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0103】繁花之梦——默

默然。
夜色如墨。

(一)
杨家的灯是不敢熄掉的。
“你听说了罢?村东头的刘家媳妇死了!”老杨的婆子用嗓音捏出怪声来,拿脏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从水池里抽出几只带油的碗开始洗。她些微皲裂的指盖摩擦过粗陶碗,沙沙的声响冲破水流,洗刷掉一层油污。
杨老二搬了板凳坐在一旁抽烟,问:“怎么就死了?得病的了?”
“可不是,听村大夫说是肺痨呢,这病可难治了吧?又是害家人又是花钱的。”她用手腕蹭了下眉头,“她家男人本来就走了,小子上次又进山去了……我前些天还同她说话呢,这过了俩半月没点声响的就走了......你说这家人,还真可怜呵!”
杨婶见他没什么反应,便摔过来一条洗过的抹布:“一屋里尽他娘是焦味儿......你听见没听见?这回都死了好几个人了,等哪天真轮到咱们家勇子,你也就放任他去吗?”
“左右这不是我决定的,他得去,我也拦不下来。”他不动声色地吐出一个烟圈。
杨家媳妇的忧虑是明了的。村小人多,条件落后,除了一条小土路通往十几里外发达的县城,便只有老山一座可供村人们劈柴生火,各家各户都靠着一座山的柴烧饭取暖。与杨老二同辈的人自小便听过这样的传言:早些年,各家去山里砍柴的男人小子时常无故失踪、寻不见身首,住得离山近的人家夜里常听见女人哭。请镇上的风水师来看过,道是山中阴气重,是有“山鬼”在作祟——这山鬼是从前枉死的女人变的,专吃上山的男人。
有位阅历多的老人曾告诉子女,先前与人结伴进山砍柴时,碰巧一次在月光下看见山鬼对着湖水倒影梳头,同行人没忍住上前查看,山鬼便缓缓转过头来莞尔一笑——没等人反应过来,那白衣的女鬼就把人头给拧了下来。他自己趁机溜下了山,总算死里逃生,却从此一病不起,每每想起那夜的情形总触目惊心,没过多久就病逝了。
风水师说,这山鬼是要“养”的。只有隔三岔五地“送”男人进山去,才能让山鬼不祸害山下村里的人,砍柴便安全。村民起初必然是抗拒的,谁都不想让自家的老子孩子去送命。男人们仍冒着危险进山砍柴,直到形势越发严峻。兹事体大,几家女人便挑起担子到山里去砍柴,渐渐地这砍柴的苦活也就落在了媳妇家肩头。
本以为这样就能避免了灾祸,谁想进山的女人回家后就开始发烧得病,那些没钱的人家常常就有不治而亡的——刘家的媳妇便是这样一个可怜人。大家你推我搡不愿去砍柴,又迫于生计,常常为了争一点柴火干草大打出手,偷的偷,烧的烧,互不相让。
人心惶惶,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于是乎村长想了个主意:既然要“养”山鬼,那就把村里所有男人的名字写在木签子上,每三月放进不透光的箱子里抓阄,抓出来哪个,就将那人送去山里面“喂”——经过口舌鼎沸的头三月,许是真的惧怕山鬼的威力,抗拒声终于下去了些。再不情愿,各家依旧是每隔三月齐聚村口,一众人围着小小的箱子看抓阄,再分别有欢喜有忧愁地各自散去。
从最开始嚷嚷着一定要生儿子,变为了生女儿最是有福气。
“合计着再过几个月就能搬去城里住,到时候就不用成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还要看人眼色了。这种小破村子,谁会愿意待在这里等着变成骨头。”老杨媳妇抓了抓围裙,从角落里拿来劈柴用的斧子塞到老伴手里。
“有这功夫抽这破烂玩意儿,去给我把柴劈了,等烧好热水让勇子洗澡去。”她一撇嘴,恨不出声地摔门出了厨房,到后面水井去打水了,留下老杨一个人默默地抽烟。
他们的小儿子杨勇今年刚满十八,正坐在一堆秸秆上编着个不知什么的结,向走来的老杨媳妇喊道:“妈,姐什么时候接我们走啊?”
