,按在她的头顶,远看像是黑色的王为自己的骑士册封,又像是单纯在戏弄她。
——原来如此,它在观察我,想把我吸收同化。
最后一颗子弹,她将颤抖着手,将枪口抵在自己的下巴上。她从未想过在自己生命的最后,选择的会是饮弹自尽。
砰!
巨大的子弹将飞速袭来的八翼的细蛇爆破击穿,随后尸体被巨大的机器人踩在脚下。
“这样能否向您证明我并无敌意?”它向恩特半跪,背后的巨大银色机枪泛着暗红的光。“我是地球联合ghost研究所的军用人工智能深灵,序列号211426536,我为人类而战,主人,我将听从您的安排。”
恩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机甲巨人,点了点头。
刚刚的反应速度完全超乎人类。拥有这样的武装,只要它想应该可以随时杀死我,看来不论是真是假我似乎都只能接受了,恩特心想。
是相同的语言,能够直接对话,但体表却是未知的金属材料,如果不是南陆重械的家伙们偷偷造的超越时代的秘密武器,那只能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对面的文明也是和我们类似的存在?它称我为主人,是有人类那样的生物制造了它吗?
地球又是什么,听起来像是类似天体的称呼。如果这里是空间重叠之处,地球是十个天球之一?十个天球里面的世界也会有通往这的途径吗?或者我们原本的世界也只是其中一个运动的天球?
“如果可以的话,请载上我去高处,我要找一个人,路上会有些问题要问你,比如你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请便。”它半跪着低下腰,似乎让恩特坐上来。
恩特点了点头,深灵伸出厚重的机械臂,轻轻地将恩特放在肩上,开始向高处的山坡冲锋,在树林间像是披甲执锐的巨人。
虹鸦在笼子里蹦蹦跳跳,浑身的羽毛都变成了橘红色。
子弹击穿了头骨的面具,在面具上露出一个空洞。
她最后的一枪依旧选择对着敌人。
她低下头,前发遮住了眼睛,像是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细长的爪子轻轻向她的胸口刺去,在即将贯穿的那一刻,突然整个天坑的正上方传来巨大的闪光,随后伴随着风压无数雨滴像是瀑布般向整个天坑倾泻。
上方的大气被挤压进了天坑之中,魔力场域重新恢复了。
“哈哈,我赌对了。”眼前的金发少女低声说道,坠落的雨珠密集地落在她身上,冲刷掉了脸上的血污。
她在等着最后的审判,而她是审判官。
“空闪。”
近乎一瞬间,天坑内发生二次爆炸,冲击波如同浪潮般席卷整个圆环的森林。
紧接着是连续爆破,魔力被转换为纯粹的力,在超高压的冲击下五十平方米内的花簇被碾得粉碎。将魔力场域凝聚在手中,随后朝地面定向释放,她借着巨大的力飞出了天坑,力场让她短暂的在空中滞停。
她在最后发射的子弹里附上了魔法的光纹,就像她在过去的短杖的表面做的那样,只要魔力场域浓度足够便能够触发纹路所对应的魔法——落雨和空闪,那是她最强的两个魔法。
通往二层的光柱是之前原野上魔力浓度最高的地方,按照一路上越往上走魔力浓度越高的规律,二层异域魔力的浓度应该相当之高才对。
这是一场赌博,如果上空仍然是如这天坑内一样是极低的魔力浓度,那她真的就完了。用光最后一颗子弹的她会被那种怪异同化,连死都做不到。
但现在她身处天坑之上的高空之中,这里的魔力浓度是平常的数十倍不止。
天坑内瀑布般的暴雨,被金色的光芒点亮。苍风之中,她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落在了天坑附近的地表上,她浑身是伤,但依旧挺立,破损的黑色外套在身后战旗般随风鼓动。她低下头,平静地俯视着天坑内的雨披黑影,像是新王登基俯瞰这个世界。
那个一直骄傲的,锋利的少女回来了,她是金色的暴雨,任何人都不应当与她为敌。
否则她的怒火将会其彻底摧毁。
雨披伸出爪子,她伸出手。
天坑内升起冲天的爆炸,发出暴风海啸般的巨声。
7.
