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焰红波,又名追忆青红中学 第二乐章:青
树林子极黑,我擦亮松香又点着火炬,挥刀劈开荆棘。夜色,火光。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也许是校园记忆的遗存。大劫之后我遗失了几乎所有关于校园的记忆。记得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还记得一首歌。我不会哼,偶尔有一段旋律在我的脑中闪尸。
雨渐渐稀疏,空中有星浮现,鱼眼般的光。开始刮起风来,火炬哧的一声灭掉,天气忽而转凉。我依稀记得刚才还是夏季,此刻却俨然入冬。才吹黄雀风,又下顷刻花,黏稠的雪翻入林间。寒冷砭人肌骨,我冻得手足发青、颤颤巍巍,战栗不止。眼前有黑雾涌动,时时吞没我已走过的路,我觉得自己像是走了一个世纪。再走下去,恐怕眼前一黑、双腿一蹬,便要永远沉入这迷雾吧,他妈的,这都是些什么事。
我在心里暗暗叫苦,这时眼睛传来灼痛。有光,有橙黄的光。橙黄的光晕笼罩着一座小巧可人的木屋。它来得是那么突然,就像是一场幻梦,我呼出冷雾又抖掉雪花,一只手先拍在了木屋潮湿的门上。门随之转开,我摔进屋内湿润的暖气里。
屋里灯火温融,姜饼一样的空桌椅。我觉得鼻子有点酸,脸像融化的冰,软软的。角落里一缸大铁锅,正烧着火,热气腾腾。锅后一个身影用苍老的声音问,你们是谁呀?然后就掀开锅盖,一股浓香顿时洋溢了整间屋子。身影抓起一把长柄勺,拌着锅里的汤汤水水。
我说,外面风大雪大,我们想来借宿一晚。
身影端着一盆南瓜奶油汤出来了,她把兜帽摘下来,原来是一个老巫婆。她一挥袖中的魔杖,就迸出一团紫色的香雾;一篮黄油面包、一盘手指饼与一碟不清不楚的酱料应声而落,在木桌上几欲弹起。
老巫婆说,要借宿自然可以,但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你们要听我讲完一个故事。
我询问地望了望小萼,她双目热烈、微微点头。于是我说,总之十分感谢您的款待,我们就不客气了,然后就伸手去抓面包。
老巫婆便张开枯唇,第一个词在她的嘴中凋落而出——
从前有一个国王,统治着一个富饶的国家。作为一国之君,他自然就是这片土地的最高统治者,他的万千子民都将对他言听计从,这是无需多言的。这个国家沃野千里、矿藏丰厚,如此巨大的财富必须要有主人才成。主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国王自己,另一个就是国王的子民们。国王的子民们往往要听从国王的号令,即使国王要他们交出自己的财产。他们深知,如果不听从国王的号令,那么后果可就不是交出财产那么简单了,家财倾尽不说,或许还要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一言以蔽之,国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取之不竭的财富,故而堪称整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
我们都知道,有了如此巨量的财富,人们往往就不再满足于日常的生活所需,譬如饮食住行那些烦人的琐事。不,有了如此巨大的财富,人们就会去追求更值得他们追求的事物,那些高尚的事物。国王有了如此巨大的财富,所以他选择追求更多的财富与权力。天下的财富与权力自然不会无中生有。他只能发起战争,才能夺取原本属于别人的财富与权力。他于是奔赴王国的边界、奔赴沙场,穿上精钢镶金的锃亮铠甲,背上开有血槽的沉重长剑。他如此装扮并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战斗,于是他的铠甲为他挡住了致命之击、他的长剑向敌人加以致命之击。他搏杀得如此酣畅淋漓,以至于几近感到自己多年以前背井离乡的意义,仿佛这些年的种种坎坷都不过是为了砍下仇敌的头颅。他如此尽兴,以至于忘记了被他留在皇宫之中的家人。
他的后宫妃嫔众多、更仆难数,然而对她们而言皇宫不过是修道院的别称;对国王而言她们也不过是战利品而已。沙场的战争与朝堂的战争兼而有之。国王不爱她们,他这一生之中只爱过一个女人,那就是他的皇后。他与皇后在结婚之后相爱,育有一子。可以想见,国王的儿子并未受到父亲的关爱,哪怕仅仅是在意而已。国王痴情于胜利,又何暇儿女情长。于是国王的儿子,或者不如说是王子,在广大的皇宫之中孤独地游荡。王子有了如此巨大的财富,也不免去追求更值得他追求的物事,然而终究枉然。王子钟情过文学、音乐、绘画,一次次夺下所在领域的桂冠,又一次次陷入厌倦。他没能找到自己所追求的究竟应该是什么。
我所讲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么一天。皇宫里闯入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和尚,其谈吐之清朗、言语之智慧,无不使人联想起上帝的使者。王子大惊失色,赶来受教,和尚就抚摸着他的头颅,口中喃喃念道……
小萼瞪着眼睛问,和尚说了啥?
