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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兽和天使之间:旺代,1793-1796 (VI)

2021-10-13 06:24 作者:Mlle_Ventrachoux  | 我要投稿

VI- de profundis(由深渊/亡者经)

VI-i.“西北风之行”(La virée de Galerne)

1793年十月十九日,旺代“大军”从圣佛洛朗渡过卢瓦内河畔,进入布列塔尼。旺代军的这次北行被称为“西北风之行”(La virée de Galerne),常认为是旺代军的死亡之行和溃败开端。

后世白方作者往往会指责塔尔蒙一意孤行,造成旺代军北渡。但值得注意的是,从吕宋战役开始,主张前往布列塔尼的一直是邦尚。邦尚的部队主要由布列塔尼人组成,他也熟悉当地的环境资源。塔尔蒙只是出于自己的立场符合支持,他在旺代军里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军队,归根到底真正能够影响会议决定的是邦尚。

此后争论的重点也只于是否要全军主力北渡。绍莱之战前,塔尔蒙和道提尚波带着邦尚的部队前往夺取河边据点,也是会议上一致同意的。绍莱之战中德埃尔贝和邦尚都身受重伤,旺代军几乎是自发性的渡河北逃,这些完全不在人力控制范围之内。当天卢瓦内河边发生的一连串灾难性意外中,唯一的大幸只有旺代军事先占据了北岸城镇。

从战略角度而言,旺代军北行不一定是个重大失误。如果邦尚还活着,或者“大军”是一支专业军队,甚至可以说是一线生机。毕竟经过共和军的强力镇压和扫荡,他们已经难以在南岸立足。如果坚持留在旺代,只有按照斯托弗莱的主张,把军队拆解成分散的小部队,像夏雷特一样跟共和军进行游击作战。

但问题在于军中数万余的难民。军队可以拆分行动,这些这些数目庞大的难民却很难安置。他们显然会对军队的行动造成影响,但农民们无法把他们的家人留在身后任凭宰杀。归根结底,这正是他们战斗的原因。

在绍莱之战中身负重伤的德埃尔贝坚决反对渡河,这时他身上的十四处伤让他离死不远,自知已经无法控制事态发展,德埃尔贝决定死在旺代。一小部分忠于他的部下同样不愿渡河,带着他脱离了大部队前往下普瓦图与夏雷特部会合。

勒斯居尔也不赞成北渡,不过他对此无能为力。拉特朗布莱之战后他就一直处于卧床等死的状态。并且他不是一个人:他怀孕的妻子和一岁的小女儿,他的岳父Donissan和岳母都在军队中。此外还有他的堂亲亨利。

邦尚重伤死去,德埃尔贝不知去向,渡过卢瓦内河的旺代军必须重新选举总指挥。短暂的讨论后,众人一致推选了勒斯居尔。勒斯居尔推辞,说自己伤势严重时日无多。他举荐了堂亲亨利,说亨利必定和他同心无间。委员会立刻通过了这个决定。

二十一岁的亨利一直指挥普瓦图军队作战,虽然是旺代军首领中最年轻的一个,但在旺代军中广受拥戴。不过,这不代表他一定是总指挥的最佳人选。勒斯居尔夫人在回忆录中说,讨论作战计划时亨利往往显得事不关己,发表完自己的观点就退到后面打盹。当他被责备漫不经心时,就会抗议说自己根本不想当将军,只想做个轻骑兵冲锋陷阵。

亨利的话完全出于真心,他在战斗中往往英勇到接近鲁莽。这个年轻人确实喜欢战斗,就像年纪相仿的男孩热衷于争斗打闹或一些冒险游戏。所以他不喜欢杀人——旺代军在拉瓦勒城外追击敌军时,亨利遇到一个掷弹兵,准备上膛向他射击。当时他一只手受伤吊着绷带,身上没有带武器。亨利用没受伤的手揪住掷弹兵的领子,夺下他的枪跟他扭打起来。后面的旺代人很快赶上来,亨利让部下放走这个掷弹兵,不无骄傲的对他说:"回去找你的长官,告诉他你跟保王军的将军战斗过:他赤手空拳,一条胳膊还打着绑带,你伤不了他。"

——“为什么你这么做?”——“我的派系让我杀了你,但我的宗教让我宽恕你”


这些行为不代表亨利有勇无谋。他出身军人世家,十三岁就参军入伍,战场上的表现完全像个经验丰富的老兵:英勇但冷静,总能敏锐判断出进攻和撤退的最佳时机。至于他作为军队总指挥的最大弱点,他不一定没有意识到。或许这也是他不太热心参与会议讨论的理由:他太年轻了。旺代人喜欢在战场上看到他的英勇身姿,但战场下他往往无法掌握军队决策的走向。