“下来!冬天里别抽了柴火走水去。”她把儿子赶下来,让他拿着水桶,一边同他慢慢地走向公用水井,“你姐说了,城里的房子还要办些什么手续,估摸着还有大半个月呢。”
杨英是大女儿,前几年考上了城里的大学,一时间成了脱胎换骨的金凤凰,引得村里人艳羡不已。迫于山鬼,老杨夫妇和女儿商议好,要把一家人接到城里去和女儿女婿一起住。
“后天要抓阄了,我早上刚拿了两篮子鸡蛋给村长。你明天路过他家,把我勾的几双鞋面放到他们家门口的柴筐里去。诶,小心点啊,别让人家看见。”
杨勇答应着,一边提上来一桶水,蹭了蹭脚上破洞的布鞋,棉袜的线头翻在外面长出来一截。
夜风又冷又刺,刮得脸上肉剌剌的疼。
(二)
杨老二拨松一块土,用锄头铺平了碎土,拿脚踩了几下压实。他看着近旁的邻居在浇水,长长地呼出了一口白气。
“哥啊,松土呢?”
隔壁的陈妈肩上揣着个大黑布兜,末端因为重量正往下沉。
“哟,陈姐,上哪儿去?”
“这不快过年了,老头儿的工资刚打过来,我正好路过村长那儿报个账,顺道领些白米。天也冷了,煮点米粥吃着比白饭暖和。”
“那是好。我听说你家老头现在赚得不少,要发达咯。”杨老二看着自家荒凉的菜地,又看了看陈妈肩上的布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少不得又要装着对付几句,“再过几年指定能建个新房子,或是搬到城里高楼去呢。”
陈妈弯起嘴角,直摆手道:“这不是仗着我爸的近水楼台吗?主要还是他喜欢这工作,不然单子多,几个星期不着家的生意我也不会让他干。”
陈妈的父亲是早些年从城里来的工厂主,在村中落户后便时常村镇两头跑。他身体不行之后,便把厂子交由女婿全权打理,一直到现在。
“单子多?这是怎么说?”
“喏,这不快过年了嘛,厂里工人们要放假,得赶在年完工取好兆头。”她有些疲累地将布袋子放下,瞄了一眼老杨,扎紧了封口的麻绳,“还真沉哪......诶,这年头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啊,我听村长说,外头人对咱们村挺感兴趣的,说要办个什么……绿油?老杨,你们家英子读书多,你问问她这‘绿油’是啥玩意儿?炒菜的吗?”
“你说的是什么,‘旅游’吧?”他前些日子和女儿通电话,说将来要带全家人去外地旅行,“就是像去城里的地方转转,看看风景啥的。”
陈妈恍然大悟:“对对对,就是旅游,你看我不识字的人,就是不懂这些。村长说了,我们家条件好点的话,过一阵能开个小店,叫‘农家乐’,能给外头来的人住的屋子、吃的菜,都是些家常的,也能赚些小钱。”
“到村里来?”他有些忧虑。
“咱爸年轻时早就想弄这东西了,只不过那时没人愿意来罢了。”
老杨点点头:“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她叹了口气:“凑活吧,他那吓出来的精神毛病总归几十年了。偏又好抽烟,肺痨的病也重,就等着合眼了。怪可怜的,一个人过,也就我能隔三岔五去陪陪吧。”
老杨“诶哟”了一声。“这病没法治吗?镇上的医生总靠谱些。”
“没用的。”陈妈面露难色,“这山鬼太邪门了,在他年轻那会儿山里就有了,那时候家里刚开始挖矿,老一辈的人还壮着胆子去山里建了房子去住,打算把那鬼抓住的,我爹就是那带头的一个。结果呢,鬼没抓找,倒是把人给逼疯了……”
老杨想起媳妇的话,听着没作声。
“哦哟!我差点忘了......老杨,山里挖矿的事你可千万别同别人说。你听听就算了,传到镇上去是要被贴条的!”
他愣了片刻,才点点头。
“你说过好多次了,我不与别人讲,你爸他老人家起家也是不容易。再说,反正这些年替你扯的谎也不少......”
陈妈四下张望,确认那边忙活的邻居没注意之后,她凑近了对老杨说道:“老杨啊,明天要抓阄了,你担不担心勇子啊?”