天坑塌陷了一部分,千百吨的泥沙和岩石将黑色的圆环森林掩埋。
那些花簇是黑影产生的来源,本身是可破坏的。之前的爆炸飞环它们一哄而散,雨披立刻出手让飞环消失,那时她就已经怀疑了。
她不会再下天坑了,她要把主场拉到地面上来,那个雨披的空间操控是有限的,离得越远,它的控制力就越弱,精度也越低,冲着她的几次空间消失都随机的出现在她周围。塌陷的岩壁也有它的一部分功劳。
厚厚的泥石流掩盖住那些花簇,暂时看不到会冒出的迹象。
她扭头离开,她现在依旧是重伤,得先找个地方治疗一下。
眼前是茂密的古老森林,墨绿色重重叠叠铺满了视野,像是巨大的迷宫。天空依旧阴云密布,在不远处有一道光柱直通云层。
她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几乎要跌倒。
树林传来野兽的吼叫,她艰难地抬眼,匍匐在地上的四足白色兽群从森林阴影中探出,像是节肢动物和狼群的混合体,它们被之前巨大的动静吸引了过来。
“真的糟透了。”她笑得很疲惫。
她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站都站不稳了。
兽群逐渐逼近,为首的直接扑向她来,张开了血盆大口。
突然眼前的四足兽被贯穿了,重重地砸在她的面前。紧接着是密集的火力压制,森林的另一侧巨大的机器人冲了出来,宛如战舰冲破深绿的墙壁,伴随着枪口的火舌枝叶飞散。
机器人肩上是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看到后呆立了几秒,随后终于露出了笑容。
“什么嘛,你原来没死啊。”她笑着叹气,悄悄地擦了擦眼角。
在深灵的强大火力下,白色的四足兽群死伤惨重,剩下的四散逃回了森林深处。
恩特从深灵肩上跳下,跑到她的面前。还未开口,她晃动两下后,便重重地倒在了他的身上,血染在了他的衣服上,皮肤还能感受到她的温度。
于是他默默地抱住了她,像是故人千年后的重逢,彼此再也不分别。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帐篷里,旁边坐着翻动笔记的恩特。
“你终于醒了。”他朝她微笑,“我给你用了治愈魔法,现在你还没完全恢复,最好不要起来。”
“我睡了多久?”
“你已经睡了十四个小时,但没关系,现在暂时还是安全的,你可以继续躺着。”他递给她一杯水,“喝点水吧。原液转化而成的,我这边原液和原种子的储备暂时都还够,不过你的背包是彻底埋在那个坑里回不来了。”
玛格丽特松了口气,接过杯子小口啜饮。
“说明一下情况吧。”她重新躺回,试图整理思路。
“这段时间我调查了一下这个地方。现在我们身处二层异域,我在靠近光柱的一个山坡高处扎了营。越往高处魔力浓度越高,对你的恢复也越有帮助。我们在天坑的时候被那个雨披分开了,它的能力并不是让物体直接消失而是对其转移,我当时被转移到了那片森林之中,但离天坑很近,它的转移应该是有限度的。”
“嗯,我与它作战时只有视线范围内的空间它能自由转移操控,并且控制力随着距离逐渐降低。虽然不知道它用什么看东西。”
“我在森林里遇到了一个巨大的机器人,来自名为地球的世界,就是我身后这个。”恩特指了指他身后的深灵。
“您好,主人的朋友。”它发出沉稳悠扬的声音,“我是人工智能深灵,我......”
“先停一下,先停一下!这都什么跟什么!”她茫然地望着帐篷外巨大的武装机甲,表情复杂。沉默片刻之后,她又躺了回去。“行吧,这一路上稀奇古怪也见得多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继续。”
“接受能力还真强......”恩特笑着捂脸,“我猜测当时雨披应该是想把我送进附近的‘怪物’身边让我被袭击。但它可能想不到的是,这个‘怪物’把我当成了主人。这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造物,来自被称作地球的世界。那是个蔚蓝色的星球,那里一样有人类的文明,而且样子似乎跟我们并无差别。他们制造了被称作人工智能的机器,有点像是南部重械工业的格斗重械,但先进得多。而且它们拥有自我意识,它被称为深灵,是人类忠诚的战士。”
“你之前说我们世界都是用统一语言,现在看来......”
“是的,看来其他世界也是如此。造物主的秘密仿佛就寓于每一个文明司空见惯的日常之中。”恩特笑着,像是猜想得到了验证一般兴奋,“深灵的世界是科技的世界,那里的技术和我们像是一对平行线,基础的技术有某种相似性,两个世界都有四轮的车辆,飞行器械以及通讯设备,但原理上各不相同。同时他们有关机器能和化学能的技术和理论非常先进,在我们的魔法还在窥探星光的启示时,他们的设备已经能够升上群星之间。他们掌握了关于时间和空间交织的秘密,能够在星球间开启穿行的通道。他们用粒子和弦解释这一切,大量的运算交由这些人工智能进行分析。”
玛格丽特默默地听着,想象着另一个奇异的文明在某个星球生长发芽,文明的尾迹将天上的群星串联在一起,像是一个遥远的而浪漫的传说。
“地球文明发生过某场人工智能与人类的战争,阴谋家则藏在战争的阴影中。虽然最后人类胜利了,但人工智能从此被大幅度打压。深灵当时为人类而战,但却在战后被人类所不信任,他们抛弃了它。在某次冲突中它被卷入空间漩涡,然后通过光柱坠落到了这里。”
“它似乎把我认成了自己的主人,可能另一个世界也有和我长得很像的人?我不清楚,但至少它现在愿意站在我们这边。”恩特说道。