短暂踌躇后亨利接受了任命,他明确表示会寻求勒斯居尔的建议。所以旺代军的新总指挥虽然是亨利,实际上是勒斯居尔:在勒斯居尔还活着的这段时间里,由亨利当作他的手脚;勒斯居尔通过亨利传达自己的想法,由他具体实行。

旺代军决定先攻取拉瓦勒。虽然后有追兵,但旺代军在前往拉瓦勒的路上没遇到太激烈的抵抗。除了因为布列塔尼是塔尔蒙家族的传统封地,特雷穆瓦耶家族在当地仍然有不小的影响力。还因为负责布列塔尼防守的是布莱斯特海角军团,总指挥正是“祖国长子”罗西诺。布莱斯特海角军团的精锐早已合进西方军团,剩下的经过罗西诺的经营,状况很快变得比坎科洛接手时更加混乱。

1793年十月二十三日,旺代军进入拉瓦勒,塔尔蒙回到城中属于特雷穆瓦耶家族的城堡。

布列塔尼的城镇之外遍布幽深广袤的森林,其中不但栖息着飞禽走兽,还有一些秘密的猎手。不满新政府的布列塔尼反叛者分散在密林深处,蛰伏在树木岩石后等待自投罗网的猎物。他们行迹诡秘,身手迅捷。进入他们的势力范围的共和军往往还没有看到敌人身影,就留下一地尸体。

布列塔尼的反叛者起初被称为“小旺代人”,很快又以“舒昂党”的称呼为人熟知。1793年四月之前,这些反叛者们尚处于“相互孤立的零散流匪团伙”(坎科洛语)状态。当地的反叛首领们大多分散作战,没有过于紧密的联系。这样的状况持续到当年六月,支持联邦主义的吉伦特派诺曼底贵族皮塞(Joseph de Puisaye, 1755-1827)在诺曼底作战不利,潜入布列塔尼。

1789年的皮塞(对不起请凑合看,真的不是特别想花钱买皮塞的头像……他应该不介意)

皮塞是个自由派贵族。他欣赏英国的君主立宪制政体,革命初期积极支持。皮塞不仅参加了立宪议会,还短暂担任过国民卫队指挥官。直到路易十六世被审判处决,雅各宾俱乐部中对吉伦特派的排挤变为追杀,他从支持革命转为激烈反对。皮塞发誓与共和国为敌,要不计手段的颠覆国民公会。

有趣的是,革命前皮塞与坎科洛(Canclaux)是至交好友,两人的友好关系一直持续到1792年。并没有爆发任何公开争执,只是因为忙于“公务”,他们在这一年“自然而然”的停止了通信来往。两人都去了西部:坎科洛被国民公会派往布列塔尼平定莱昂叛乱,皮塞则潜归诺曼底煽动当地的联邦派发动叛乱。

之后两人会在第一次旺代战争中最重要的事件里“重逢”。战争结束多年之后,皮塞“毫不怀疑”他们之间的友情从来没有断绝过……或许,在一个凶险混乱的时代,只有天知道人的真心……

后代会评价皮塞并非一个杰出的军事首领,但他是一个出色的“阁臣”和策划者。虽然当地的反叛者势力有些复杂,除了保王派还有被逼反的吉伦特联邦主义分子,皮塞说服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就是“雅各宾派”。所以他们完全能够友好合作。此外他还积极联系在海外流亡的亲王们,并寻求英国人的协助。

通过他的谋划才能和无穷精力,皮塞慢慢把这些“零散的流匪团伙” 转化成对共和国的真正威胁。并非所有布列塔尼反叛首领都对皮塞心悦诚服,但没有人能否认他在舒昂党中的核心地位。至少发生大规模军事冲突之前,皮塞在布列塔尼的活动成果相当可观。

但1793年底的皮塞并不能被叫做“舒昂党”的“领袖”,因为给予了这些反军称呼的人,若望舒昂还活着。那些潜伏在暗处的猎手们正在等待那个能够领导他们的人出现,届时他们将从森林中各个隐蔽的角落纷纷现身,在他的号令下汇集一处奔赴战场。

自从绍莱战役在河那边打响,布列塔尼人一直密切关注着卢瓦内河边的动向。现在他们已经得到确切信息,这个人已经到来。

我们可以想象,或许有这样一个时刻:勒佩特尔森林中浓荫茂盛,头顶树木遮天蔽日不辨晨昏,放眼四周都是冗杂的灌木和布满青苔的怪石。远方传来隆隆巨响,惊动了几个聚在密林深处一座不起眼的草棚里的猎手。他们粗衣木鞋,怀里抱着猎枪,手里捏着皱巴巴的帽子,犀利的目光中透着机警——那是布列塔尼反叛军领袖若望舒昂和他的同伴。