杨老二沉默着,沉重地耸了耸肩。
“我听说刘大姐先前小儿子抓阄的时候,给村长塞了个红包呢……村里半大不小的男孩子不多了,我真担心勇子他……”
“勇子抽到就是抽到了,我不想去赶那趟浑水,偷鸡摸狗的营生我们家也做不起。”他突然把锄头往地上一戳,唬得邻居朝这边望过来,“要是抽到我也就那样了,反正活了这大半辈子,吓也吓不着什么。”
“杨大哥!你这话说得,大嫂她不得心寒呐?”
“这山里面根本就没有山鬼!她就是成天盼着英子接我们到城里去住呢!”
陈妈一顿,不解道:“这……啊呀,到城里去住不是好事吗?”
“我信不过城里人!”他低声吼道,“英子走的时候她高兴坏了,恨不得把房梁屋瓦扣下来给人家卖,这会子趁着抓阄要搬走,以为我不知道村里人怎么说我们家吗?说我们怕!没半点良心!吃了他们半辈子的饭,转眼要逃祸去了!”
腊九寒冬里,老杨鬓角淌下来一行的汗。
“……不好意思啊陈姐,我不是说你们家。”他话出口了才有些后悔。
他侧目看着被唬到的陈妈,晃神冷静下来,咬着牙说:“抽就抽吧,逃不过,就是命数啊……”
比起围在木箱前的人,就算是山鬼,他还怕什么呢?
“也是。”陈妈掂了掂背上的米,手伸进口袋紧紧攥着刚发下来的还剩的工资,苦笑着蹭掉新鞋底上的泥,摇着头走了。
还没进门,屋里冒出来腾腾的热气和笑语声,后院里的稻草堆被挪走了,原地上停了辆漆皮锃亮的小轿车。杨英在里屋和她妈说话,客厅里坐着的女婿在悠悠地喝茶。
“爸,您回来了。”尤良信给他让了座,“我和英子才到。”
“勇呢?”
“小舅子上外头转悠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老杨点点头,就着他递过来的茶杯喝了口浓茶。“别让他乱跑。书没读出来,成天穿开裆裤似的让人家笑话,屁事儿不成,遇上老鼠都要害怕得叫唤,不像样子。”
“英子说明天要抓阄,我们也挺担心的,就回来看看。”他搓着冻红的手,“加急的手续都办好了,实在不行,咱们今天晚上就走,别呆在这里了,太危险。”
杨老二朝里屋望了眼,没讲话。
尤良信意会道:“爸,您要是觉得脸面上不太好看,咱们今天把家里东西都带走,再也不回来了。以后他们说什么,咱们也听不见,不去管他们,您说……”
“小尤啊,”老杨打断了女婿,“我知道你为我们好,但还是算了,等抓了阄以后再说吧。”
“为什么?”
老杨媳妇正好出来取热水壶。她见两人在说话,拿眼睛瞪了瞪老伴,随即装作没事地对女婿说:“小尤,桌上的瓜子自己拿啊,别客气。”
“诶好,妈,您进屋吧,当心着凉。”
等她进去,尤良信才拿眼瞅着老丈人,一副打算追究到底的表情。
“你这是干什么?”
“爸,恕我直言。村子里不安生,人都想赶紧往外跑还没机会,眼下咱们在城里有更好的生活,更安全。我知道您和乡里邻居认识久了,担心他们说您,可有我们俩夫妻在,您还信不过我和杨英吗?”