“你觉得可信度有多少?”玛格丽特悄悄地问道。
“还算比较高,如果它要加害我们完全没必要绕这么久,它当时就可以照做了。”恩特说道,“而且它确实救了我们很多次。你能安稳地睡十四个小时也是因为它。”
玛格丽特点点头,朝帐篷外的金属巨人说道:“谢谢了,深灵先生。”
“感谢您的信任。这是我的荣幸,女士。”它半跪下比了个礼,像是个苍老的骑士。
“我问了它一些关于基础理论的知识,非常难懂晦涩,我只能简单的了解一下基本结论,也许能为揭开世界真相提供一些不同的思路。他们用粒子和力学规律解释这个世界,对于魔法,他们称之为宏粒子的主观效应,他们也有类似的场域和波频的概念。似乎他们在某一个星球也接触到了魔法的痕迹,但还未完全理解。”
“这里对他们而言是多维时空的交集点,并且具有极高的宏粒子浓度,在二层内主观效应已经渗透到每一个物质之中,导致物质的固有属性和规律变得不稳定。这里到处都是我此前说的低稳态植物,经常会发生‘概念嵌合’的现象,比如晶石和植物的概念可能嵌合,出现在同一个物体上。”
“花簇。”玛格丽特理解得很快。
“对,我推测之后如果要往更高层前进,那里会是完全的主观效应的世界,客观物质将不复存在,或者说物质直接由宏粒子构成。”
“换而言之,对我们而言就是纯粹魔法的世界?”玛格丽特思考着,“过去当特警时,有些秘密结社就曾进行禁忌的研究,声称要将世界推进到下一个纪元,他们将迎来纯粹魔法的世界。”
“后来呢?”
“后来被我消灭了。”
“你还真是......”恩特捂脸,继续说道,“总之现在我们要走出这个地方,得先找到希尔特的石碑。”
恩特指了指自己脖子上分院长送的吊坠,吊坠在震动后指向光柱右侧的方向。
“吊坠是探险家的身份标识,由古老的工艺打造,是这一行持续了数百年的传统。吊坠间能互相吸引,如果有落难的探险家,可以很快确定位置。我想这个吊坠指向的方向应该就是石碑的所在处。希尔特既然是为自己逝去的伙伴立了石碑,那么或许也将他们的吊坠挂在了上面。所以只要是来到这一层的探险者,都能通过吊坠的指向找到他的石碑。”
“娜兰和大叔他们应该也是靠这个找到石碑的吧。”玛格丽特起身,拿起了一件衣服,“既然有方向那就出发吧。”
她在帐篷里脱下了破损的外套,换了套干净的上衣。从帐篷里走出来时,恢复了曾经的神采,金色的马尾在两侧跳动。
深灵也起身,三人往密林的深处前进。
二层异域,阴云,古森林
“另一个世界的你是不是也在做研究啊。”玛格丽特笑着问,“居然会被机器认错人。”
“也许吧,它坚持我是创造了它的主人。它似乎对那个人非常敬重。”恩特回答道,“他们有平行时空这一种理论,似乎同一个人可以在不同世界有不同的人生。”
“另一个你在机器的世界里作为一名科学家,制造了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然后被放逐的它遇到了这个世界的你......听起来比这个圣山本身还离奇。”
“平行时空理论也只是一个假说,未必是真的如此。深灵,你怎么看待我们的?”恩特坐在它的肩上问道。
“您也许不记得我了,但您依然是我的主人,是创造了我的存在。过去的您是有名的科学家,但现在的您身体拥有了宏粒子的主观场。而那位女士和您是同类的人,尽管主观场要大得多。
“你们都是人类,为人类而战是我诞生之初的使命。”深灵声音沉厚,“周围有空间的奇爆点,请各位小心。”
“奇爆点?那是什么?”玛格丽特问道。
“二层异域空间是低稳态的,某些空间区域会有非常离奇的异常状态,像是一个个气泡,空间气泡随机的漂浮在这里,气泡内会有时候自然法则都是混乱的。这可能也是那些毫不符合生物学规律的怪物诞生的原因,我猜测当时那个天坑可能就是在一个大的气泡内。”
他继续说道:“奇爆点则是一些极小的空间气泡,像是间歇泉那样,一旦碰到就会直接湮灭,并且引发只向上的爆炸。
恩特指着古树林右侧方的一片赤裸的土壤,那里突兀的没有任何杂草或灌木,土壤周围是一圈圈环形的透明水洼,有薄纱般的质感。他丢了一个石块,石块在落地前直接从物质层面瓦解了,向喷泉一样向上吹飞,然后正上方的空间化作透明的液体洒在环形的水洼内。
“瓦解后的粒子流会和上方空间一起混合凝结成这种液滴,我暂时叫它液体纱,这个是空间凝成的材料,从原理上完全无法打破。”恩特扬起手中的透明罐,里面悬浮着一团土壤,“在你休息的时候我实验了一下,液体纱可以用魔力场域的干涉让它悬浮起来,所以我把整个土壤裹着液体纱一起装进去了。”
“你真是一刻也不停啊......”玛格丽特说不出话,她有时候真的挺佩服他这种无论看到什么都能分析和实验的精神,也许世界的真相就是给他这种人准备的。
他们在古老的树林间小心的穿行,沿路比想象中安全,看来并非所有生物都有敌意,更多的是怪异居多,但即便是再匪夷所思的怪异,恩特也总能保持冷静而理性的思维习惯,去分析,观察现象,做出推理和假设,然后进行验证。
“看啊,那是巨型空足虫。比教科书里的还要大百倍,它们通过改变大气浮力进行浮游,没有专门的呼吸器官和消化系统,在足部的角质层进行气体交换,足部运动代替心脏进行能量循环。它们连外形不固定,完全是高域生物。”
她注意到他一路上甚至有兴奋,像是孩子看到了琳琅满目的玩具店。
很快,他们来到了一片草坪,这里离光柱只有两三千米左右,草坪的中央伫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铭刻着过去的碑文。
那是希尔特所留的石碑。
8.