有人顺口说,打雷了。

若望舒昂附耳在地听了片刻,断言道:“这是炮声,”他站了起来。提起猎枪,舒昂招呼手下:“是旺代人——让我们去拉瓦勒,塔尔蒙亲王正等着我们。”

他们的主君回到了他的土地。

“舒昂党”

VI-ii. ‘亲王’(le Prince)”

出于对塔尔蒙的血统的尊重,旺代人对他有个特殊的称呼:“他们从来不说‘塔尔蒙先生’或者‘特雷穆瓦耶阁下’,也不是将军,而是简单的‘亲王’(le Prince)”。

“亲王”在很多人部下听命战斗过:先是安茹卖货郎卡特利诺,接着是退役军官德埃尔贝,以及乡下穷侯爵邦尚,随后是还没继承爵位的年轻亨利;他的战友是安茹和普瓦图的农民,以及鞋匠的小儿子。现在又会多出一个私盐贩子 。

比起旺代,塔尔蒙和布列塔尼的关系更为密切。这是他的家族领地,若望舒昂和他的手下会为他而战。除了名义上的臣属关系,塔尔蒙与若望舒昂之间还有个流传广泛的故事:据说若望舒昂还是Jean Cottereau时以贩卖私盐为生,他曾被官兵抓住判了死刑。舒昂年迈的寡母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去找塔尔蒙亲王帮忙说情。有些书里说他们是朋友——想想一个巴黎的亲王与一个布列塔尼私盐贩子家是朋友!——焦虑的母亲在亲王的巴黎私宅中见到了他。塔尔蒙帮她写了陈情信,教了她见到国王时的妥当举止和言辞,然后亲自带她去了凡尔赛宫,“意外”碰到散步中的路易十六世,让她当面向国王求情。

故事的另一个版本是塔尔蒙恰巧不在,亲王的车夫同情舒昂母亲的遭遇,让她坐进塔尔蒙的马车进入凡尔赛宫,得以见到国王。

若望舒昂

这段故事多半只是虚构,目的在于说明舒昂对塔尔蒙接近奉献精神的忠诚:舒昂党和旺代保王军没有从属关系,他们只听从塔尔蒙亲王的命令。

舒昂党人陆续来到拉瓦勒加入旺代军,前来与旺代人并肩作战的布列塔尼反叛军约有六千到万余,带领他们的是若望舒昂和十八岁的“小将军”布瓦济(Aimé Picquet du Boisguy, 1776-1839)。他们在战斗中有远超旺代军士气和秩序,毕竟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作战。

“小将军”布瓦济,Aimé Picquet du Boisguy

有了布列塔尼人的支持,旺代军连续赢得两场战斗的胜利。追击而来旺代军的共和军在Croix-Bataille之战被击败。十月27日,他们又在昂特拉姆之战中重创反攻的敌军。

指挥昂特拉姆之战的是“真正的共和派”,西方军团总指挥勒舍。他没有按照常识把军队分成不同部分相互呼应作战,而是命令所有部队都合成一片,字面意义上的“军容整齐壮观的前进”。克莱贝尔等人试图劝阻,但没有收效。美因兹军与总指挥的不合众所周知,可能也没有人力劝过。克莱贝尔会在日记中说:“我们都(对作战计划)感到惊奇。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执行命令”。

战斗结果是毫无悬念的壮观灾难。据说勒舍在溃逃的士兵中间喊道:“我做了什么,要指挥这样一群懦夫?”一个士兵回头冲他喊:“我们做了什么?要被这样一个#$%指挥?”

最后,莫兰亲自出手处理了这桩丑事:他逮捕了勒舍押送到南特受审,不久后勒舍死在监狱里。原因不明,据说是自杀。

昂特拉姆之战后,共和军被迫暂时退却作内部整顿。旺代军也获得一些休养生息的时间。解除了迫在眼前事关存亡的危机,旺代军终于可以讨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亨利主张军队沿卢瓦内河流域活动,好伺机返回旺代。他的想法无疑是勒斯居尔的想法,勒斯居尔从一开始就不同意渡河——如果绍莱之战时他能行动,很可能现在旺代军根本不会在拉瓦勒——塔尔蒙和斯托弗莱仍然坚持施行邦尚的计划,前往海岸寻求与英国的援军会合。若望舒昂和他的舒昂党部下建议西进雷恩(Rennes),号召布列塔尼的义军起兵响应。

令人好奇的是,塔尔蒙没有支持若望舒昂的提议。从塔尔蒙个人角度而言,西进雷恩显然对他有益无害。舒昂党和布列塔尼人都听命于他,而在旺代军中他始终是个次要角色。虽然如此,这时塔尔蒙仍站在旺代军的角度考虑问题,试图完成邦尚留下的计划。