“我当然信得过家里人。”
“那您倒是给我一个明了的理由吧?”尤良信很是着急。
杨老二默默拉了他一把:“......过来点,别让你妈她听见。你今天听过且过,出了这扇门以后,全当我没说过。”
女婿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老杨叹了口气,脚踩在地上吐的茶渣上碾磨:“我打小就在村里,没这桌子高的时候就和我爸去山里砍柴。有一次砍完柴回来,发现家里灯没亮,也没人,我妈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就纳闷着要我爸去找。爸妈生我晚,又是独子,她那个时候年纪也不小了,身体不好,隔三岔五就生病,照理说冬天晚上是不出去的,不知怎么的那天就不在家。”
“听邻居说,我妈等我俩离家后就出门了,是往山里头去的,一直也没回来。我爸也急了,抄了把斧子就上山去找,我就偷偷跟在后面。那时候正刮着风,山上又冷,我就一路往上爬,不一会儿就跟丢了。小孩子家害怕,正好路边有一户小木屋子,有些旧,但灯还亮着,我就躲到人家猪圈里去——也没顾上脏,就怕自己冻死了。后来我困了,迷迷糊糊之间,我听到房子里有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就好奇了凑过去听,结果看见……”
“是她老人家?”尤良信插嘴道。
杨老二皱了皱眉:“还有个陌生男人,高瘦高瘦的,打扮像是城里人的模样,脖子上还像模像样地系了条巾子。他们在谈话。”
“爸,我无意冒犯。”
“这有什么。”他语气里一笑,皮肉却没动,“他们估计在我出生之前就认识了.......说句难听的,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的种。我那时候小,也没多想,只透过窗户看见她很着急的样子,那男人抽着烟斗,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以后就出去了,临走时手里握了个忒重的硬家伙。我怕被抓住,悄悄从侧边溜了出去,直接奔回了家。”
尤良信眉头微蹙,嘴张了张。
“小尤,你猜到什么是不是?”
“英子和我说,她爷爷奶奶走得早。”
“我缩在被窝里想了一整夜,早上起来,爸妈都没回家,炉子也没生。我冻得发颤,想到隔壁邻居家去讨点东西吃,恍然听见外面大人们在说谁谁死了,商议着要去山里头看看情况,我才知道出事了。”说到这儿,老杨的脸是沉下去的。
“我爸被找到的时候,脖子被剐开了,手里正握着斧子。至于我妈……被扒了衣服,身子白得像个女鬼,躺在他旁边一点生气也没有。”
尤良信后背一凉,直冒冷汗。
“是……山鬼吗?”
“不知道。那时候邪祟的事情刚刚传出来,村里人都不信,自然也就没当回事。”老杨喝了口茶,嘴里全都是茶叶的涩味,舌头直发麻,“那时镇上有个钢铁厂刚成立,悄悄进山挖矿的工人们胆子大,在出事前根本不把山鬼当回事。我只好住在邻居——噢,也就是你陈妈她们家。陈家的大哥夭折了,他们都把我当亲生儿子养,叫我老二。成人以后才娶的你妈,有了这么间房子,一直住到现在。”
“你陈妈那时候也小不懂事,总问我山里头的事情,我都不敢答。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时常想起来还是后怕,离了这地方又觉得不心安,总担心发生其他的事。你问我为什么排斥离开村子,说到底,我并不是讨厌城里。”
我是害怕。
“所以啊,小尤,你和英子在城里好好住着,就别来这种地方了。她既然出去了,就和这里再也没有关系,别回来了。”杨老二望向厨房角落里的劈柴斧子说道。
尤良信还想追问下去,这时,里屋的门开了。“妈,您说的这真行吗?”杨英一边走出来,脸色有些为难。
老杨媳妇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妈说什么你不信呐?你放心,我都打好招呼了,肯定错不了的。”
杨英穿好了大衣,走到杨老二面前说:“爸,怎么样,决定了吗?”
“噢,那个,英啊……”
“英子,你爸肯定没意见,就是今天夜里太冷了,去城里了也不方便。这样,你们留下了住一晚,明天抓完了阄再走呢,也好让乡亲们看着,话少。老杨啊,你说呢?”老伴打断了他,渴求地等着他肯定的回答。
老人沉默着,想了半天,才慢慢地开口说:“行吧,明早再说。”
杨英点点头,看见墙上的时钟过了九点,就问她妈:“这个点了,勇子呢?怎么还不回来?”
“啊,我今天让他去信用社把借的款交了,这会子应该回来了。”老杨媳妇站在门口向远处张望,“要不我去看看……”
还没等她迈出家门,只见交好的张家媳妇慌慌张张跑了过来,气喘不上地说:“不好了不好了!杨嫂啊,那……”她看见屋里一家人都在,下意识地想掩住嘴,神色惊惶。
“张姨,您别急,出什么事了?”尤良信问道。
“勇子?勇子他怎么了?”