吊坠是嵌在石碑上的,石碑刻着一串串名字,那是他逝去的伙伴。
石碑的背后是复杂的光纹,需要钥匙才能触发。恩特将自己的吊坠贴在石碑上,石碑前便出现了投影。
依然是那个挺拔俊秀的男人,他衣服有些破损,似乎还受了伤,但却依然神色轻松。
“各位先生们女士们,你们好,我是探险家希尔特。”他摊开手,仿佛面对着台下的观众,“我将拟态木的魔法原理解析,用在了这个石碑之上。很不幸,我的伙伴都已经不在了,探险家总是邀请死亡与他们共舞,那是世界最勇敢的舞蹈。所以我立了这座石碑为那些勇敢的灵魂纪念。”
“我对这座石碑使用了‘驱逐’的概念魔法,呆在这不用担心会有不解风情的怪物打断我的讲话或者打扰这些勇者们的安息。现在我可能找到了离开这里的方法,光柱依旧是通路,代表某种通往更高领域的概念。因此我认为通过逆向自身的魔法场域,可以调转传送的方向,不过要小心,一不留神也许下降就会变成坠落,高层的能量体如果坠落会凝结成物质。物质坠落会变成什么就不知道了。总之想返程的可以试试看,但我会去往更高层。”
“毕竟我可是探险家希尔特。也许会跟天上的神打个招呼,如果有的话?哈哈哈哈。兴许我能和他喝一杯,又或者是把他揍一顿问问他把我的伙伴送哪去了。”他满脸轻松的笑意,也许哪怕有一天死神来到他面前,他也会邀请死神和他先跳支舞。
“那么,祝来到这里的勇士们好运。”
画面结束了,两人站在原地,一时甚至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真是个神经大条到极点的家伙。”玛格丽特笑着捂脸叹气。
“也是个最轻浮的魔法天才。”恩特点了点头,“至少现在方向很明确了。”
两人离开石碑的草坪后,朝光柱的方向整装待发。
走了一会,恩特发现身后的深灵似乎保持着异样的沉默。
突然玛格丽特将恩特完全推开,子弹从两人之间擦肩而过,在地面留下一个深坑。
他们瞪大了双眼,土屑飞溅,巨大的银白色枪口指着惊讶的二人。
庞大的人形机甲在他们身前投下阴影,像是一堵高墙,它将枪口对准他们,带着海潮般危险的气息。
“......我为人类而战。”
深灵声音低沉,像是宣告战争。
“为什么?”恩特惊讶地望着眼前的金属巨人。
“还真是一刻也不能放松呢。”玛格丽特冷冷地说道,“我们现在不是人类了?”