会议上争论激烈,很快气氛变得不太友善。塔尔蒙声称自己了解普瓦图的农民,如果能得到海外援助,他们还有机会奋力一搏。亨利对这个年龄和爵位都在他之上,眼下掌握着旺代军中最精锐部队的前辈不怎么客气:“亲王,要是我想了解巴黎的小姑娘我会咨询你;至于普瓦图的农民,我比你更了解他们。”

这样的语气如同挑衅。塔尔蒙似乎对此没作什么表示,会议继续进行。或许是修养,或许他真的无所谓——如果他愿意,塔尔蒙可以底气十足的比任何人都倨傲,这是来自他的血统的特权。他确实这么做过一次,是对夏雷特。第一次吕宋战役前夏雷特放下大话,说凭他的部队足以独自拿下吕宋。旺代军的首领熟知夏雷特的脾性,他口出狂言时没人会接话。但不是塔尔蒙,他不在乎炸翻夏雷特的火药桶。塔尔蒙没有对夏雷特本人发作,而是转向他的部队:“下旺代的士兵,我希望你们勇敢战斗。要是你们不知道怎么好好作战,就看看安茹的士兵”。

塔尔蒙和斯托弗莱最终说服了亨利——或者说亨利最终在军中一些比自己年长的资深首领的压力下放弃了他的主张——旺代军向格朗维尔(Granville)进发,希望与英国人许诺的援军会合。他们把军中的难民留在后方,安排了一小部分军队保护。之前战斗中的伤员也被留在城里,这些人在共和军占领城市后几乎全数被杀。但这时的旺代人已经无法顾及。或者他们觉得此时死亡并不算一件坏事,毕竟他们也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会是什么。前往格朗维尔的行军无疑是一场赌博,但他们不得不赌。

1793年十一月四日,勒斯居尔在行军途中死去。亨利对勒斯居尔夫人说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勒斯居尔的,不过可能最好让他就此死去——渡过卢瓦内河后的漫长旅程对勒斯居尔的身体和精神来说都是折磨:他眼看旺代人在陌生的土地上走向未知的悲惨命运,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军队中的医生向勒斯居尔夫人婉转的告知了他的死讯:“从现在开始你只需要关心你肚子里的孩子”。她陷入半恍惚的状态——勒斯居尔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死去,她与母亲失散,很快她父亲也会被俘杀死——更大的不幸还在后面:她和勒斯居尔的一岁的女儿,包括他们即将出生的双胞胎女儿都会死在这场战争中——在回忆录中自述“被一种强烈的恶念驱使”,她驱马从地上横躺着的共和军士兵尸体上踩了过去。

因为听说邦尚埋在瓦哈德的遗体被共和军挖出来枭首示众,勒斯居尔夫人害怕丈夫的尸体遭到同样的命运,特地把他掩埋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因为埋得太过隐蔽,勒斯居尔的葬地从未被发现过。之后旺代军首领选用不同颜色的丝带作为标识,亨利选择了黑色。有人猜想或许他在哀悼死去的朋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从此亨利将独自战斗。之后他的每场战斗都会成为送葬,直到送走他自己。

几乎是困兽之斗的旺代人在他们最后的希望的鼓舞下,顺利打通了前往海岸的道路。但他们进军的步伐最终被挡在格朗维尔城下。城里守卫严密,没有攻城器械的旺代人激战过后仍无法攻取,军队伤亡惨重。而来自英国的援军也迟迟没有出现——事实上确实有一支英国船队在泽西整装待发。但因为与旺代军的沟通不顺利,指挥官怀疑消息的真实性,迟迟没有出航。当他们终于扬帆启程时,已经是三周之后。旺代人已经从海岸退去,船队没有成功登陆。

城下的旺代人已经无心作战,所有人只想尽快返回旺代。军队开始自发性的南撤,途中逃离的更不计其数。归根到底,他们都是志愿作战的民兵,真正能约束他们的只有道德准则和生存危机。这样混乱的情况下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农民军中突然出现骚动,传言塔尔蒙亲王带着些“漂亮姑娘”正前往海边,打算抛下军队逃往英国。

震惊的斯托弗莱安抚了军队,立刻带人前往海边。他们追上了塔尔蒙,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二十来个妇女儿童。面对斯托弗莱部下的愤怒质问,塔尔蒙显得很困惑,他表示自己只是前往泽西催促援军,顺道护送一些流亡者的妻子儿女渡海与家人团聚。因为海上风浪太大,约定好的渡船无法靠岸,又传来有一支共和军迫近的信息,他们没能成行。塔尔蒙返回军中,他的出现立刻平息了谣言。旺代人接受了他的解释,之后没人再提及此事。