杨老二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勇子他……死了……”
(三)
人声响起来时,水井里的杨勇正沉默着。
次日清晨,村口传来悉悉索索的交谈声,随即伴随着人群散播至村中各处,从箱中抓出来的木牌上写着杨家小儿子杨勇的名儿。他走的时候非常安静,没有昔日其他男人的挣扎和嘶吼,被东拼西凑起来草草了事,抬进了深不见底的密林。
暖阳高照。众人把手揣在袖子里,凝视着那个送进山去的青年人,变得一点声响也没有。唢呐吹走了茫茫的北风,老杨坐在人群外围的泥地上,默默地抽着烟。沐浴在暖阳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村长歉疚地低了下头,好像一位为了公平正义舍身的勇士。他双手沉重地捧起木箱,迈不开腿。他正穿着新勾的棉鞋,脸颊因热乎的鸡蛋早饭而红润起来。
“嫂,节哀。”
他说话的时候,嘴部并没有多余的开张,一张一合后很快将声音咽了下去。
老杨媳妇的泪已经干了,此刻被风刮得脸上刺痛难忍,却没半点反应。她紧紧抓着女儿冰凉的手指骨节,血液的奔腾从一只手流经另一只手,把眼前的世界都染成了鲜红色。
杨勇走了,人群散了。
杨家的灯彻夜亮着。杨英睡在里屋,听见她娘喊了一夜的“勇子”,炉火的热气把头脑熏得昏沉,睁着眼睛到天明。尤良信给他丈人倒了一杯酒,揣着手蹲在家门口,静静地看他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
“咱妈给了村长东西啊。”他说道。
杨老二点点头。“他那鞋面都是新的。”
“那这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没人了。”
没人了,将要没人了。
“那咱们还搬吗?”
杨老二想起人群散了的时候,陈妈在一旁和人吵架,似是为了房子的所属权。两天前,她父亲住院的地方被局里的人抄了个底朝天,连带着翻出了私挖山矿的丑闻,工厂一夜之间倒闭。丈夫卷着所有存款逃去了外地,只留下村中破败的老屋与她相依。那一刻,仿佛真的有大厦倾颓的惨淡。
他熄了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搬,当然得搬。”
女婿不知道的是,村子里的人憧憬着外面的生活,却没有一个敢真正离开这个依赖依旧,就快要结出腐烂沉疴的小村落。
第二天清早,尤良信一言不发地启动了车子,打开暖空调,把车载的液晶屏和广播都关上,后排放了两瓶矿泉水。
老杨媳妇收拾好了铺盖,把棉被棉衣全都搬上了车。
老杨媳妇嘴里不停地喃喃着:“......勇啊,把门拉上,外头冷。还有,东西都带完了吗?别落下什么用的家伙什。太冷了,别冻着。”
杨英一愣,手搭在车把上停留了好几秒钟,才不动声色地关上了车门:“诶好,妈,您先把安全带系上。”
她又返回家里,把她妈留下的锅碗瓢盆一应打包走,空落落的厨房只余下四面毛坯子。她拉过破旧的板凳,和父亲一样,默默地凝视着空荡荡的角落,想起那把木柄发霉的破斧子。
十五年前的夜,冷到了骨子里。
光着脚的她跑上山迷失了方向,冷不丁撞见臭烘烘的猪圈,亮着光的木屋,交谈的男女和瑟瑟呼啸的北风。
不敢出声,只能捂着嘴哭的孩子。
她认识那两个人。
孩子躲在草丛里,泪痕早已干透,凝成条条沟壑凹陷下去,身后传来枝叶断裂的轻响。
“你来了。”
陈妈——陈晓散下头发,面容有些憔悴。
“不是说要走吗?”她手里握着从自家门上撕下来的白色封条,把袖子挽上去几分。
杨老二脚边落满了没抽完的烟头,烟盒被揉扁了扔在一旁。
他没有回头,直直地向杨勇散装的躯体那边看过去。担架摆在小湖旁边,远处矿洞里黑漆漆一片,像不见底的深渊,幽深可怖。
“临走之前,再过来看看。”
陈晓把嘴唇咬得发白,留下深深的牙印,好像镌刻下的痕迹消磨不去。她年过五旬的身体急速冲过来,揪着男人的领口就一巴掌抡了过去,力道不轻。
男人挨了一掌,没还手也没还嘴。
“你要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对付这些口舌吗?你小时候怎么教我来着?”陈晓布满皱纹的脖子上青筋毕露,犹如盘旋在树干上蜿蜒扭曲的藤蔓。“我男人跑了,厂子没了,父亲被他们那群狗娘养的打了个半死,还不能回去看他——我该怎么办哪?我是最无辜的......”