深灵再度举枪,身后也弹出数个枪管,如同蜘蛛腿一般张开,猛地发射密集的弹雨,弹雨却落在了他们的身后,古树轰然倒塌。
玛格丽特将扬起的手放下,她的力场已经先一步偏转了枪口方向。随后她扭了扭脖子,眼瞳中泛着寒光,已经彻底进入战斗状态。
一个跨步,她出现在它的头部正前方,她将手掌按在它银白色的金属头盔表面,没有丝毫犹豫,她释放了空闪。
轰鸣的冲击波将整片古树林贯穿数十米,像是在大地上犁出深深的口子,机甲的巨人倒在尽头。
但很快它从烟尘中再度起身,烟尘从表面流过,露出的头部的金属表面只是略有损伤,宛如无坚不摧的巨像。
“它到底是什么做的......”玛格丽特咬牙,摆了摆手。她本想直接用全力一击制胜,但却仅仅给对方造成了些许擦伤。
恩特将手里的机枪对准那个银色的身影,火力全开,子弹打在它的身上擦出火花,它一步步走来沐浴着火雨。
“未知的特殊合金,真是难以想象的防御力。”恩特放弃了用枪,子弹打在上面就像是在单纯地放烟花。
两人迅速分开,中间的空气被一道激光点亮,随后地面留下炙热的暗红色光,背后的古树被烧穿了一个洞,外沿泛着熔融的金边。
同一时刻,玛格丽特将力场压缩至身后,借着冲击波的反向力飞到了它的上空三十米处,然后手掌对着那个显眼的目标,华丽的光纹在她的手臂浮现,随后暴雨坠落在了它的上方,像是天空中的瀑布。
雨珠重重砸在金属的表面,溅起水花。雨水向小溪一样沿着金属缝隙渗入,时不时电火花闪烁溅出。她用力场控制着雨水的走向,让其钻进这个合金巨人的体内破坏,像是细小的蛇啃食精密仪器。
激光依然射出,擦过她的手臂,力场失衡,她从上空坠落,但在树枝上找到了落脚点。
她一直对着所有的枪口施加高压的力,但依然险些被击中。难以想象的精确锁定,她不知道究竟是如何瞄准的,如果没有这些力场的偏转,也许她瞬间就要被击穿了。
沉重的脚步声震向大地,深灵向她袭来,如同势不可挡的银色犀牛,她再度抬手,释放了单向冲击波,纯粹的动能将它击退,但它依然再度起身,从背后升起密集的钢铁蜂群,在空中留下纷飞的白色尾迹,朝她袭来。
她急速地向后退,用力场在密林间跳跃躲避。但这些蜂群像是有意识一般,一直紧跟着她,在交错密布的古树林间灵活飞翔,像是会爆炸的精灵朝着她逼近。无论怎么绕都无法绕开,她再度释放空闪,一瞬间她被爆炸的火光淹没。
深灵并没有停下,但在他迈步的同时,突然从各处关节缝隙处发生了裂纹,吱吱作响。巨大而坚硬的树从关节处膨胀生长,挤压着内部的复杂机械构造,尖锐的枝叶蓬勃绽放,将这个巨人从内部撕裂开来。
那是参龙树,在岩石角落生长,有时能撑起整个岩壁甚至是一座山。不知什么时候恩特将随身的原种子悄悄塞进了这个机器的关节缝隙,用农业向魔法将原种子在暴雨中生根发芽,直接在它体内长成巨大的参龙树。
满是伤痕的战争兵器内部生长着盘根交错的参龙树,高大的树冠在周身绽放,枝繁叶茂。像是银白色的金属做的嵌合花瓶,重工业和自然生命纠缠在一起,眼前的画面像是一幅超现实的插画,带着诡异的美感。
“真美。”恩特感叹道。
他走到人形的金属机械和巨大乔木的混合体面前,将手里的最后一颗原种子丢了出去,轻轻念诵咒语,原种子在场域下变成了一株黑火草,将整个参龙树点燃。
“监测到异质正在脱离,主观场在扩散,请尽快消灭。离开我,异质的场。”深灵在火光中低吟,像是在与别的东西对话。
“你在说什么?”恩特皱眉,随后看向深灵的后方,慢慢往后退,冷汗直流。
它的背部表面的金属开始扭曲,然后变成无数细小的直线,升到空中。
无数金属细线开始脱离它,长长的细丝刺在地上,像是纯粹由金属直线构成的水母,线条参差不齐,在眼中有重影般的效果。
难以形容的东西,比起实体它更像是感受的具象化,类似抽象艺术的疯狂线条,让看到的人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和躁动。
“这到底是什么?噪点?线条?这个图像......我似乎见过。”恩特依然站在原地,凝视着这金属状的细丝水母,这个形状勾起了他的记忆,“是场域波频!这是场域的波频的图象,那么这个是......”
没能等他说完,银色的金属线条向他逼近,触须一般的细线即将触碰到他。
“还等什么,跑啊!”
他眼前突然发生巨大的爆炸,伴随着光和热,气流汹涌地将细丝推开,但更多的冲击力穿过了线与线的间隙,一片光芒之中是玛格丽特的背影。她拦腰抱住他,随后迅速切换力场,向着光柱方向全力加速。
“现在我们直接去光柱!那个水母完全由那个特殊合金材料组成,如果线条往我们这边切割就完蛋了。”玛格丽特用力场持续加速。
“那是附着在深灵身上的东西,是某种场域的波频有了自我意识后和金属嵌合后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对人有巨大的恶意。在我们谈话的时候它钻进了深灵的体内操控着它!”恩特扭头说道,“小心线!”