塔尔蒙的解释应该就是实情。西北风之行时旺代军中每天都有大量人员脱离部队,既有难民也有士兵,甚至是指挥官。有些逃入附近的村镇藏身,还有些试图返回旺代。如果塔尔蒙想离开,随时都有机会。事实上他根本不需要“潜逃”,大可以像夏雷特那样,带着舒昂党人消失在布列塔尼的森林中。

塔尔蒙的性格细看之下很令人玩味:战场上,他是个英勇无畏的骑兵军官,无论发起冲锋或固守断后都一马当先;私人生活中他风流成性,常被思想保守的安茹乡下贵族侧目。然而,很多同代人也会形容他“本性腼腆”——塔尔蒙会固执的坚持己见,但不太愿意充当太过高调的领导者。或许是因为他的家世和成长环境,他从来不需要“强硬”的坚持自己的立场:无论任何事,重要的都不是结果,而是方式和态度。

渡过卢瓦内河后,加入旺代军的舒昂党并不如预想般众多,布列塔尼人一直在观望。如果要掀动布列塔尼全境起义,塔尔蒙需要亲自出面号召,舒昂党也会跟着前往。但如果失去舒昂党的支持,在布列塔尼的旺代军无疑会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塔尔蒙太有“野心”,同时也太没有野心——渡河以来,他一直忙于在旺代军中为旺代人作战,以致于“忘记”组建起属于他的布列塔尼军队。

接下来的一系列战斗中,塔尔蒙本人似乎没有受到这个海边小插曲的影响。如果有,至少他从来没有把个人情绪带到战场上。从格朗维尔南归的路上,旺代军中真正能够服从指挥的作战部队实际上只有塔尔蒙的舒昂党。就像往常一样,他总在危急时刻出现在战况最激烈的地方,从没有让等待援手的同伴失望。

亨利和塔尔蒙在布列塔尼

VI-iii. Vexilla Regis prodeunt (君王战旗前行)

如果对罗马拉丁教会的礼仪略有了解,就会知道“君王战旗前行”(Vexilla Regis prodeunt)其实是支“出殡曲”。

根据传统,除了三个与苦架相关的瞻礼,日课中的“君王战旗”作为晚祷颂歌,从苦难主日(四旬斋的第五个周日)开始每天唱起,一直唱到圣周四濯足节。次日,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不会举办弥撒,祭坛上的全部装饰都被撤走,不会剩下一块罩布;甚至长明不灭的圣龛灯也被熄灭——这一天,天主在世上的显现不复存在——这就是“前行”的“君王战旗”要去的地方,一个葬礼:天主的葬礼。他们的救主的葬礼。

就像“君王战旗前行”与拉丁教会最消沉苦闷的礼仪紧密相关,1793年的战争对旺代人而言,无疑也是个漫长的苦难期。如果用礼仪节期打比方,那么渡过卢瓦内河的旺代军无疑正处圣枝主日,从此他们只是一天天走向注定的圣周五。

现在是1793年11月底,已经进入冬季。旺代军在布列塔尼的每一场战斗无论胜负都是重创,他们无法补充损失的战斗人员。军队和难民营中瘟疫流行,死在战场上和死于伤病的几乎同样多。加上不断有人逃离部队,能够战斗的士兵越来越少。而另一方面,经过重新整顿的共和军又调集来两万余士兵,准备彻底碾灭旺代军残部。

南退的旺代军在多尔(Dol)被共和军截住。战斗整整持续了三天,共和军攻入城中后,跟随军队的大批难民在混乱中仓皇逃窜。勒斯居尔夫人在回忆录中记载了当时的场面:枪声,炮声,鼓声,人喊马嘶和孩子的哭声;所有声音在黑夜里混作一团,到处都是恐慌奔逃的人群。面对这样的情景,旺代军士兵毫无斗志,纷纷随着人流逃散,甚至以强硬著称的斯托弗莱也被迫后撤。

一些指挥官试图遏制逃退的人群,尽力组织士兵反击。难民中也有些英勇的人们不退反进,鼓励士兵重返战场。除了拿起枪迎击敌军的妇女,勒斯居尔夫人说这是她头一次看到神父们在战场上“煽动”士兵——乡村本堂Doussin神父高声鼓励逃散的民兵:“孩子们,唯一安全的地方是重返战场……我会走在你们前面举着苦架:那些愿意追随我的人屈膝下跪,我会给他们赦罪;如果他们战死,就会去天国;但那些抛弃天主和他们的家人的懦夫,会被蓝军割断喉咙堕下地狱”——忽略其中危言耸听的宗教内容,这个神父说的是事实:唯一安全的地方只有战场。共和军对待俘虏从不手软,凡参与叛乱的无论男女老幼都会被杀掉;如果他们逃下战场,军队里的难民全部都会遇难。她看到Doussin神父唱起“君王战旗前行”,穿行在士兵中颁发集体赦罪,经过的地方人们纷纷屈膝。

Doussin神父的签名(超猛超命大的一枚大爷:从拉曼万人坑爬出来,回下普瓦图继续跟保王军干;公然怼过跟夏雷特;第一帝国时给孩子洗礼时喊国王万岁被逮捕)

至于在两军交战的地方,鼓动旺代人重拾斗志的方法要简单的多——旺代军的指挥指向仍在前线战斗的亨利,冲军心动摇的旺代人喊:“你们要抛弃你们勇敢的将军吗?”