“你还敢来这里,不怕山鬼吗?”没理会她,男人低声说道。
悠悠地,天下起雪来。
“……怕,我当然怕……”她慢慢走到湖边,从衣服里掏出那硕大的黑布兜袋来,捧着它冷得直发哆嗦,“我怕啊,我真怕没了山鬼……”
他啐了口唾沫。
“杨大哥......你那天在木屋里,就像我爸当年那样,你明明告诉我......”
“只要对外这样说,他们就不敢进山,矿洞就能安安静静地挖下去,厂子就能开下去.......”
“明明就不会被镇上人发现的......”
“勇啊.......你为什么非得姓杨啊.......”
为什么众目下偷鸡摸狗的事情,到最后只有她一个无辜的女人要承担后果呢?
几近落泪,陈晓蓦地直起身,从男人脚边抢过斧子,对着她脚下的泥土发了疯一样砍去,远远看来就像是田里辛勤劳作着翻土的妇女。
辛勤劈着柴火的妇女。
汗流浃背。
“我怕啊,我真怕我来不及杀啊!”颤抖的语气里忽就笑了起来。
“你疯了。”男人直起身,用染红的黑布兜袋包裹起了支离破碎的孩子。
“畏惧山鬼的人,有哪一个不是丧心病狂的呢?”
又一扬起斧子,从后颈开始徐徐浃背。
雪越下越大,终于在地上铺满了一层绒被似的洁白。单衣上结满了霜,印在佝偻的身影上隐隐发红。
老杨望着山谷村子的方向。
“为了这山鬼,我替你这么多年来,撒了这么多谎。”
悔意太晚了,早就来不及了。
杨英拉上车门,最后向村子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她十八岁时离开的村子,在经历了短暂的重逢之后,又要送她上路了。不知为什么,这安然的,与世隔绝的村子变得有些陌生起来。
她瞥见山上的树在风里摇曳,倒塌,发出闷雷的响声。她想起那个风雪的夜晚,偷跑出来的她对上屋里男人——那双朝夕可见的遍布皱纹的眼睛。
这些年,她多多少少听父母聊起过“山鬼”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她并不怎么在意,只是觉得每次回到这里,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太舒服。
有的时候,女娃的性子沉静懂理,也是件好事。
老杨媳妇的泪已经干了,此刻盯着车窗,眼睛一动不动。
杨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驶出村口时,几辆富贵的漆皮车与他们打过照面,村子又开始沸腾。村人如获至宝地追随车子进入村子深处,紧紧关上了村口的铁门。隔壁家的大娘站在路旁,用掺着泥土的指甲缝抠木箱的边角,想要把里面自家的木牌取出来。她身旁的丈夫默默地注视她作为这一切,对着她笑了一下,又对着几辆车笑了一下,坐在土坑里数鞋上的线头。
杨英看见他奋力刨着土路上的车辙,然后像挖矿工人一般,疯狂地朝地下挖去。
她一言不发地把自己裹在安全带里,闭上了眼睛。
山谷里的人,是看不到村子全貌的。
只有进山的人能看到山鬼。
只有死人知道真相。
许是下了雪的缘故,此刻天已早早地黑了。
这杨老二熄掉木屋的灯,披着满身的雪走了出来,检查了一遍猪圈的门是否已经锁好。他把扒下来的衣服撕成布条,零散地堆在大树旁边,和一摞香烟混在一起,又绕了一圈把担架上散架的男孩子摆在女人旁边,将斧子塞进那女人的手里。
雪地渐厚,白花花的像是山鬼。
他将一双新勾的棉布鞋底在自己脚上套好,挥动斧子砍掉了一棵大树,横在上山的小道中央,隔断了去处,截断了来路。
他一把火烧掉丛林深处的木屋,在湖泊里洗干净了黑布兜袋,扔进了熊熊燃烧的欲望里。融化了冰雪,火势顺着山路的枯枝往山下蔓延而去,黑烟一路飘进安然的小村。
端起烟斗,他坐在烈火将要吞噬的地方,默默地抽着烟。
从此村子不会再有因为山鬼而死的人。
不论是男人,女人,还是孩子。
从此都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