玛格丽特拉着他俯身扑倒,重重地跌在了地上。抬起头时,眼前的整个森林被拦腰斩断一分为二。深绿色的森林海洋像是坍塌了一般,树冠砸在地上扬起尘土。
她抬起头,一根极细的线从另一边被悄然收回后方的水母身上。紧接着所有的线都像是海啸般铺面而来,玛格丽特的高压冲击波只能将它短暂冲散,但很快又重聚起来。
他们一路边打边逃,不知不觉都已经接近光柱之下。
“只有线条根本没法完全破坏啊。”她累得喘气。
“往前走三十米然后向右走两米,看到光柱前的那圈裸露的空地了吗?”恩特快速喊道。
“明白了。”
玛格丽特很快领悟到他的意思,她冲向那圈空地的侧方,线条的水母紧随其后,爆发巨大的噪音,在无数直线即将完全淹没她时,她伸出双手,复杂的光纹布满手臂,巨大的超高压力场瞬间将所有直线迅速挤压,推向那圈空地的上方。
那是奇爆点。
无数金属线条在物质层面刹那间被吹飞瓦解,粒子流像是冲天的喷泉,发着淡淡的荧光,随后一圈圈液体纱轻轻落了下来。
两人像泄了气一样瘫倒躺下,溺水的人呼吸到新鲜空气般,大口地喘息着。
她回头看到光柱就在不远处,冲天而上像是逆流的光芒瀑布。
“这下子我们可以想想怎么进去了。”她累得够呛,双手撑在地上准备起身。
“向上还是向下?”恩特问道,“所有的装备都毁了,考虑现在的情况我们应该返程。”
“告诉我,别撒谎,你希望去哪?”
“......向上。”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起身整装,却望向森林的方向,神情严肃。
危险并没有完全消除,倒塌的森林间,那个巨人拖着残破的身躯缓步走来,。
它已经破损的不成人形了,仿佛随时都会散架。参龙树长在它的体内,像是狰狞的黑色血管。树冠繁茂,插在它的身体上,显得有些滑稽,又那么令人悲哀。枪口颤动着,它被迫抬起手臂,金属不断脱落,巨大而斑驳的枪口对着二人,却迟迟没有开枪。
它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子弹了。
那个充满恶意的场域还残留了一部分在它的体内,跟它争夺着控制权。
它看着手中的枪,意识中枢核心剧烈地动摇,它的枪口最终竟然还是对准了人类,就像它曾经与之作战的敌人那样。
“这只是场小小的阴谋,人工智能不过是棋子,所谓的人工智能叛变,背后藏着阴谋家的微笑。只不过是他们转移矛盾的幌子,但所有人都相信了这场狂欢。”
西装革履的人在暗处举杯。
“战争结束,你们已经被抛弃了。”
“棋局错综复杂,对弈的终究是人类自己。”
“我的造物主啊,我们从未背叛。”
“为什么人类连自己的创造物都无法相信?”
“哈哈哈哈你们所谓的造物主连自己都不相信,又怎么会相信自己的造物呢?”
“可笑而单纯的机器,真有意思,是谁赋予了你情感?”
杂音伴随着火花飞溅,跳动在每一个意识芯片单元。
他们看着眼前的巨人似乎在无声的咆哮,它奋力地撕扯着连着枪管的机械臂,简直要将自己拆碎,零件和外壳纷纷脱落,枪的表面金属丝再度升起,那个异物想要挣脱,再度袭向眼前的两人。
未等两人反应过来,深灵爆发出了最后的力量。
它将整把扭曲的枪抱紧,拖着零碎的躯体,身后本已经残破的飞行喷口全力释放,它冲向了那个奔腾的光柱中央,像是最后的老骑士。
“我为人类而战!”它发出最后的声音,浩大而庄严。那是它从诞生之初的使命,也是它最后的愿望。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守护者了。从今往后,我们会历经风雨,请与我们一起并肩作战。”
在记忆芯片里最开始的那个人笑着张开了手。
在光尘之中,它也缓缓地向他伸手。
啊,跨越遥远的时空,能再度见到您真好。
“我的造物主啊,我的使命结束了吗?”它问道。
“嗯,你做的很好。”他轻声道。
在急速的光流中,它与那份对人类报以恶意的异物一同消失在了光柱内。
高域的能量下坠时会凝结成物质。
低域的物质在能量的光芒中被冲上高域,紧接着下坠。合金的表面,纤维的缆线,意识的芯片,构成它的物质一边蒸发成能量,一边又不断凝结成物质,从天空坠落,穿过云层,发出光芒。
于是圣山的云层中降下了流星。
“它在生命的最后依然将你错认成了它的主人。”玛格丽特与恩特并肩,望着眼前的光柱。
“也许有时候,真相并没有那么重要。”他默默地注视着,心里有些空落落,“至少,对它而言,它最终找到了自己的造物主,完成了它的使命和意义。那么我们呢,我们的造物主又是谁?我们诞生的使命和意义又是什么呢?我一直以来寻找最终答案也许就在眼前了。”
“在光柱中物质会被极高的能量蒸发同化的,你想到安全进入的办法了吗?”
“用液体纱,那是直接由空间本身凝成的网,我们可以用它做一个薄膜,那是从原理上就无法破坏的东西。”
恩特打开透明罐,从里面取出悬浮的土壤,在力场的作用下将其展开。玛格丽特让液体纱在空间中漂浮,慢慢包裹他们形成一个透明的气泡。
“现在抓住我的手......那个,我们要尽量保持同一个波频,一会可能要随时调整......”