“不会!”人们高声响应,纷纷紧握武器重新冲了上去:“——国王和罗什雅克兰先生万岁!”

勒斯居尔夫人在人流中看到塔尔蒙的十六岁副官de Denain Duchesne,他正努力召集逃散的士兵。勒斯居尔夫人穿着农妇的衣服,少年不认识她,看到她经过时说:“女人们也不要逃走,让她们给男人们作个榜样”。勒斯居尔夫人停下来在他旁边站住,她在那里默默站了一个多小时,没有说一句话。她的母亲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从她身边跑过,险些在乱军中被杀。

我们不知道这个少年的命运,我们不知道关于这个少年的任何信息:他是旺代人还是布列塔尼人;他是从南特一路追随塔尔蒙来到这里,还是在拉瓦勒加入他的。我们知道的是在多尔几乎变成屠宰场的混乱战场上,布列塔尼人没有后退,因为他们的首领没有后退。当天的混战中,塔尔蒙是旺代军中唯一一个坚持守住阵地的军官。亨利重整队伍冲进城里时,看到的是依然在和共和军激战的塔尔蒙和四百个布列塔尼人。

很快,其它指挥官带着恢复了勇气和秩序旺代人陆续返回战场,他们竭尽全力的反击终于逼退了共和军。斯托弗莱叫醒因为精疲力尽在战场上睡着了的士兵,将败退的共和军一直向西追到雷恩。这次战斗后,亨利把他们的胜利都归功于塔尔蒙的坚守。

“旺代军中的舒昂党”

旺代军在前几场战争中被俘虏的伤员和妇女都被共和军杀死,作为报复,旺代人杀死了在拉曼俘虏的几百个共和军。亨利返回营地时,还剩下一百多个幸存者。他让这些人发了没什么用处的不再对抗旺代人的誓言,下令放走了他们——旺代人曾在圣弗朗洛计划杀死上千俘虏。重伤的勒斯居尔无力阻止,只有低喃“多么恐怖”。或许亨利听见了。现在四面八方都被恐怖环绕,他不需要制造出更多。

在多尔的战役是旺代军在布列塔尼取得的最后一次胜利。“君王战旗前行”已经唱过,接下来即将发生的只有熄灯礼拜(Tenebrae)。

多尔之战后,亨利主张攻打夺取南特,一方面能呼应布列塔尼的义军,一方面能联络夏雷特在下旺代的部队。塔尔蒙仍希望再次前往格朗维尔:经过上次的战斗,城中守卫已被削弱;而英国方面这次得到确切的消息,应该能够顺利登陆。斯托弗莱只想以最短的路线尽快返回旺代。会议上同意了塔尔蒙的方案,实际应用的却是斯托弗莱的。这无疑又是旺代人的决定。军队接到命令后拒绝执行:他们不愿再次出发北进,更对英国人的承诺毫无信心;现在他们只想返回旺代。旺代军中的舒昂党人仍试图说服他们西进,但此时旺代军的首领们已经无法掌握军队的动向。他们带领的已经不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群流亡者,其中非作战人员的人数远远超过战斗人员。

和旺代人一样,舒昂党人也不愿离开熟悉的土地。这个时候他们也看出了旺代军的败势,旺代军中的布列塔尼人纷纷离去。若望舒昂和布瓦济(Boisguy)还没有走,或许他们尝试劝说塔尔蒙和他们一同离开,但塔尔蒙决定留在旺代人中。他对之后的战况已经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会和旺代人一起灭亡。

旺代人的南归之路是一连串的灾难。他们在昂热惨败,共和军把战死的旺代人和舒昂党的头割下来,排列在城楼上。十二月十二日,在拉曼(Le Mans),布列塔尼人为旺代人尽了最后当尽的道义。得到援军支持的共和军破城而入,和城中的旺代人展开激战。城里很快陷入无序的乱斗,布瓦济和他的兄弟在交战中被冲到城外,他们立刻又召集起六十多个人,重返城中投入战斗。直到他和几个兄弟在激战中被冲散,布瓦济不得不和大多数舒昂党一样,散入周围林地遁回布列塔尼内地。