南瓜汤极甜。我嘴里满是手指饼,口齿不清地叫她安静。老巫婆目似瞑、意暇甚,又悠然醒转,接着上文口诵道——
和尚说,你要离开这座宫殿。王子面有难色,心中诧异乍生。和尚接着讲,传说在世界的尽头,会有红色的金子从星星上翩然而落。你要离开这座花园去将它追寻。当你找到了那红色的金子,便当去世界的另一头,那里会有青色的水银荡漾成湖。你将红金投入青银,口中默念红金青银十数遍,便可开启大劫——你也将找到真正值得自己追求的物事。
王子听见了最后一句话,便浑身一激灵。扭头再视,老僧已不知所终。他在皇宫里又待了三天。这三天里,他为国王写下了告别的公文,为母亲写下了离别的家书,便跨上一匹枣红色的矮脚马,向世界的尽头出发。
他这一去就再也未能归来。他奔波二十个春秋,穿过七片浩浩荡荡的草原,越过了八座白雪皑皑的山峰。他九次渡过波涛汹涌的大海,山重水复,终于开始怀疑自己在反复经过同一地点。他心生疑虑,终于在夜观星象之时无意算出,世界是一个硕大的圆,像个橙子,无论向哪个方向前进,都殆无涯涘。他于是泪流满面,以他所知道的最为恶毒的语句诅咒那秃驴,又随意组织起一支军队,攻城掠地,开拓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
于是王子就这样成为了国王。作为一国之君,他自然就是这片土地的最高统治者,他的万千子民都将对他言听计从,这是无需多言的。这个国家沃野千里、矿藏丰厚,如此巨大的财富必须要有主人才成。主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国王自己,另一个就是国王的子民们。国王的子民们往往要听从国王的号令,即使国王要他们交出自己的财产。他们深知,如果不听从国王的号令,那么后果可就不是交出财产那么简单了,家财倾尽不说,或许还要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一言以蔽之,国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取之不竭的财富,故而堪称整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
我们都知道,有了如此巨量的财富,人们往往就不再满足于日常的生活所需,譬如饮食住行那些烦人的琐事。不,有了如此巨大的财富,人们就会去追求更值得他们追求的事物,那些高尚的事物。国王有了如此巨大的财富,所以他选择追求更多的财富与权力。天下的财富与权力自然不会无中生有。他只能发起战争,才能夺取原本属于别人的财富与权力。他于是奔赴王国的边界、奔赴沙场,穿上精钢镶金的锃亮铠甲,背上开有血槽的沉重长剑。他如此装扮并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战斗,于是他的铠甲为他挡住了致命之击、他的长剑向敌人加以致命之击。他搏杀得如此酣畅淋漓,以至于几近感到自己多年以前背井离乡的意义,仿佛这些年的种种坎坷都不过是为了砍下仇敌的头颅。他如此尽兴,以至于忘记了被他留在皇宫之中的家人。
他的后宫妃嫔众多、更仆难数,然而对她们而言皇宫不过是修道院的别称;对国王而言她们也不过是战利品而已。沙场的战争与朝堂的战争兼而有之。国王不爱她们,他这一生之中只爱过一个女人,那就是他的皇后。他与皇后在结婚之后相爱,育有一子。可以想见,国王的儿子并未受到父亲的关爱,哪怕仅仅是在意而已。国王痴情于胜利,又何暇儿女情长。于是国王的儿子,或者不如说是王子,在广大的皇宫之中孤独地游荡。王子有了如此巨大的财富,也不免去追求更值得他追求的物事,然而终究枉然。王子钟情过文学、音乐、绘画,一次次夺下所在领域的桂冠,又一次次陷入厌倦。他没能找到自己所追求的究竟应该是什么。
我所讲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么一天。皇宫里闯入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和尚,其谈吐之清朗、言语之智慧,无不使人联想起上帝的使者。王子大惊失色,赶来受教,和尚就抚摸着他的头颅,口中喃喃念道……
小萼瞪着眼睛问,和尚说了啥?
我在昏昏沉沉中陡然一惊,故事循环不尽,我们如何听得完?我转头望向小萼,她虽双眼圆睁却鼾声如雷,老巫婆也垂下头颅,只是嘴唇仍在一开一闭。
我一跃而起,衣角掀动木桌,残余的汤水洒落一地。故事截然而止,老巫婆幽幽地讲,你,以为你逃得掉?我吓得语无伦次,操,随即将木桌掀到对面那人形生物都脸上,又扯着小萼离开座位。我抬手一巴掌扇过去,不待她睁眼就踹开木门,几乎是摔着逃出去。我对着睡眼惺忪的小萼大喊,跑!于是迈开双腿没命地跑,发现昨夜本已到达森林的边缘。只不过几分钟便出了林子,巫婆并没有追来。
此时已经天亮,红日在桃红苍穹之沿难以分辨。我回头望去,树林一片祥和。纤苗葳蕤、野芳莓莓,杂以人间千色所绘作的繁花,共同掩着一幢姜黄木屋,竟确是童话模样。我为这表里不一有些恶心,而且愈演愈烈。我微一俯身,竟吐得停不下来。到最后我双眼流泪,干呕着胆汁,依稀辨认出吐出的都是些什么。几个麻絮团,一包黄纸泥。草木灰的味道挥之不去,我打了个寒战。
我手足失措,将视线转向小萼。
你的脖子上有一条蛛丝,我说,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试图将它拍开,未能成功。我又想绞断它,依旧失败。我的手掌可以径直穿过它,它却不动如初。它在小萼纤细的脖子上绕了一圈,然后伸向目不可及的远方,如一条绞索。
我不敢去想它的另一头是哪里。