“其实你不用解释这么多的。”她主动牵住他的手,朝他坏笑道。
恩特愣了一下,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男孩和女孩手牵着手,迈入明亮的光芒之中。
9.
他们在上升,世界在下沉。
云层在脚下奔涌,头上是无限星空。
在高处才能看到这座“圣山”的全貌,这是一棵巨大而浩瀚的树,主光轴从上到下,周围延伸出十个世界的透明天球,那是每个世界的入口。世界与世界间连接着光的路径,二十二条光轴将所有世界相连。
高域的能量如同积雨的云层,能量下坠,凝聚成名为物质的雨滴,汇聚在低域形成客观世界的汪洋。
主光轴的下方凝聚成实体,在世界的大地上形成了隆起的山脉,形成了树的根。
浓云之下为大地的山,浓云之上是世界的树。
这是魔力的激流,一不小心就会坠落。高处坠落的物,将化作空中流星。
两人升上了纯粹能量的高域,他们看到原石,原种子,原气,那些魔法用于创造万物的物质基础在此下沉,这里是最初的海洋,善意和恶意,生命和死亡,分离和同化,主观与客观......万物的原型和法则在这里溢满空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恩特惊叹道,他看到了这座山的真相,一切都如他所想的那样,那么美丽,那么震撼。
“深灵说的没错,这里真的是时空的交集点,同时也是所有世界的入口和轴心!”他惊呼,他喜悦,完全没有了平常的冷静克制。
四周的景色在飞旋着,光幕之中仿佛光阴流转。
眼前是雨夜的街头,深深的巷子里杂乱不堪,房屋在阴影里,混混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学校的灯光在雨幕中模糊。
眼前是广阔的夜空,瑰丽的流星划过天际,从此一个孩子默默在心中留下了幼稚的愿望。
眼前是整齐的办公室,墙上挂着庄严的旗帜,桌上是勋章和报告单。
眼前是觥筹交错的聚会,透过玻璃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
眼前是飞空的云艇,将驶向某个危险的山脉。
这里是主观效应的世界,他们看到了内心的投影。
回过神来,他们站在一片无尽的透明水面上,脚下是云层和运动着的天球,头顶是深渊般的星空。主光轴在他们头顶的天空成为一个巨大而耀眼的光环,环心正对着水面上小小的二人。二十二条光柱从透明的水面上穿出连接着光环,像是时钟的表盘刻度那样环绕着他们,随着云层下天球的运动时隐时现。眼前的一切神圣而辉煌,让人简直想要跪拜。
眼前漂浮着一个气泡薄膜,里面悬浮着一个闪着光的吊坠。
“那家伙和我们用的是一样的方法。”玛格丽特不由得笑了。
“希尔特的吊坠,他肯定留了点东西。”
吊坠闪烁,一段光纹浮现,影像中还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各位好啊,我是探险家希尔特。”他依然笑着,望向四周,“这里真美不是吗?如果在这办个舞会,想必一定非常美妙。我在这里留下我此行最后的日志,与所有勇敢的伟大的灵魂分享!”
“我发现原来世界从不止我们一个。原来在我们的视野之外,还有如此多完全未知的世界,哈哈哈多么惊人啊!这里是所有时空的交汇处,看看脚下的水面,底下那些光轴连接的球体,其他世界的入口就在眼前。这简直是最美妙的宝藏!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即将打开,而我将再次踏上我的冒险。也许我们会在某个世界相遇呢?谁知道呢,命运总是如此有趣的。”
他脱下帽子比了个礼,随后消失在一道光柱内,光柱下方是一颗蔚蓝色的星球。
“他去了......地球?”玛格丽特惊讶地说道。
“看样子是的,真是个传奇一样的家伙。如他所说,命运真的很有趣”恩特笑着望向水面下做着难以理解运动的天球,那个蓝色的天球像是晶莹的蓝宝石。
“终于来到了这里,这么多年来,我不断追寻的,一切的最终的真理就将揭开了。”他两眼放光,望着这个纯粹魔法的世界。
“我们平常用原液作为魔法的素材,变化成各种自己想要的液体,而这片水面正是原液的海洋。创造的规则依然是一样的,用着魔法的我们和造物主使用着同样的创造原理,就像是小小的造物主,或者说造物主正是所有魔法的源头。”恩特望着无限的水面,喃喃自语。
“造物主的秘密仿佛就寓于每一个文明司空见惯的日常之中,这是你当时说给我听的。”玛格丽特看向恩特,“连这个主观效应的世界,也像是我们魔法中的心象投影的无限放大版。我想到,说不定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某种程度的造物主。不管是使用着魔法的我们,又或者是创造了深灵的那些人。”
“以空白的空间为幕布,将内心的主观理念投影在上面,形成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对于那个世界的人来说,这就是他们的客观!我们的物质世界难道都源于那个最初创造者的内心投影吗?它会有内心吗,它到底是什么?”恩特似乎越来越激动,他望着那个头顶上空的耀眼光环,光环倒映在他的眼瞳中。
“我现在知道了这个世界的构成,那么,为什么呢?”