在城门入口,塔尔蒙带着残余的布列塔尼人再次掩护了旺代军的退路。他领着舒昂党迎击蜂拥而上的共和军,尽力为亨利争取到召集残部的时间。最终旺代军的主力得以退回拉瓦勒,至于所有俘虏和留在拉曼城里来不及撤走的难民,在城陷后全部被杀。

拉曼之战

萨皮诺的二妹索菲(Sophie-Céleste-Eléonore de Sapinaud de la Rairie,1770-1854)在回忆录中写道,敌军破城而入时,他们的父亲骑在马上,载着姐姐和患病的小妹。她与家人在战火中被冲散,她父亲在混乱奔逃的人群中向她伸出手臂:“我亲爱的索菲,试着再靠近点,我好拉你上马——”

索菲试图抓住她父亲的手,却被汹涌而来的人流车马冲散。她只有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拥挤的人群推搡着越行越远,老人仍然徒劳无功的向女儿的方向伸展出手臂。

这个场面是留在索菲记忆中的父亲的最后一面。

不久后,她的父亲和姐妹被共和军俘虏。士兵们当着两个女孩的面枪毙了她们的父亲。幸运的是,萨皮诺姐妹因为年纪尚幼幸免于难。与家人失散的索菲在逃亡中遇到一个年龄相仿的堂姊妹,两人结伴而行,在陌生的地区漫无目的逃亡躲藏。她们很快被一队共和军士兵抓住,女孩们报出一个沿途听到的地名Brûlon,说是当地的囚犯。士兵们剥去了她们的首饰和外衣,押送她们前往这个镇子。途中,一些士兵嫌女孩们走得太慢,要枪决她们。好在他们的长官奋力阻拦。

Brûlon镇的行政官员叫Tison,索菲说他“政治立场上是一个共和派”。女孩与他独处时,毫不隐瞒的向他交代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世:她是萨皮诺将军的妹妹,还有五个兄弟在流亡军。Tison没有上报,他把她们接到家里保护起来,还把自己病故妻子的衣物送给她们。一个月后,救国委员会下令要求各地区将所有在押的旺代军囚犯遣送到拉曼。绝大多数犯人会在那里被集体处决。得知两个女孩的处决日期就在两天后,Tison立刻赶到拉曼帮她们越狱。所幸看守两个女孩的共和军士兵曾受过萨皮诺的恩惠,一口答应愿意帮忙。夜晚,两个女孩在狱卒的帮助下翻出监狱高墙。在外接应的Tison和他的“同党”把她们背在肩上,穿越交战区的重重哨卡,将她们平安送到昂热的亲戚家。

萨皮诺的二妹,“漂亮的旺代姑娘”索菲

然而,这样的幸运不会降临到所有人身上。在拉曼被共和军俘虏的上万难民中,也有尚宾诺(la Championnière)十六岁的妹妹和二十七岁的姐姐。尚宾诺的父亲在西北风之行中战死,母亲因为衰弱死于行军途中。“大军”被打散后,两姐妹逃出城外,她们在田地中徘徊时被共和军士兵逮捕。

两人被送往南特。她们在审讯中没有提她们有一个兄弟正在下普瓦图的反军中战斗,只说因为家宅被共和军烧毁,而在旺代的共和军遇到贵族和难民格杀勿论(尚宾诺家属于不起眼的“文贵族”),他们才寄身旺代军中寻求庇护。最后,两姐妹因为“和叛军沟通”被判处死刑。处决前她们被允许写信。尚宾诺的姐姐给一个亲戚的信中写道:“……我们毫不惋惜即将失去的生命,这八个月来的悲惨遭遇终于有了一个合适的落幕。我们全心原谅那些使我们消亡的人,愿悔恨永远不会萦绕他们!”

尚宾诺的姐姐新婚不久,她要亲戚转告她丈夫:“我至死深爱他,停止我心跳的死亡不会抹销他在心中的形象;他的记忆会追随我直到坟墓之下。我恳求他忘记我,这是我对他最后的请求”。

尚宾诺在回忆录中从来没有提过家人的遭遇。他的孙子(Just Lucas-Championnière, 1843-1913),将外科手术消毒技术引进法国的知名医生和痴迷长途单车旅行的法国旅游俱乐部首届会长(Touring club de France),出版祖父的回忆录时在前言中讲述了这段家族往事,并公布了他曾姑姑的遗信。