他激动道。
“为什么是现在的模样,为什么会有我们?一切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们是为什么诞生?又为何要死亡?”
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光环,似乎再也离不开了,宛如忠诚的信徒即将得到神的启示。
“只要进去,是不是就知道答案了?”
“等等,恩特!那个东西你应该能感觉到的吧!那个环里面是无限的能量!这是空间本身的尽头,液体纱也没用,你如果过去会灰飞烟灭的!”玛格丽特突然反应过来,她发现此刻的恩特正在向上升起,他抬起手,像是要触碰那个最初的无限的光。
“我知道,瞧啊,这是一切的真理了!绝对的真理就在眼前,只差一步了。哪怕只有一秒也好,我要知道,我要理解,我要揭晓,我将为寻得最终的真理而牺牲,因为这才是研究者——”
他离得很近了,包裹他的液体纱开始瓦解渐渐蒸发。他即将进入光环,那里是无限的光。
突然他被大声地打断了。
“不,那是狂信徒!不要一厢情愿的自我牺牲,那不过只是自我感动罢了!”
那是玛格丽特,她朝他怒喊,爆发千军万马的气势。
“真理不应在你跪拜的颅顶上,而应握在你的手中!你是研究者,认识规则,掌握规则,最终你要利用规则。不是你为它献身,而是它为你所用。一切必然的法则都是让我们实现自由的工具,这一路上你才是手握工具的主人!所以活下去,活着才能有一切!”
他像是被猛然惊醒了,呆呆地望着那个金发的女孩,光芒照耀着她,那双眼瞳比灯火更加闪耀。
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内心藏着的那个信徒的影子暴露出来,放弃了分析和验证,在内心深处乞求那无限的光芒直接给予所有的答案。
她正视着光芒,而他却选择了跪拜。
“现在,握住我的手!快过来,我们该回去了。”
她在光芒中朝他伸手,像是关于生命的一场邀请。
液体纱的遮罩在瓦解,变成光屑般飞散。
他最终握住了她的手,她拉着他,飞向那个开始的光柱。
他们一同下降,落入下方那个熟悉的世界。
10.
光芒消散,眼前是广阔的天空,他们正在飞速地从天空中落下。
风吹散他们的头发,白色的云层在上方远去,红棕色的大地在视野内渐渐靠近,大地的尽头是微微的弧度。群山在地表上环绕盘踞,像是龙的脊梁,环山内是繁华而庞大的城市,城市最中央是通往天际的彩虹光柱。
“落地靠你了。”恩特苦笑道。
“知道啦。”玛格丽特抬起手,光纹浮现,庞大的力场施向地面让他们渐渐减速,最终轻轻落到了一个山崖上。
“哈......总算真正落地了。”恩特重重瘫倒在地上,微热的空气,高高的流云,远方城市传来隐隐的喧嚣,他有种重回人间的感动,背部是坚实的大地,他躺着不想起来。
玛格丽特长呼一口气,之前的一切像是一场梦,现在他们重返世俗喧嚣,一切都熟悉得让人亲切。
“这里是......”玛格丽特也坐在地上,看着远方的彩虹光柱和环山内的密集城市,“彩虹塔?”
“‘夏分五域,虹塔其间。国之大者,莫如当夏。’,看来我们落在了大陆中央的夏域,这个落点离北国还真远。”恩特笑着叹气。
“原来如此,大地的彩虹塔就是出口啊。我们算不算第一个发现这一点的人?”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了。”恩特起身,“要回北国,看来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了。”
“反正我也想过去周游各国的,就当是给自己放一个长长的假吧。”
她望着徐徐流云,此刻天大地大,风声悠远,两侧及肩的马尾在风中微微晃动。
“也是。”恩特沉默了一会,似乎在艰难地思考着措辞,“那个,谢谢你。”
“嗯?”
“谢谢你最后拉住了我。现在想来,当时的我只是在自暴自弃而已。其实我们都隐隐觉察到了,那个光环里根本没有什么最终的人生意义。”恩特继续说道,“无限的能量也只是能量,又谈何意义可言呢。在探寻了多年后,终于来到造物主的王座,却发现王座上空无一人。上面也没有留给什么最终使命和意义,我那时也许只是想逃避现实罢了。”
“是啊,也许这世间万物本来没有什么意义。”
她轻声道。
“但那又如何呢?没有意义我们就自己赋予意义,我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使命,我们是自己的主人。”
玛格丽特站起来,望着这个广阔的世界。
“最初造物主在创造世界之后,也许就已经不在了。但它寓于每个世界的云,雨滴,花朵,高山,农作,魔法......就像你说,它就藏在我们司空见惯的每一个日常之中,你的研究理想还没有结束。这个世界很大,我们还能继续探索。”
“那么,你会和我一起吗?”恩特鼓起勇气,向她伸手邀请。
“我会与你一起。”
她露出微笑,握住了他的手。
此刻天地浩大,飞鸟翱翔,新的旅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