尚宾诺的孙子

VI-iv.“天主震怒之日”(Die irae

拉曼之战后,舒昂党几乎全部离开了旺代军。包括若望舒昂和布瓦济。塔尔蒙仍然没有走,他跟随溃败的旺代军一路向卢瓦内河撤退。两个月前渡河时,旺代军中总共有将近十万士兵和难民,现在只剩不过两万余。除了死在战场上的,更多人死于疫病,伤残和共和军的屠杀。他们熟悉的圣周五的诵读经文已然变成现实,真切发生在他们身上:“街上遍地躺卧的,尽是孩童和老人;丧身刀下的,尽尽是我的处女和少年;在你震怒之日,你斩杀杀葬,毫不留情。你由四方给我召唤施行恐怖的人,好像过节一样;在上主发怒之日,无人能够逃脱,或者幸免;我孕育抚养的,我的仇人都杀尽灭绝”。(耶肋米亚哀歌 2:21-22)

1793年十二月十九日,旺代人再次抵达卢瓦内河岸的昂斯尼。他们发现河上缺少渡船,难以把人数众多的军队和难民运送过河,于是他们开始建造浮桥。亨利和斯托弗莱带着一千多人先行过河,试图夺取对岸的船只,在南岸建筑桥头接应大部队。这时两艘炮船从南特开来,对渡河中的旺代军发起突然攻击,毁掉了还未完成的浮桥。岸上的共和军也迅速出击,岸边的旺代人纷纷逃散。亨利和斯托弗莱等人被切断在卢瓦内河南岸,只得向后方退去躲避追击,留在北岸的旺代人则退往布兰(Blain)。

因为亨利等人被隔绝在河对岸音讯不通,军队召开会议重新选举总指挥,会议上推举出的人是老兵弗拉约(Fleuriot)。

这是一个奇怪的选择,也是一个合理的选择。然而这一次塔尔蒙无法再心平气和,他认为总指挥应该是他。没有参与旺代军接下来的行动,他带着几个部下离开了布兰。

为什么塔尔蒙会在这个时候离开旺代军,这是个细思之下有些奇怪的问题——就像之前所写,他有很多机会,可以在局势对他有利时就带着舒昂党清爽的离开;既不需要踩进多尔和拉曼的绞肉机里血战,也不会留下心胸狭隘的名声——显然他做了一个愚蠢的选择。不过整个旺代的战争都很愚蠢:原因无比愚蠢,方式无比愚蠢,所有人都无比愚蠢——“好像被判死刑的人……成了供世界,天使和世人观赏的一场戏剧”(格林多前书 4:9)。

或许塔尔蒙终于意识到,或者说接受了自己在旺代军中始终是个“外人”的事实——旺代人可以听从一个安茹乡下卖货郎的指挥,但不是有波旁血统的巴黎亲王——而旺代人的军队不会离开旺代。当战况对旺代军有利时,亨利曾提出要进军巴黎,旺代人没有同意,这时当然更不会支持他。不用说经过几场惨败,旺代公教王军已经名存实亡。从南特到拉曼,塔尔蒙参加了旺代军的每一场战斗,现在又跟着败退的旺代军一路撤到卢瓦内河岸。眼下除了跟旺代人一同灭亡,已经没有什么他能做的了。

或许还有一个可能。这时任何人都能看出来旺代军已经崩溃,早已没有任何人能让他们服从任何命令,他们完全是凭着求生本能在战斗。此时的总指挥倒不如说是送葬人:前方等待他们的只会是一场死战。旺代人熟知熄灯祷告的流程,他们知道耶肋米亚哀歌的内容,也知道最后的黑暗和“大地震”(strepitus)——旺代公教王军的一个口号是恢复波旁统治,然而整个战争期间没有一个波旁出现在旺代领导他们作战。唯一和国王有血缘关系,前来与他们并肩战斗的只有塔尔蒙——于是他们在迎向必然的命运前夕,以他们特有的乡下农民的粗鲁直率,故意用这种看似蛮横无礼的方式把塔尔蒙赶了出去:归根到底他不是旺代人,不需要和旺代一起毁灭。而其它方式没有用:塔尔蒙在拉曼之战时没有走,现在他也不会走。

1793年十二月底,塔尔蒙正式脱离旺代军。他宣布卸下在公教王军中的所有职务,决定留在布列塔尼,与舒昂党会合。

塔尔蒙离开时没有带走一个士兵,他把旺代军的骑兵交给了18岁的副指挥佛斯缇尔(Frostier)。很快旺代军将在萨沃奈(Savenay )遭遇命运的决战,作为天主教保王军的旺代“大军”将不复存在,此后只有部分地区还在继续进行零星但顽强的抵抗。佛斯缇尔从西北风之行和萨沃奈的死战中幸存下来,他会代替他的老长官,继续在旺代地区扛起百合王旗,直到很久很久之后……

至于塔尔蒙本人,他再不会在战场上听到君王战旗前行的咏唱。这位“土匪国王”放下了手中圣周四的濯足布,即将前往属于他的圣周五。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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